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問題在戰略(11)

項羽在咸陽完成天下分封后,於前206年四月撤兵返回彭城,可是西楚霸王的位子還沒坐穩,天下就又再次大亂了。

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項羽的是齊相田榮。田榮因與項梁、項羽叔侄交惡,故未曾派兵與項羽同赴關中,項羽在天下分封時,將齊國四郡分成三部分。將投靠項羽的齊將田都封為新的齊王,統領臨淄郡和琅琊郡;將投靠項羽的齊將田安封為濟北王,統領濟北郡;將原齊王田巿改封為膠東王,統領膠東郡。按照這項分封方案,田巿就該前往膠東國的都城即墨就國,而將齊國的都城臨淄讓給新齊王田都。田榮得知後大怒,一面親自率軍前去阻擊田都,一面嚴令田巿不得前往膠東就國。田巿的左右對他說:「項羽為人強悍殘暴,如果不聽他的話前往膠東就國,必定會有危險。」田巿心裡害怕,便偷偷跑到即墨。此時田榮已經在前線擊敗田都,迫使其逃往楚國,聽說田巿居然還是去了膠東就國,遂將其追殺於即墨,然後又攻打濟北王田安,並將其斬殺。至此,田榮再次統一了原齊國全境,自立為齊王。

第二個站出來反對項羽的是彭越。彭越自起兵以來,一直是以巨野澤為基地發展自身勢力,既沒有追隨劉邦西征,更沒有追隨項羽入關,是以項羽分封時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他的位置。這樣一來,彭越手下一萬多人的部隊就沒了著落。田榮起兵反楚後,以齊王的名義封彭越為將軍,令他配合齊軍的行動。彭越接受了田榮的任命,出兵協助田榮擊殺濟北王田安,之後又南下攻楚,大敗楚將蕭公角。

第三個站出來反對項羽的是陳余。巨鹿之戰結束後,張耳責怪陳余沒能及時營救,又追問張黶、陳澤二將的下落,陳余辯稱張黶、陳澤在率領五千人馬救援時全軍覆沒了。張耳不信,認定張黶、陳澤是被陳余所殺,一再追問陳余。陳余大怒道:「想不到您對我的怨恨竟然這麼深!難道您覺得我是捨不得將軍的權位嗎?」說罷,陳余將大將軍的印綬取下來,推給張耳。張耳愕然,不肯接受。之後陳余起身上廁所,張耳的門客對他說:「我聽說:『天與不取,反受其咎』現在陳將軍把將印交給您,您如果不接受,是違背天意,是不詳的。請趕緊收下!」於是,張耳佩帶上陳余的將印,接收了陳余的軍隊。等到陳余上廁所回來,怨恨張耳居然連辭讓都沒有就接收將印,於是離開宴席。自此,張耳、陳余反目成仇,趙王歇還都信都後,張耳隨項羽入關,陳余則帶領幾百個交情好的部下在黃河沿岸的湖泊里捕魚打獵。天下分封時,張耳被封為常山王,擁有原趙國一半的領地。有當初陳余的門客勸說項羽也封陳余為王,畢竟陳余和張耳對於趙國的功勞是一樣的,可是項羽因陳余沒有跟隨他入關,不肯封他為王,聽說陳余居住在南皮(今河北南皮),就將南皮附近的三個縣封賞給了他。陳余得知後大怒,道:「我與張耳的功勞相等,現在張耳被封為王,我卻被封為侯,這是項羽的分配不公。」於是派使者夏說(yuè)聯繫田榮道:「項羽的天下分封是不公平的,他把跟隨他的將領都分封到好地方稱王,又把以前的國王改封到差地方,趙王現在居然被改封到代郡去了!希望大王能夠借兵給我,我願將南皮作為您的屏障。」此時田榮正希望有人願意與他共同反楚,遂派遣一支軍隊跟隨陳余。於是,陳余調集三縣的全部兵力,前去攻打常山王張耳,將其擊敗後全面收復趙地,又將趙王歇從代國迎回,重新立為趙王。趙王歇感激陳余的恩德,將其立為代王。陳余認為趙王歇勢單力薄,所以沒有前往代國,而是留在趙國輔佐趙王歇,命夏說以宰相的身份鎮守代國。

至此,在項羽的西楚國北面,已經出現田榮、陳余和彭越三股強大的反對勢力,這也就是姚堯此前強調項羽對於入關諸將最多只能封一個郡的原因所在。田榮與項羽之間的仇怨由來已久,但如果項羽只是將濟北或膠東的一個郡封給田都、田安,則田榮未必會有這麼大反彈。陳余與項羽之間本無讎隙,他之所以會起兵造反,不僅是因為項羽只封給他三個縣,更是因為項羽封了張耳三個郡,從而極大刺激了他內心的不平衡。至於彭越,雖然沒有追隨項羽入關,但項羽也必須要對他有所安置,哪怕像陳余那樣封他三個縣也好。畢竟彭越手裡也有一萬多軍隊,不給他個地盤安撫,他豈能不起兵造反?可見,正是由於項羽在分封時太過簡單粗暴,僵化地以是否追隨入關作為唯一標準,致使分封方案剛一出爐,就立刻引發天下大亂。至前206年七月,田榮已經完全收復原齊國四郡,陳余已經完全收復原趙國七郡(另有一上黨郡劃給了西魏),齊趙聯盟加起來有十一個郡,數量上比項羽的九個郡還要多。為了維護自己制定的天下新秩序,項羽必須出兵征討齊、趙。東邊戰事吃緊,這就為西邊的劉邦收復關中創造了絕佳的良機。

韓信在「漢中對」中為劉邦制定「先定三秦,再奪天下」的大戰略後,便著手研究具體的軍事部署。對於韓信還定三秦的軍事行動,世人似乎並不陌生,都知道有個成語叫作「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其實,這八個字並非出自正史,而是出自元代的戲曲。在尚仲賢的《氣英布》第一折中,劉邦唱道:「孤家用韓信之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攻完三秦,劫取五國。」這應該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詞的最初來源。在無名氏的《暗度陳倉》第二折中,韓信唱道:「著樊噲明修棧道,俺可暗度陳倉古道。這楚兵不知是智,必然排兵在棧道守把。俺往陳倉古道抄截,殺他個措手不及也。」這就把過程演繹得更加詳細了,明修棧道的是樊噲,暗度陳倉的是韓信,當今許多嚴肅的戰爭史書籍也居然就採用這種說法。可惜的是,上述文字都源自於戲劇而非史書,更何況劇本的寫作還存在極其明顯的硬傷。在秦嶺那一邊把守關隘的,明明是章邯等率領的秦兵,韓信又怎麼會說「這楚兵不知是智」呢?其實,史書對於韓信還定三秦的記載是非常簡略的,《史記·淮陰侯列傳》的記載是:「八月,漢王舉兵東出陳倉,定三秦。」《史記·高祖本紀》的記載是:「八月,漢王用韓信之計,從故道還,襲雍王章邯。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由此可見,韓信的確是從陳倉故道攻入關中,可是除此之外,還有哪些部隊做配合,有沒有派人修棧道,我們均不得而知,只能是繼續從浩如煙海的史籍中尋找蛛絲馬跡,然後輔之以合理的推測。

要從漢中進入關中,就必須穿越險峻難行的秦嶺山脈。秦漢之際,主要有五條山路可以走,從東到西分別是子午道、儻駱道、褒斜道、陳倉道和祁山道,分別介紹如下:

子午道:因途中有一段正南正北走向而得名(古時稱北方為子,稱南方為午)。具體路線是從南鄭(今陝西漢中)出發,先沿漢水向東抵達今陝西石泉,之後向北穿過秦嶺,從杜縣的子午谷口(今陝西西安市長安區子午鎮)出,杜縣再向北即是咸陽。當初劉邦進入漢中,走的就是子午道,之後採納張良的建議,將來時的棧道全部燒毀,這樣一來可以防止諸侯偷襲,二來可以向項羽表示自己沒有東還之意,當韓信準備反攻漢中時,子午谷當然是備選的路線之一,此亦後人得以演繹「明修棧道」的由來。

儻駱道:因途中經過儻水河谷和駱谷而得名。具體路線是從南鄭出發,先沿漢水向東抵達今陝西洋縣,之後從洋縣的儻水河谷向北穿越秦嶺,從今陝西周至的駱谷口出。這是從漢中進入關中的最短路程,也是最險峻的道路,秦漢時未曾見於史料,至三國時才逐漸被用于軍事用途,故韓信反攻關中時不太可能走這條路。

褒斜道:因途中經過褒水河谷和斜水河谷而得名。具體路線是從南鄭西北的褒中(今陝西漢中市漢台區褒河鎮)進入褒水河谷,之後向北穿越秦嶺,從郿縣(今陝西眉縣)的斜水谷口出。褒斜道是由秦昭襄王所開,在韓信反攻關中時可作為備選的路線之一。

陳倉道:因出口在陳倉(今陝西寶雞市陳倉區)而得名。具體路線是從南鄭出發,先沿沔水(miǎn漢水源頭)向西抵達沔陽(今陝西勉縣),之後北上經由今陝西略陽、今甘肅徽縣、今陝西鳳縣穿越秦嶺,從故道(今陝西寶雞南)出,再向北即是陳倉,這也是韓信反攻關中時可作為備選的路線之一。

祁山道:因途中經過祁山而得名。具體路線是從南鄭出發先抵達今陝西略陽,之後沿著西漢水繼續向西北方向抵達下辨(今甘肅成縣西北)、西縣(今甘肅禮縣東北)、上邽(guī,今甘肅天水),然後向東翻越隴山抵達汧縣(qiān,今陝西隴縣),然後順汧水南下可抵達雍縣、陳倉,再從陳倉順渭水向東即是郿縣、廢丘、咸陽,這也是韓信反攻關中時可作為備選的路線之一。

由此可見,韓信反攻關中主要有子午道、褒斜道、陳倉道和祁山道四條路可以選擇,史書只是明確記載韓信出陳倉道,卻沒有說清楚他究竟是以何種方式出陳倉道的。不過,在《三國志·蜀書·魏延傳》中,卻透露了一條非常重要的信息:「延每隨亮出,輒欲請兵萬人,與亮異道會於潼關,如韓信故事,亮制而不許。延常謂亮為怯,嘆恨己才用之不盡。」在這裡,魏延明確提到應該按照「韓信故事」來伐魏,可惜遭到諸葛亮拒絕。那麼,什麼才是「韓信故事」呢?是出陳倉道嗎?答案是否定的。

(建興六年)冬,亮復出散關,為陳倉,曹真拒之,亮糧盡而還。

——《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

(曹)真以亮懲於祁山,後必出陳倉,乃使將軍郝昭、王生守陳倉,治其城。明年春,亮果圍陳倉,已有備而不能克。

——《三國志·魏書·曹真傳》

228年冬,諸葛亮率蜀軍出陳倉道,次年春,圍攻陳倉。可是,由於魏軍主帥曹真事先有所準備,所以諸葛亮久攻不下,只得在糧盡後撤兵。由此我們可以得到兩個結論:第一,諸葛亮是曾經率軍出陳倉道的,故而這絕不會是魏延念茲在茲的「韓信故事」。第二,陳倉的城防十分堅固,若非形成優勢兵力或突然襲擊,則大軍即便出了陳倉道,也拿不下陳倉城。找不到立足之地,就只能沿原路返回。

裴松之在為《三國志》作注時,在《魏延傳》的上述記載之後又引用《魏略》中的一段記載:

魏略曰:夏侯楙為安西將軍,鎮長安,亮於南鄭與群下計議,延曰:「聞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無謀。今假延精兵五千,負糧五千,直從褒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長安。楙聞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長安中惟有御史、京兆太守耳,橫門邸閣與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比東方相合聚,尚二十許日,而公從斜谷來,必足以達。如此,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亮以為此縣危,不如安從坦道,可以平取隴右,十全必克而無虞,故不用延計。

——《魏略》

根據《魏略》的記載可知,魏延的策略是自己率領一隻精兵從子午谷進入關中,諸葛亮率領主力從褒斜谷進入關中,以達到攻敵不備的奇效。《孫子兵法》上說:「以正合,以奇勝」,可惜諸葛亮不懂得「以奇勝」的道理,他所有的軍事戰略,無論是出陳倉道,還是出祁山道,都已在廟算時就為敵人掌握,是以雖多次北伐,但終究難有尺寸之功。魏延的軍事戰略是合乎兵法的,可惜被諸葛亮認為是太過冒險,堅持要走十拿九穩而又無後顧之憂的祁山道,遂使得魏延「常謂亮為怯,嘆恨己才用之不盡。」由此我們可以得知,魏延所謂的「如韓信故事」,並不是指非要像韓信當年那樣出陳倉道,而是在北伐時必須要「以正合,以奇勝」,必須要「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以達到「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的效果。確立了這個戰略,我們就可以把散落在《史記》諸將列傳中的信息串起來了。

(樊噲)還定三秦,別擊西丞白水北,雍輕車騎於雍南,破之。從攻雍、斄城,先登擊章平軍好畤,攻城,先登陷陣,斬縣令丞各一人,首十一級,虜二十人,遷郎中騎將。從擊秦車騎壤東,卻敵,遷為將軍。攻趙賁,下郿、槐里、柳中、咸陽;灌廢丘,最。至櫟陽,賜食邑杜之樊鄉。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我們看到樊噲曾經攻擊過的路線包括在白水北攻擊過西縣的縣丞,在雍縣的南面攻擊過雍王的輕車騎兵,之後與其他路線的漢軍會師,一同攻擊雍縣、斄城(tái,今陝西武功西南)。西縣地處祁山之東,故而樊噲軍走的就是祁山道。

(灌嬰)從還定三秦,下櫟陽,降塞王。還圍章邯於廢丘,未拔。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由此可知,灌嬰還定三秦時是先攻克櫟陽,再回師廢丘圍攻章邯。韓信主力出陳倉道後,章邯率雍軍從都城廢丘趕來救援。無論陳倉道的出口故道、褒斜道的出口郿縣,還是儻駱道的出口駱谷口,均位於廢丘的西面。也就是說,如果灌嬰軍是從這三條路出關中,則攻打櫟陽時勢必會途經廢丘,與章邯援軍在途中相遇,這顯然是不合理的。因此,灌嬰軍出關中所走的只可能是出口位於廢丘以東杜縣的子午道。

(曹參)從還定三秦,初攻下辨、故道、雍、斄。擊章平軍於好畤南,破之,圍好畤,取壤鄉。擊三秦軍壤東及高櫟,破之。

——《史記·曹相國世家》

我們看到曹參出關中時曾經攻擊過的路線包括下辨、故道、雍縣和斄(tái )城。下辨是位於祁山道上,而故道是陳倉道的出口。由此可知,曹參軍先是經略陽、下辨走祁山道,之後又折回到略陽走陳倉道出關中。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推測出韓信反攻關中的軍事部署大概是這樣的:

一、以灌嬰軍出子午道,造成漢軍主力將由東面的子午谷進入關中的聲勢,以吸引章邯軍的防守力量。

二、以曹參軍和樊噲軍出祁山道,造成漢軍主力將由西面翻越隴山進入關中的聲勢,以吸引章邯軍的防守力量。

三、在東西兩側吸引住章邯的防守力量後,韓信主力經由陳倉道進入關中,同時調曹參軍從祁山道返回也由陳倉道進入關中,對陳倉發動突然襲擊。

前文提到,諸葛亮之所以出陳倉道而未能攻佔陳倉,是因為曹真事先有所防備。可是我們再來看韓信的用兵,他以灌嬰出子午道,是按住了章邯的左手;以樊噲出祁山道,是按住了章邯的右手,為了進一步迷惑章邯,韓信甚至還讓漢軍中的第一驍將曹參攻擊下辨,以造成漢軍主力將走祁山道的假象。久經戰陣的章邯不是不通兵法,不是不懂得聲東擊西的道理,恰恰相反,章邯正是自以為識破了韓信聲東(灌嬰)擊西(曹參、樊噲)的計策,所以才在東西兩側均實施重點防禦,卻不料韓信的戰略正是要將章邯的主力引誘至東西兩側,然後再親率漢軍主力出陳倉道,之後又調來曹參軍,對章邯實施中央突破。章邯既已猜錯韓信的出兵路線,遂在慌亂中趕緊收回左右手以守衛心腹。於是,樊噲軍得以順利翻越隴山,之後順汧水南下以加入陳倉戰場,灌嬰軍則得以出子午谷進入關中,之後乘虛佔領塞國的都城櫟陽,遂使得整個章邯軍陷入首尾難顧,進退失據的不利局面。《孫子兵法·軍形》上說:「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意思是:善於防守的人,能將自己的實力隱蔽得就像是藏於深不可測的地下;善於進攻的人,在出動自己的兵力時就像從天而降一般的迅速。所以能夠保全自己並最終取得完勝。韓信將章邯的兵力全部調集至左右兩側,再使得自己的主力如從天而降一般暗度陳倉,其間的勝敗也就不言而喻了。

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止戰好畤,又復敗,走廢丘。漢王遂定雍地。東至咸陽,引兵圍雍王廢丘,而遣諸將略定隴西、北地、上郡。令將軍薛歐、王吸出武關,因王陵兵南陽,以迎太公、呂后於沛。楚聞之,發兵距之陽夏,不得前。令故吳令鄭昌為韓王,距漢兵。

——《史記·高祖本紀》

章邯倉促之下率軍前往陳倉救援,兵敗後只得撤退。在好畤(zhì,今陝西乾縣東)停下來再次與漢軍交戰,再次戰敗,退回廢丘固守。韓信以一部兵力圍困廢丘,其餘諸將分略關中各郡縣。至前206年九月,除廢丘等少數城鎮外,關中各郡縣已全部歸漢,塞王司馬欣和翟王董翳也投降了劉邦。於是,劉邦派薛歐、王吸出武關與在南陽的王陵軍聯繫,試圖潛入沛縣,以迎還太公和呂雉。當王陵軍潛入到陳郡時,被楚國察覺,出兵陽夏(今河南太康)將其阻擊於鴻溝以西。

在這裡,我們發現項羽分封時的又一個漏洞,那就是劉邦軍中士兵的家眷問題。項羽既然自己想要富貴還鄉,也明白楚軍將士都想富貴還鄉,那為什麼不考慮劉邦軍的心理呢?當三萬泗碭薛集團和數萬諸侯子都被困於巴蜀漢中,而與家人天各一方時,項羽還怎麼敢相信他們會一輩子不打算東還呢?或許項羽當初有將劉邦軍的家眷留在楚地作為人質的念頭,可這隻會提高劉邦軍打回老家去的思鄉之情,卻不可能對項羽有任何實質意義上的作用。為項羽計,當初還不如將這些家眷全部送往巴蜀,這樣既給劉邦軍做了人情,又能消磨劉邦軍的士氣和進取心。

項羽因嫉恨張良與劉邦過從甚密,故而在戲下撤兵路過潁川郡時,將韓王成也裹挾到了彭城。張良將劉邦送到漢中後返回韓國,得知此事便也跟著到了彭城,對項羽道:「漢王燒棧道,無還心矣。」然後呈上田榮聯絡諸侯以反叛項羽的書信。於是,項羽不再分心顧及西面的劉邦,而是集中精力對付東面的田榮,但也終究沒有讓韓王成回到彭城。等到劉邦還定三秦的消息傳來,項羽才知道自己被騙,遂殺死韓王成,張良抄小路逃跑。這件事再次暴露出項羽為發泄憤怒而慮事不周的性格缺陷。首先,韓王成在文武兩方面皆無大才,只是因為血統而受韓人擁戴,項羽將其軟禁在彭城即可,殺之又有何益?徒然增加韓人的敵對反抗情緒而已。其次,張良不遠千里來到彭城,就是為了能和韓王成共赴患難。項羽不殺韓王成則已,既殺韓王成,就必須連張良一起殺了,否則張良既有蓋世之才,又有錐心之痛,將來豈能不殫精竭慮地輔佐劉邦以消滅項羽?再次,張良孤身來到彭城,何以能夠脫離西楚,又何以能夠逃回關中,這裡難道沒有人暗中相助嗎?項羽難道不需要查嗎?可惜的是,項羽的思維總是這樣簡單粗暴,遇到不喜歡的人就是殺,然後換個自己喜歡的人。項羽任命的新韓王名叫鄭昌,以前是吳縣縣令。吳縣,正是項梁、項羽最初起兵的地方,可知鄭昌必定是跟隨項氏多年的親信故舊。

漢使張良徇韓,乃遺項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又以齊、梁反書遺項王曰:「齊欲與趙並滅楚。」楚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徵兵九江王布。布稱疾不往,使將將數千人行。項王由此怨布也。

——《史記·高祖本紀》

劉邦佔領關中,使得項羽頓時陷入兩難的窘境,不知是該繼續北上伐齊,還是分兵西征救秦。這時,項羽收到張良寄來的兩封信,一封信是為劉邦佔領關中辯解,說劉邦之所以出兵關中,是為了能夠兌現懷王之約,現在懷王之約既已兌現,就不敢再向東擴張了。另一封信是齊國田榮反書的抄本,並附加評論道:「齊國想要和趙國聯合滅了楚國。」項羽閱信後,遂不再分兵西征,而是繼續北上伐齊。項羽又徵調九江王英布的軍隊前來助陣,可是英布稱病不來,只是派部將帶來了幾千人,項羽由此怨恨英布。

項羽沒有西征關中以討伐劉邦,後世多認為他是被張良的書信所騙,可實際上項羽自身也有其不得已之處。彭城到函谷關的直線距離約為580公里,而到齊楚邊界的最短距離(今山東棗莊)僅有約80公里。不難想像,一旦項羽勞師遠征關中,而劉邦憑藉山河之險與其打成持久戰,則後方隨時會面臨田榮、彭越、陳余等襲擾彭城的危險,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無論項羽是否真的相信張良,他在客觀上都不具備西征關中的可能,只能是先消滅田榮,然後才能騰出手來對付劉邦。這再一次暴露出項羽定都彭城所帶來的危害,如果當初他是依照姚堯在「三條策略」中提出的「奉義帝而都陳縣」,那麼問題就絕對不會演化到如此窘境。

我們知道,齊軍的戰鬥力是遠遠無法與楚軍抗衡的,這從章邯在臨濟殺死田儋,在東阿圍攻田榮,卻在東阿為項梁擊敗,在巨鹿為項羽所敗中可以得到證明。田榮能夠快速統一齊地,既是因為他在齊國經營日久,也是因為他的對手田都、田安水平更差。可當田榮若想再進一步擊敗楚軍,在正面戰場是不會有任何成功機會的,除非是能乘虛而入。因此,如果項羽在當初分封時不是將彭城定為都城,而只是看作邊境重鎮,則齊國絕對不敢輕舉妄動。田榮既無奪天下之心,又無奪天下之才,只要能夠在齊國稱王就已經知足了,是以項羽應該對其取守勢,畢竟這只是纖芥之疾。劉邦既有奪天下之心,又有奪天下之才,是以項羽必須對其取攻勢,否則很快就會發展成心腹大患。《孫子兵法·軍形》上說:「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餘」,意思是,如果不能戰勝敵人,就採取守勢;如果可以戰勝敵人,就發動進攻。採取防守是因為我方兵力不足,而採取進攻是因為我方兵力有餘。當項羽將都城定在彭城,這就註定了他在對劉邦採取攻勢時是力有未逮的,所以只能先對劉邦採取守勢而對田榮採取攻勢。可如果他是「奉義帝而都陳縣」,那局面就大不一樣了。

首先,對於懷王之約,懷王才是最有解釋權的。只要項羽將義帝攥在手上,就總有辦法對懷王之約做出更有利於自己的解釋。他可以說,雖然劉邦率先平定關中,但關中不是靠劉邦一個人打下來的,如果沒有項羽在河北牽制住秦軍主力,如果章邯不是主動歸順,而是率領二十萬秦軍退回關中,那麼劉邦還有可能進入關中嗎?因此,關中應該是項羽、劉邦、章邯共同打下來的,現在交由章邯和劉邦來平分,是完全正確的。這種說法,在外人看來或許有些強詞奪理,但只要是以懷王之尊提出,就能極大削弱劉邦的政治號召力。當初項羽派使者向懷王請示,懷王回答「如約」,那是因為懷王遠在千里之外的彭城。如果項羽將懷王遷至陳縣,身邊安插的都是自己的親信,那麼懷王又怎敢違抗項羽的命令?即便是懷王拒不從命,項羽難道就不能矯詔嗎?現在劉邦反攻關中,打出的旗號是兌現懷王之約,說得理直氣壯,別的諸侯也無從反對。可如果項羽能夠奉義帝之詔,指責劉邦入侵關中是破壞懷王之約,則至少能在政治上扳回一城,可以名正言順地號召諸侯共同伐漢。

其次,陳縣到函谷關的直線距離約為380公里,較彭城推進了200公里;而到齊楚邊界的最短距離(今山東棗莊)為280公里,較彭城拉長了200公里。以陳縣作為都城,則項羽既不用擔心後方被田榮襲擾,又能夠極大縮短進攻補給線,使得出兵關中成為可能。章邯被圍廢丘是在前206年八月,兵敗自殺是在前205年五月,在缺乏外援的艱困環境下堅守孤城長達十個月之久,可知項羽若能及時率精兵來援,則收復關中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以秦嶺之道路崎嶇,劉邦進入關中固然十分困難,退出關中也同樣不易。若是項羽運籌得當,甚至還能與章邯裡應外合,在關中重創劉邦軍。之後再回師東向,消滅陳余、彭越、田榮等叛軍豈非易如反掌?這些人合在一起都不是章邯的對手。

再次,陳縣所處的陳郡位於秦、楚、韓三國的交界之處,項羽定都於此,便可就近對各諸侯形成震懾。向西,陳郡毗鄰潁川郡,足以就近監視韓王成的一舉一動,又何須將他裹挾至彭城後殺死,將張良徹底推向反對面?向南,陳郡毗鄰南楚三國,英布等又豈敢違命而不參戰,埋下日後反叛的禍根?甚至,若項羽定都於陳縣,則韓信都未必敢就這樣輕易地反攻關中,因為風險會變得非常大。

可惜的是,由於項羽在定都時犯下極其嚴重的戰略錯誤,使得他在日後的楚漢戰爭中始終處於被動的窘境,無論在戰術上如何勤奮努力都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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