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國文人:以蘇東坡為例

品中國文人:以蘇東坡為例

劉小川

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4c04040100dlwq.html) - 劉小川:品中國文人:以蘇東坡為例_陳樹義_新浪博客

我的家鄉是四川省眉山市,眉山是蘇東坡的故鄉,離成都、峨眉山很近。古代所謂天府之國,主要指成都平原。  在《品中國文人》這本書中,我所品讀的從屈原到魯迅的十八位大文豪,都是不向命運低頭的典範。他們既是文化英雄,又是血性漢子,屈原、司馬遷、嵇康、杜甫、李煜、蘇東坡、王安石、曹雪芹……這些古人被殘酷的命運之手反覆摔打,卻真正做到了不屈不撓,談笑自如,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巨大的創造力。  他們是歷史的星空中永遠閃爍的恆星。不過,恆星為什麼是恆星?為什麼能夠持續地發光發熱?  這本書寫作的唯一動機,就是想探尋一下支撐著恆星的那些根據。  恆星意味著,再過千百年,這些巨星還會在天幕上閃爍,照耀中國人的生活世界。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歷史進程中的一些人會永遠不死呢?他們具有神仙的特徵嗎?但事實上,他們都是凡人……  我確實感到驚奇。今天這個時代,我們對過眼雲煙這個詞印象太深了。所謂各領風騷三五年,甚至三五個月,比如某些花巨資打造的所謂影視大片。  而中國社會從傳統進入現代,則需要一個緩衝地帶。這個緩衝地帶,在經濟高速運行的時代,守護著我們的精神家園。也許我們的步子邁得有點大,出現了某些層面的斷裂。而印度、日本、韓國、俄羅斯,傳統與現代的銜接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歷代漢語文化的精英人物,可以說都是「緩衝的大師」。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應當邀請古代的文化精英共同參與。  現在我們把目光集中到蘇東坡的身上。  蘇東坡半輩子磨難,一輩子快樂。他一個人快樂也就罷了,他還去幫助窮苦人,拚著一張老臉,為一方百姓謀幸福。他還寫下大量的傳世之作,詩詞文賦,書法繪畫,現在他留下的墨寶有四十多件,每一件都是國寶。仕途的低谷,卻升起藝術的高峰,這叫官身不存,美感橫呈。那是一些什麼樣的藝術高峰啊,一千年來人們對他頂禮膜拜。他是中國文化的巔峰期繼往開來的大宗師,又是極為罕見的生活的大師,他除了研究「四書五經」以外,還鑽研醫學、兵學、養生學、建築學、水利工程學,他是烹調師,是品茶的高手,是大和尚的知音,是園林設計的行家,是釀酒的愛好者,煤炭的發現者,農具的推廣者。他在杭州金山寺還遭遇過不明飛行物,也許外星人對他的生命形態很感興趣。他是誨人不倦的教育家:貶儋州連住的房子都沒有,卻在椰林深處辦起了學校,讓海南破天荒出了一個進士,名士名叫姜唐佐。他是名揚四海的慈善家,帶著一顆金光四射的悲憫之心,走遍了半個中國,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這叫深度生存,這也是我們的文化先賢的共同特徵。從屈原到魯迅的一連串的文學大師,都是深度生存的典範。他們活得很堅實,很較真,很大氣,很美妙,活得老修鍊到老,沒有一個人是活得嘻皮笑臉的。關於嘻皮笑臉,這些年我們實在是見得夠多了,一撥又一撥,你方唱罷我登場。快餐式生存,淺表式生存,說到底是朝著動物形態的淺表性生存。  中國的文化先賢,以不同的方式提升了人的境界,讓我們這些後來人見識了什麼叫精神家園,什麼叫人的豐富性,什麼叫生活的多元化。  蘇軾的命運曲線是悲愴的,令人感慨的,也是非常迷人的。他貶到黃州去,一去就是五年,一家老小吃飯都成問題。徐州太守實在看不下去了,撥給他一塊廢棄的營地。蘇軾率領全家人開荒種地,冒著雨雪風霜,每天累得一身臭汗,卻是樂呵呵的,揮舞鋤頭就像揮舞著毛筆。麥子種下了,春天滿眼新綠,入夏一片金黃,廢棄的營地變成了豐收的東坡,東坡二字,從此響徹了中國千年歷史。蘇東坡誕生了,這個文化符號其大無比。幾年前法國著名的《世界報》評選千年英雄,涉及宗教、政治、軍事、文化、科學等諸多的領域,蘇東坡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人。  蘇東坡小時候的家境是比較富裕的,二十多歲又開始當官,幾十年錦衣玉食,令人費解的是,他在黃州居然迅速變成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農民。家裡沒人干過農活……蘇東坡事無巨細向老農請教,鐮刀怎麼用,鋤頭怎麼揮,扁擔怎樣扛,農時氣候病蟲害,他樣樣都學。這股子韌勁兒究竟是從何而來呢?我品讀歷代中國文人,大約品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明白了,這是一股文化的力量,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來。換個詞叫文化基因。孔子周遊列國到處碰壁,形如喪家之犬,卻始終是樂呵呵的。老子、莊子更不用說了。這股巨大的力量起於戰國時代,穿過秦漢、魏晉、隋唐五代,又落實到蘇東坡的身上。命運的巨大落差,卻沒有導致心理的巨大落差,這是值得我們好好研究的。我們應當研究個體,研究生命衝動,儘可能去掉那些課堂上的條條框框,讓生命去面對生命,讓個體去對應個體。  魯迅先生講過,被皇權覆蓋了幾千年的中國人,要成為個體是異常艱難的。  別以為蘇東坡在黃州只是當個農民,黃州五年是他的藝術井噴期,佳作如潮,像上帝的賜予。《念奴嬌·大江東去》、前後《赤壁賦》、被稱為中國第三行書的《寒食帖》都寫於這個時期。金陵的王安石一直關注他,宣傳他,派人收集他的作品。寒食帖是蘇東坡隨手寫下的一個便條,卻盡顯大師風範,豪放而飄逸,透出大師的內心。寒食帖真跡現藏於故宮博物館,我想到它心就砰砰的跳。它的價值,何嘗低於梵高、畢加索的代表作。蘇軾「善變」的能力確實令人驚訝,貶黃州,蘇軾搖身一變成了蘇東坡,成了中國的頂級文豪,頂級的審美大師、生活大師。他讓我們見識了什麼叫偉人在苦難中的轉身,從官場轉向民間,從城市轉向大自然,轉向審美藝術。這個轉身太漂亮了。所有的人生磨難,談笑間灰飛煙滅。我們這些人真是弄不懂,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精神能量?不僅是我們讚歎,很多外國人對蘇東坡也是無限的景仰。人類的精神境界是相通的。  李白是天仙,蘇東坡是地仙。地仙能把逆境變成仙境。蘇東坡活著的時候很多人就叫他坡仙,總覺得他身上有股子仙氣。這個人太奇怪了,一般人到他的境地,愁都愁死了……李白是仰望星空的人,讚美月亮的人,一輩子都在尋找神仙,而蘇東坡是俯看大地的人,讚美生活的人,一輩子都在抵抗苦難,在無邊的苦難中修成了七尺金身,並把這金身通過傑出的漢語藝術亮給後人看。兩個豪氣衝天的人,豪氣卻有不同,攜帶著強烈的個性特徵。李白幾十年高度亢奮,有能力掌控自己的極端情緒。蘇軾一生談笑自如,高視闊步,把文化大師兼血性漢子的風采發揮得淋漓盡致。辛棄疾的豪放,陸遊的豪放,李清照的豪放,曹雪芹的豪放,乃至毛澤東詩詞的豪放,都有很強的個性特徵。比如毛澤東的豪放,與他在萬里長征途中指揮若定的瀟洒身影是分不開的。  個體,個性,應該是歷史、文學史的關鍵詞。  中國古代的頂級藝術通常伴隨著生命的苦難。當命運之神把蘇軾從幸福的山頂拋向苦難的深淵,他又衝起來了,每次都是這樣。苦難的深淵,一座座藝術的峰巒拔地而起,橫空出世。  這就是中國歷代傑出文人的命運曲線。這個曲線又從相反的方向標示出藝術的峰巒,所謂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苦難出詩人。蘇軾顯然是典型的個案。頂級的漢語藝術,幾乎都是血寫的,是生存落差的產物,是生命衝動的奇觀。想想司馬遷、李煜、李清照、曹雪芹吧。  在粗略地剖析了蘇東坡這個典型個案之後,下面談談我為什麼要品中國文人。  這幾年國內一些人對文化先賢的惡損一直不斷,他們說屈原是瘋子,說魯迅是媚日的漢奸,說李清照是酒徒賭徒色情狂,說李白是古惑仔,說杜甫是偽君子,說曹雪芹是同性戀。「五四」運動時期文人學者對傳統的質疑是嚴肅的,現在卻是惡損,瞎起鬨。惡損居然還有市場,這就需要高度警惕。文化的虛無主義,究其根源是民族文化的虛無主義。隨意塗抹傳統文化,惡損歷代的文化先賢,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很多人都看不下去了。沒聽說過美國人惡搞海明威、福克納,俄國人惡搞普希金,德國人惡搞荷爾德林。  我寫《品中國文人》,是希望為傳統精英文化的正本清源作一點貢獻。  我們的文化密碼是非常誘人的,誘人是因為它獨特。古今許多學者作家試圖解開這個文化密碼,這個解密的長長的隊伍中,我是一名後來者,追隨者,但不是模仿者。外國人總覺得中國很神秘,為什麼很神秘呢?中國的文字,中國的醫藥,中國的音樂,中國的飲食,中國人的思維習慣、行為方式,都是很感性的,憑感覺的,不同於西方人的理性傳統。為什麼不同?這需要追問。追問更多的是西方人的傳統,比如德國哲學的傳統。現在我們已經擁有了大量的漢譯學術名著,這些漢譯名著涉及到所有的人文領域,我們也可以學著追問了。思想從來就不是現成之物,思想是在追問事物的過程中前來照面的。追問停下了,思想就固化了。這是我讀哲學的一點心得。  解開文化密碼,靠什麼呢?靠持續的、艱苦的、虔誠的追問。追問本身具有冒險性:你可能問到一邊去了。所以你的追問要經得起別人的追問。大家都在陽光下思索,總會找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反思過去是為了贏得明天。解開文化密碼,將有助於明確我們這個民族未來的方向。  我所嘗試的解碼工作,集中於歷朝歷代的、有代表性的文人。這個題目很大,我的探索肯定是有局限的,有缺失的。如果我走了某些彎路,那麼我這也希望這是一些有價值的彎路,為其他的探索者提供路標。  中國古代文人都要奔官場,包括皇帝在內的統治階層也大都是文人。這與西方不同,歐洲的作家,職業分布比較寬泛。中國古代社會的主流價值體系主要是由文人來提供的,而這個價值體系運行了幾千年,囊括了傳統文化的方方面面,銘刻著華夏文明的特殊性。這個特殊性需要研究,需要慎重對待。自近代以來,中國飽受列強的欺壓,民族的自信心一度受到重創,質疑傳統的聲音大起來了,比如「五四」運動,比如魯迅先生。這個質疑顯然是必要的。過於漫長的封建社會,有大量不易察覺的、流布到生活各個角落的毒素。質疑的功能是解構,使固化的文明疏鬆。質疑不是全盤否定,不是自斷根系的惡損惡搞。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羅素到過中國,他對中國民間的快樂生活印象很深。林語堂在國內罵中國人,到了美國卻寫下《吾國與吾民》,一口氣列舉了幾十種民間生活的花樣,大加讚美。生活有它自身的邏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很難形成摧毀別人的生活的強力意志。他反而會被別人摧毀。唐朝人生活好了,一般老百姓百年不識刀兵,就經不起安史之亂。李煜的南唐也是這樣,長達一百五十多年的北宋王朝也是這樣。  今天的中國正日益變得強大,不懼任何人。而在工業化、全球化強力推進的過程中,生活世界也出了一些問題,風俗,道德,詩意,神性,環境,氣候,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一句話,硬實力上去了,軟實力下降了。我們的精神家園受到雜草蔓延的威脅。受到了威脅,於是要反思。精神的貧窮是可怕的,這種貧窮將會導致精神的瘟疫。某些城市的某些人群,空虛和無聊對他們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生活的意義,這個曾經被視為很虛的東西,現在變得很實在了。每天面對十幾個小時,時間比任何東西都實在。這些年我個人接觸到的人和事,感觸很深。有一個山東的讀者,物質生活挺滋潤,有一天突然給我發來一則簡訊,嚇我一跳。簡訊是這樣寫的:我工作的時候等錢,不工作的時候等死!  錢不是好東西嗎?為什麼有了錢之後反而要等死呢?這裡隱含著慾望的邏輯:刺激,空虛,再刺激,再空虛。人受到無聊的威脅、生活意義缺失的威脅。無聊從四面八方向人襲來,就像無數的小蟲子釘咬人的心靈。一些年輕人,像魯迅講的,「昏天黑地在社會上混。」  現代西方社會,但凡有一點教養的家庭,對慾望是高度警惕的。  所謂生活的質量,人的質量是前提。比如什麼叫快樂呢?依我看,快樂的對象越簡單越初級,快樂的空間越大。就像韓劇中的那些人物,他們有能力為一件小事樂半天。所以,快樂是一種能力。單純的人,善良的人,積極向上的人,全面發展的人,快樂和他照面的機會比較多。而複雜的人,邪惡的人,他的滿足感總是接近於動物。這也沒辦法。他可能掙了一座金山,可他就是快樂不起來,他只能靠刺激,而且,越來越依賴於更強烈的刺激。我認識一個四川的老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掙了多少錢,他游遍了名山大川,卻是萬分苦惱,為什麼呢?因為他每到一個風景名勝,不打牌他就要打瞌睡。什麼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擺在他面前他也沒感覺,雖然他很希望有點感覺。他告訴我,他很氣派地走進峨眉山的總統套房,那房子開窗看見的是西嶺雪山,房子後面是原始森林,數不清的巨型松樹,山風一來,松濤陣陣……可是轉了一圈之後,他就開始打瞌睡。他真是打心眼裡羨慕那些寫字畫畫的人,談天說地的人,雖然這些人囊中羞澀,只能住簡陋的小客棧。  我品讀中國歷代大文人,有兩個理由。一是感到古代的文化先賢活得挺帶勁,挺豐富,他們的境界是實實在在的。二是深感今天的生活今天的人,需要傳統文化的營養。  其實所謂傳統文化的提法,我個人的認同是有限度的。像李白、杜甫、蘇東坡、李清照、曹雪芹,我倒是覺得他們很現代。他們身上的自由元素很充沛。像陶淵明,他對大自然的審美姿態對現代人未來人是個提醒:不要將自然界的東西弄成「存貨」,不要把幸福生活等同於能源的佔有和消耗。不要讓經濟的全球化帶來自然災害的全球化。敬畏天地,讚美自然,應當成為未來世界的普適性價值。  陶淵明是低碳生活的老祖宗。如果類似陶淵明這樣的文化符號都被抹掉了,那麼我估計,地球的末日也快到了。  三十年來,我和這些傳統文化的精英人物打交道,首先覺得他們是身邊的朋友,是有趣的人,神秘的人,有境界也有毛病的人。他們就在大街上,和我們共呼吸。這些人的魅力是恆定的,比如你十幾歲讀李白,覺得有意思,過了五十年再讀李白,還是覺得有意思。一代又一代的人讀李白讀不夠,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李白的生命張力遠比我們這些人強大,他要吸附我們,就像質量大的生命吸引質量小的生命。李白的作品不能被消費。那些動不動就斥資幾億元的所謂大片倒是很容易變成廢舊品,消失得無影無蹤……藝術,如果不是直指人性,而是直指票房,那麼它的生與死都無關緊要。再過一萬年,李白還是李白,蘇東坡還是蘇東坡,莎士比亞還是莎士比亞。這些人類的良師益友不可能成為過去,他們是恆星,是鈾礦,是山脈,是河流,他們永在當下。而我們這些現代人只是歷史的過客,是划過天幕的流星。所以對傳統文化的提法我是有保留的,我懷疑在國外,傳統和現代的呼聲是有限的,二者之間並沒有發生人為的對立。一個英國人喝午茶,一個法國人談哲學,一個俄羅斯人讀普希金,一個印度人走進寺廟,他們的腦子裡是沒有傳統、現代這類觀念的。  而在中國,在時下的某些語境中,傳統這個詞,意味著過去式,好像隨時要封存到博物館去。而現代這個詞好像是全是褒義的,光茫四射的。現代的強光讓傳統失去了光澤。現代的呼聲分貝太高,傳統就會鬱悶,變成啞巴。這樣的傳統有什麼意義呢?如果把傳統文化僅僅視為現代文明的點綴,像一座高檔酒樓掛幾幅老照片,那麼,傳統與現代之間,是註定要出現斷裂的。地殼的斷裂帶上會發生地震。社會生活的斷裂帶上會發生混亂,價值觀的混亂,生活方式的混亂。  一句話,從傳統到現代,迫切需要一個緩衝的地帶。要從古代、近現代請來各種各樣的「緩衝大師」。  傳統,應該是連接當下指向未來的傳統。今日之中國,沒有傳統就沒有未來。  西方人有西方人的傳統,俄羅斯有俄羅斯的傳統,我們有我們的傳統。世界文明的大碰撞,歸根到底是文化的碰撞。我們不能幹自斷根系的蠢事。目前的傳統文化熱,是近現代經過了幾番折騰之後的一次最大的尋根運動。希望這樣的文化熱是恆溫的,不要冷卻,不要曇花一現。  最後,我就中國歷代文人的特徵,作一點嘗試性的歸納。  傑出文人的生命衝動有幾個方向,一是沖向仕途,二是沖向個性,三是沖向審美,四是撲向大自然。  第一層:大文人幾乎都是失意文人,但是我們要追問:他們為什麼失意呢?司馬遷如果學一學司馬相如的拍馬術,如果他不在李陵事件中挺身而出,不以民間的價值觀挑戰漢武帝,那麼他的命運不會那麼慘。嵇康如果投靠亂臣賊子司馬昭,他就不會被砍頭。陶潛、李煜、蘇東坡、陸放翁、辛棄疾、魯迅,如果他們改一點犟脾氣,向現實作出妥協,那麼他們的命運前途就會改觀。然而我們看見了,這些人不拿信念、原則和個性去做交易。掉官帽就掉官帽吧,流放就流放吧,甚至砍頭就砍頭吧,他不改其志。文人失意有前提。如果中國歷代文人從屈原起就開始妥協了,學會巴結逢迎拍馬屁,那可就糟糕透頂啦。辨析文人失意這個綿延了兩千多年的歷史現象,不能倒果為因。這個議題可以寫很多論文。  其次,文人活得很個體。中國古代社會,皇權覆蓋,禮教殺人。儒家文化被一代又一代的封建統治者所利用,抑制人性,扼殺自由,使堅實的個體成長艱難。李白為什麼討人喜歡?就因為他根本不把皇帝老兒放在眼裡,三年翰林院,狂飲八百天。「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蘇軾稱讚他「戲萬乘如僚友,視同儕為草芥。」李白是敢於戲弄唐玄宗的,對楊國忠、高力士這些個大權臣則不屑一顧。李白長得並不高大威猛,可是他渾身上下洋溢著自由的元素。古代社會,這是最為稀缺的元素。封建權力的運行模式,是喜歡製造群體,打壓個體。現代權力的運行模式,應當是尊重個體的。你喜歡不是我喜歡,你有你的趣味,我有我的選擇,和而不同。群體有群體的力量,個體有個體的尊嚴。社會生活應當是嚴格意義上的多元景象。比如看奧運會,你愛足球我愛籃球,但是你和我都會對真正的奧林匹克精神保持敬意。歷代傑出文人都是強大的個體,他們留下的文脈也是民族的血脈。  第三,審美的領域,中國文人的貢獻怎麼說都不過分。從《詩經》、《楚辭》到《紅樓夢》,中國的審美傳統有如長江黃河,驚濤拍岸三千年。所有的人生氣象、人生情態,都有出色的表達。這表達又是千差萬別的。生活決定了藝術,藝術又強化了生活。中華民族對事物的感受力、感知力,受益於漢語藝術的經典表達。審美的領域不是由皇帝來說了算的,這個很重要。藝術的王國中,皇帝靠邊站。屈原死在南方的楚國,他留下的作品卻覆蓋了北方。李煜失去南唐,而他的影響遠遠超越了南唐的三千里江山四十年家國,他為哀、愁、恨這些人類的基礎情緒永久賦形,讓這些激烈的、婉轉的、微妙的情緒變得可以觸摸,有溫度,有形狀。柳永的羈旅情愁,李清照的濃愁輕愁,相同的一個愁字,不同的微妙賦形,說明什麼呢?說明漢語藝術有不可測量的彈性空間。古代詩人真是了不起,他們的寫作不掙錢不評職稱,純粹是表達生命體驗、生存情態。古今中外傑出的藝術品,都不是功利的產物。曹雪芹嘔心瀝血寫《紅樓夢》,全家人為他受窮挨餓,他圖什麼呢?無非是為了表達,他心中有太多的美好,太多的積鬱,太多的思索。他蓋了一座紙上的宮殿,卻讓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受惠無窮。他讓無數的讀者跟著他在紙上過日子,喜怒哀樂大循環,抹不盡的眼淚,道不完的辛酸,看不夠的群芳諸艷。審美藝術絕不是生活的點綴,不是打發時間的消遣之物,不是今天看了明天就忘了的電影、電視劇。審美的高度就是生命的強度。審美觀照就是生存觀照,讓精神的噴發朝著更高更強更美。  最後一點,中國古代文人和大自然的親密關係,說起來就有點沉重了。詩人們是大自然的溫柔情人,他讚美一座山一朵花,他細膩地描繪四季風物八方景象。他把生存的細節、生活的情懷帶入田園,讓田園風光成為人生的倒影,人世的參照。「充滿著勞績,但人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詩情畫意不消耗能源,不污染環境,不給別人製造痛苦。詩意的退場、神性的缺席將意味著什麼呢?將意味著天空的晦暗,大地的創痛,河流的呻吟。人類真能折騰。現在世界各國的首腦們開會,氣候變化的議題幾乎每次都是首要的議題。我品讀杜甫、陶淵明、蘇東坡,老實說,心裡是很堵的。我居住的成都平原,我們那兒親切地叫它川西壩子,千百年來的沃土,河流清澈四季分明,夜裡的星星多得嚇人。現在星星跑掉了一大半,方圓幾百里難找一條幹凈的河,寒冷的冬季、宜人的夏季也不復存在了。氣候模式變了,百歲老人都弄不懂。而我們這代人是見過好環境的,有過許許多多的美妙的記憶。比如什麼是夏季呢?夏季是七十種色彩,九十種氣味兒,一百多種聲音,小孩子無窮無盡的瘋玩,天上都是腳板印。豐富多彩的記憶導至情感的巨大落差,帶來鑽心的疼痛。有時候我站在窗前想念兒時的一條小河,那嘩嘩的水流聲……我想得直掉眼淚。但是我必須抑制這種絕望的思念,還不能對小孩子們講這些,不能破壞他們的本來已經非常有限的生活樂趣……  關於這個沉重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四十年前,我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小男孩兒,現在我仍然能夠東想西想,為此我感到幸福。  謝謝大家!謝謝吉林市的這麼多讀者,花費寶貴的時間聽我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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