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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我的老師周有光蘇培成 《 光明日報 》( 2014年07月27日 01 版)

周有光(右)、蘇培成合影。資料照片

我是周有光先生的老學生。

1960年暑假後,我在北大中文系讀四年級。那學期,系裡開設了「漢字改革」的課程,講課的是周有光先生。周先生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但見面是第一次。那時,周先生50多歲,精力旺盛,一口氣連上三節,從下午兩點講到五點,站著講,也不喝水,課間休息時搬把椅子就坐在講台上。周先生講課語調平緩、吐字清晰、邏輯嚴密、論述精闢,講課的重點集中在漢語拼音方案制訂中的各種學術問題。對漢字改革問題,我本來就比較關注,可是缺少理論根底。周先生的課使我開了眼界,使我認識到語文改革指的是社會語文生活的改革,而不是語文本體的改革。那個年代,師生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牆。上了一個學期的課,我沒有和周先生說過一句話,周先生也不認識我這個學生。

「文革」結束後,學術環境逐漸寬鬆,語言文字的應用研究受到了重視,我和周先生開始有了來往,得到了周先生的許多幫助和鼓勵。

一件是關於漢字性質的研究。這是漢字研究中的重大理論問題,可是傳統漢字學對這方面的研究幾乎是空白。20世紀80年代,周先生和我先後注意到這個問題。周先生在1987年發表了《文字類型學初探》,提出了文字「三相」說,認為漢字是意音文字。我在這個時候研讀了索緒爾、布龍菲爾德、趙元任、呂叔湘等前輩學者有關的論著,接受了他們的意見,理出點頭緒,在2001年發表了《漢字的性質》的文章,認為漢字是語素文字。周先生對論文的寫作一向是極為認真的,一篇文稿寫出後要不斷修改完善,最後才定稿發表。2005年周先生在寫完《文字學新發展》後,開始寫《漢字性質和文字類型學》。就在那年3月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周先生給我發來9封信,寄來了《漢字性質和文字類型學》的九次修改稿。

在3月26日的信里周先生說:「昨天剛剛寄給您一封信,又收到您的2005-03-23來信。我們這樣不斷來往切磋,今天恐怕是很少的現象。我覺得很有意思。」這篇文章最後發表時,周先生寫了幾句話:「多數人認為現代漢字是『語素文字』。一些人認為現代漢字是『意音文字』。這兩種說法並非相互矛盾,而是相互補充的。分歧發生在,各自抓住一個方面的特徵。前者以『語言段落』為根據;後者以『表達方法』為根據。兩個方面的特徵是同時並存、彼此說明的。兼顧各個方面,就能得到完整的看法。」我從周先生的寫作過程里明白了前輩學者是怎麼研究問題的,怎麼聽取意見的。周先生多次把文稿給我學習,對我是引導也是鼓勵。

2006年7月,我收到了中國人民大學吳玉章基金會發來的聘書,聘請我為第五屆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獎中國傳統文化與語言文字學評審組專家。這個組的組長是胡明揚先生。在那次評審中,參評的著作有一本是某大學老師寫的《圖畫文字說與人類文字的起源》。胡明揚先生要我仔細看看這部書,提出意見作為評議時參考。我讀了這部書得到的印象是創意不多,論述較為浮泛。我怕我的看法不準確,於是我就請人把這本書帶給了周先生,請他發表意見。

沒幾天,周先生就把意見寄給了我,指出:「書中胡亂混淆語言學和文字學。不妥。文字學在邏輯分類上屬於語言學,但是語言學的理論不能胡亂用於文字學。語言學家如果對文字學沒有研究,隨便開口,往往錯誤百出,不足為訓。」這部書最後沒有獲獎。

就是在這部書里,作者引用了美國學者白瑟拉托在1992年發表的著作《BEFOREWRITTING》里的觀點。周先生在給我的信里說:「Besserat:BeforeWriting,請設法代我借一本來看,北大圖書館有嗎?」

於是,我到北大圖書館去查,可巧圖書館有這本書,我就借了出來。這是一本很厚的英文書,而這時的周先生正因病住在隆福醫院,於是我就帶著這本書到醫院看望周先生,並且把書交給了他。過了大約有十天,周先生在病床上讀完了這本厚書,讓快遞送還給我,我還回了圖書館。

又過了幾天,周先生讓保姆給我打電話要我到醫院來一次。他送我一本他剛出版的著作《漢語拼音,文化津梁》,這是為紀念《漢語拼音方案》公布50周年而出版的學術文集。序言中有一句話深深打動了我:「一種文化工具,只要易學便用,適合時代需要,它本身就會自動傳播,不脛而走。」這句話不但總結了近百年來中國語文改革的經驗,也為分析各種複雜的社會語文現象提出了依據,言簡意賅,發人深省。一位百歲老人有旺盛的求知慾,躺在病床上還在閱讀,想到的仍舊是學術,還不斷有新的思想、新的觀點。這不能不說是奇蹟,不能不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2013年初,人民教育出版社向我約稿,我就把近兩三年發表的一些文章結集,定名為《語言文字應用論集》交給了出版社。這本小書的學術基礎是周先生的學術思想。為了表示對周先生的景仰與感謝,我寫信給周先生請求賜序。這是我唯一一本主動請人寫序的書。很快周先生就寫好了序寄給了我,序里說:「蘇先生以北京大學為根據地,經過半個世紀以上的步步上升,學習、研究、講學、著作,對語言文字學作出了繼往開來的重大貢獻。」這是對我的鞭策與鼓勵,我實愧不敢當。

我以為回報師恩的主要方式是繼承他的學術思想,並且努力把它發揚光大。這幾年我在這方面也做了點滴工作。前年,中央編譯出版社決定編輯出版多卷本的《周有光文集》時,出版社要我為《文集》撰寫一篇綜述周先生學術成就的文章供讀者參考。我撰寫了《淺談周有光先生的學術成就》,以「導讀」的形式刊登在《周有光文集》的卷首。我在文章的結尾處說:「周先生是年過百歲的睿智老人,他的智慧不僅有益於今天的中國,也必將有益於今後的中國。」敬祝我的老師周有光先生快樂生活每一天。

周有光

1906年出生,江蘇常州人,我國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漢語拼音方案的主要研製者。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研究員,《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中方顧問、《漢語大詞典》首席顧問。他的著作彙編為《周有光文集》二十卷,2013年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

蘇培成

1935年出生,天津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名譽會長,主要從事現代漢字和語文現代化的研究和教學,出版著作有《現代漢字學綱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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