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北孤軍前世今生:被遺棄的國民黨93師
50多年前從中國大西南敗退到泰緬寮邊區的原國民黨93師,為世所遺、孤立無援,只能靠為泰國政府征戰,用血肉換取棲身泰北荒山的生存權。作家柏楊的一段題詞道盡他們的悲慘命運:「一群被遺忘的人,他們戰死,便與草木同朽;他們戰勝,仍是天地不容!」他們在叢莽中建立起難民村,度過半原始的艱苦歲月,在泰北原始森林裡繁衍生息。美斯樂就是他們的聚居村落之一。
飄零異域、倥傯半世紀的孤軍甫一找到安身之處,便開辦學校,讓孩子們學習中文,在這荒蕪殘破的絕地,傳承中華文化的薪火。時至今日,在遙遠的泰北,華人仍在努力地,想要翻越由政治和地理造成的心理和文化斷層。他們與多民族的泰國融合時,一刻也沒丟下世代相傳的中華文明。正如美斯樂的「家長」、94歲雷雨田將軍,在提到泰北華人自我認同時,一次次重複的話語:「我們是中國女兒、泰國媳婦。」
50多年前,原國民黨93師從中國大西南敗退到泰緬寮邊區,伺機「反攻大陸」。隨著形勢轉變,先後兩次撤往台灣後,餘下數千人,輾轉流落在叢莽里。他們前無出路,後無援助,靠為泰國政府征戰,換取在泰北荒山的生存權,最終在美斯樂紮下了根。
14歲的常麗芳,匆匆到鄉公所見了父親一面,關在鄉公所的父親叮囑她快跑,去找常家世交、原國民黨騰衝縣縣長,抗日時期曾任滇康緬游擊第二路縱隊司令的劉紹湯。常父說,劉紹湯一定會收她入伍,要她無論如何要自保,保住常家的血脈。
那是1950年5月12日。
第二天,她的父親、三叔、小叔、二哥,在全城的鬥地主大會上被就地正法。常家是騰衝大戶,每年光收租子就能收四萬多斗米,「是該被鬥爭清算的人民公敵」。和常家男丁一同被處決的共有20多人,也都是當地大戶。
那時,新中國剛剛成立7個月,雲南騰衝解放才5個月,新的騰衝縣委在徵收公糧時受到種種阻撓,還發生了暴亂。從1950年5月起,騰衝縣委縣政府的中心任務就是剿匪和減租退押。
除騰衝外,中國西南的其他地方也不太平,國民黨李彌部、李國輝部正在暗中集結,跨過中緬邊界逃亡緬甸組建「復興部隊」。雖是各路人馬混雜,因為有抗日遠征軍26軍93師底子,他們一直以93師自居。
常麗芳就是在這時找到了劉紹湯。不久,劉紹湯帶著她,和原雲南綏靖公署科長馬俊回、滇東機場守備司令蘇令德等人一併逃往緬甸,投奔李彌。
孤軍出現在金三角
1950年前後,像常麗芳、劉紹湯這樣,先後投奔李彌的雲南籍人氏、前國民黨殘軍、邊境兩側土司、往來於邊境的馬幫,多達6000多人。這些人在緬甸、寮國、泰國交界的原始森林中暫時駐紮下來。
1950年初,李彌帶著蔣介石的親命從台北飛回緬甸。李彌要在三國交界處建立「反共抗俄救國軍滇南邊區第一縱隊」。12月,李彌任「雲南省人民反共救國軍總指揮」。從台灣回到緬甸的李彌,還從香港帶來了原國民黨39師少將師長、抗戰時期武漢衛戍區司令段希文。段出身雲南講武堂,是朱德和胡志明的校友。
不久,這支受美國資助的軍隊開始由清邁向中緬邊境轉運。待殘軍在人員、補給上得到初步恢復,1951年4月,李彌指揮部隊向中國邊境上的解放軍發動進攻,以失敗告終。
於是,李彌便不再急於反攻雲南,將精力放到休養生息上。為了給部下灌輸反共思想,他開辦了反共抗俄大學,自任校長。同時他還開展多種政干培訓,常麗芳就在1952年接受了這一訓練,並被分配到政干隊第三區。
這一時期,李彌還做了一件對日後影響較大的事--修建了機場。
從此,緬北森林邊這片空曠場地上,經常有不明國籍的飛機出沒,投下食物、軍械。有時飛機會在這個簡陋的機場降落,走下幾名穿美軍制服的男人,到森林中考察。
在緬甸薩爾溫江以東地區,到1953年已形成了國民黨軍事區,培養了近兩萬人,對外號稱十萬大軍。這十萬大軍不僅背負著「光復大陸」的使命,還聽命於美國中情局,聯合欽族、印度僱傭軍等緬甸反政府武裝向緬甸政府發難。
緬政府軍在戰爭中慘敗後,以國民黨部隊侵佔緬甸領土,危害緬甸主權為由,狀訴聯合國。聯合國做出了令李彌部撤軍台灣的決議。
1953年7月,蔣介石派蔣經國飛到泰北看望部隊並傳達指示:「擇佳機,圖反攻。」
1953年底,台灣當局在撤走5000多人後,對外宣布精銳部隊已悉數撤離,餘下不聽命的部分,不再與台灣有關。但事實上,在緬泰老邊界的余留人馬,還是為反攻大陸準備的。李彌歸台後,1954年台灣派柳元麟赴中南半島上泰老邊境地區江拉重組「雲南人民反共志願軍」,共分五個軍,五軍軍長就是李彌當年從香港帶來的段希文。
台灣派來專員整訓「志願軍」,擴充軍械,壯大人員。這支武裝為了地盤和毒品生意,經常和緬泰的各種勢力發生武裝衝突,與中國邊境的解放軍也時有磨擦。緬甸政府再一次向聯合國提出控訴。
1961年,蔣介石宣布第二次從泰國撤軍,這次又撤走了5000人。
泰國北部還餘下4000人。他們的後代,今天向我講述這段歷史時,會不約而同地提到一份「密令」,要求「只撤老幼、精幹全留」,踞此地建立反攻大陸的「復興基地」。
留下來的是雲南籍軍人居多,在台沒有勢力和社會關係的3軍和5軍。他們在政治上被孤立後,又被斷絕了台灣當局和美國方面的經濟支援,徹底成了孤軍。
常麗芳也成為孤軍的一員。這一年,她25歲。
正是1961年的第二次撤軍,讓《自立晚報》的編輯柏楊得知了這支懸在泰國北部的國民黨孤軍,以鄧克保的筆名寫成《血戰異域十一年》(後改為《異域》)一書,將這群身處死地的軍人推進了台灣民眾的視野。沒過多久,這部披露了台灣當局拋棄殘軍的小說就成了禁書。但它的影響力仍在不斷擴大,影響了台灣幾代人。
命運交匯的路口?
第二批殘軍撤台後,為了避開緬軍和泰國政府軍的追剿,段希文帶著5軍逃到一個僅有20多戶人家的傈僳人村子密索隆。密索隆易守難攻,滿山的原始森林雖有老虎出沒,卻可開墾山地。
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和發音,段希文給這裡取了個吉祥的名字:美斯樂。5軍就在這裡安下了家。
段希文個人出資辦了小學,教授漢字,傳授中華文明。自孤軍第二次撤台後,從台灣而來的各種援助就隨之斷絕。段希文明白,反攻大陸已成泡影。上世紀70年代初,他做出了對孤軍來說至關重要的決定--宣布「放棄反攻大陸,不與大陸為敵」。
這是孤軍在泰國艱難生存的轉折點。
這一年是1964年,常麗芳28歲。入泰14年,她早已是一個久經叢林戰的女兵。在劉紹湯的撮合下,她與運輸隊排長馬文通結合了。
她後來生了三個兒女。在她女兒馬嘉媛的童年回憶里,每個夜晚都看著母親的勞作入睡,家裡堆著似乎永遠也縫不完的軍用被服、子彈袋、運送糧食的米袋。
因為,孤軍並沒有得到真正的安定。先是為了地盤與泰國政府軍打,站住腳後為了爭奪押運毒品的渠道和坤沙的張家軍打,最後是為了生存權與泰國共產黨打。
孤軍經歷了多次決定命運的戰役。
1970年12月開戰的叭當戰役,泰國國防部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邀孤軍出戰。條件是收復叭當後,孤軍可成立「泰北民眾自衛隊」。對孤軍來說,有什麼比能保留槍支和長期住在美斯樂更誘惑的?
此後5年中,孤軍聯合泰國政府軍6次出征,為泰國政府奪回了叭當,令泰方朝野皆驚。
1980年,69歲的段希文心臟病猝發去世。他的參謀長雷雨田掌管五軍。孤軍在泰國的命運,走到了決定性的1981年。
今天,美斯樂的泰籍華人還時常提起這一年。在第一代孤軍老者口中,它是民國70年或2525年--他們習慣於民國紀年的方式,同時也適應了這個佛國的佛曆紀年。
1981年2月16日,孤軍再度為泰國政府出征,3月8日取得考牙之戰的勝利,泰國內戰結束,泰國王室及泰國政府的地位再無威脅。孤軍得到的回報是:有戰功的和傷亡人員家屬可獲得泰國身份證。
戰後,普密蓬國王走進簡陋帳篷里,看望傷員。對尊崇王室的泰國人來說,這是多大的榮耀啊,而這些傷兵們對國王俯下的身子竟然無動於衷。有人告訴國王,他們是不懂泰語的中國人。
泰王至此才知道孤軍和政府這樁「參戰」與「入籍」的交易。普密篷親自簽發了第一批2000個泰國公民證給這些泰北流浪者,他們子女到了15歲即可入籍泰國。
中國孤軍在泰北的窘境由此扭轉。他們從此,是生活在山上而不是被困在山上了。
新「孤軍」
在泰北,有一個可通往美斯樂和滿星疊的緝毒檢查站,這裡被稱為「阿卡三角」。此處下山可以通往清萊、清邁乃至曼谷等繁華世界;向右可以進入世外桃源一般的國際觀光區美斯樂;向北則是當年大毒梟坤沙的總部。
雖然孤軍和後代人通過鮮血鋪就了一條下山的路,然而下山的路並不平坦。
常麗芳的女兒馬嘉媛出生在1969年,當時山上的小學只能辦到4年級。馬嘉媛兄妹三人小學4年級以後,就到山下學校就讀。
1980年代初,由於港台「送炭到泰北」活動的興起,台灣方面開始關注到泰北孤軍的艱難,每年提供幾十個名額,獎勵優等生到台灣上大學。常麗芳的兩位哥哥都是趕上了這項資助,得以到台灣讀大學。
然而到了馬嘉媛中學畢業時,泰北華人入台規定卻變了:沒有華僑身份或泰國公民證的人,不得在台灣升大學。
儘管馬嘉媛一滿15歲就去申請入籍,但申請了三年還沒走完泰政府繁瑣的程序。和她一樣沒有拿到公民證的同齡人,在泰北的唐窩、美斯樂、滿堂村等地區還有很多,不少人靠買假護照入台。
由於無法升入台灣的大學,馬嘉媛在當地打工。那幾年,哥哥們已經在台灣讀完大學,拿到了台灣的身份證。這意味著,他們在台灣有了合法的身份,可以公平地工作、參與社會競爭、成家立業、購車買房,享受健保(即醫保)。
馬嘉媛終於拿到「泰國護照」時,已是1989年。她來到台中就讀商專補校,然而,三年後當她從補校畢業時,台灣的政策又變了--持護照的學生不能再申請台灣身份證。台灣方面希望持護照者學成以後能「回到僑居地,在僑居地學以致用,發揚中華文化」(馬嘉媛《我的經歷》);更何況當時很多孤軍子女手裡拿的還是假護照,一經查出就沒了任何法律保護。就這樣,一批批命運相似的「馬嘉媛」滯留在台灣,不能合法打工,也沒有護照回泰國,成為新時期的「孤軍」。
1995年,台灣星光出版社將回台孤軍子女的文章結集,出版了《孤軍後人的吶喊--我們為什麼不能有身份證》一書。其中一位名為陳紹良的男青年寫道:「撤軍到台灣的子弟,政府照顧得很周到,撤軍到泰國的子弟,回到台灣就讓我們自生自滅,這合理嗎?本來我們這群孤軍後裔想去找民進黨員來幫我們處理這件事,可是我們想一想,我們是國軍子弟,父親們為了保家衛國,奉獻了一生……所以我們不能這麼做。」他已然無意中記錄下1992年民進黨對國民黨所構成的威脅。
兩蔣時期忠貞地受命於「復興」的軍人及後代,在孤苦中始終沒有放棄自己對「中國人」這一概念的認同。
然而,2000年以前,國民黨對孤軍後人身份合法化的籲求反應遲緩。等到民進黨上台,陳水扁推行「去中國化」,又豈能容得下國民黨孤軍後人居留台灣呢?直到2008年國民黨重新執政後,這一歷史問題才被推進了一步。
天地國親師
今天的泰北,華人的生活業已發生很大變化,禁毒後的美斯樂,果林茶園成為支柱經濟,這塊建有皇家佛塔的風水寶地已成國際觀光區。
一些經濟相對富裕的家庭希望孩子們在曼谷、清邁或國外的大學畢業後,回家創業。第二代積累下的財富,第三代正在用於求學。更多的家庭是希望孩子能在外面多掙些錢,家裡可以蓋起樓房,買得起汽車。
在美斯樂,每年都有不下20戶人家往曼谷輸送大學生,他們有的從曼谷畢業後又出國留學。從曼谷或清邁的大學畢業後,只有少數孩子願意回美斯樂來創業。畢竟在曼谷工作機會多,會華文的學生又能找到一份月薪七、八千或上萬泰銖的工作。
隨著泰北生活的改善、孤軍子弟在泰國就業機會的增多,自然地挽留住一部分華人青年。看到收入水平與台灣相當,他們開始也像老一代那樣,願意落地生根。
泰北的中國人家裡,都供著「天地國親師」的牌位。他們看上去比中國大陸更恪守這種人類敬畏與感恩的傳統,歷史與現實,又將泰北華人的家國概念塑造得層次豐富。
兩岸和解啟動以來,孤軍第二代中很多人都參與過和大陸的商貿來往,第三代的發展方向變得多元。一位開茶社的老闆告訴我:「孩子發展由他們自己定了,想去大陸發展也行,你們兩岸都開始和解了,我們還怕什麼;到台灣也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到清邁也沒問題,那兒房租比台北低。回到美斯樂?當然好啊,這裡有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