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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來回首已三生——學詩往事之一

(發表在今天出版的《經濟觀察報》2016年9月19日號,圖為1978年原稿,偶然保存了下來)

我十六歲以前輟學在家,時值十年浩劫,上學也就是在學校里鬧革命,當紅小兵、紅衛兵,學不到多少東西。我遊離於社會之外,幾乎沒有同齡玩伴,旁觀著大人的世界。多半出於無聊,才會去讀並不適合少年兒童的書,學一些學校里不教的東西,古詩詞就是其中之一。是父親給我啟蒙平仄。家裡有一部韻書,可能是《佩文詩韻》吧,還有一部《白香詞譜》,是線裝版。我只會說普通話,然而普通話是沒有入聲的,所以必須背誦韻部。我雖然記性不錯,可是不用功,沒有背下幾個韻部。但我天生很喜歡讀古詩詞,家裡的《唐詩三百首》、《唐宋名家詞選》都被我翻得卷邊缺頁。十歲的時候就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速度背誦《長恨歌》與《琵琶行》,所到之處時不時被要求背詩詞,成為一個表演項目。

父親從「五·七」幹校回來以後,把近代史所圖書室里的一套《全唐詩》借回了家,一放就是好幾年。我囫圇吞棗讀了好幾遍,自己選編了幾百首七律、七絕,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然後有一天就開始照貓畫虎,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因為我的成長環境、家世背景,很多人以為我是有家學淵源、名師指點,殊不知我寫詩就和我小時候讀書一樣,完全是野路子。比起許多同齡人,如果說幸運,是在於我還一直有書可讀、有機會亂七八糟地讀書。

在生活艱辛的高壓年代,家長沒有時間顧及子女教育,孩子只要不惹事就是好的。我腿腳不太靈活,個子雖然不小,可是徒有其表,打架只有挨打的份,不得已成了好孩子,雖然偶爾也有拿起磚頭和鐵鍬的時候。那個年代的兒童時間是更簡單的叢林法則,孩子頭第一要能打架而且能打贏,第二要合群而且講義氣。我不要說當頭,連當個普通一兵都不大夠格。多少也是因為在外面不大受待見,我越來越躲進小樓自己的世界。

父親沒有再教我,可能他也教不了我太多東西。他自己也寫詩詞,可是很快我就覺得他寫得一般。長大以後,我才明白古詩文的童子功是需要老師一個字一個字手把手教的,而我們幾代人都絕少有這樣的福份了。

錢鍾書年輕的時候很喜歡黃仲則的詩,被陳衍告誡「湯卿謀不可為,黃仲則尤不可為」後,詩風為之一變。大抵詩學正宗是排斥才子詩的,認為才子詩格調不夠高,另外詩人也活不長。在中國長壽從來受到肯定,早夭不僅令人惋惜,而且被認為是有缺陷的。

我年少又沒有人指點,自然首先被才氣吸引,其中也有一些天生氣質與審美取向的關係吧。在1975年,唐詩里我喜歡的是李商隱和杜牧,詞人里則是李後主和李清照。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曾經深深感動我,十四歲的少年還不大明白「青樓」的意思。後來才明白這是杜牧追憶在牛增孺幕中的青年時代,經常出入風月,放浪形骸、沉迷聲色的作品,白描出中國文人與青樓的緊密聯繫。

中年以後,自然也明白小杜比起老杜是有距離的,所謂大雅正音還是杜工部,然而自己的淺白已經難以改變。中年以後,對於沉鬱或雄渾有了更多的體會,但是基本的偏好一直沒有改變。

最早知道郁達夫,是讀他的短篇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也是十四五歲時,好像是在什麼《中國新文學大系》上讀到的。寫的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文學青年和一個女工的故事。一種淡淡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氛圍,一份帶一點點哀愁的美。現在想來這篇小說好就好在什麼故事都沒有發生,於是記憶里最清楚的,就是小說的名字,還有微醉的感覺。以「春風沉醉的晚上」命名的集子,是新文學最早的短篇小說集,在現代文學史上極其重要。但是就作品本身論,恐怕寫得不成熟的地方還是很多的。

後讀郁達夫的全集,才知道他寫得最好的是舊體詩。那首膾炙人口的《釣台題壁》,在同代人開始老去時重讀感慨萬千。該詩原題為「舊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間偶談時事,嗒然若失,為之銜杯不飲者久之,或問昔年走馬章台,痛飲狂歌意氣今安在耶,因而有作」。

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民國時代人物美男子頗多,郁達夫卻是其貌不揚,看照片甚至有點獐頭鼠目。然而在生活中,想來其人就像他的詩一樣才氣縱橫吧。我在日本留學時,曾經對這位畢業於東京大學經濟學部的早期留學生頗有興趣。他也是從醫學部改學文科的,大約和魯迅相似,學醫的成績都不怎麼樣。不過東京大學經濟學部是不好讀的,能從那裡畢業也是學霸的級別。

清末民初留日學生的獎學金相當豐厚,我當年的計算是我們的獎學金四倍左右,現在具體怎麼算的記不清楚了。當時印象深刻的是,留日學生相當一部分飲酒狎妓,郁達夫和陳獨秀一樣對此道頗有研究。由此也可見新文化運動一代很多地方還是繼承舊時代士大夫的。然而正是這些有舊學根底的知識分子,在接受西學以後,成為現代中國文化的奠基人。

郁達夫以風流和子女眾多著稱,留下來的故事卻也反映那個時代的自由風氣。民國時新女性的獨立精神與自由奔放,恐怕當代女性並不能及。既傳奇又沸沸揚揚的郁達夫、王映霞之戀,換一個角度看,兩個人各有特立獨行的一面。郁達夫在與王分手後遁跡南洋,最後不知所終,死得不明不白,享年僅49歲。

我們這代人在文化的荒蕪中成長,即使讀過些古詩詞,也多半是唐詩宋詞的大路貨,對於明清詩詞知道得很少。郁達夫的詩直承黃仲則,他有一篇小說《采石磯》,主角就是黃仲則,我也是讀到小說中引用的「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從而開始接觸這位清朝大詩人。

早春二月里,曾經回到兒時故居紅樓樓頂,眺望淡淡霧霾中遠處的城市中心。半個世紀前的北京大多半不見了,只有這一片樓頂幾乎沒有變化。朋友寄來一張照片,是我從出生到十歲住過的紅一樓戊組4號。那扇鐵柵欄門以前是沒有的,我自己也去考察過,樓梯還是舊的,牆皮的斑駁也和當年相去無幾。夏天回國時,遇到一位朋友,談到蘆荻女士就住在我家樓上,她的先生劉明逵又是父親在近代史研究所的同事,當時兩家來往還是比較多的。她曾經在1975年被招入中南海,為毛澤東講《水滸》,成為最後的侍讀;晚年在家裡收養了許多流浪貓,是中國小動物保護協會創始人之一。

蘆荻女士在北大中文系和人民大學中文系之間兩進兩出,最後到八十年代是人大中文系講古典文學的名教授。當年人大中文系知名的老先生不多,倒是有幾位優秀的中生代老師,蘆荻是其中之一,不過我沒有聽她講過。

我曾經有過機會得到名師教誨,卻沒有這樣的自覺,也就錯過了。在我十三四歲開始寫舊體詩以後的幾年,隔一段時間會回到紅一樓去丁組的馮其庸先生家請教。那時候馮先生還沒有成為紅學家,在人大中文系教古詩詞,詩畫書法俱佳,有江南才子之名。他給我講易安居士的「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12個字講了整整一小時,這種精讀細解、旁徵博引、觸類貫通的詮釋,我當時太過幼稚,自然不能體會多少,但是印象非常深刻。許多年以後,才明白這樣的教學真是讓人受益無窮。應該是1979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天氣頗熱,我去馮先生家,他穿著一件圓領衫作畫,然後題了一首七絕,應該是先生自己很喜歡的作品,最後一句是「五千年事上心頭」。我安靜地坐在一邊,一直看到他很小心地把畫掛起來晾乾。

大約也是那年,我拿著自己的一本習作,去見林庚先生,由此可見不知天高地厚之一斑。林庚先生好像是先從女公子林容女士那裡拿到我的習作,認真地讀了一遍。他點評得非常仔細,只誇獎了我的一句詩,但是鼓勵我考北大中文系,並且說我應該沒有問題。我至今還保留著那首七絕的原稿:

清江狹闊岸蒹葭此際銷魂八月槎佇立但聞雞報曉一灣水月落誰家

前一年的夏天,我在夜半鐘聲里登上客船,沿著運河從蘇州去杭州。一個穿著拖鞋、脖子上搭著毛巾的中學生,混在一群目光疲憊的農民工中間,席甲板而卧的大通鋪飄蕩著汗味。在這樣一個凌晨,船緩緩移動,我睡不著覺,倚著甲板的欄杆,看著河上的月亮一點一點落下去。

那時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黃仲則,也不知道他就是距蘇州不遠的常州市武進縣人,不知道他九歲就寫出「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是不世出的少年天才。當我沿著郁達夫追溯到黃仲則時,讀的第一闋是《感舊》四首之一:

大道青樓望不遮

年時系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

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露

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

檢點閑愁在鬢華

「流霞」是古代神仙飲的美酒,「年時系馬醉流霞」是說當年曾經沉醉駐留的往事。對後人來說,令人沉醉的是「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這樣的名句。然而黃仲則並不是承平年代的風流才子,乾隆時詩風,大致近似坐了六十年皇位,寫了四萬多首詩的乾隆本人,四平八穩、溫和敦厚、錦團花簇,而黃仲則的《兩當軒集》卻與盛世的氣氛格格不入。

這固然是因為他的身世,四歲喪父,十二歲後又相繼失去撫養他的祖父、祖母和長兄,家境日窘。他二十歲就為了養家到處去做幕府,屢應鄉試不第,只很短暫地當過主簿、縣丞等低級官員。35歲上為了躲債主倉皇出行,病逝於旅途。作為一個士子,他一生窮困潦倒,因此才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感慨。然而「已是舊遊如夢境,況經遠別更天涯」的感傷沉痛,用極平常的語言寫出來,不僅僅由於身世之嘆,更多是來自他的才華與敏感。懷才不遇的人自古很多,黃仲則只有一個。他從來不是主流詩人,但是死後不久就如此被評價:「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

古詩詞到了清朝,浩如煙海,已經很難推陳出新,也正因此,相對於唐詩宋詞常被忽視。在我看來,明清民國其實不乏優秀詩人與作品,只是後來人不多讀而已。黃仲則七古的豪放沉鬱應該有李白的影響,七律的綺麗悲哀則直承李商隱。他經常化用前人的詩句,卻化得清新自然,了無痕迹。他也多用日常語言入詩,白描直抒里的悲情,令人想起李後主與李清照。

我在一個美麗的早晨抵達杭州,1978年夏天的西湖,還很少有人來旅遊。入夜湖畔杳無一人,當然沒有2016年水上天鵝的美輪美奐,卻是一片寂靜自然,彷彿從古代一起就是這個樣子。我那天晚上寫了一首詩,然後投宿空空蕩蕩的杭州大學學生宿舍,睡在一張木板床上。蚊帳破了,第二天醒來,全身被咬了四五十處包。

更深無處覓舟楫燈火蘇堤如夢裡卻望孤山話昔年月明涼似西湖水

文革過後,百廢俱興。少年時戶口本上職業一欄赫然寫著「無業」的我,那時剛剛恢復學生身份一年多,參加第一次北京市高中統考,獲全區第一名。一得意就忘形,自己獎勵自己,我背著一個書包,塞了幾件換洗衣服,獨自去南方旅行,做游吟詩人的夢,完全沒有意識到,就此開始走上當代科舉的正軌。

黃仲則十六歲考童試第一名,受到本地知府知縣的賞識。此後他的詩名越來越大,一時間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而他的詩在正統人士看來不脫才子氣,終究是綺靡之音;他自己是如此熱愛寫詩,在應試文章上似乎不大用功,因此鄉試前後考了六次。在科舉決定命運的體制下,考場蹉跎是致命的。黃仲則雖然名動一時,而且屢敗屢戰,終其一生不能擺脫或者給人當幕僚,或者當個級別與收入都很低的小官的命運。

黃仲則是一位很高很清秀的江南才子,但是內心高傲,不擅長交際。據他的好友洪亮吉描述,「君美風儀,立儔人中,望之若鶴,慕與交者爭趨就君,君或上視不顧,於是見者以為偉器,或以為狂生,弗測也」。

他極有捷才,寫詩又快又好,無論走到哪裡,都被當地風雅之士推重,剛到北京也曾經轟動一時。但是他似乎不大通世故人情,不會經營自己,最後生活拮据,不得不把家眷送回常州老家,獨自在北方謀生。

才華與經歷的巨大反差,自然會折射在詩句之中。不平之氣、愁苦之情在在可見,與詩人另一方面的瀟洒狂放交織在一起,遂令黃仲則有謫仙再世的美名。

他的詩民國以後深受文藝青年喜愛,其實是因為語言接近當時的白話,比較好懂。而他最膾炙人口的,多半是傷情之作。關於黃仲則的人生,其實我們知道的並不多。他似乎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然而究竟是和他的表妹還是一位風塵女子,並無定論,留下的只是美好的詩句:「君子由來能化鶴,美人何日便成虹?」

今年夏天我又到蘇州,38年的長度已經長過詩人的一生。那個心懷游吟詩人夢想的少年,後來中了舉,不再想當詩人。再後來成了一名公司職員,有時會坐在電腦前,想起索爾·貝婁筆下的人物:追尋內心自由,最後成了一個推銷員。

盛世江南夜,燈紅酒綠,比肩擦踵。河上是傳來音樂的遊船,當年的碼頭我竟然找不到了。我坐在河邊的一個酒吧里,舉起一紮生啤。周圍很熱鬧,大多是年輕的遊客,我忽然想起: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黃仲則的這首《感舊》,從八十年代讀到現在,當年的閱讀感覺也已經成為舊憶。夏天過去,秋聲初起,沒有誰能留住生命,我們能留在心裡的,只有過往與詩。八年前我曾經斗膽步《感舊》原韻:

滿眼秋懷酒不酲

依稀江上琵琶聲空傳刎頸相交義

多累紅顏知己情卅載逐塵泠永夜

一宵如水暖平生而今四海為家日

長憶驪歌行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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