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文史】五次瞻仰袁吉六先生之墓
五次瞻仰袁吉六先生之墓
(袁吉六先生之墓)
袁吉六先生是毛澤東主席的老師,湖南省隆回縣羅洪鄉白蓮村人,一九三二年去世。一九五二年,毛主席為他題書墓文;一九六七年,隆回縣人民政府為他修建墳墓。我是修墓後最早去的瞻仰者之一。如煙往事,有些早已忘卻,但第一次瞻仰袁吉六先生之墓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一九六七年七月下旬,全國上下在江青胡謅的「文攻武衛」口號蠱惑之下,搶槍之風突起,武鬥驟然升級。八月初,新化縣武裝部的槍支便被各路造反組織搶劫一空,頓時派性鬥爭進入白熱化狀態,文化革命演化為武裝衝突,學校再次陷入癱瘓。為避免意外,我從當時任教的省重點中學新化一中回到家鄉隆回縣高坪區孟公公社光華大隊住了三十多天(高坪區在一九五一年土地改革後由屬新化縣改屬隆回縣)。
回鄉避難,遠離是非之地,心情總難平靜:學校發生的事令人難忘,餘悸未消—— 一年多來,一中校園陰雲密布,廣大教師淪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被當作牛鬼蛇神橫掃,飽嘗著挨批受斗的苦難。六十多名教工,有的被迫自殺,有的被打成黑幫、反革命、階級敵人、反動學術權威、保皇派、走資派,隨時可掛黑牌、戴高帽子游校園或遊街示眾。沒有帽子可戴的也被「炮打」、「火燒」、「油炸」,學校領導和教師幾乎無一人能倖免。校園內打砸搶抄抓時常發生,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弄得人人自危。我一九六二年八月分配到一中教書以來不到四年,想來沒有什麼問題,但也難逃大字報無中生有的誹謗中傷、指責謾罵。因此心情一直不暢快,認為當老師倒霉,斯文掃地,低人一等。回家後閑居,無心探親訪友,很少外出。
八月下旬的一天,公社造反派主持召開千人大會,為群眾組織「湘江風雷」平反。該組織是年初經中央文革「二·四」批示後被打成反動組織的。懷著好奇的心情我來到大會會場——孟公小學前操坪,遇到好友袁永財,他是我小學的同學,這時在公社工作。老同學見面,自然無所不談。
突然,他神秘地問我:「你知道毛主席有位老師就埋在我們公社孟公大隊嗎?」
「真的?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他笑了笑,半開玩笑似地說:「你回來這麼多天還沒聽說,真是個書獃子,只會教你的化學,閉門不出,當你的逍遙派啊?」我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他見我很尷尬,收斂了笑容,不等我辯解就馬上介紹:「他是毛主席讀省立第一師範時的老師哩,白蓮大隊人,名叫袁吉六。」
我見他說得這樣肯定,頓時十分驚訝。暗想:我從家鄉孟公、羅洪讀小學,到新化縣上梅中學讀初中,到邵陽市一中讀高中,到長沙市讀湖南大學,再到新化縣一中教書,其間經歷了二十餘年,所見所聞也不少。僅在讀初中時聽人講過:新化洋溪有位羅元鯤老師,在省立第一師範教過毛主席的書,解放後毛主席邀請他上過北京。但從沒聽人講過:我的家鄉也出了位毛主席的老師——袁吉六先生。於是就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覺得剛才的話有些不妥,歉意地說:「老同學,不要見怪,其實原來我也不知道。因最近上級撥專款修袁老師墳墓,公社做為一項頭等政治任務來完成,消息就傳開了。」
我又問:「袁老師去世多久了,怎麼這時才急著修墓?」
他不假思索就回答:「據說已去世三十多年。本來毛主席在一九五二年就親筆為袁老師墓碑題寫了『袁吉六先生之墓』,但不知何故一直沒有修。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誰敢違抗。上面很重視,公社也抓得緊,不敢怠慢,怕負政治責任,因此馬上動工。」
我聽後恍然大悟,急切地問:「墓在何處?距這多遠?」
他用手指著東北方向說:「對面山麓,距孟公小學約一公里。」
聽了他的一番話,感到特別的驚喜。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也是世界著名的偉人,他的一位老師竟然出在這偏僻的山村,竟然出在我的家鄉,怎不令人自豪哩!於是約定明日共去瞻仰。
次日,烈日炎炎,我倆冒著酷暑來到孟公大隊楊家壟里一座小山腳下,向上爬了約二十餘米,再順著袁家坳走了近百米,登上一個約二米的台地,永財說:「到了。」
原來想像墓會修得很壯觀,現在親臨其境一掃視,墓地只佔幾平方米,顯得寒傖,正在唏噓之際,永財說:「你來看,這是毛主席的親筆題字。」
我才回過神來細看:墳已培好了黃土,前面立了一塊嶄新的墓碑。仔細端詳,這是一塊高約一點二米、寬約零點五米的乳白色大理石碑,正中刻著「袁吉六先生之墓」,左下角刻著「毛澤東書」。字的凹部均塗成紅色,特別醒目。看著毛主席書寫的獨特字體,心潮起伏,思緒萬千。特別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對老師的尊敬之情在我心中油然升起,心情豁然開朗:一掃文化革命一年多來逐漸形成的當老師倒霉、低人一等的想法,頓感當老師很光榮,決心一輩子當一個像袁先生這樣的名師。
我倆在墓碑前虔誠地站了幾分鐘,以示悼念。然後沿著墳走了一圈,再看護牆。半圓形的護牆從墓前往後圍,兩個石匠正在壘麻石。我問:「什麼時候可完成?」「很快了,再過幾天就可全部完工。」我又信步走到後面,見墳與一小坪地相連,再後是山。
前前後後看了一陣,永財問我:「墓修得怎樣?」我思索了一會回答:「在湖南大學讀書時,常去嶽麓山上玩,看過許多名人墓,那些都修得很壯觀。這墓佔地面積小,看不出一點氣派,跟我原來想像的差得太遠,只能算一般。」
「原來就是一座很不顯眼的墓,這次重新培了黃土,新修了護牆,好多了。」永財解釋說。
回家的路上,我又向他了解袁老師的生平事迹,他茫然不知,只好作罷。我倆暫沒交談,各自陷入沉思。我想;孟公離我家不到一公里,白蓮離我家不到一點五公里,關於袁老師的情況,為什麼以前一點都不知道呢?永財在孟公公社工作多年,為什麼到不久前才知道呢?其中必有緣故,何人能解這謎?
猛然想到父親,父親從一九四零年起就在家鄉孟公、羅洪等地教小學,直到一九五八年二月打成右派後才回家種田。在地方上老一輩中可算是有見識的人,對家鄉的情況比較清楚。
到家後跟父親談起這事。父親想了想後說:「在白蓮、孟公一帶,老輩人稱袁吉六為仲謙先生、拔貢先生。他祖籍白蓮大隊,長年在外教書,很少回故鄉。他教的學生中出了毛澤東這樣的偉人,這是最近修墓才知道的。」
我聽得很認真,停了一會他補充說:「袁老師與我外公交情不錯。外公周樹芳,孟公人,是地方上士紳,字畫都好。小時候我常去外公家,聽外公講:『仲謙先生身材敦實,蓄的鬍子有半尺多長,人稱袁大鬍子。他字寫得好,古文讀得精。』他回白蓮時,一定來外公家小住,兩人無所不談。他子女很多,家境不富裕。據說嫁女時,嫁妝只有一箱字。女兒心裡不悅,問有什麼用。他安慰說:『一字千金,若干年後,你就會知道他的價值哩!』女兒聽了十分高興。」
自此以後,我對袁吉六先生的生平軼事很感興趣,也留意收集。先生號士策,字仲謙,祖上在清初由新化縣遷往湘西保靖縣,定居葫蘆寨。一八六八年先生出世,這時袁家在湘西已傳到第七代。先生幼時就讀本地私塾,後又在古丈縣求學深造,一八八三年在永順府參加歲試中秀才,一八九七年在長沙省院參加鄉試舉拔貢,欽賜旗匾一塊。後因患病,未能進京參加會試。先生中舉後,回祖籍新化縣白蓮村省親,娶蒼溪戴家凼戴永興之女戴常貞為妻。結婚不久,先生仍回葫蘆寨居住。他曾在葫蘆寨場上,排若及古丈縣等苗鄉土寨教書多年,造就了不少人才。一九一一年又娶苗族女子向東英為妾。先生子女多,全靠他一人教書來維持生活。其父病逝後,與叔父同居。叔父常以長輩自居,對先生無端滋事,借故生風,斥責漫罵。先生是讀書之人,深明大義,遇事謙讓,雖屢遭欺負,仍尊重長輩,不還口爭辯。叔父借故斥責先生,並揚言要將他一家趕走。先生處境困難,便於一九一二年五月攜眷離別苗鄉葫蘆寨,遷回祖籍新化縣白蓮村。白蓮村舊居窄,居住人多,擬另立戶。但白蓮村難買合適的地基、木料,便選定蒼溪戴家凼,在其岳家附近自建新居,取名「山齋」。
一九一三年春,湖南省立第四師範學校創立,新化人陳潤霖任該校校長。袁先生應陳之聘,任省立第四師範國文教員。一九一四年春,第四師範併入第一師範,與楊昌濟、徐特立、王季范等先生在同校執教。毛澤東是一九一三年春以第一名成績考入第四師範的高材生,因四師併入一師,四師春季始業和一師秋季始業的學生編入一級。毛澤東先編在預科三班,後轉入本科一部第八班。袁先生是八班的國文教員,從一九一三年春至一九一八年暑假畢業時,前後教毛澤東國文五年半之久(比學制多讀半年)。袁先生熱愛學生,對學生要求高且很嚴格。他以其講解精闢、學識淵博,深受學生歡迎。毛澤東一貫喜讀國文、酷愛國學。袁先生非常器重毛澤東,指教他「文章妙來無過熟」,要多讀、多寫、多想、多問。
一九一五年上半年,省議會作了項新規定:秋季始業時,每個師範生要增繳十元大洋學雜費。這對大多數窮學生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有人反映這個規定是一師校長張干為了討好上司而向政府建議的,提出要趕走張干。加之,原四師部分學生對並校後要多讀半年書,早有不滿情緒,於是一場反校長的學潮發生了。在第九班學生的發動下,全校很快就罷了課,並四處散發傳單,揭露張干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類的事實。毛澤東認為這沒有擊中要害,對同學說:「我們不是反對他當家長,而是反對他當校長;要把他從校長的寶座上拉下來,就是揭發他對上阿臾奉承、對下專橫跋扈、辦學無方、貽誤青年的事實。」於是毛澤東在後山君子亭起草了一個傳單,經與罷課發起人商量,立即派人坐鎮印刷局印刷,清晨帶回學校廣為散發。省教育司派督學來學校調處,要學生複課。學生不同意,紛紛用紙條寫上「張干一日不離校,我們一日不複課」之類的話,由各班值周生將紙條交給督學。督學沒法,只好答覆說:「這個學期快完了,你們還是上課,下學期張干不來了。」張干為此大怒,要掛牌開除包括毛澤東在內的十七位「鬧事」的學生。在這關鍵時刻,袁先生極力為毛澤東等人說情,並多次在人前高度評價毛澤東,說:「挽天下於危亡者,必斯人也」。後來,在袁先生、楊昌濟、徐特立等人再三反對下,張干被迫收回成命,才使毛澤東等十七名學生免於開除出校。此後,袁先生對毛更為器重,經常找他談話,介紹他讀一些古典文學作品;且關注其革命活動。因此在省立一師範讀書時期,袁吉六先生是對毛澤東成長影響最大的幾位老師之一。
袁先生還任教於省立一中、明德中學、長郡中學、湖南大學。一九二九年下半年,因身體不好,辭去湖南大學等學校教學工作,回新化蒼溪戴家凼「山齋」,集中精力著書立說。他晚年撰有《文字源流》、《文學要略》、《書法必究》、《分類文化要略》等著作。後因積勞成疾,醫治無效,於一九三二年四月卒於戴家凼「山齋」,享年六十四歲。遺體埋葬於孟公村袁家坳。
由於袁老師不在白蓮出生、長大,遷新化後長期在外教書,其岳家蒼溪戴家凼距白蓮、孟公十多公里,為崇山峻岭所隔;解放後又分屬新化、隆回兩縣管轄;加之他逝世年月久遠,怪不得家鄉只有極少數人略知他的一些情況。
一九九六年冬天,父親從家鄉來新化三中我現在工作處小住。一天晚上圍著爐火閑談本地風土人情,打開湖南省地圖冊,看新化、隆回兩縣地圖,見隆回縣文字介紹部分的名勝古迹項中寫著:「袁吉六先生墓在高坪區孟公鄉,碑文是毛澤東同志書寫。袁吉六系湖南一師國文教員,毛澤東同志的老師。」於是引出了一段話題。
我對父親說:「自一九六七年八月看過袁老師的墓,後來很少回家,一晃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不知墓現在變得怎麼樣?」
父親說:「幾年前盜墓風猖獗一時,袁老師的墓也未能倖免,不知哪天晚上墓被一夥盜墓賊挖掘了。盜墓賊原以為是毛主席的老師的墳墓,一定有很多貴重物品隨葬,結果一無所獲。因為袁老師秉性剛直,不攀權貴,兩袖清風,一生清廉,是一介窮教書先生。」
我聽了心裡一驚。毛主席的老師的墓是政府當文物保護的,居然也敢盜,真是太無法無天了。這伙盜墓賊太無人性,挖人祖墳,傷天害理,十惡不赦。
當晚父子倆就這些話題談了很久。最後我對父親說:「明年暑假一定回家,再到袁老師墓地看一看。」
光陰似箭,轉眼到了一九九七年暑假,我又回到了故鄉。與三十年前相比,故鄉的山水依舊,只是變得更美了。昔日的荒山禿嶺現在全披上了綠裝,一片鬱鬱蔥蔥;許多新建的紅磚房屋在綠樹叢中,顯得格外鮮艷;村村通公路,戶戶用上了電和自來水,家家已解決溫飽,好一派太平景象。一些名稱也有所變動:原孟公公社早已改成孟公鄉,在撤區並鄉中又併入羅洪鄉;原大隊早已改稱村。故我的家鄉現在應叫羅洪鄉光華村;袁老師祖籍應為羅洪鄉白蓮村,其墓地應在羅洪鄉孟公村。
八月二十二日,天陰。吃過早飯後,我與父親專程去瞻仰袁吉六先生之墓。
走到孟公村楊家壟里,遠遠望見一塔矗立在袁家坳山麓。我馬上意識到,這就是盜墓後重修時新建的。順著袁家坳走,恰與一老農同行。交談之中,他得知我們去看袁老師墓,便主動介紹:「拔貢先生的墓地是他生前自己選擇的;其妻原葬長沙,幾年前她的兒孫們將她遷來此地重葬;其妾也葬在這裡。因為這地方是袁家的祖墳山。」
我們來到袁老師墓地,見墓前面台階從左邊第六級起全崩塌了,約有三分之二寬,只好沿著右邊拾級而上,一步一步登上十二級台階,迎面就是一座敬仰塔。塔基呈正方形,再上三級台階是塔體。塔體分兩部分。下半部呈正方形。正面分四行橫向刻著:隆回縣縣級文物保護單位、袁吉六先生之墓、隆回縣人民政府一九八二年公布、隆回縣文物管理所一九九一年立。「袁吉六先生之墓」幾個字獨成一體。右面刻著標誌說明,其中寫有:「袁吉六先生之墓,一九八二年隆回縣人民政府公布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一九九零年冬被盜掘,次年復修築塔。現將保護管理有關規定公布如下。……」落款為「隆回縣人民政府,一九九一年冬立。」左面刻著:袁吉六先生遺詩選二首。其中較短的一首《桃源舟次》這樣寫道:「莫問仙津路,推篷望晚晴;岸高新漲退,山盡大江平;堤樹別來長,水禽飛且鳴;途窮歸棹早,翻幸我無成。」塔的上半部分呈長方錐體,正面豎向刻著:袁吉六先生之墓,左下刻著:毛澤東書。這是毛主席字體。整個塔渾然一體,約有三米高,顯得莊嚴肅穆。
塔後約一米就是袁老師墓,墓前立的那塊墓碑還是三十年前立的那塊。由於字上塗的紅顏料剝落了不少,顯得有些陳舊。墓碑與墓一樣高,碑上加砌了一個山字形的麻石,碑兩邊各砌了一排弧形麻石,把墓碑夾在中間。最外邊各豎了一方形石柱,右邊刻著:通古今文史。左邊刻著:教天下英才。左邊石柱內側面用小字刻著:一九六五年春,周世釗先生參加三屆人大會議返湘後親自交毛主席贈先母款四百元。並述在京時與章士釗、郭沫若、王季范諸先生赴主席家宴。席間話及先父生平及王季老舊作:袁胡教學有何奇,橫掃千軍筆一枝。章老概而言曰:此老通古今文史。郭老續曰:斯人教天下英才。主席莞爾而謙曰:英才過譽,但教天下切袁胡一生耳。今刻章郭兩老聯於墓側,吾父九泉有靈,亦必引為一樂也。
從左邊登上墳堂,墳上長滿了雜草,如果不是前面有墓碑,看不出這是一座墳。墳的左邊還有一墓,葬的可能是袁家的遠房親屬。墳後是土。墳右邊護牆塌下了一小部分,已長滿了小樹和荊棘。墓兩邊下面均是水稻田,整個墓區在一個小台地上。
我們反覆品看,總覺得重修時整體布局不佳,塔與墓之間太狹窄。如果把塔放在墳後,護牆再圍寬些,後面加築地上護牆,整個墓不就顯得氣派多了!再者質量也成問題,重修到現在才六年多,已崩塌了兩處,塌下的石塊也不見了。父親說:「幾年前墓重修後,就聽人講修的不理想。現在親自看到,果然如此。」
從袁老師墓再向上登七八米,是一座小墳墓,立的墓碑上刻著:袁母向老大孺人墓,是袁老師妾的。向氏去逝很早,三十歲時就病故了。
再往上登約三米,是一座較有氣派的新墓。墓三面建有約二米高的護牆,護牆上塑有兩條龍,兩頭龍緊緊護著墓碑頂部的檔雨石,龍身沿著護牆伸展,龍尾擺在緊靠護牆正面的兩石柱上。右石柱上刻著:宗一代天驕之師母;左石柱上刻著:樹百世賢良以楷模。從前面進去,一長方形墳靜卧中央,墳的四周用石砌好,墳上長滿了青草。墳與護牆間的地面是水磨石地。正後面立了一塊高約二米、寬約零點八米的乳白色大理石碑,正中刻著:袁母戴常貞老大孺人墓。右上刻著一九八九年立,右下刻著兒輩名字,左下刻著孫輩、曾孫輩名字。我們沿著墳轉了一圈,見兩邊護牆的中央,又有一聯。右邊刻著:克勤克儉一身艱苦;左邊刻著:見仁見智四方感戴。整個墓看起來比較小巧玲瓏,布局合理,有八十年代末的特點。各種石材還很新,好像修成不久一樣。
戴常貞老人的父親戴永興做小生意謀生,家境不太寬裕。其母彭氏系洋溪建雲村人,一生操勞家務,忠厚為人。其弟戴石屏,是秀才出身,曾留學日本,系護國名將邵陽人蔡鍔同窗好友。據說蔡鍔曾在戴家凼避亂一個時期。辛亥革命時,石屏英勇就義。
袁吉六先生長年在外教書,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戴常貞老人住在戴家凼,操勞家務,撫養子女,半作男、半作女,很是辛苦。袁老師病逝後,家徒四壁,唯有一堆書。老人里里外外,撐持家門,生活很困窘。解放初,困難到「餓飯」的程度。一九五零年,原在一師執教的羅元鯤先生將「袁仲謙先生已死,其妻七十歲餓飯」等情況函告毛澤東主席;同時,原在一師執教的王季范先生亦將袁吉六遺孀戴常貞生活困難函告毛澤東主席,並附詩一首云:「袁胡教學有何奇,橫掃千軍筆一枝,一字千金何處報,其妻老病絕糧時。」毛澤東即函囑湖南省政府主席王首道「酌予接濟」,後又安排她去北京、上海等地觀光、居住,因不適優裕生活和異鄉水土,乃定居長沙。毛澤東對師母極其尊敬,每次回湖南,都要親自或派人去看望老人;同時,經常委託湖南省副省長周世釗給老人送錢送物,問寒問暖。在毛主席的親切關懷下,戴常貞老人的晚年生活過得很幸福。一九七零年與世長辭,享年八十八歲。她的遺體安葬在長沙市南郊石馬鋪公墓。一九八九年又遷葬孟公袁家坳新址,魂歸故里。
下山後又到袁老師墓地。站在墳上,面對西方,向前遙望:五百米內是空曠的田野,遠處是一層又一層的青山;約五公里外的最遠處有一座尖峭的山峰矗立著,好像托在群山之上,格外壯觀。面對田野、青山、群峰、藍天,感到心曠神怡,恍若置身於「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美好境界。難怪袁老師生前看中了這塊「世外桃源」之地。
向前看了一陣之後,低頭往左邊一看,只見長滿了荊棘和小樹。父親嘆息著:「袁老師兒孫不在這地方,無人管理,若干年後,墳上荊棘叢生,將會成什麼樣子!」他想去附近農民家借刀和鋤頭,將墳左邊的荊棘和小樹砍掉。但附近沒有什麼人家。我看看手錶後說:「時間已到下午,只把雜草拔掉算了,下次來時記著帶工具。」父親還是猶豫不決。我又提醒他:「侄女愛紅就嫁在楊家壟里,可托她代勞。」他才高興答應。
晚上乘涼時,我們很有興趣地談論著袁先生與毛澤東的軼聞佳話,弟弟、侄兒也在場。
我對父親說:「一九三六年,毛澤東在延安窯洞對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談話。從斯諾的記述中可以看出,毛澤東在一師範讀書五年半(包括四師一年),特別提到袁老師、楊濟昌和姓唐的教員,而第一個就是袁老師,可見毛對袁的印象是很深的。」我順手打開暑假隨身帶回去讀的《西行漫記》第121頁指給父親看。
父親接過書,認真看我指出的一段:「學校有一個國文教員,學生給他起了『袁大鬍子』的綽號。他嘲笑我的作文,說它是新聞記者的手筆。他看不起我視為楷模的梁啟超,認為他半通不通。我只得改變文風。我鑽研韓愈的文章,學會了古文文體。所以,多虧袁大鬍子,今天我在必要時仍然能夠寫出一篇過得去的文言文。」看完後,父親微笑著說:「小時候就聽外公講過,『袁大鬍子古文讀得精。』今天看到毛主席的評價,使我想起外公的話千真萬確。」說完,沉默不語,好像在遙憶小時的往事。
停了一會兒,父親接著說:「袁先生對毛澤東的影響是很深的,他除在課堂里講授各種文體外,還個別指導毛攻讀古文。毛曾仔細研讀過《昭明文選》、《詩經》、《楚辭》等,也喜歡韓愈、孔融等人的文集。有一次,毛澤東從一家舊書店買來了一部《韓昌黎全集》,看到錯別字甚多,又借來袁先生圈點、批註過的版本一一校正,逐篇熟讀。」
我說:「毛澤東早年在韶山沖讀書時,只要打聽到哪裡有好書,就一定想方設法借來讀。進了一師範,更是這樣。他常到袁老師處借書。袁老師的書籍從不借別人閱讀,但樂意借給毛澤東。聽說袁老師的兒子解放前夕在家裡偶翻舊書時,發現毛澤東借書的借條還夾在書中。」
突然,父親跳過話題問我:「前幾年政府重修袁老師墓時,我聽白蓮一位退休老師講:『袁老師曾打算將唯一的妹妹許配給毛,後來因患痼疾病故,就再沒有提起這事。』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對這事亦有所聞,於是馬上回答:「去年曾聽到我校一位退休教師鄒衛一老先生講過:『袁老師曾打算將女兒許配給毛,病故後才沒成事』。當時我不信,但他卻解釋是曾聽到自己父親講的。他父親是洋溪人,系羅元鯤老師的鄰居和學生,這事是羅老師講給他父親聽的。後來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袁老師的大兒媳在憶先翁的文章中也提到此事,就有點半信半疑了。」
父親聽後笑了笑,風趣地說:「這些傳聞無據可考,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反正也沒有必要說清,只不過說明袁老師與學生毛澤東的師生情誼很深而已。」
說到師生情誼,一下子又回到開始的話題上。我說:「從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六五年近三十年,毛主席多次提到袁老師,評價袁老師。做為幾億人的領袖,對自己幾十年前的老師念念不忘,說明毛主席對袁老師很尊敬,也說明袁老師對毛主席影響之大。」
父親有同感,接過話題:「毛主席對老師的尊敬是值得稱頌的。我在一張報紙上看到過,毛澤東在一師範讀書時的校長張干,解放後回老家新化坪上(土改後屬新邵縣)居住。毛主席多次打聽,後聽說張干一生從事教育事業而拒絕當官,大加讚賞。他以一位領袖的偉大胸懷,不計較張干曾要開除他學籍的前嫌,主動邀請他於一九五零年十月一日參加了國慶觀禮。」
我對張乾的事迹也有所搜集,於是補充父親的話說:「毛主席對他早年的校長張干確實盡到了學生之情。一九六三年,張干身體不適,毛主席又托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張平化捎去『薄物若干,以為醫藥之助』。這『薄物若干』便是二千元稿費。」
談著談著,感慨萬千。弟弟和侄兒雖不清楚這些事,但也聽得津津有味。
我說:「再過三年就要退休了,那時我家兩代人整整教了六十年書,可謂桃李滿天下。但第三代只有女的教書,還沒有男的教書,金平,你現在要努力學習,將來長大了就爭取當一個像袁老師那樣的名師吧!」
弟弟接過我的話:「對,金平,你要記住伯父的話,從現在起就要努力。」
夜深了。
「明天還要回新化,睡覺吧!」我說。接著又補上一句:「明年暑假再去看袁老師墓,金平,我一定帶你去。」
太平盛世,日子易過,轉眼就到了一九九八年暑假。父親今年已經八十歲,同弟弟一家住在農村,很希望在外的兒女們回去團聚。於是,我約好三個妹妹定於八月中旬回鄉探親。回到老家,聚集一堂,喜氣洋洋,且不多說。
時間雖過去一年,我還清楚地記得去年暑假在家乘涼時那個晚上許下的諾言,現在一定要兌現才行。八月十九日下午,我帶侄兒金平專程去瞻仰袁吉六先生之墓。
金平今年十二歲,好說好動,下期將在孟公小學讀六年級。路上,他告訴我:孟公中學、孟公小學高年級的學生,每年清明節都要抬著花圈為袁老師掃墓。我問他去過沒有,他說:「沒有去過,因原來我在光華小學讀書,低年級學生學校沒有組織去,」我說:「今天特地帶你去,你要好好看。」
我倆到了墓地。與去年八月相比,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金平是第一次來,看得認真。我當嚮導和講解員,將墓地上有關部分一一講解給他聽。由政府修袁老師墓已經三十一年,袁老師與毛主席之間的師生情誼早已家喻戶曉。因此,我講的他基本能聽懂。最後,我要他到附近借一把鉤刀來,不到二十分鐘就借來了,不到五分鐘就把墳右邊長的荊棘和小樹砍光了。
第二天,小妹要回高坪開會,因為她學校提前開學。我與二妹、金平三人送她去孟公搭車。回家的路上,二妹說:「二十多年前在孟公中學讀書時,學校每年都要組織學生去袁老師墓地掃墓,去蒼溪戴家凼袁老師舊居參觀。時過遷境,不知現在怎樣?」金平告訴她:「現在也如此。」她又說:「原來修的墓看過,盜墓後重修的墓沒有看過。」言下之意要我倆陪她去看,我們欣然應允。於是再次去袁吉六先生之墓瞻仰。
二妹出嫁已二十年,是一個農村婦女,這次回鄉探親,還想到要去看袁老師墓,使我深受感動。記得念高中時,讀過著名現代詩人臧克家寫下的名句:「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袁吉六先生去逝已經六十六年,他永遠活在家鄉人們的心坎里。
光陰流逝,轉瞬到了一九九八年農曆除夕晚上,全家圍坐在電視機前,欣賞中央電視台現場直播春節聯歡晚會中的精彩節目。一首《常回家看看》的歌撥動了我的心弦,引起了我的共鳴。每逢佳節倍思親,八十餘歲的父親住在農村,應該抽空回去看看。於是春節過後,我又回到了家鄉。
這次回鄉,多了一位新人——女婿。女婿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物理系,分配在新化教中學。結婚已經幾年了,他還沒有去過我的家鄉。聽說我家鄉埋葬著一位開國領袖毛澤東的老師,一定要去看看。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下午,我帶著女婿、侄兒專程去瞻仰袁吉六先生之墓。雖是早春,氣候仍很冷。我們三人不顧春寒,一鼓作氣往墓地趕,不久就到了。
通過前幾次瞻仰先生之墓和尋找有關資料的過程中,逐漸加深了對先生的認識,深被先生的人格力量所感染,也深被先生與主席的師生情誼所感動,萌發了寫點文字的激情。但在一九九七年八月下筆後,寫著寫著,發現對墓地上的文字記載記不太清楚,有些內容也難寫準確。乘這次瞻仰之機,我特意帶了筆記本,原原本本錄下了有關文字部分;仔細看了墓、塔等的結構、方位,並作了詳細記錄。又到附近農民家進行訪問,對墓所在地域的名稱及沿革等也均問準確了。這樣就為寫好文本的有關部分提供了真實可靠的素材。
回家的路上,天逐漸黑了下來,但並沒有影響我們談話的興趣。
我問金平在校情況,他告訴我:「去年下學期得了六十元獎金。」
我又問女婿對這次瞻仰有什麼感想?
他思索了一會回答說:「在上海讀大學時,參觀過黨的一大會址。當時心裡很激動,想到先輩們播下的革命火種,早在中華大地熊熊燃燒,並結下豐碩之果。我們應該永遠銘記他們的勛功偉績,高舉他們的旗幟前進。今天的瞻仰亦有很多感慨。袁老師一生教書,桃李滿天下,尤其是培育了毛澤東這樣的偉人,我們應該永遠懷念他。」
聽了他的一席話,彷彿兩代人的思想感情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明天我們就要回新化了。
晚上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腦子裡總在活動。袁吉六先生早已長眠在孟公的土地上,毛澤東主席也離開我們二十多年。他們早年結下的濃濃師生情誼,留下的種種動人佳話,在家鄉、在湖南、在全國各地廣為傳頌,成為後輩愛生尊師的楷模。
安息吧,袁吉六先生。
(1997年8月17日開始寫,2000年4月20日第八稿定稿。湖南省新化縣第三中學特級教師鄒沐民寫))
附一毛澤東致王首道的信
首道同志:
張次侖、羅元鯤兩位先生,湖南教育界老人,現年均七十多歲。一生教書未做過壞事。我在第一師範讀書時,張為校長,羅為歷史教員。現聞兩位先生家口甚多,生活極苦。擬請湖南省政府每月每人酌給津貼米若干,藉資養老。又據羅元鯤先生來函說,曾任我的國文教員袁仲謙先生已死,其妻七十歲餓飯等語,亦請省府酌予接濟。以上張、羅、戴三人事,請予酌辦見復,並請派人向張、羅二先生予以慰問。張羅通訊處均是妙高峰中學。戴住新化問羅先生便知。
順致
敬意!
毛澤東一九五零年十月十一日
(註:張次侖即張干,戴即戴常貞。)
附二毛主席致羅元鯤的複信
翰溟先生:
十月十九日賜示敬悉。李先生交來兩件,均已拜讀,極為感謝!自傳幸會飈舉,評論深刻,可為後生楷模。另件所述「特色」諸點,得之傳聞,諸多不實,請勿公表為荷。兩件奉還。袁先生墓文遵囑書就,煩為轉致。新化古寺有所毀損,極為不當,此類各地多有,正由政務院統籌保護之法,故不單獨寫字,尚祈諒之。僧尼老者守寺,少壯從事勞動,此論公允,已轉政府有關機關酌處。此復,敬頌
旅安
毛澤東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二日
(註:翰溟先生即羅元鯤先生。袁先生即袁吉六先生;墓文即袁吉六先生之墓,毛澤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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