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殮師的愛情(作者:王樹興)
06-21
王樹興,男,60後,汪曾祺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於江蘇省高郵市文廣新局。近十年出版發表作品160多萬字,其長篇小說《國戲》《裙帶關係》在國外翻譯出版,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多家選刊轉載,短篇小說曾獲「四小名旦青年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獎項,系江蘇省作家協會重點扶持項目簽約作者。 年輕的入殮師遇到了美好的愛情,這愛情是短暫的,他們突然地、被迫地分開了。箇中原因,讀者不難想像。小說委婉纏綿,通篇瀰漫著淡淡的憂傷,卻亦不乏溫馨。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愛情? 1 一個年輕的女孩總是跑到殯儀館來,很好奇地打量館裡的一切。她像是來找人,也像是來尋找丟失在這裡的什麼東西。很容易從送葬的人群里看到她窈窕的背影,她與送葬的隊伍是遊離的,她不戴黑紗,著素色的連衣裙,裙裾在她小步的移動中,一下一下地搖曳著。她有白皙而光滑的小腿肚,光腳穿著一雙磨砂網眼、粉色鞋底的涼鞋,鞋子在陽光下有時發出一點瑩瑩的光。 我在接連好多天看到她以後,知道不僅是我,館裡的其他人也對這個不速之客有了注意。殯儀館不像其他企業和單位,只有在閉館後才對來人有所限制。而她,只是隨著送葬的人流進進出出。 告別廳的司儀李芸很肯定地說,這個女孩是沖著竇亞來的,她只要遇到竇亞的目光就只會聚焦不會移動了,她能夠長時間地站在離竇亞很近的一處地方,默默地看著竇亞做事情。竇亞和她說話不多,但已經帶著她在館裡跑來跑去。李芸還說館裡好多人都在議論這件事。 竇亞和另外一位女孩伊春娜是我們在社會上第一次招的工人,招兩個名額,有70多位大學畢業生報名。而在我參加工作的那會兒,30年前一個高中生到殯儀館做殯葬工,在小城裡怎麼說也是爆炸性新聞。 竇亞和伊春娜到館裡來工作後,我對於他們的了解僅僅限於工作方面。周末或者輪休的時候,伊春娜會安靜地貓在宿舍里讀書,或者跑到接待處去幫忙,而竇亞會騎著一輛川崎摩托車離館。 看著竇亞穿一身白色的衝鋒衣,戴一隻看起來非常沉重的黑色頭盔,弓著腰的騎姿,我每每恍惚,以為這是另外一個人,我根本不認識的人。他時尚、前衛、陌生。館前有一條筆直開闊的大道,他會拉一下油門,重型摩托車在加速度時發出低沉而震撼的聲音,像一顆子彈射出去,到拐彎上了公路,又像一條受驚嚇的小魚猛然投向深邃的茫茫海底。 他回來時見到我會將摩托車減速,推開頭盔的面罩朝我笑一笑,有時則匆忙地揮揮戴著手套的手。我知道,有一天他的摩托車后座上會坐著一個年輕女孩,摟著他的腰,將頭貼在他的後背上。我猜想不出他的喜好,不知道這個女孩是嬌小、嫵媚的,還是狂放、妖艷的。 出現在館裡的這個女孩,竇亞會用摩托車馱她來,送她走嗎?這曾經是閃過我腦海的一個問號。 終於有一天,我看到了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因為在殮葬間里,我和這個女孩有了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毫無疑問,是竇亞將她帶進閑人止步的殮葬間的。他在骨灰處理機前操作著,看到我進來有點緊張,停下手裡的活兒,瞄了瞄邊上的女孩,似乎想對我解釋。 我看清楚了女孩穿的裙子上的圖案,是一般人不怎麼熟悉的西番蓮。她二十一二歲,細瘦苗條輕盈,長相清麗,只是面色有點蒼白,她很禮貌地沖我微笑並點了一下頭。 我揮揮手招呼女孩,再揮揮手示意竇亞繼續工作。我跑到他們邊上的4號機,問值機的史建強輪班情況。 女孩手上拿著一個塑料旅行杯,她遞給竇亞喝了一口。竇亞指著骨灰給她看,說,這位死者有兩顆烤瓷牙,非人體組織部分在焚燒以後是能夠分辨出的。 她指自己脖子上的水晶珠鏈問竇亞,燒了以後會是什麼樣子?竇亞看了我們這邊一眼,不太有把握地說:「應該是像玻璃碴兒,或者像玻璃餅吧?」 她說她戴的不是人造水晶,是天然水晶。竇亞說他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麼情況。 我也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麼情況,怕竇亞問我,我稍微轉一下身子,不再面對著他們。 心裏面,我給這個女孩起了一個叫作西番蓮的名字。 那一刻,我真的更相信這是一個普通的車間,不是人們恐怖的、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2 西番蓮是對殯儀館著迷還是藉此接近竇亞,我不想去多分析,竇亞的戀愛我很在意,他比我兒子荀九零隻大兩歲。做父親的就是這樣,見到與自己兒子年歲差不多的談戀愛了,會有一種企盼甚至急迫,希望自己孩子也進入這種生活。 我也為竇亞擔心,殯葬工的婚姻、戀愛通常會是一個大問題,做一個殯葬工要過三關,輿論關、工作關、婚戀關。好多人到殯儀館工作會栽在某一關上,婚戀關過不去的最多。 殯儀館常人不願意來,對年輕女孩來說更是如此;這個職業與死亡有關,成天與死人打交道,接觸屍體,身上難免還帶有異味。再帥的小夥子在殯葬行業也難以施展個人魅力,說晚上約會時,想要給女友一個深情擁抱,伸出手臂接觸她,頭腦里或許會閃過盤算:是從肩膀還是脖子人手?這是下意識的,絕對與職業有關。女孩在與做殯葬工的男友相處時也不會不想,撫摸在自己臉上、身上的這雙手,在白天是搬弄屍體的,撿骨灰的,給屍體整容化妝、換衣服的…… 人與人之間結識交往的方式有一種是職業相遇,發生在愛戀當中的這種事情很多。竇亞如果是一個牙科醫生,西番蓮是他的病人;或者西番蓮是一個售貨員,竇亞是他的顧客,他們就不會在殯儀館這個最不合適的場合相遇。因為即使不是職業相遇,只是在街頭,是在咖啡館的萍水相逢,在校友聚會上的同學相聚,哪怕是在網吧,他們談論的內容也肯定不會與死亡有關,更不會去接觸殯葬。讓殯葬和花前月下攪在一起真是件水火不相容的事。 竇亞最近的工作狀態很好,一個鄉下老頭還專門跑來給他送了面錦旗,說在我們殯儀館火化的老伴託夢給他,定要這麼謝一下貼心處理她後事的小夥子。 竇亞對來火化的老太太非常好,這大概與他奶奶前兩年去世有關。他對老太太的操作極其體貼和用心,絕沒有劇烈動作和大的聲響,他還不時地提醒別人,「輕點,輕點!」 遇到面目慈祥的老太,竇亞會嘰咕:「老太,你可以去找我奶奶做個伴,她叫魏美蘭。」一次被殮葬間的一位師傅聽見,調侃他給人家的身份、地址不詳。打那以後,竇亞再嘰咕時說得詳細了,「我奶奶魏美蘭原住高沙市東湖小區……」 竇亞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以後,我總歸要問一下,他是不是和那個女孩有故事了? 竇亞嘿嘿一笑,說他與那個女孩其實不算什麼,就是她經常來玩,好奇殯儀館的事情。我問他對這個女孩的感覺。他說這個女孩很可愛,讓他覺得非常特殊。第一次走近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像家裡人,很親切,沒有絲毫的陌生感。 「館長,你問得很老套。我們現在的愛情吧,沒有套路,沒有招式,跟你們老同志過去享受的不一樣。我要是將我同學、朋友談對象和異性交往的那些事告訴你吧,你會兩眼漆黑,天旋地轉的。」竇亞說。 為什麼?我問竇亞。我想知道。 竇亞說,那等於是逼著我看兩小時電腦屏上的亂碼。 我想不至於這麼誇張,我對竇亞說,館裡人對他交往的這個女孩印象都不錯,就是覺得她有點神秘。 竇亞說,我們就是對這個女孩不了解,她到殯儀館來,對殯儀館的事情感興趣,是她覺得殯葬是人生最後的大事,在她眼裡,殯葬該無比地莊嚴,該無比地受到生者的尊重。她想了解這一切,她希望竇亞是小林大悟那樣有藝術素質的入殮師。 「她太喜歡《入殮師》這部電影了,能夠背裡面的大段台詞。」 看竇亞的樣子,我覺得,即使西番蓮是畫皮里的女鬼,墳塋堆里冒出來的狐狸精,他恐怕也不在乎和捨棄不得了。 竇亞說:「你還記得電影《人殮師》里有這麼一個情節嗎?師傅佐佐木請小林大悟用餐,佐佐木夾了一塊河豚魚的精白給他,告訴他一個人生道理,吃東西要吃最好的。做事情,談……什麼都應該有這個追求吧?」 我笑了笑。努力地想,這會不會也是西番蓮對竇亞的影響? 3 秋天來了,這是我最喜歡的季節,每每想起小學時初寫作文,老師教我們怎麼給文章開頭寫的: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館裡綜合辦公樓的第三層就是頂層.是辦公區,有館長辦公室和財務室。我的辦公室在最西邊,朝南、朝西兩面窗戶,朝北只要打開門,也有通透的樓道窗戶。殯儀館建設有環境要求,一般遠離鬧市區以及密集的民宅,我們大旺殯儀館建在大旺鎮一處廢棄的磚窯舊址,臨公路,靠農田、魚塘,館的背面是一條寬闊的農田灌溉渠。 西邊的窗帘我一直拉著,不再像以前那樣去眺望波光粼粼的大運河和更遠處高寶湖的點點帆影,這與不久前竇亞和那位我稱為西番蓮的女孩出現在我視線里有關。 那確實是無意之中看到的,館西南角魚塘邊的小徑少有人涉足,我見到他們拉著手緩慢地走在那裡。女孩的腳步先停了下來,接著他們抱在一起。女孩的頭一直伏在竇亞肩上。 他們的擁抱是溫情的那種,貼在一起像共舞時音樂驟停還不想分開,等著柔曼的曲子再次迴旋。 當時我忽然就想到了我和愛人的那種擁抱,那與他們有根本的不同,充滿激情和力度,然後有更多的肢體語言表達。 我不忍移開視線,他們的擁抱也是一種表達,不過比我的那種更抒情、更優雅,旁觀的我不僅僅能夠感受到他們的幸福,還體會到生命於年輕這一段的美好,感慨忽略和錯過這種美好都是一種不幸。那一刻,我自然想到了兒子九零,祈願他以後的愛情生活中也會有這樣的一幕。 拉上窗帘後,我決定守著這個小秘密。那天晚上,我特別想看到竇亞滿臉幸福地出現在我面前,但沒有能夠。傍晚的時候高速公路上發生了一起大貨車追尾、碾軋小轎車的交通事故,竇亞開著車過去接屍體。 這次他立了功,救下了一個父母雙亡的13歲少女。 竇亞有一個習慣,遇到非正常死亡、沒有親人家屬在場的遺體,在移動之前他先作一個簡單的整理,然後對著遺體低頭默哀片刻。這種做法不在殯儀館的操作規範之中,是他帶頭先這麼做的。開始大家覺得多此一舉,後來覺得挺好的,因為有儀式感,在場的人反響很好。有人誇,大家就都跟著做了。效仿他的人大多出於簡單目的,只覺得是對可憐的、孤零零的死者表示一下同情心,照顧一下旁觀者的情緒。而竇亞不這麼想,他這麼做不僅僅表達對死者的真正尊重,還有更深切的關懷在裡面。 車禍死亡的是小轎車裡的三個人,兩位中年男女和一位十來歲的小女孩,交警說看起來像是一家三口。 竇亞和另外兩位同事對裝在屍袋裡的遺體默哀後,抬頭時感到腳下的屍袋輕微動了一下。他拉開袋子發現是那個血肉橫飛的小女孩,檢查了一下,發現她有復甦的微弱生命體征。竇亞馬上叫來在事故現場處理其他傷者的醫生,經過一場急救,保住了這個女孩的性命。 竇亞已經很成熟了,回來後什麼也沒說。要在他剛來那會兒,會眉飛色舞地逢人便講這件事。以後別人與他說到這次車禍,說到他救下的女孩,他也不說自己做得如何,只說車該造得結實一些,不該像他看到的那樣,像個一捏就癟的易拉罐。 竇亞在館裡開始有些讓大家不以為然的地方,表現在他的想當然。 他覺得不鏽鋼運屍車不幹凈,冰冷冰冷的,要在上面覆一層塑料薄膜。作為合理化建議提到師傅陳喜國那裡,被一口否決。死人又沒有知覺,哪來的冷暖感覺?再說,覆塑料薄膜多一道工序,多一項成本,也就多一件麻煩事。 竇亞並沒有因為師傅否了就擱下,他找到我,說他之所以想作改進,是因為有人向他提意見。 「將死人當活人對待,工作才能夠做好。這可是你館長說的,要求的。」竇亞也有急的時候。 我只有表示支持,讓他給時間讓我去做工作,還要去買材料。 竇亞等不及,自己買來了塑料薄膜給大家用,是浴室覆在搓背台上的那種,進貨渠道從浴室搓背的那裡了解到。對效果,他不是太滿意,覺得薄了一點。 4 竇亞聽我稱呼那個女孩西番蓮,上網去查了查,說他也喜歡這個稱呼,要是她真是這個名字多好,西番蓮象徵憧憬。可竇亞不知道的是,西番蓮是我去世的妻子戎蓉最喜歡的花之一。 好長時間不見西番蓮到館裡來了,我希望她和竇亞能夠在其他地方約會,殯儀館確實不是花前月下的地方。 兒子九零在放假之前突然回家,還帶來了女朋友白硯,一個漂亮、爽朗的東北女孩,我高興地為他們燒了一大桌子菜。沒想到的是,吃完飯九零竟然和我協商,問我能不能給他們讓出地方? 我算是比較開明的家長,但還是對兒子和女友的開放程度有些不滿。我能說什麼呢?只能小聲地、貌似嚴肅地叮囑他:「你們還是學生,不要過分,不要弄出什麼事情來。」 我只有回館裡去。因為喝了酒開不成車,我打電話給竇亞,要他來接我,不要騎摩托車,開什麼車都行。 竇亞很快開著靈車來接我,到小區門口他給我發了一個簡訊。兒子的女朋友白硯送我到門口,大大方方地擺手說再見,讓我恍若在朋友家做客,是向女主人告辭一樣。 上車招呼竇亞,尷尬地解釋,兒子從學校回來了,給他們讓窩。我說給他們讓窩而不是給他,竇亞應該能夠聽出意思,他沒有接話,默默地開車,連一個會意的笑都沒有。有點奇怪。 車開出市區他遞煙盒給我,我沒有抽,點上一根遞給他。他仍然不說什麼,只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我問他是不是累了,他說不是。 到了館裡,他要到我宿舍坐一坐,我指望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哪知道他坐半天一聲不吭。 他不說,我說,我正興奮著。我對他說微博上這兩天的熱帖,社會上的熱鬧事,也說館裡的年終總結,春節後開張的喪儀服務公司,眼下要開發的「經濟適用型骨灰盒」。 其實這個晚上我最想說的話題是兒子九零,要是有一個合適的對象,我會無奈也得意地說說九零和他那個胖乎乎的女朋友,發泄一下對九零的不滿。其次就是很想問問眼前的竇亞,和西番蓮的戀愛進展到什麼程度了?開不了口的原因是他一副不開心、有鬱悶要排遣的樣子。 近12點,倦容滿面的竇亞要回宿舍區。我終於憋不住,問他和西番蓮怎麼樣了,是不是由地上轉入地下,好長時間都沒有再看到西番蓮到館裡來。 他「嗯」了一聲。我兒子九零也總是喜歡這樣,時不時對我來一聲「嗯」。 我明白了,「嗯」在有時候不是答應或者肯定,是不願意表達自己想法的一種習慣用語。 我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竇亞是不是因為戀愛而不想干殯葬工這個職業了?男殯葬工最想轉行是談戀愛要結婚的時候,女方家庭十有八九厭惡殯葬行業,不會同意女兒和殯葬工談戀愛;到要結婚的時候,轉行甚至是必須的條件。而女殯葬工在懷孕以後要轉行,則是因為人家孩子的胎教都挑歡快的音樂,女殯葬工無可選擇地成天聽低沉的哀樂,沉浸在悲傷的氛圍之中,她們怕出生的嬰兒也不會歡樂。 我有竇亞干不長的思想準備,但不希望這一天來得這麼快。他現在要是想離開,我真捨不得,這個年輕人對待工作的態度真是不一般。 5 認為殯儀館正月里比其他月份要清閑一點,其實只是錯覺,2012年月報上顯示的數據說明一切。正月里的喪事是簡約的,喪戶都急於處理,節奏快,我們的工作量和壓力也就相對地減小了。 竇亞是我節後最關心的一個人,看得出他情緒有變化,言語明顯少了,但工作上他還是很認真。他的崗位最後被定在了殮葬間,操作火化機。早上最忙的時候,他還是像過去那樣到接待處、告別廳和整容間那幾個殮葬間的前道工序幫忙。 竇亞和伊春娜到館裡快兩年了,他們無論是技術上還是服務質量上都比老職工做得還要好,這不僅是他們有文化,更主要的是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自己選擇的職業有敬畏之心。 竇亞和伊春娜這兩個年輕人是我努力想接近的,我不希望和他們有代溝,無論是工作和生活中,但這很難。「80後」這輩人有很強的自尊,心裡裝的事情即使對你說了,你聽著也不能過多地去細問。我與九零探討過這個問題,兒子給我告誡:「對我們來說,私人問題是個很敏感的問題。你是老師不錯,你只能過問我的學習;你是領導不錯,你只能過問我的工作。我的個人的、私密的事情是父母也不能問的。懂不懂?」 竇亞的問題我往好處想,即使在家庭和生活上他現在遇到一些因職業帶來的壓力,以他的能力,我相信他也能夠處理好。 2月16日是周六,竇亞挑了這天休息。一大早就騎著摩托車出去。他穿著一身惹眼的熒光黃運動服,緩緩地從館裡出去,到館前路加油門,速度不像以前那麼迅猛。 中午的時候,傳達室的雍大貴轉給我一個電話,說是職業學校的孫校長打來的,竇亞在那裡與他們的工作人員有些不愉快。 照孫校長在電話里對我說的看來,並不是竇亞讓他們不愉快,而是他們在讓竇亞不愉快。竇亞只是坐在學校操場邊的一張椅子上,沒礙著誰,學校出動了保安、校工、主任直至校長一班人勸他離開。照那位孫校長的說法,竇亞是置若罔聞,我行我素。 我對孫校長說:「我不懂,竇亞坐的那個地方是不是非校方人員的禁區?他坐在那裡是不是妨礙學生學習?為什麼一定要將他趕走?」 這所學校靠近我原來住的地方,我知道學校對外來人員並沒有嚴格的限制,學生家長和社會人員進進出出都無須登記。我過去就經常在晚上到學校里散步,從來沒有人問過我。 孫校長說,竇亞在學校里太引起學生注意了,「你說一個火葬場燒死人的,新年裡坐到學校里來幹什麼?我們學校里有寒假開設的高考輔導班,讓這些即將要考大學的孩子看到這種人,有惡感,我們都很不舒服……」 我對孫校長說:「我是館長,也是火葬場燒死人的人,我對歧視我們這個職業的人很不舒服,不管他是什麼身份我也會對他有惡感。我不相信你說的那個感覺是學生們有的,要是那樣,你找個學生來,我來與他交流一下。」 孫校長說那倒沒有必要。我不想激化矛盾,緩和了語氣與孫校長協商,既然竇亞在那裡坐了半天了,能不能讓他繼續坐著,他不可能不吃飯、不睡覺在那裡一直坐下去,總有離開的時候。 哪知道孫校長已經想好了對付竇亞的辦法,說他們將採取強制措施,譬如讓保安將他架出去。他打這個電話似乎是向我發一個通牒,要我在他們動手之前將竇亞勸離。我提醒孫校長不要動用保安,那樣只會使事情複雜化,學校可以打電話到派出所諮詢一下怎麼處理好,也可以去問一下律師。我們殯儀館都有法律顧問,相信學校也會有。孫校長說職業學校雖然是民辦的,政府還是很支持的。他甚至要求我,最好是我這個館長將竇亞帶回。 我說:「要說你們學校操場邊上其他人都能坐的椅子,因為是殯葬工坐了就造成妨礙了,就一定要強迫他離開,那我馬上趕過來。我可是要開一輛有殯儀館標誌的車過來,停在你們的門口,就怕你還是有惡感,會更不舒服。你校園裡就出現兩個殯儀館的人了。」 孫校長氣惱地說:「我不希望有更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希望你那個殯葬工儘快離開,希望你不要在意我們的敏感,我希望事情儘快解決……」我說,「我也希望我的同事離開,他今天休息,長時間坐在你們那裡一定是有原因的。」 孫校長悻悻地說他們就再等等看,不過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馬上對陳喜國說了竇亞待在學校那裡的情況,問他這個做師傅的,對戀愛中的徒弟是不是掌握情況? 陳喜國一拍腦袋,說竇亞就怕是失戀了,回想他最近的情況,確實不太正常。他跑到職業學校那裡坐著,就很有可能那個女孩是那所學校的。 陳喜國說學校不會將竇亞攆出去,要攆早攆了,沒辦法才打電話找我們的。我讓陳喜國在竇亞回來的第一時間告訴我。 到傍晚,我還是沒有竇亞的消息。這段時間我有好幾次想給竇亞打電話,都忍住了。我不知道怎麼開口。他休假,他在他自己的個人生活里,我不能管得太寬。 我不安地給職業學校的校長辦公室打電話,找孫校長。接電話的是一位姓黃的女士,她說沒有姓孫的校長,校辦倒有位孫主任。聽說我是殯儀館的,她馬上告訴我她才是校長,竇亞的事她知道後批評了孫主任,不應該那樣對待一個特殊行業的人。 我趕緊表示歉意,給學校添麻煩了,並替竇亞解釋,他可能遇到了一些不順心的事。黃校長說她也分析竇亞是因為心情不好,她工作以後也有過一陣子,十分懷念上學的時光,就想回到校園裡坐一坐,以後她乾脆要求到學校里工作了。她說孫主任太緊張了,他怕見到殯儀館的人,就以為別人也這樣。有兩位女同學見竇亞長時間坐在那裡沒有吃飯,給他送了礦泉水和麵包。他很有禮貌地感謝人家,還要付錢給人家。他很有素質,礦泉水和麵包一點也沒有動,起身離開時面前就有一個垃圾箱,他沒有扔進去,而是帶走了。 我感謝黃校長,感謝學校那兩位關心竇亞的女同學。黃校長說,殯儀館這個行業人們已經不像過去那麼忌諱了,她所知道的是,開殯葬禮儀專業的職業學校或者專科學校生源很好,是個吃香的專業。她還說對死亡的尊重包括對殯葬這個行業的尊重。 竇亞是在天黑以後離開學校的,看他還沒有回到館裡,我就給他打了電話。他沒有接電話,但我很快聽到他的摩托車聲音。 一會兒竇亞到辦公室來找我,說騎車時沒有聽到電話。我說,回來就好,沒什麼事。他說,有事的,知道學校找到館裡告狀。 他顯得很疲憊,並不是我以為的垂頭喪氣。他承認是因為那位女孩子而去的學校。 「我好長時間見不到她來了,就是你稱呼她西番蓮的那個女孩。我不知道她怎麼了,為什麼就不聯繫我了?我沒有她的住址,沒有她的電話,沒有她的任何聯繫方式。我和她最後一次見面在學校那兒待過,她對我說,從她們家可以看到職業學校的操場。所以我只有到那裡去找她。」 我知道了,竇亞坐在那裡一整個白天,就想西番蓮出現在那裡,或者在家裡能夠看到他。 我安慰竇亞,沒準明天西番蓮就出現在他面前了,「緣分會以奇蹟的方式來體現特別。」 有點奇怪,我脫口而出的緣分理論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可不看《知音》《讀者》和《格言》什麼的。 陳喜國在竇亞走了以後跑過來,他覺得不可思議,竇亞居然不知道那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也叫她西番蓮。知道真實姓名就好辦了,他可以託人到公安局通過戶籍檔案找人。 「什麼西番蓮,鴿子吧?」陳喜國還是護著徒弟的,他表現出很不爽。 這事情過後幾天,我在和竇亞聊天的時候問到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女孩?竇亞說:「那是非常非常之肯定。」 竇亞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西番蓮時的感覺——是時間慢了下來,她在他面前非常清晰,而周圍的一切變得十分模糊。 我知道,美好的愛情都是一見鍾情的。說相處多年而培養出兩人感情的,充其量只能算親情。我還知道,緣分二字,緣是天分,分是己為。愛情還是要去追求和努力的,照我想竇亞應該去尋找那個女孩,我對他說出了想法。 竇亞說她不出現,一定是有難處。我想也是。 會是什麼難處呢? 我設想過西番蓮消遁的多種原因:因為竇亞的殯葬工身份,她遇到了家庭壓力、個人變化、社會影響……或許他們真的只是一場職業相遇,西番蓮是一名記者,為了寫一篇殯葬行業的文章而來;抑或是一名大學生,在我們這裡進行了特殊行業的社會實踐。 我很難讓西番蓮和某一種情況對上號,能夠看出的是,竇亞在這以後也在調整自己。 他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不再像以往那樣急匆匆地吃完就走,而是挨著一個人邊吃邊聊。 有次在我邊上,竇亞拉住了雍大貴聊,他問雍大貴知不知道英國人為什麼熱衷於火葬?雍大貴一點興趣也沒有,說外國的事情他不知道,知道的也只是《新聞聯播》裡面的。竇亞便硬要講給雍大貴聽,說英國人放棄傳統的土葬,是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爭中墓地被轟炸得百孔千瘡,再也保護不了死者的安寧,讓他們覺得與其露屍曝骨還不如燒了清凈。 雍大貴頭直搖,顯然不相信竇亞說的,但也說不出道道來。 我幾乎沒見過竇亞在餐廳里主動和伊春娜坐到一起過,伊春娜倒是經常主動地去挨近他。他有時候見伊春娜坐過來便趕緊躲開去,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是,他怕伊春娜將菜里的肥肉挑給他。 6 市人民醫院通知我們,有病人家屬要將剛死亡的女兒送到殯儀館來,還要求速度要快。當時已經中午12點多,館裡的業務基本結束,喪儀組的曾萍和她的一班姐妹已經到食堂吃午飯。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特殊的喪戶,為什麼急著送親人的遺體到殯儀館來? 我讓人通知曾萍的同時,打電話問醫院這個死者是不是傳染病人。醫院說不是,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死於尿毒症。 我還是很奇怪,因為醫院那裡又打來了催我們去的電話。 曾萍去了不久給我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很急促,讓我趕緊找一下竇亞,她們醫院裡接的死者竟然是溫妮,就是那個經常來找竇亞的女孩。說完,不等我問具體情況就掛了電話。 死者溫妮——經常來找竇亞的女孩! 我應該是聽得清清楚楚。 曾萍急匆匆地打電話給我,說幾句就掛了,一定是死者家屬在她身邊,她不方便多說。 西番蓮,她在杳無音信以後,竟然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我們面前,成了死者溫妮。 我怎麼對竇亞說呢?怎麼去對他開口? 我叫上竇亞,默默地將他帶到傳達室門前站著。 竇亞問我怎麼了?我說,有一個人要過來,曾萍她們去醫院接了。他問,什麼人?我說,是死者。 他對我的回答顯然是不滿意的,有點納悶,說曾萍她們接的當然是死者。 我心裡開始著急,我必須馬上告訴竇亞情況,從時間上估計,曾萍他們很快就要回館,而我不能讓竇亞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直面死亡的溫妮。 「這個死者有點特殊,」我的聲音低了下來,「她是西番蓮,西番蓮的名字叫——溫妮。」 我和竇亞平行站著,說出這番話以後我不敢面對他。到我肩膀被他抓住時,我才轉過臉來看他。 竇亞臉上的面容是僵硬的,他木然地看著我。我知道,職業使然,他不會質疑,不會問我是真是假。 我說:「她馬上過來了,你可以看一眼她,或者不看。接下來交給我們,我們來做……」 竇亞說:「不可能的!」我理解他所說的不可能,不是懷疑西番蓮的死訊,是不想迴避她。他將目光投向靈車過來的方向,那個樣子像是等待一個判決,或者是一個未知的結果。 靈車很快就過來了,進館以後緩緩地開向接待處,我和竇亞緊跟著過去。車停下後下來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中年男人,他是西番蓮也就是溫妮的父親,在曾萍介紹後他拉緊我的手,聲音沙啞地說,他要找一下竇亞同志。 竇亞不待他人介紹就上前說:「我就是竇亞。」 溫妮父親遲疑了一下,大概沒想到要找的竇亞會一下子出現在他面前,他伸出無力的手,手掌彎卷著,手臂彎曲著,又軟綿綿地走上前一步,才靠近竇亞。 「你是溫妮的朋友?」他問。 竇亞說:「我是溫妮的朋友,她的好朋友!」 溫妮父親點點頭,掏出一張摺疊著的彩箋,「這是溫妮要我交給你的。」 竇亞接過去慢慢地展開,看了後低著頭無語地站在那裡。 溫妮的遺體還在靈車上,曾萍她們站一邊等著。我對溫妮父親說:「到這裡了,由我們來幫你處理溫妮的身後事吧。」 溫妮父親不回答我,只是看著竇亞,竇亞毫無反應地站在那裡,我只得輕輕地拉了他一下。 溫妮的父親說:「竇亞,溫妮我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地待她。是我們全家拜託你,麻煩你!」 溫妮父親的語氣親切鄭重,說完拉了拉竇亞的手,竇亞依然一動不動。 溫妮父親見竇亞這樣著急起來,「我女兒說,到你這裡,先讓你拉拉她的手。她說,有你的手心……她就不會冷了。」 竇亞聽到這話後,頭抬了起來,他看了一眼靈車,步履沉重地走了過去。 溫妮的遺體蓋著一床潔白的棉被,在從車上將她移下來時,竇亞一直俯著身子握住她的手。 溫妮先被送到整容間。溫妮父親說:「我女兒要帶著體溫火化,說那樣她的身體就還是靈活的,不會僵硬。」轉而他的語氣變得哀怨,「我們聽女兒的,什麼都聽她的,什麼都由著她。最後,最後……都聽她的。」 溫妮的母親沒有來,來了幾個親戚,是溫妮的舅舅、舅媽和表弟們。溫妮的舅舅說,溫妮好像將什麼都安排好了,特別交代,到這裡後一切交給竇亞。他和溫妮父親都是第一次見到竇亞。 伊春娜替溫妮作整容,竇亞陪在邊上。 我將溫妮的家人安排到休息室後,馬上著人分頭去買鮮花,我要求將館邊上的花店,鎮上的兩家花店的鮮花全部買來,特別是玫瑰花,一瓣也不要落下。我只是遺憾找不到溫妮喜歡的西番蓮,我知道這裡的花店沒有這種花。』 對於溫妮的死,我震驚和感到特別的意外嗎? 我應該不是那樣才對。殯儀館的工作總是讓熟悉的人突然以死者呈現在面前,由此看到每個人的生命長短都是不規則的,沒有定數的。在這個地方工作,我就必須接受這個事實,能夠承受這種意外。 溫妮和竇亞的小兒女態,牽動過我。我希望他們的愛情開花結果,從他們身上,我想到過與他們同齡的兒子即將到來的愛情生活,感受過不僅是領導也是家長的那種幸福和溫馨。溫妮的愛情是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與她不期而遇,我想一定是這樣的,這又讓我多了感動、痛惜和太多的無奈。他們的結果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不僅震驚和意外,還感到深深的惋惜和傷悲。 伊春娜為溫妮的整容做了一個半小時,用的都是溫妮的美容化妝品和美容工具,是溫妮生前為自己預備的。一套潔白的輕便羽絨服穿到她身上,上裝的胸口綉著一朵紫色的,她喜愛的西番蓮。 安卧在鮮花翠柏叢中的溫妮,一定是她生前睡熟了的模樣。淡淡的妝.潑灑的運動髮型,還有一絲淺淺的笑意掛在嘴角。 告別儀式上沒有放哀樂,按照溫妮的遺願,放了一位高僧吟誦的《往生凈土咒》。 儀式開始前,溫妮父親將垂手站在一邊的竇亞邀請到親友當中來,一起向溫妮告別。不多的親戚最後圍在了告別棺面前,溫妮的舅媽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哭出聲來,被溫妮舅舅制止,「我們答應妮子的,平靜地送她走。」 溫妮舅媽抽泣著說:「也不能連哭她的人都沒有吧?」溫妮父親說,「都應該聽溫妮的,她怎麼說就怎麼做。」溫妮舅媽一聽這話,馬上止住了哭聲。 曾萍過來勸大家離開,她負責將告別棺推到殮葬間去。這是我的安排,本來是由操作火化機的黃大益來做。 竇亞對溫妮父親說:「叔叔,我送溫妮去了。」溫妮父親「嗯」了一聲,點點頭,信賴地看著他。 竇亞俯下身輕柔地將溫妮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另外一隻手扶著告別棺,配合著曾萍,極其緩慢地將告別棺推向殮葬間。 溫妮曾經由竇亞帶著進過殮葬間,這是一段她已經熟悉的路。當初,這裡或許是他們第一次牽手的地方;現在,仍然由竇亞陪著她,握著她的手,她應該沒有畏懼,沒有恐慌。 直到溫妮進火化機的最後一刻,竇亞都握著她的手。爐門打開,溫妮被傳送進去,那一刻爐火映紅了竇亞慘白的臉,讓他盈眶的眼淚晶瑩璀璨…… 我相信這是世間最熱的、也是最亮的淚。 我也淚眼模糊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只看著竇亞。 此後,竇亞一直站在那裡,面對著火化機的爐膛。他的頭無力地低垂著,下巴被合十的指尖支撐著。 溫妮的骨灰由竇亞收斂,他默默地地撿了好長時間,唯恐少了一點點。裝袋前骨灰里摻進了溫妮父親帶來的一把乾的西番蓮,我給準備的一大捧玫瑰花瓣將灰袋掩埋在盒子里,溫熱的灰盒散發著濃郁的果香和沁人的芬芳。 做這一切的竇亞神情肅穆、平靜,與往日不同的是他的動作十分機械。將骨灰盒捧給等候在外面的溫妮表弟後,竇亞轉身就離開殮葬間回到了宿舍。 我目送溫妮父親離開,溫妮表弟將骨灰盒捧出來以後,溫妮父親站起身來就走,不想再在殯儀館逗留片刻。他頭也不回的樣子,讓我認定他再也不會聯繫我們,也更不會聯繫竇亞了。 傷痛在我們這裡全部火化,隨著青煙飄得一絲不剩才好。離開這裡的人,我希望他們都能夠忘掉悲傷的過去,有幸福吉祥的將來。 7 竇亞並不像是受了大刺激的樣子,第二天上班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在以後他和前段時間相比,表面上要平靜很多,做事情的時候顯得非常專註和認真。他師傅陳喜國說他是故作鎮定。也極可能這樣,館裡的人都在關注著他,包括我。竇亞他不會不知道。 竇亞在溫妮杳無音信的時候,開始在大夥聚集的時候找人侃大山,在餐廳里他逢誰聊誰。現在他又這樣了,不是誰都對他說的感興趣,但大夥知道他這時候的心境,都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傾聽。他甚至說到了殯儀館裡除了他,誰也不知道的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說人們對她瘋狂的頂禮膜拜,說她的愛人在她死後吃她的骨灰。 好在竇亞是在殯儀館的餐廳里,對他的殯葬工同行說這些事。當時坐在我邊上的伊春娜作了一個點評:愛情與死神交集,便會有世上最感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伊春娜的聲音不大,但竇亞是能夠聽到的,他一般不接伊春娜的話題,這一次同樣沒有。 到人少的時候,竇亞倒不怎麼開口了,逗他說話他也懶得理會。操作工史建強是殮葬間里的話癆,這段時間裡他最怕和竇亞在一起值火化機,嘴說幹了竇亞也不應他一句。他抱怨地問竇亞,你還是不是個活人? 我和竇亞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說竇亞的不正常,能看到的也就這個方面。 我在很多方面關心著竇亞,晚上曾經想敲開他緊閉的宿舍門陪他聊聊,但總是猶豫,我的經歷告訴我,他這時候可能更希望獨處。我的前妻戎蓉出車禍過世後,我也這樣將自己關在屋裡好長時間,特別怕誰來關心、慰問、安慰我。這種情境下,我並不感到實實在在的孤獨。而在人群里,人多的地方我倒會感到茫然和孤立無助,會覺得沒有親愛的人、親近的人,找都找不到他們。 溫妮火化後的第三天,竇亞在新浪發過一條微博: 溫妮,那一刻,我和你父親在心裡同聲痛哭。 此後他的微博好幾天沒有更新,只轉過詩人沙歟的詩: 或有人與此世中。不明其生,不恤其死,不知前路之所終。 溫妮這件傷痛的事過去十多天以後,我知道了她留給竇亞的那封信的內容。 竇亞,我希望你最後幫助我,給我一個句號。喜歡你溫暖的大手,我們的既往我保留在QQ空間里(pingguophua),留給你去讀,也好踩踩我的過去。謝謝你! 竇亞是用彩信發給我的,接著他電話里問我是不是看到這封信的內容?他已經作出了一個決定,不去看溫妮的QQ空間,為這件事他心裡糾結了好多天。 我說先不看也好,有一天想看的時候再去看。或許會有這樣的一天,有機會知道自己過去的生活其實很不一般。 竇亞告訴我,那天在靈車面前,溫妮父親說將溫妮交給他的時候,他頭腦里一片空白,待聽到溫妮父親說,溫妮要他拉手的時候才清醒過來,知道走到溫妮面前去。我說,不要在電話里說,你過來吧。 這個晚上,竇亞在我的宿舍里和我有了一次長談。 溫妮的死太突然,沒有過程。他奶奶的死,是他這些年來最傷心的,但他有心理準備,她是一個老人,總有這麼一天。而溫妮這麼一個鮮活的生命,怎麼就一下子死去,永遠地天人兩隔? 他說他有一個可怕的想法,溫妮對他並沒有什麼感情,她只是要在自己的歸宿里得到照顧,在她到殯儀館來的時候,有他這樣一個朋友幫助。他或許就只是溫妮在人生最後日子裡相遇、相處的一個普通朋友。 「她並不是要急著到我面前來,讓我能夠見到她,她是要儘快地將自己火化。她過去在殯儀館看到人們捧到骨灰盒以後,就平靜地接受親人死亡的事實了。她對我說過,要是她怎麼樣,就怎麼樣,怎麼樣……要讓父母儘快地結束面臨的痛苦。當時只以為是她的戲言,哪知道她對自己的死後每一步都有安排。」 我承認竇亞說的這一點,溫妮的舅舅在我面前說過溫妮安排好了一切,溫妮父親在殯儀館裡希望竇亞做的,都是溫妮布置好了的。 可溫妮在我的眼裡單純可愛,印象里她是個比九零的女朋友白硯還要可愛的女孩子。我看到的竇亞和溫妮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在殮葬間里的親密,在館外小路上的溫情相擁,都不是一個普通男女之間的簡單接觸和表現。他們在感情上雖然沒有彼此明確表達過,我想是竇亞沒有機會,是知道自己病情的溫妮躲避和不敢授受。 可不可以這麼認為,溫妮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是在仔細挑選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可以將死亡的身體交付的人,這不是那種男女之愛的交付,而是將自己生命的另一種形態交給他,在他的幫助下完成一種妥善的轉換? 這麼說來,溫妮不是簡單地「有心機」,不是單純地庸俗地利用了他的良善和好感,而是一種更深的無奈和痛苦。竇亞在她的眼裡,在這個她死後必然要路過和重新出發的地方,竇亞這個清新健康、陽光時尚、不缺乏耐心和溫情、更不缺乏正直和善良的年輕男孩子,是完全可以承擔這一段在她心中甚至比出生更重要的歷程的。 一個人難道就不能設計、安排自己的死亡?將死亡的自己交給愛人難道不是一種驚世駭俗的表達? 竇亞要解脫自己,推翻他們的過去,設立一種可能,再找證明。這樣他就能夠徹底地消除自己的痛苦嗎?我不會做他這種假設的旁證,也不會支持他的努力。我要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他。 我問了竇亞一句:「你希望溫妮是愛你的嗎?」竇亞毫不遲疑地說:「我當然希望。這也是我現在失望和痛苦的原因。」 竇亞感謝我送溫妮的鮮花,說那麼多的花出現在殯儀館裡,從來都沒有過,這是他這些天來所想到的感動。哈,他終於謝我了。 我告訴竇亞,溫妮是愛他的,這是非常肯定的。像一句老話說的那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8 周末許志群邀我參加一個飯局,我以為又是局裡的同事聚會。 到殯儀館以後參加社會活動少了,即使有人請我去吃飯,我也要問明白了,是一個什麼樣的由頭,是喜事堅決不去。也很少有人在我堅辭的情況下一定要我參加。許志群的飯局我一般不問,他還沒有漂紅,還是白的,是前任殯儀館長。不過,市委組織部已經在考察他,快要升副局長了,那樣的話他很有可能成為我們的主管副局長。 到了許志群所說的酒店我才知道,請客的居然是溫妮的父親,許志群介紹他是監察局的局長。 溫局長臉色蒼白,一定還沒有從喪女之痛中解脫出來,他主動向我伸出手來,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將手伸過去。他的手冰涼,削瘦到骨節畢露,不過握住我時很是有力,不像有的人,不得已和我握手時一掠而過。在座的還有幾個人,其中有我認識的,我以微笑點頭向他們打招呼。 溫局長表情很嚴肅,不是我們經常要有的肅穆表情。他的嚴肅里有威,肅穆里有哀,這區別很大。他在招呼大家,說明他為什麼要請客時,臉上也沒有一絲笑意來表示熱情。 他說,中國人表達謝意多以請客吃飯的形式,他也用這個傳統的方法設私宴感謝大家。在他家庭遭受不幸的時候,多虧大家給他幫助、支持以及安慰。 他用很小的杯子敬了各位一杯酒,然後大家就溫文爾雅地吃喝,像有外賓在場一樣。其後,他說有一個領導電話,出去了很久。 我趁著這個機會向許志群說了一下喪儀服務公司組辦的情況。他搖搖頭,說我這個動作事先沒有徵詢他的意見,他並不贊成我搞這麼一個公司,說鋪任何攤子都是有風險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附到我耳邊,說:「殯儀館的工作還是好做的,你做得再好也不能讓死者進天堂;做得再差也沒有死人會坐起來罵你。我們做的是人們早點想結束的事,做過了人們根本就不願意評估的事情。就像人家今天請你吃飯,也是為了與一件事劃清界限,請過了,覺得還了欠你的人情,就與你不相干了,就巴不得不認識你,將你與他們家死人的悲傷一起處理掉,忘卻掉。」 「不過,你們這件事已經做了,宋局長也勉強支持,我只有幫助你們把要做的做好。弄不好,社會上會以為我們借這個服務公司撈錢,沒有這個公司殯儀館就不做服務了?真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許志群的口氣儼然已經是局領導的樣子。 吃完飯後我知道了溫局長的名字,他叫溫故新,是他自我介紹的。他向我要了手機號碼,說還會找我,免不了要在以後麻煩我。我以為他家裡還有病危的人,不想和我們斷關係的人通常就這樣。我說,沒關係,需要我們的話,我們就有貼心的服務。 溫故新所說要再找我,其實是要與我聊聊。我們很快就有了再一次見面,在高沙職業學校的操場上。 我有一天晚上路過那裡,突然想進去散步,這就見到了在慢吞吞跑步的溫故新。他看到我很是驚訝,停下來與我打招呼。我們走了幾步,坐到操場邊上的長條椅上。 溫故新坐下後沉默著,我正要找什麼話題與他說,他卻主動地說到了溫妮。 他說溫妮已離開一個多月了,死是溫妮的不幸,更是生者的,是父母和愛她的人的痛,永遠的痛。 我問了一下溫妮母親的情況。他說很不好,每天都要為女兒哭一場。那一天她沒有能夠到殯儀館送女兒,是因為休克了。 他說:「我們這個孩子太優秀了,你想像不到的優秀。」我點點頭。他接著說,「因為她是獨生女,我們可以說是將所有的愛和心血都花在了她的身上,特別是她媽媽,對她寄予了非常高的希望。 「溫妮很乖,一直都聽我們的。最後,我們都聽她的,什麼都聽她的,滿足她一切心愿。」 「她最後讓我們知道了她與竇亞好的事,我們已經不在乎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只要她覺得幸福。」溫故新說著彎下腰,將手臂擱在膝蓋上,像要支撐一下自己。 我說竇亞很優秀,我見到他和溫妮在一起的時候,覺得他們會很好,也希望他們能夠好下去。 溫故新說了聲謝謝,抬起了身子。在得知女兒說的情況後,他曾經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殯儀館見見竇亞;在女兒快不行的時候,他也想竇亞能夠在她身邊,她都不允許。「我們什麼都聽她的。」他又重複了一句。 他請我說說,溫妮和竇亞在一起的情況,把所知道的、看到的都告訴他。我看到他的眼睛裡充滿著熱切,希望我快點告訴他。 我說,我見到他們在一起只兩三次,還都是在館裡。我都沒有和溫妮說過一句話。 溫故新聽我說的很失望,我安慰他:「看得出來,溫妮和竇亞在一起時相處得很好。他們很好!」我只能這麼說吧。 溫故新說他作為一個父親,在知道女兒患病以後,就把什麼都想明白了,並說服了溫妮母親,將她所想的女兒的錦繡前程先丟一邊,只想女兒能夠康復,在以後的生活中能夠有戀愛,有婚姻,有安寧的、幸福的生活,就算是普通人的生活也行。 他非常想看看女兒的QQ空間,但必須由竇亞同意,也只有竇亞同意他們才能夠看到,他們沒有這個QQ空間的名稱,溫妮最後給竇亞的信只提到QQ空間和pingguophua,這或許只是她留給他的密碼。 他問到竇亞最近的情況,我說:「就這樣。」覺得太含糊了,便說竇亞這次所受的打擊太大了,對他來說,突然發生的一切是殘忍的。 他說他和溫妮母親都搞不清楚溫妮最後為什麼要這樣,他們都希望她有一個通俗的、更能夠讓他們接受的方式,像電視劇演的那樣也行。溫妮好像在和他們擰著勁似的。 我突然想,身下坐的這張椅子是不是竇亞那天坐過的?如果是的話,也就是他和溫妮一起待過的地方。 我問溫故新的家是不是離這裡很近?他指著對面的一排亮著燈的住宅樓說:「很近,就在那裡。」 我不再說什麼,像竇亞當初那樣遙望著那裡。 我們分手時,溫故新說,他都覺得該退休了,能在有生之年照顧家人,大概是他接下來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算是想通了,努力過了,奮鬥過了,貢獻過了。」停頓了一下,他說組織上會理解他的,他現在的家庭是「失獨家庭」。 溫故新第二天打電話給我,說我昨天說得非常對,兩個孩子,竇亞和溫妮相處得很好,他們的關係應該是很深的。在我面前他說不出口的是,去年國慶節後,有這麼一天,溫妮徹夜未歸,後來面對父母的詢問,她說她是和竇亞在一起。 我免不了多心,問他是不是覺得竇亞過分?他說這倒不是,真的不是。 他曾經以為,將來女兒出嫁的時候會痛苦一回,他一個同事就是這樣的,這個父親在女兒出嫁的時候,躲起來哭得稀里嘩啦。這麼個痛苦興許也幸福的時刻,因為女兒的生命短暫,他肯定是不可能有了。但他在得知女兒曾經有過這麼一個晚上,得到了她喜歡的男孩給她的幸福,得到了超過父母對她的愛時,他沒有失落和一絲的不高興。 「我,希望女兒能夠有人生美好的享受。她21歲了,她應該有情愛、性愛,想要的都應該有。她只活到21歲,最後的時刻,她都沒有擁有這些,我這個做父親的,都願意幫她去搶!」 我相信溫故新說的是一句大實話,這麼一個愛女兒的父親,讓我唏噓、感動。我理解他,相信這對於竇亞來說也是無比幸福的一天。 電話那頭的溫故新聲音低沉下來,問我:「會是真的嗎?」我說會是真的,我也希望這是真的。 「要是真的多好,如我希望的多好!」他告訴我,有點不相信溫妮真的有過這麼一天,特別想知道那一夜所發生的一切。 我的理解是,作為一個還沒有從喪女之痛中解脫出來的父親,是需要來自各方面的安慰的。他希望女兒溫妮最後的時光是幸福的,他要確認這一點,急於弄清楚這一點。他沒有勇氣從竇亞那裡了解,也不能那麼做。於是,只有找我。 溫故新最後對我說的話讓我決定幫他去竇亞那裡了解。他說:「我們需要一個希望的美好結果來滿足,來加固搖搖欲墜的生活,我們夫妻倆現在太需要支撐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館裡後即去了竇亞宿舍,我告訴竇亞,我見到了溫妮的父親,我們在職業學校的操場上遇到,聊了很久。 竇亞問了一句:「溫妮的父母還好吧?」在我告訴他溫妮的母親情況很不好後,他再也沒有說什麼,一聲不吭。 此後,有那麼幾天里,我時常盯著竇亞的背影看,覺得他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又替他向自己解釋,他這樣是為了能夠解脫,能力強的人在情感上的切割是比一般人快捷的。 我所不知道的是,竇亞這時候不僅有要掩藏的悲痛,還有困惑和身心上的極度疲憊。竇亞隔壁宿舍的人反映,他將電視一夜到天亮都開著,而知道情況的伊春娜替竇亞解釋,他這樣才能夠睡著。她說竇亞在宿舍不僅開著電視,還循環地放《暗香》,浸泡在音響里,他好像才能夠安定一些。 我還真不知道《暗香》是一首什麼樣的歌,馬上在網上搜了歌詞。 當花瓣離開花朵 暗香殘留 香消在風雨後 無人來嗅 如果你告訴我走下去 我會拼到愛盡頭 心若在燦爛中死去 愛會在灰燼里重生 難忘纏綿細語時 用你笑容為我祭奠 讓心在燦爛中死去 讓愛在灰燼里重生 烈火燒過青草痕 看看又是一年春風 居然有這麼一首歌,我趕緊又下了存進MP3聽,我想這一定是首貼近此刻竇亞心情的歌。 伊春娜說,在館裡竇亞有什麼話是會對她說的,因為他們有相似的生活,她也告訴他自己的一些事情和想不開的,其他人大概是不能夠的。她對溫妮也有微詞,覺得她應該告訴竇亞病情,那樣的話竇亞會在她最後的日子裡陪她,也不至於覺得是被她利用了。 我問伊春娜,是不是竇亞有這樣的想法?她說不是,只是她的想法。 我也表達我的看法,溫妮肯定不是利用竇亞,她對父母坦言與竇亞的交往,所以才會有她父親將她交給竇亞的一幕。在溫妮父母眼裡,竇亞是女兒喜歡的人,他們有行動在表明尊重女兒的感情,接受她和竇亞所做的一切。我和溫妮的父親最近有過交流,他直接表露過這種想法。 竇亞沒有在我與伊春娜的談話以後找我,伊春娜會將我的話轉給竇亞,這是肯定的。他顯得一切如常。倒是我也喜歡上了《暗香》這首歌,閑下來就聽,聽了無數遍。 清明節之前的一周,溫故新問我能不能轉告一下竇亞,清明節那天將在臨澤果園安葬溫妮的骨灰,舉行樹葬也是溫妮生前的安排,她的同學和好友屆時將在果園裡舉行一個追思會。 竇亞聽我一說,毫不猶豫地要去參加。他突然問我,那次在職業學校的操場上我遇到溫妮父親,兩個人都聊了什麼?他想一定與溫妮有關,想知道詳細的情況。 我告訴竇亞,我和溫妮父親說到溫妮,也說到他,說到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在溫妮父親看來,溫妮是非常愛竇亞的,他希望竇亞也同樣愛他女兒,他希望知道一些女兒與竇亞交往的情況,這是他女兒在世的最後生活,他想知道儘可能多的內容,想以此得到安慰。 「溫妮有一天徹夜未歸,她告訴父母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夜晚溫妮感到非常幸福。他們並不在乎你們做了什麼,而是要知道你們確實是在一起,這就夠了。」我索性將話說得明白一些。 竇亞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說,是有過一個夜晚,他和溫妮在一起待到天亮,此後再也沒有見到溫妮。他曾經揣測溫妮的消失與這件事情有關,但他們確實沒有發生過什麼。 9 「那天我們是在傍晚見面的,在高沙城裡見面這是第一次,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溫妮到館裡來玩,對館裡都了解以後就不再想看了。她下午到我這邊來,在館外叫我出去,我們在附近走走,或者找地方坐一坐。溫妮喜歡長時間坐著,默默無語地沉浸在她的漫想之中。我問過她想什麼,她說什麼都想。現在我知道,她的漫想中涉及什麼了。待她回過神來,她會說和我在一起真好,或者是有我在她身邊真好。6路公交車晚7點以後就沒有了,她每次到殯儀館來,趕最後一班車回城,沒有過例外,她堅決不願意坐我的摩托車。有一天我們分手的時候,我要送她到城裡去。她沒同意,讓我第二天坐最後一班6路車,到城裡來見她。 我很興奮,這等於她主動安排了一場約會,除了她到我這裡來,我們還沒有一起到過其他地方。我們約好了在北海美食城見面,討論了見面的細節:我在美食城找一處地方坐下來,她會很快找到我。我擔心她找不到我怎麼辦,她是不用手機的。她說找不到也就沒意思了,到8點鐘見不著面就各自回家。 我第二天沒有乘最後一班6路車,而是早早地到了美食城,找地方坐下來的時候才4點鐘剛過。我坐著等她的那家飯店叫「鍋莊」,臨街有一排玻璃窗,我想讓她很容易地看到我。 我以為,離溫妮到來的時間還有一大段,她約我坐末班車進城,時間大概是7點鐘左右。坐下來只兩分鐘,我點的一杯熱飲還沒有上來,服務員大嫂就送給我一張紙條,她的說明很有意思,「這是個小女孩傳給你的。她沒有在我們這裡吃東西,走了。」 紙條是用彩色的信箋寫的,展開來才能看見,字跡細小、娟秀。 出門左拐可以撿到一美女。 我出門後故意右拐,走了幾步才迴轉身往左走,她笑吟吟地站在不遠處看著我。那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山,夕陽的餘暉金燦燦地罩在她的身上,她開始向我慢慢地走過來。 她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又放下,說要掃蕩美食城,吃從來沒有吃過的鴨血粉絲湯、油炸臭豆腐乾、麻辣燙……數點著,她嘴裡吸溜了一下。 等我將她想要吃的一樣樣搬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淺嘗輒止,臭豆腐乾只咬了一小口,然後就用了半瓶礦泉水漱口。吃鴨血粉絲湯,她將每一根鴨腸都挑出來給我。 她說她真是第一次吃這些,過去聽媽媽的,不讓她吃的絕不會吃。我問她現在怎麼就放開了。她咂巴一下眼睛說:「有人請我吃的。」 我們從美食城出來,她也沒有說去什麼地方,走在街上,我和她或前或後,或左或右,走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偶爾的親密接觸也是無意中發生的,只是一些輕微的身體觸碰。我這時候竟然冒出一個該死的念頭,想這麼在大街上走會不會有人認出我?我是殯儀館的!一定會有人認出我的,會站下來看我,不,應該是對我身邊的溫妮更感興趣。她會不會被這些目光搞得不自在、不舒服呢? 走了一段,我想,管他呢。 在過府前街的斑馬線時,就要變燈了,我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好像是讓她跟上我.o過了街她要抽回手去,說:「喂,可以了吧?」 見我仍然不想放下,她看著我似笑非笑,轉而蜷起指頭要在我頭上砸個爆栗的樣子。 接下來她的提議讓我吃驚,她要找一家網吧包夜。我從來不去這樣的地方,問她去過沒有,她說之所以沒有去過才有意思。 我們到了飛翔鳥網吧,她沒有帶身份證,用我的身份證開了一台機。網吧里人爆滿,我們卻幸運地找到一個邊座,我向管理員要了張椅子坐在她邊上,這時才發現,我們的左、前、後都是網聊的。我看溫妮開不了機叫管理員幫忙,相信她確實沒來過網吧。她告訴我,她有一個很好玩的QQ空間,她的家當都在裡面,她讓我先記住密碼,「暗香留存」的全拼,QQ名她說以後再告訴我。她並沒有上那個空間,一頭扎到了天涯論壇里。 在網吧里我們也就待了一個多小時,受不了噪音,受不了雲霧繚繞,受不了不三不四的人。站在網吧門口,溫妮說,她媽媽說得對,是不應該到這樣的地方來。 我悄悄地看了一下腕錶,才不到夜間10點,我不想這麼早就結束,問她下面到什麼地方去?她像是已經想好了,說去夜遊職業學校。 已經離職業學校很近,走不了多遠就到了。門衛形同虛設,照溫妮的話說,我們是一擦而過。 已經過了熄燈時間,校園裡很安靜。我們到了逸夫樓前,她帶我看石頭子午鍾,說在家裡的陽台上能夠看到這個鐘。上學的時候早上不願意起床,就希望世界上的時鐘都像這個石頭鍾,指針一動不動。以後休學,時間便漫長了。說到這裡,她的情緒低落下來。看她不高興,我知道這是個不好的話題,也就沒有問她為什麼休學。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再說話,直到她說困了。 找了張椅子坐下,我偏過頭看她一眼,忽然就有了要抱她的衝動。我摟過她,抱住她。身體的姿勢不對,我們站了起來。她臉紅了,微弱的夜燈下我真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臉紅,她的靦腆。見我在盯著她,她推開我問:「幹什麼?」 她的聲音非常溫柔,蜷起指頭又做了個要在我頭上砸爆栗的樣子。她說媽媽經常對她做這個動作,表示最高級別的恐嚇、威脅。 我們又坐到了椅子上。我說:「我只是想抱抱你。」她點了點頭,我攬過她的身子,讓她坐到我的腿上,懷抱著她。她的頭伏到我的肩膀上,我感到她溫熱的呼吸。她喃喃地說,「不跟你說了,我要睡了。」我可以感覺到她閉上了眼,因為我貼著她的臉。 一會兒她抬起頭對我說:「我警告你,不許對我做什麼!」我連連點頭,說,是,是是是。 她好像睡熟了的時候我開始聞她的頭髮,聞她的脖子,我喜歡她身上的味道。我抬起她的頭,親了一下她的臉,她好像真的睡著了,一點反應都沒有。見她的衣服露出了腰,我把她的衣服抻了一下。想想她的手也會冷,就解開我的衣服把她手放到我懷裡。 我一隻手抱著她,另一隻手掏出根煙抽。一會兒仰著頭看天上的星星、月亮;一會兒再看看懷中的她。我很開心,很幸福,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情。 夜裡兩點多鐘的時候,氣溫很低了,我意識到讓她這樣一直睡下去會凍壞的,就搖她醒來。她沒有反應,我的動作幅度大了起來,她仍然沒有反應。到後來我拚命地搖她,她好像好不容易才醒了,輕輕推搡了我一下,「幹什麼呀?」我覺得她這時候的樣子非常可愛,嘴嘟嘟的,委屈地揉眼睛,「你討厭!我睡得好好的,你把我弄醒。」 我說,別睡了,我們起來走走。她問,到哪裡呀,這個時候? 倒是她先站起身來,見我不動彈,說:「走啊,你怎麼不動了?」 我腿麻,站不起身來,緩一會兒站起來又邁不出步,身子略微有點趔趄。她把我扶起來,攙著我走到職業學校的西門。門已關上了,見到兩個學生從邊上的一個小洞鑽進來,我們便也學她們的樣子鑽出去。 我想找家賓館給溫妮休息,她說那樣萬萬不行,那樣的話她就會將想做的都做了,她媽媽知道了,不殺了她,也要殺她自己。 事情就是這樣的,竇亞說溫妮最後和他坐在了6路公交車的站台上,等到第一班車來,他並沒有乘那趟車。溫妮拉著他的手,緊緊地、溫柔地和他的手指交織在一起。 竇亞回到館裡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溫妮的蹤影,音信全無。他去職業學校的操場,坐在那裡是想溫妮在家裡能夠看到他,這是他唯一能夠找到溫妮的方法。 他曾經想過多種可能性,溫妮那天做了很多她母親不允許做的事,回去以後父母不可能沒有說法。而他沒有讓溫妮不高興的地方,這是肯定的。他細想過好多次他們在一起的情景,他希望奇蹟出現,溫妮冷不丁出現在他面前,沒料到竟然是那麼一種讓他失魂喪魄的結局。 竇亞對和溫妮在一起的那一夜講述得可謂具體,在我聽的時候,他沉浸在很是甜美的回憶里。而講述完了以後,他很長時間沉默著坐在那裡,目光縹緲且虛弱。 這陣子他一定在心裡想各種各樣的溫妮,愛他的,騙他的,利用他的溫妮……甜美、痛苦、哀怨、思戀各種情緒攪和在一起。前陣子他將溫妮往壞處想,至今仍然不去看溫妮留給他的QQ空間,是他不敢去觸碰真相,是他不知道如何去承受。這樣下去,他只會一味地在心裡交集,難以解脫,不能釋然。 「我們為什麼需要愛戀、留有思念?為什麼需要擁抱、陶醉撫慰?是因為我們的心有時候是冷的,需要愛人予以的溫暖。」 我鼓勵竇亞去看溫妮的QQ空間,說他要是沒有勇氣的話,我可以代勞,看了以後告訴他裡面都有什麼。 竇亞說不用,他敢看,他說:「勇士就是敢直面慘淡的過去和未來。」 這以後,我不知道竇亞在溫妮的QQ空間里看到了什麼,他沒有對我說一個字。他唯一的異樣便是從此以後特別地怕冷,春天來了氣溫在回升,他的衣服卻越穿越厚實。 面對這種狀況的竇亞,我只能多找些事情給他去做,希望能夠分散他的注意力。對我分配的工作,竇亞總是樂於接受,不分什麼分內分外。我給伊春娜一個任務,讓她多關心竇亞。她曾經對我說過,他們年齡相仿,有相似的生活。 清明節那天,竇亞去參加了溫妮的骨灰安葬儀式和追思會。 溫妮的骨灰埋在果園的21棵果樹下,竇亞見到了溫妮父母和她的好友、同學。 溫妮的父親在儀式結束以後打電話給我,表示他誠摯的謝意,說他不再想知道溫妮和竇亞在一起的細節了,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竇亞在追思會上對大家說,溫妮非常地愛爸爸媽媽,他也非常地愛溫妮。這就夠了。 溫故新說他最近這些日子和溫妮母親也有一些反思,溫妮母親過去對溫妮要求太嚴,希望她在什麼方面都要優秀,是一種不好的心態,起因是她姐姐的女兒很優秀,考上了外交學院,是未來的女外交官,姐妹之間暗中的攀比,壓力自然轉嫁到了孩子身上。他也對孩子簡單了一點,用一句他成長時期受影響的、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話激勵孩子,將這段話用毛筆寫了橫幅掛在她房間里,用簽字筆寫了紙條放在她的文具盒裡,做成書籤讓她夾在書本里。他們這種方式帶來的是苦果,溫妮的病他們有責任,等他們意識到孩子的健康成長是最重要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最後一切都聽孩子的也於事無補,溫妮的反彈怎麼樣都是合理的,是他們應該承受的。 竇亞應該是在溫妮的QQ空間里知道了這一切。他的心情一定很複雜,但也對此表示了理解,我看到了他的一則微博: 父母希望我們出類拔萃,因為愛;也因為愛,他們固執地以為對我們的要求是理所當然的。 四月里的一天,竇亞在我辦公室里聽到電腦音響在放《暗香》,問我是不是喜歡這首歌? 我回答他:「不僅僅是喜歡,還有我自己的深刻理解——纏綿悱惻,泣血重生。」 竇亞沉默了,然後很肯定地點點頭。 伊春娜對我安排給她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她和竇亞在工作上有默契的配合不說,在工作之餘他們有了一般人看來的親密交往。她帶竇亞加入了冬泳隊,每天下班後坐在他的摩托車後面,去大運河游泳。私下裡她對我說,這是治療竇亞「悲傷性畏寒症」的最好療法。 看到伊春娜和竇亞這樣,我又想成全他們了,覺得他們很般配。我對伊春娜說,「《暗香》里有一句重要的歌詞,『看看又是一年春風』,這麼朝夕相處下去,你和竇亞會好吧?」 伊春娜說:「才不會呢,我們兩人不可能成為男女朋友。工作是工作,好同事歸好同事,我們各有各的生活,不會在感情世界有交集。我們都希望有脫離這裡的生活部分,將來的生活要有色彩,有歡樂。」 伊春娜問我怎麼不說話了?我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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