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仁:關於佛教文獻的整理
2016-04-11佛教學術研究
編者按:本刊去年開闢了「佛學指南」欄目,並且刊出了當代著名的日本佛教學者平川彰先生撰寫的《佛教學的方法論》一文。下面這二篇文章,就是應本刊之約而寫的。這二篇文章的作者都是當今中國佛學界的老一輩學有成就的有貢獻學者,我們把他們的文章奉獻給大家,是想為未來能成為有成就的年青人提供更多的學習方法。
在這二篇文章里,不約而同地都強調了學習佛教要注意基本功的訓練,閱讀經典要「讀懂讀透」,理解概念要「注意其運用的具體場合」,同時佛教作為一門學問,出入其中也是很重要的一點,總之,研究佛學,打下良好的基礎是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否則,就會在研究佛學中被不少表面現象迷惑,進而作出一些有違常識的判斷和貽人大方的笑話。近年來,學術界里之所以會出現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文章,其原因正由於此,我們殷切希望每位有志於作佛教研究的年青人都來讀一讀這些文章,從中汲取老一輩的教誨! 佛教自後漢傳入中國,到梁朝已時經六代,年逾四百,翻譯的經律論為數甚多,撰寫的佛教論著也極為豐富。大量的文獻中,有的有譯人譯地,有的無譯人譯地;有的有譯著者名,有的則已佚其名。而摹仿假偽作品也充斥其中,魚龍混雜。在這種情況下,佛教文獻的整理勘定,客觀上自然提到日程上來。 早在東晉時期,對於佛教學術和行持均有高深修養,而且貢獻卓越,受到社會普遍尊敬的大德道安法師就注意及此,曾撰寫了一部《綜理眾經目錄》,對當時所能見到的佛典進行了斟別和整理,並指明研究的方向。這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給後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財富。 140年(374—515)之後,梁朝集佛教歷史、文獻、藝術、律學於一身的僧法師,在道安的影響下,肩負起時代的使命,寫出《出三藏記集》一書。此書從文獻學的角度出發,不但包容了《綜理眾經目錄》的大部分內容,並且擴大範圍,有經律論的結集、佛藏的分類、梵漢文字的起源、梵文舊新譯語的差別、新舊目錄的補充,並輯錄100多篇譯經的序言和題記原始資料,以及32篇人物傳記,蔚成大觀。總的目的,是以譯經為中心,集譯時、譯人、譯地、譯品等於一處,以顯示佛教在中古時期經歷的發展過程。 90年代,中華書局出版了《中國佛教典籍選刊》,其中便選有《出三藏記集》,邀我點校。在點校中,使我更加深刻地感到作者學術底蘊深厚,眼界開闊,集數百年各類文獻於15卷之中,給後人留下豐富而寶貴的資料,對於研究中古哲學、歷史、宗教,都是必讀的經典著作。我從句讀到校勘,也發現了一些問題,走過一些彎路,個中甘苦,正如人飲水,只有自知,深惑讀懂讀透此書之不易。故寫下一些體會,作為飛鴻雪上留下的印痕。 首先是對文意的理解。作者極善於用典,言簡意賅,寓意很深。文中所引用的典故都至關重要,必須加以銓釋,才能正確了解文章內涵。如《出三藏記集序》(見卷一)中有: 是以不二默酬,會於義空之門;一音震辯,應乎群有之境。 這兩個典故都出自《維摩詰經》,前一句見於卷六的《入不二法門品》,是說一次論辯會上,有30位菩薩各自發表了對「入不二法門」的看法。最後,文殊菩薩的認識與眾不同,他認為「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才是入不二法門。然後,他又問對方維摩詰。維摩詰卻「相對默然,無所言說」。文殊立即讚歎說:「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達到這一最高境界,才是真入不二法門。」維摩詰默然不語的回答,是總結說明不二法門主要談的是佛教中諸法皆空的教義。 後一句典故見卷一《佛國品》。長者子寶積於佛前讚頌:「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普得受行獲其利」。是說佛以大眾的共同語言應機開示,使眾生隨各自的根器領會,都可得到法雨的滋潤。 以上二典,如不知其來龍去脈及寓意,則無法正確理解全句的內涵。又如《王子法益目因緣經序》(見卷七)云: 播九色之深恩,以悅天妃之耳目;孤禽投王而全命,形受五刖之切酷。斯現報也。 群徒淪於幽壑,神陟淪漂而不改;身酸歷世之殃,不曉王子之喪目,斯中報也。 阿蘭從禍於無想,嬰佩永惑於始終;終為著翅之飛狸,飛沉受困而難計,斯後報也。 以上三段話中,引用了佛教中相傳的幾則故事。短短一兩句話,卻都是一個完整動人的傳說,各自又都說明一個道理。 「九色」見於《九色鹿經》。是敘述恆河邊有一個白角九色鹿,救了一個溺水人。這時王妃於夢中見到九色鹿,便要求國王為她尋來,取皮以為褥,以角為拂柄,否則便會死去。國王乃重獎金銀,以半國相報尋鹿。溺水人貪圖財富,就把國王引到恆河邊上。九色鹿向國王傾訴了溺水人背棄誓言出賣救命者。國王深覺慚愧,立殺溺水人,而且禁止臣民侵害九色鹿。 「孤禽」見於《度無極經》卷一。講述帝釋為考驗國王,化為大鷹追捕一隻鴿子。鴿子逃命飛到國王腳下。國王為了庇護鴿子,願以自身的肉相償。孰知鴿子體重遞增,最後敲骨取髓,國王亦無吝色。至此,大鷹乃顯現帝釋身,國王也同時恢復了本來面目。 「群徒」見於《承事勝己經》。謂閻浮利地有眾多賈客入海采寶,船壞被吹至羅剎鬼國。眾賈與羅剎女結為夫妻,生兒育女。賈客中獨師子一人左行,來到無門鐵城。乃攀高樹,見城中有無數人號哭。問其故,始知也是采寶商賈,到此被拘,已死半數。又問如何得脫,說到月半海上有馬王出,騎上馬背即可回到閻浮利。待到馬王出現,眾賈因不能割捨恩愛,戀著啼哭的兒女,永遠沉淪於牢城。而師子一人專心正意,乃得騎上馬背,安穩回國。 「王子」見於《阿育王息目因緣經》。講述阿育王夫人慾與王愛子法益私通,法益不從。夫人進讒,王子被流放。夫人又派人偽稱王命,挑去王子雙目。後阿育王巡行各地,聽到琴聲,始知法益冤情。 「阿蘭」載於《過去現在因果經》。阿蘭是外道仙人,謂人生苦根起於冥初,由此生我慢,進而生愛染,乃至貪慾,於是流轉於生老病死。只有於空閑處修禪定,從四禪到非想非非想處,便得究竟解脫。 「飛狸」見於《大智度論》卷十七。敘述有飛騰虛空神通的陀羅伽仙人,在接受國王供養時,接觸到王后的手,心生愛染,竟失神通。乃再往林間修鍊,屢為鳥鳴魚躍聲所擾,怒生恚,發願殺盡鳥魚。後來轉世為飛狸,捕殺鳥魚,作無量罪,墮於地獄。 以上故事,曾有人把「九色」釋為「九重」,指為阿育王;王妃則指為王妃容夫人,下至「群徒淪」都解釋為阿育王子法益的故事。不了解這是現在、過去、未來三世因果六個不同的典故,以致理解錯誤。 次是校勘,如《出三藏記集序》有一句: 「授之受道,亦已闕矣。」 我讀來總感不順。然而自宋藏到明藏都是如此說法,故不敢輕易改動。後來讀嚴可均輯的《全梁文》卷七十二所收此文則改為「授受之道」,通順是通順了,但是總覺有些放心不下。及翻到道宣的《大唐內典錄》卷四引此文,也是「授受之道」,可見唐人所見的本文,此句不錯,是後人傳寫顛倒了。 三是考證,如《首楞嚴經後記》(見卷七)云: 咸和三年,歲在癸酉,涼州刺史張天錫在州出此《首楞嚴經》。 咸和三年是戊子歲(328年),這時前涼政權還沒有成立。如按癸酉(373年)則應是咸安三年,智《開元釋教錄》卷四引此後記即作咸安三年癸酉,證明唐人所見不誤。 四是考異,如《曇無讖傳》(見卷十四)上載: 會魏主跋燾聞其道術,遣使迎請,且告(沮渠蒙)遜曰:「若不遣讖,便即加兵」。遜自揆國弱,難以拒命,兼慮讖多術,或為魏謀己,進退惶惑,乃密計除之。初讖譯出《涅槃》卷數已定,而外國沙門曇無發云:「此經品未盡。」讖慨然,誓必重尋,蒙遜因其行志,乃偽資發遣,厚贈寶貨。未發數日,乃流涕告眾曰:「讖業對將至,眾聖不能救矣。」以本有心誓,義不容停,行四十里,遜密遣刺客害之,時年四十九,眾咸慟惜焉。 但《魏書》卷九九《盧水胡沮渠蒙遜傳》記曇無讖之死,有不同的說法: 始賓沙門曰曇無讖,東入鄯善,自雲能使鬼治病,令婦人無子,與鄯善王妹曼頭林私通。發覺,亡奔涼州,蒙遜寵之,號為聖人。曇無讖以男女交接之術教授婦人,蒙遜諸女子婦皆往受法。世祖(魏太武帝)聞諸行人言曇無讖之術,乃召曇無讖,蒙遜不遣,遂發露其事,拷訊殺之。 又卷三六《李順傳》也說: (沮渠蒙遜)前年表許十月送曇無讖,及臣往迎,便乖本意,不忠不信,於是而甚……初蒙遜有西域沙門曇無讖,微有方術,世祖召順令蒙遜送之京邑。順受蒙遜金,聽其殺之。世祖克涼州後,聞而嫌順。 《法苑珠林》卷七九引《冤魂志》則與《出三藏記集》同,而且有所引申,云: 宋沮渠蒙遜時有沙門曇無讖者,博達多識,為蒙遜所信重。魏氏遣李順拜蒙遜為涼王,仍求曇無讖,蒙遜吝而不與。無讖意欲入魏,屢從蒙遜請行,蒙遜怒殺之。既而左右常白日見無讖以劍擊蒙遜,因疾而死。 看來沮渠蒙遜欲置這位大翻譯家曇無讖於死地,是不患無辭的,而李順受了蒙遜的賄賂,便以蒙遜一面之辭報告了魏世祖,所以《魏書》便留下了這一段記載。後人《冤魂志》作者也感到曇無讖死得太冤枉,加上蒙遜不久也死去,於是便有白日劍擊的報應了。 五是正誤,《阿育王傳》記有一則故事: 一日阿難在竹林中見一比丘誦法句偈: 若人生百歲,不見水鵠鶴, 不如生一日,得見水鵠鶴。 阿難教以: 若人生百歲,不解生滅法, 不如生一日,得解生滅法。 比丘之師謂阿難老朽,言多錯誤, 當照舊日誦持。阿難因之入滅。 可見修正錯誤,印度古代已是如此。如《鳩摩羅什傳》(卷十四)云: 以晉義熙中卒於長安,即於逍遙園依外國法以火滅屍。 《高僧傳》卷二《鳩摩羅什傳》作:以偽秦弘始十一年(409)八月廿日卒於長安,是歲晉義熙五年也。即於逍遙園依外國法,以火滅屍。薪滅形碎,唯舌不滅……然什死年月,諸記不同,或雲弘始七年,或雲八年,或雲十一,七與十一,字或訛誤,而譯經錄中,猶有十一年者,恐雷同三家,無以正焉。《高僧傳》想刊正《出三藏記集》的錯誤,把鳩摩羅什的死年定於弘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再看《廣弘明集》卷二三僧肇的《鳩摩羅什法師序》,則作「癸丑之年,年七十,四月十三日薨於大寺。」癸丑是弘始十三年(413),也就是東晉義熙九年。僧肇是鳩摩羅什親授的弟子,文是當時的悼辭,這才是最正確的記載。 六是補遺,如《曇摩難提傳》(卷十三)云: 難提學業既優,道聲甚盛,(苻)堅屢禮請,厚致供施。在秦積載,後不知所終。 《高僧傳》卷一《曇摩難提傳》作: 及姚萇寇逼關內,人情危阻,難提乃辭還西域,不知所終。其時也,苻堅初敗,群鋒互起,戎妖縱暴,民流四齣,而猶得傳譯大部,蓋由趙正之力。 又《鳩摩羅什傳》(卷十四)載: 自以昧,謬充傳譯,若所傳無謬…… 《高僧傳》卷二《鳩摩羅什傳》作: 自以昧,謬充傳譯,凡所出經論三百餘卷,唯《十誦》一部未及刪煩,存其本旨,必無差失。願凡所宣譯,傳流後世,咸共弘通,今於眾前發誠實誓,若所傳無謬者…… 《高僧傳》對於曇摩難提,補充了後來辭還西域。對於鳩摩羅什,補充他譯經三百餘部,希望後世予以流通,因而發出誓言。這些補充,既看出他們後來的情況,也證明他們為法忘軀的精神,都是極為重要的。 其他,本書原止十卷,惑來擴充為十五卷。哪些是後補的,哪些又是後人附加的,都需仔細研讀,仔細分析,是不難看出的。 至於有些典故出處,可以從辭典、索引查到,有些又無從查起,只能靠廣泛閱讀,多加留心,才可以逐步解決。記得50年代,我在《宋書》卷四一《江讓婚表》上看到有一句:「王偃無仲都之質,而倮露於北階」,仲都到底何許人,為什麼要倮露?為這位不知姓氏的人物,我查了許多書,數年不得其解。當時還請教了北京圖書館專門負責解答外來提問的老友劉汝霖先生(他編有《魏晉諸子編年》,學問淵博,人家稱他為「劉四庫」),也未查出。後來還是在《桓譚新論》中發現了王仲都,始得釋然於懷。但是日月已不知過去多久了。
蘇晉仁,字公望,筆名靖居,漢族。原藉湖南湘陰。1915年生於長沙,少長於北京。青年時期,受教於吳廷燮、陳援庵、周叔迦諸先生。從周先生研習《維摩詰經》,《大乘起信論》等,繼乃廣泛閱讀《阿含》、《法華》、《楞嚴》諸經,旁及語錄、雜記,尤傾心於僧傳及目錄之書。曾執教於輔仁大學、中國大學、天津女子師範學院、中央民族大學等院校。1943年於瑞應寺中國佛教學院開設《高僧傳研究》,另授《佛教目錄學》。1947年,於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講授《佛典文選》,後於蘭州大學、法源寺中國佛學院講授佛教文化等專題。1940年,應周先生之邀,編輯《佛教藝文志》,不幸於文化大革命中化為灰燼。另外,對佛教四大譯師之一的真諦三藏,作了專題研究,考察其翻譯、著作和學派,寫成年譜和譯述考兩書。又撰有北宋詩僧慧洪年譜及著作二卷。論文有《佛教譯場的發展》、《道安法師在佛典翻譯上的貢獻》、《入唐五家求法目錄中外典考》、《藏漢文化交流的歷史豐碑》、《佛教傳記綜述》、《名僧傳及名僧傳鈔》、《梁慧皎及其高僧傳》、《續高僧傳考》、《宋高僧傳考》、《佛祖統紀考》、《大宋僧史略考》等,以及《佛教典籍目錄綜考》、《歷代三寶紀之研究》、《遼代佛教逸書》等。40年代曾校勘了《大唐內典錄》、《至元法寶勘同總錄》二書的木刻本。80年代,校勘了《出三藏記集》(中華書局出版),90年代校輯了《歷代釋道人物誌》(巴蜀書社出版)。此外,還有隨筆《靖居叢錄》二十餘篇。
本文選自:《佛學研究》1998年7期。
佛教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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