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詩歌60S—90S/八十年代

王東東。83年3月出生,河南杞縣人。現居北京。

王東東(10首) 空想 / 蝸牛 / 攝影師 / 給侄兒 / 夏天的疑問 失眠頌 / 酒吧之歌 / 霧 / 遊園 / 書店一角

空想

已經三點五十九分, 一隻蝸牛在某處爬著。爬著 直到它變得多餘,剩下的 鐘點。母親看著我, 彷彿她並不認識我。 她說:「午後的雲 在西門出現,是你嗎?」 此時,我並不能 承認我佔據了天空一會兒。

2004

蝸牛

雨後。我坐在平房頂 在屋檐的一片瓦上看到一隻蝸牛 它幾乎是懸吊在上面 我觀察到它是在尋找罅縫 終於,在兩片瓦之間找到了 忍不住觸碰它,我沒有 它的頭已經鑽了進去 剩下背負的殼盤,留在外面 像廣播訊號的收發塔 罅縫太小了,它進不去 但它顯然在努力,不斷縮短縮進身子 有時乾脆退出來 我感到悲哀。它不會 感到悲哀(也許,這並不重要) 它確實很努力 我垂憐蝸牛? 或者,我是為自己感到悲哀? 但蝸牛倏忽不見了(從眼前消失) 我不禁緊張起來 從兩片瓦之間的罅縫向里覷視 除了黑暗,我還看到了泛著肉星光的殼盤

2004

攝影師

寂靜在取景。框定一片草地 一隻假模樣的兔子,在鏡頭前 站立,豎起雙耳,恍惚諦聽 草尖的圓露:落下閃亮的喑啞……

「嚓」,兔子用腳蹬了一下快門,自己 也被剝了皮,紅紅的,捲入膠捲 裝進口袋。攝影師提防心裡的 兔子,扒住袋口,往外瞅對面

山黛。放飛了一隻鳥,這一片林景 凝聚乳突周圍的黑、暈,和寂靜 在取景,空心點化虛無。山區旋轉 他沖洗夜半驚喜的冷汗--

最先顯影的總是她的一對乳房; 慘白,抹不掉底片,誇耀在 胸脅部位的日月銀盾;像兩朵雲 流溢出半山腰墨綠色的枝丫。

下來,他回望翠微。兔子不住 蹦跳,他嘴角的微笑小於這個, 被神看到,但神討厭沾沾自喜, 推倒他,山崗的攝像機發獃地對著天空。

2005,7,14

給侄兒

下午飄雪,我見到祖母和她的兩個夥伴 她們圍著火爐,在我面前談笑 面色紅潤。她們也和我說話 我因為感到她們耐久的生命力 而心中害怕。雖然我知道 她們並不會吞噬我

夜裡我又看到睡夢裡的你 半歲的你,無意識的你,你的腦袋 像撥浪鼓在被窩裡不停左右搖擺 你是嬰兒,可你自己並不驚奇,至少 現在,而我已在你面前露出我的全部驚奇 那麼好,如果值得驚奇,世界也只是一隻氣球。

2006,1,31

夏天的疑問

南太平洋的一隻蝴蝶震動翅膀 消失於浩淼之中, 風暴驟然而起在我的窗前。

你在珠簾後隱形,卻引起我 無言的震怖:陰影 絡繹不絕,纏繞我前行。 我怎樣盲目,就怎樣清醒 --飛矢不動,卻成為 流水、白雲 黑眼睛和黑螞蟻恐懼的源泉。

我喝令月亮變手鐲, 戴你手,轉瞬,又變成骷髏。

我喝令月亮變骷髏 轉瞬,又變成手鐲 戴你手

但沒有神,從五月的花瓶 下來,破開 堂屋正中的牆壁, 將手放在我的腦袋上面 摩挲, 壓住我輕鬆的頭髮。

徒勞地,我等著他雷霆的震怒, 直到花瓶滲出血來 蜜蜂在上面忘情採摘。

2007

失眠頌

失眠是顯示忠誠的時辰, 對愛情和友誼,事物和人。 形象在黑暗中浮現, 成為(難得的!)白熱化的思想。

一如頭顱上燃著的鎢絲, 是對世界的慶賀, 又是人生的孤獨的催化劑; 踩在骷髏上,才感到踏實。

失眠時做的事,一定是美的 是對失眠的祝福。 失眠是減法,但也許奧卡姆 會抱怨數值太少:「差--」

失眠時,要對自己說: 「我不做那個無法接通的人。」 你已經全然成為讚頌 --對於世界的廣闊。

你細數著沙子,它們 咬嚙著你的手指。 直到你的身體流出芳香, 像一次未果的行刺。

2010,1,20

酒吧之歌

推門進來。一個形象迎頭 痛擊:燦爛的女嬌娃 躺卧在撞球桌上, 呈彎曲的醉態。

她睡著,放棄了。 頭朝向門,像夢著溫暖的鴕鳥, 腿 腳朝向裡面的無限遠。

她也變得無限小,但又可以放大。

她睡著,且委蛇地爬行,像銀河, 一顆夢的珠寶有鎖鏈的媚態。

她就是一個驚愕,癱軟著遠方。 一張頹廢的弓,讓來客探問: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這裡的燈吸收了北半球的所有星光, 有人會玩花式撞球, 九個黑洞,九個天堂的入口, 都被她看不見的面容阻隔著。

稚嫩讓人心疼,無法想 這是一個廣告, 令河漢無聲。 但仍禁不住她要熄滅,在未來,若非 她是我的姐妹, 被我帶回了家中。

那看不見的,為看見的咀嚼著:霧中,一隻野獸也敢於向太陽挑釁,毛茸茸地攀爬著按壓著推擠著高樓大廈,將矛頭刺向天空。 當它看到自己顱後的黑暗,它已溶入為太陽捕獲的光明的死亡之中,而成為一堆人人唾棄的殘渣。腳趾踩著平靜的書頁。 與野獸的行蹤若即若離的是我的思維,霧一樣沒有形狀,無盡的對話保持在更高的地方。

2011,11

遊園

一隻鷹消失於天空。等我們來到 留下灰燼:它的身影在水中靜靜燃燒; 看不見煙火,仿若國手在烹一隻小鮮。 角落裡有人著急,石頭的棋局突變。

湖隨蟬鳴上升,經過鼻子豎起的拱橋的阻礙, 兩隻巨大的視網膜空懸著,又被風遠遠吹開。 多少遊人走過。斜躺在石椅 早起的園藝工,在十點已進入了酣睡。

他的懷抱是一個裂開的革命的花盆。 它們組成圖案;然而分割,才為真。 綻破在牡丹的淫笑里,堅硬的土壤震驚。 風箏要挾一面牆,龍在日中飛成了蜻蜓。

陽光暖熱了經書和身體,窗前的尼姑低眉 從門後轉出,手拿剪子正準備剪枝。 回視青春,她的臉的戰場硝煙剛剛飄散 讓人想起戰爭正酣的時候,諸神的威嚴……

仰望塔,空氣已變得濕潤。萬物映進水裡: 若隱若現的核心,在舍利子獲得統一。 天空突然靜默,由於情慾的重量彎下腰, 勃起的大地重回輕盈,萬有引力的浩渺……

宇宙的精髓在人間隱藏。痴肥的花朵 張開嘴唇,渴望半空落下熟透的水果。 誦經聲漫過荷塘,當木魚敲打碎步的竹, 宗喀巴拯救了一名婦女,構成一頁經書。

階石陡得有道理:雲,辛苦等在半空 卻不會拋下繩索。心在攀登時警醒。 抓緊鐵鏈,背影留給了假寐的照相機, 它正為趕走心猿意馬的一片斜坡著急。

象,走進了心裡;致使渴意越來越濃。 徜徉山頂,為了不後悔沒有繼續爬上塔頂? 夢中的一莖光亮。飛鳥盤桓,讓你遺忘 小而莊重的泥俑,小皇帝親手捏造的神像……

慵懶的北海,一旦升起青色的蒙古, 行人就離群,瞥見陽光里前世游牧。 駱駝冒出街頭,嘴邊還銜著最後一根草 充實了公交車。絲綢之路,皺成了郵票。

此刻誰迷惘,誰就來到南朝:花園裡的新疆 風光不再,皇帝手拿文臣的邊塞詩拭淚投降。 誰願意,誰就看見迷樓。屏風道上穿梭 話怎樣說都可通,俯仰追尋意義的線索。

道人,從袖口變出野餐,又悄然收回。 留下風在林間空地和我們交談,認識了語言。 聽見地球在腳下靜靜腐爛,背離又返回家園。 打太極的人消失,纏綿於遠方的午睡。

國槐,scholar"s tree,樹中之樹, 為誰招魂,分享食物恩賜的平等。 一米遠處,我的手順著書脊上升, 撫平了一顆樹瘤,從自然生長的知識的痛苦。

為何人們總是凝視水?無法看透 水才是你的眼睛,兩隻游魚不約而同。 鏡舌吐出,喚醒你對人臉的飢餓,多莊重! 船打旋,汽艇犁起的峰巒,浮現了鬼見愁。

他,和她們,充當了你耐心的模特。 僅有原型還不夠,比如水,讓人憂心忡忡…… 還要有一片風景:銀行伸向天空, 吊車突然靜止,像天平,終於兩清了善惡。

下山何匆匆。後山的洞府可通向地獄? 湖面傳來的周璇,第二次漂過冥河 音樂不斷,你誇獎男青年細胞的律呂: 麥克風矗立街道,胯部發散著快樂。

事物終有不同,關鍵是,不因不同羞愧, 她遺落了一面小鏡子,他丟了歌聲。 乘地鐵返回,臉上帶著夢遊的光輝, 思忖著,誰會去夜晚的花園點亮一盞燈。

2012

書店一角

我在門口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不是 有人在想念我,就是有人在說我的壞話。 「對一個國家了解得越多,就越 無法去恨。愛一個國家也是如此。」

書頁里的寧靜,死去的光陰,如此接近 天堂。窗前的一顆樹可會感到幸福? 「已故作家們睡在一起,仍吵著反戰。 書桌雖小,也可以放下一個地球儀。」

一杯咖啡未完,鄭和的船隊已從半途返回,你正 談到南方的木腰子,「中藥,治療帝王的長生夢。」 「但歷史的好奇同樣無法遏止,司馬遷, 勇敢的當代記者代替了疲憊的希羅多德。」

我聽不慣外省書商的普通話,一副傳染病的調子 在一桿秤的狡黠中,透出怯懦的自鳴得意。 「猶如一個士兵,正在消化獨裁者的命令: 決不開第一槍,不做那個引發戰爭的混蛋。」

總之,我不想買這本書。我忍住了地理學的 好奇。雖然,誰也不能用目光讓書架傾斜。 「難道他沒有料到自己的國家也在發生變化? 幹嘛跑到國外,去寫一本什麼"非洲皇帝"!」

2013,4

陳言,1980年出生於福建莆田。現居莆田。

陳言(9首)搬家 / 山中 / 郊外 / 孩子 / 兩個人房間 / 深夜騎車回來的人 / 父親 / 鄉下

搬家

起初,他搬的是傢具電器,他搬的是床書,他搬的是住址現在看來,他還搬過腳步目光、心情、角度、習慣、光線空氣、聲音、生活,看起來他搬過夢如今是真實的嗎?他搬過一棵樹的方向一段路拉來,一段路來回摺疊著他搬進一些花草,一些字畫,一些舊聞一些歡樂和一些煩惱,在培植在修剪,在留住季節里的色彩紅、黃、藍、綠、白另一些色彩若有若無「門可羅雀」或「門庭如市」他試圖搬進哪個成語回想一下,他搬過名詞、動詞還有形容詞、副詞

始終,他沒能搬來大海碼頭和船在一首久遠的詩里像真正的雨只落在郊外

山中

1.對於永生的話題,你又能知道多少?想想看吧,我們有個朋友住在山中假定是在石頭房子里,白色的蠟燭照明了山上的路但此刻,他關閉了你拜訪的可能,此刻,你又能知道多少關於山中,那霧靄環繞的日子,鳥群停止遠行,叢林拾掇沉默你又能知道多少?想想看吧,一邊是增長,一邊是減少一個朝陽,一個朝陰,當日出與日落不再是常事我們身體的某些地方因此而改變了緯度這完整的缺憾,你又能知道多少?明天的地平線又會在哪裡?

2.不久,他從山中開了窗花朵凋謝,但時令因此走到四月因此會有另一種美紮根,另一種眺望這個清晨,他把自己加入必死的行列他把存在當作通往山上的路,那裡藍色的風鼓滿了帆溪流般匯入海洋,他匯入那透明的星辰,歲月的屋子當你站在至高點,整個人生如同海上的房子漂浮在漁火里

3.但從不悲觀,這意味著日子重新回來某個離去的人再次回到他身邊用另一種看不見的方式進入他可見的屋子那人繼續收拾庭院,撒下嘮叨彷彿從未隔離,從未話別生前與生後不過是幻象的區分幾乎是在同一個地方枯萎的花再次綻放倒下的樹再次站立,並復原像一覺醒來,山中的太陽在伸腰我的朋友,想想看吧,事物依舊完整你從未缺失,正如你從未獲得有的不過是安寧的時辰有的不過是泰然的預言且讓它們一起穿上鞋子,登上你山中的眼帘

09 03 27 凌晨

郊外

苦惱什麼時候來臨郊外就什麼時候到來

好象一轉身城市落在很遠的地方了城市就從你身體里移開了每一條水泥路每一家商店每一片炫耀著的色彩每一種陳詞濫調每一個捉襟見肘消失了

好象永遠是這樣:當你悵然若失田野就碧綠起來白雲來到你的信件里

鳥群愉快地結伴而飛不時地變換著方向不時地,好象一轉身我就能走出藩籬

我就能來到郊外黃昏,有蝴蝶在飛黃昏,有平靜的流水混雜著泥土混雜著尚未被剷平的記憶

孩子  孩子糾正了我們成年之後的偏見畏首不前。孩子開始我們沒有顧慮的時光,摒棄世故的辭彙孩子撿起我們遺失的色彩和疑問對抗我們優柔寡斷的現狀  這只是開始。當我們成年後當我們第一次從孩子身上發現衰老軟弱的部位,記憶起綠草如茵像是在收復失地,孩子在成長這並不意味著山河依舊倒像是在演繹褪色的過程當我們開始從孩子的言談舉止中懂得了叛逆、不安、獨立、沉穩、軟弱另一些隱瞞起來,在孩子成年後在孩子的窗口也有一張陳舊的帆擱淺的船,發霉的青苔這也不意味著簡單的循環往複當孩子開始理解一陣必然過去的風暴一座定然晴朗的港口平凡的歲月在此得到更新這同樣在我們和父母之間得到某種印證像一場雨或一陣風在土地上得到呼應

兩個人

兩個人在一起意味著默契或者竟然是相悖,莫名的事件  兩個人在一起可能就是在過家家徒勞地修復百無聊賴的歲月  兩個人一起織網,最後只是想漏掉滄海,漏掉桑田  兩個人確定一條線,一直糾正轉彎的可能,沒有終結  兩個人,純粹的歌唱響在白晝和黑夜,在節日和所有未命名的日子  你要像個健忘的人跳開對方的盲目你會是個樂觀的人修復故事裡的殘缺  田野比實際開闊,氣候比真實的清爽兩個人跳進對方的目光就是完成透明的作品

房間

1.她的房間僅放下一束花所有的傢具、碟子、嘆息都是花的影子在投射在縮小哦,不見了她的房間  而你是如何從外面就看到的越來越集中的光線

2.若有若無當一天掩蓋去另一天的場景這熟悉的舉手投足重複或者竟是糾正  不如讓被子自由地掉落不如任憑鬧鐘自暴自棄  3.她曾有過怎樣的篇章彷彿房間瞬間能夠準確指出事件的角度,起伏乃至轉機是否只是為了適應下片刻的分歧它遠比你所能想得簡單

4.依然油煙味很重依然有人放下一束花再縮進孤單里或者終結一成不變的犧牲

5.每天,生活的高明超越一個作家的想像力因為他丟失了移進生活的衝動他用不了多久又是一個空白剛好裝下毫無理由的一天裝下她的房間,倉庫改裝過來的屋檐

深夜騎車回來的人  一些微妙的感受在路上他一次次調整自行車的方向、速度繞開市政廣場、紅綠燈、大屏幕廣告結束了南北之街、東西為市深夜騎車的人進入了夢境他剝離了枯萎的雲層和不平的路基再輕一點,再輕一點似乎可以避免驚擾他人的不安似乎能夠掙脫淪陷時光的困頓但這一切看起來是偶然的所有陳舊的秩序都在揮發所有嶄新的波浪在樹葉間傳遞當他回到了書中,自行車停靠在那裡他開始理解了那些在白天無法辨認的色彩他和我談到我們之間角色的悄悄轉換  2011、8、6深夜

父親  他騎著電動車趕了十幾公里的路來看裝修他只是看,不說,而一開口就全部否定我可能的設想他是想把鄉下的布局搬進來,他是想把房子裝修成港灣有時,他乾脆不說,乾脆說他反正不來住,不準備提建議但他還是關切瓷磚的防滑水平,灶台質量,實木門的選擇他準備自己上漆,一個業餘的老木工,我的父親,他準備好刷子這會讓他回到年輕時光,回到刨刀有力地推來推去的日子這會讓他戰勝不斷潰敗的現實,他終於是引水入海想想看,他那才華的當年,做蒸籠,賣米粉,做筷子,賣扁擔賣海蠣,做業餘木工,做業餘泥瓦匠,做肥皂粉,走船的賣木材,賣瓷磚,賣五金,看工地,當小機磚廠會計,務農能手現在他要綜合這些身份和能力,他要總結經驗和教訓現在,他幾乎是個大器晚成的藝術家,在勾勒他的謹慎和熱愛  09 05 14 清晨

鄉下  一些異想天開的書中塗抹著莊園式的風景畫,說那就是鄉下那就是你在城裡不斷缺失的紀念  慢慢地,你的恥辱感就會少一點你還真的相信從前住的地方有一棵樹黑白分明有一些鳥巢,哦,還有很遠很遠的路程那裡霜露降落下來而種子很快就破土而出  如果……如果你依然被黏糊在黑暗裡你就用鄉愁來擊敗它然後說,那就是我們鄉下人的把戲很好,一日又回到了健康、自信的輪迴里  就當做是下了一場雨蒼白的一天又將過去,天照樣亮路照樣趕,翅膀照樣在跟前追逐著想像彷彿,鄉下已經很好地遮蔽了你荒涼的山野  但是,既成的一切還是會來到你門口它們指給你看,這窒息的生活如何落滿了你捉襟見肘的周邊這循環不息的木然除了雜亂無章還是雜亂無章  還是那本塗抹著口紅的書籍那個異想天開的故事還是流水、松風、清月以及一塊磚疊上另一塊磚的牆體  還是那個不變的鄉村名字那些你稱之為日子的日子你依然一定會快活的步伐自圓其說的海岸線  還是在冷靜中伴隨著憂鬱和自嘲哦,你的無知是否真的就能幫你適應沒有木麻黃的城市沒有鹽分和泥土的年齡這是你成年以後的書中沒有談及:清澈的水洗亮了蒼老的浮雲。  鄉下從一些微暗的燈光中走來沒有什麼可說,沒有什麼正在發生亘古常新的是晝短夜長  2012、10、07中午

呂布布,女,生於1982年。 陝西商州人,現居深圳。

呂布布(12首)小妞,那年…… / 郊野小記 / 南方初夏 / 讀詩:理所當然 / 想想 / 他從夢中睡去金髮的赫米奧尼走到薩福面前 / 暖冬 / 茨維塔耶娃 / 步行深圳河 / 日常 / 換裙子

小妞,那年……

那是一個離她的星宿最近的夜晚。把學生氣嵌進相框雙手交叉在金沙江的背後再往後,是黑色高層搖搖晃晃的春天,她預感到愚笨的分身輕輕地,好像透明的狐狸溜進母親的子宮好像古酒囹圄了魍魎!她甜膩的髮絲紛飛,未及向同黨告密就要出發--1989年,她成為鼓脹的女人把胸罩當飛行帽戴穿越海峽,熒火蟲汲取胖兒草的流光陪伴她行於水上慢悠悠的日子,從中國到他鄉,她的髮絲點綴著椒鹽,綿密的愛欲沉睡都引人入勝她相信春天的小風小的像一個孩子的棺材證明她的身體原是一隻飛蛾,曾被雪澆爛。

醒來,發現別人已認不好她。一切都得重頭來過!一切都得從最熱的地方,特別是那別無去處的胃--火旺哦,柔柔的花椒痛。

(2013春)

郊野小記

談風天,長著鐘聲、更長著密雲的水庫像服用避孕藥的女人,魚春潮四起。攢熟的木瓜,芬芳的柑橘花,半天無人觀賞,挑水的婦人不為所動。

我坐在這兒,一篙退千簟的郊野,除了雲朵的變化,不再有透綠的長夢!圓月的夜晚,三月遍植的輕盈,人們以反自然的方式看待氣候。

(2013春)

南方初夏

許多年前,多情的虯漢在熱風中躺下,此起彼伏,大腿綳直微茫的詩意。飯盒仍在扇葉愴惶中翕張--外婆牌辣角,下一頓鮮奶獨白。

如今鳥鳴又一年頂翻驚蟄的烏雲,門第敞開,一株纖美的樹與一株榿樹親密如玉,如廁成癖的女職員從此經過,腹部如圓錐尖,小面積吃進難忍的麻痛。

(2013春)

讀詩:理所當然

「現在」與「永遠」的探究,身體虛弱的蘆葦成熟。一個身影能夠飛行或摺疊,掖在機翼下的日記本它輕輕述說,無非是火和荊棘,異常遙遠

與黃河截然不同的地中海平坦的長夜,沒有牆壁的房屋,心中安睡月牙和海鳥的詩人

古老即寬懷。傾斜著,為四處夢遊的人抵住寒意。這就是我,不是你這是長江上游與下游,胸懷寬與窄的區別

滾燙的花椒油,最初的戀眷滾燙的花椒油,不間斷地搏鬥,宅院顫抖著,虛空的老樹,沙啞的

枝杈,均衡南方細微敏感的天空命中注定我騰起,我的死亡,我的燃燒著的激情理所當然--我的世界--「美妙的愚蠢」

(艾利蒂斯最新發現)(2013春)

想想

想想梨澄黃表皮上態度不明的顆粒只一個通宵就老了

在你們饞嘴的角力中它成為羸弱未來的第一個段子被悶燒後喪失

想想羚羊它滿身水波似的細條紋輕易變形,而不違反

它樂呵樂呵的信仰會讓你不論談到什麼談到就是樂呵

想想吧,蠍子先生你毒刺的尾巴多麼像雷雨

(2013春)

他從夢中睡去

他從夢中睡去。他坐起來天就要亮了,院子里的芒果樹上一群黑色的鳥就要飛起,將黑暗接近曙光的陰影拉長他決定寫一首粗糙的詩他寫那嘰嘰喳喳的聲音像黑衣人聚集在角落,而他在誤解中瘋狂地做愛風吹進來,吹過八面體,噴起的泉回落到前所未有的蔚藍前景綠--綠到黑的樹接壤另一番千斤錘擊紫荊花,莧菜,紫和唇膏,木瓜奶,烈性黑啤在空氣中猛抖的床單北方正值冬季的黃綠色風向,雪交織著枯瘦的野菊莖深色針葉林里白色的蘑菇腫脹,柔軟如此粗率的涼、綠的想像,閃現著炯炯的光芒又有紅葡萄和寬葉的牛蒡類似兩人新婚燕爾,似乎非常愛,無憂無慮的類似樹林和濃情類似熱霧和接納類似雲,巨大的垂直塔不受控制的活在一個遙遠的城市

(2013春)

金髮的赫米奧尼走到薩福面前

勒斯波思島,第一道曙光野菠蘿林里的燃燒哦,那些輸給赫米奧尼的情人灼熱的氣息,火紅的蜜雲……

16歲,她的尖下巴指向緊身胸衣肉身是美好的行李金髮的赫米奧尼走到薩福面前美麗的乳房,將秘密嘗盡

金髮的赫米奧尼走到薩福面前時光再次被不幸喚醒然而,姑娘們一個個離去在別處長大

(2012冬)

暖冬

不僅是甜的愛,還要壞,像心情;像她把詩寫得遲緩,越往遲緩她身上蒙受的稜角就越明顯。她將理解這種愛,理解悲欣交集的系統

以及幽深、封緘的他,不知何為闊邊。她將一直沿曲折的小徑,每有直行卻並不比迷途的彎道更能打動她和他分披的光線。

不僅是這樣的愛;在不愛的人中間冰碴也立起如怒發的喧囂,--她慶幸這嚴寒的考驗、樂得像軲轆滾過春草

那掉落的,醒來,帶有各種不同的前途--她一粒一粒地雙手拾起它們

(2012冬)

茨維塔耶娃

她在與過去比較。她。灰色頭髮。灰色外套。她在灰色的木沙發上,收聽一種灰色的語調:「我老了,有能力帶你走。」這仍是你熱戀的譫妄,在冬日最後的光線下,它灰去。帶你進入死亡。

(2011冬)

步行深圳河

有時,當我渙然地憤怒,有時因這憤怒而悲傷地離開,我來到

深圳河中游的羅浮橋段水邊的白鷺和橋上25萬人編織夕陽

這淡淡的畫面。有時當我所犯的錯誤沉進了內臟,總孕育著厭倦

我記得,年前,父親和我從雪中回家談起松林邊的丹江,這粗線條的人

他教我要順從南方的人。「你知道,冬天出生的孩子,有炭敷的溫柔。」

有時,當我意味著一塊石頭,沉鬱的質地以上,搖搖欲墜無言的樹木之間

語言通過詩人多線程的屏幕,絆倒在團結里。永遠是相衛的。

尊嚴在樹冠晃動著,觸摸清波今夜的深圳河,是我流動的祭壇。

(2011秋)

日常

那天,我們喝了梅子酒你略有心事,卻隻字不提喝完最後一口,你信步我的庭院如同打開的翻頁細緻,真實,寫著愛的希望紅色和白色的欄杆沒有反應

迎面而來的微風,吹開了窗帘清芬是在報春?你仍是信步,清談,睡覺而我,想著一個人的辣椒小魚拌白飯想著兩條小魚,少點辣椒?

所有微妙的、不同等條件的日常在苔蘚黑綠的丁香樹旁你像蟋蟀開始午睡偶爾提著白色袋子歡呼雀躍而我的身後,真的就有幾隻麻雀在路邊的水溝洗澡

(2009春)

換裙子

你好,可愛的裙子,空蕩和暗綠輕軟地拂在我的大腿上。緊張豎起的領口,讓我的喉嚨缺少頹廢宛如處女。擎我的肩膀,抱住我的心口如此緊密我的皮膚接受你,布的,針織紐扣,被一雙陌生人的手縫製。相信我的身體在嶄新與迷幻間,它專註於裙擺被風吹起的幅度我專註於手腕的香草,被安慰的形容詞,焦慮的汗水,倉促的最後一口湯,血從繃帶里滲出。流得太早了。我都還沒有感覺到疼。我年輕的時候,怕陌生人怕生病怕挨批評能讓我高興的就是一件新裙子可以穿很久,腿和驚嚇都藏在偏愛的花色下,發胖的青春的身體,沒有疾病,永遠充滿不朽的力量。當不會想到將來毫無意義的房間,波瀾不驚的人從任何一個方向,猜測我;當不會想到今日我仍用力工作,會和我忠實的朋友,在某個角落互換裙子。

(2012秋)

陳讓,本名陳大樟。1982年出生於福建連江,2012年2月因病辭世。遺著《陳讓詩文集》。

陳讓(11首)詠物詩 / 未展芭蕉 / 孩子們都要結伴去鎮上 / 母親和我 / 九月邀友人秋日登山節日憶及父母于山中勞作 / 有時虛度 / 自然 / 算雨天 / 睡蓮 / 美月伴我一程

詠物詩

無序,卻別有造型,這蓄水塔下堆積的木板。抽走其中一些,或者重置,都不會破壞應然的它們的獨特。它們內在呈現時間的美。外在接受事物的聯繫,例如春日多雨,夏日炎炎,氣在空中移動,茫茫然,又為人所知。每一塊木板的顏色有和諧的不一致。它們的聲音開始是發芽的聲音,後來落葉的聲音,之間汲取養分的嫩綠聲音。為此,我願意再次寫下:自然的顫音實則一種和諧。我們的生活,同樣對應巨大的顫音。令人奇異。更奇異的是六歲的小侄女和外甥,叫我木,請求騎木馬和堆積木。彷彿我的幼年,先生算過五行缺木。如今我有一個木本的名字,置身人行道,心有自然的和諧。

06 06 04

未展芭蕉--贈三米深

不適應生澀的開局年輕讀者翻回書的封面細緻的描寫形成障礙,他只好跳回好幾頁直到暗色封面這是女人的背影,看起來構成特寫動人的故事需要它,大大的背影的大不在白紙上呈現,而是隱蔽大自然裡面對著光線她的影子明顯把她暴露後來這夜色籠罩遠山背對身後的幾株芭蕉年輕讀者不時回頭,發現彼此之間芭蕉,其中仍有未展的芭蕉

06 07 10

孩子們都要結伴去鎮上

孩子們都要結伴去鎮上。有的還要光腳踩著軟草,踩著泥土八九點時會經過墓地地里的桑樹高過頭頂,頂上有葚子和葉誰也不敢上去採摘最早上去的人顯然老的更快所以哪怕能輕易拿捏事物,孩子們也要記得鬆手

各家敞開著窗子,樓上有妹妹在睡她醒來可以痛快地哭可以一個人哭,可以要兔子一塊哭一整天的哭而蟲蟲還在孩子們手上傳送,它並沒有徹底死掉孩子們用火柴盒裝,也可以用鉛筆盒裝

傍晚回來孩子們還會經過墓地。江水晝夜從山下流走孩子們走的不快也就不慢世界這樣看上去如同畫面,是孩子們結伴經過的靜靜一種

05 05 17

母親和我

來到山上時,人們已經開始下去,沿著一條小路。路邊的石岩,他們都上去坐過,光滑、乾淨。我的母親說不好彎腰,濕氣過重。我說是呀,重得將村子傾成綠的潑墨畫。母親靠著青翠的松樹,笑得有些勉強。我彎腰,拾了腳邊的石子,起身向遠處草叢扔去。開始的一些石子,扔得並不太遠。我拾起另一些石子,為了扔得更遠。我們都要看清它們落在哪裡?我發現和開始的距離不遠。母親看見,天空湛藍一片。

05 04 07

九月邀友人秋日登山

九月邀友人過來「可以結伴登山啊」他們說也好順便在鼓山的石上稍息後來卻坐了很久而他們也僅來他一人

坐在鼓山的石上能夠看見山下的閩江水不停向著馬尾流走過了另一道灣口閩江就要改叫馬江了就要經過晚清炮台、造船廠洋人的使館讓異地的青年好奇留影並且嘆息事實上我並不關心江水的走向我想要是多個人就好了可以一個田間挖來紅薯一個放風一個去生火這時候的草已經乾燥、衰敗適宜做了燃料

05 09 01

節日憶及父母于山中勞作

父母出門時帶了乾糧和水,晚上會有更多的帶回家中桃樹種在山上,梨樹在桃樹的一邊母親的左手滿是桃子,右手可能還是桃子

口袋都不夠用母親說,直到一隻螞蚱從腳下飛開她才停了下來母親說再等等,它還會從遠處過來

而我的父親埋頭勞作彷彿吃足了草,母親說快看快看誰家的羊只拱出咱們的紅薯他們還來不及分辨,我已經寫到天色暗了下來

05 04 30

有時虛度

寒暄?我倒也會。譬如多日不見你胖了。再者今天天氣真好。此後就是一個人騎車去左海。有時從二環路走,其間穿過一條隧道,不是很長;有時沿著白馬河,循著805路車的線路。更多時候我是從二環路走。在公園裡淘幾本舊書,或者是一塊石頭。難保它不是璞玉,老闆是不是?老闆說,誰也說不準。我並不常出門而去,麻煩別人做些模糊的回答,畢竟小小的疑問都需要極大的勇氣。一個人的房間也有耗盡勇氣的地方,依賴收音機消弭寂和靜。想到一個名字,但它失去了形象。沒有相片的相框讓我覺得上面可以是一張風景畫。之前也就是漂亮的山水吧?吃完手中葵花籽,我不會起身采朵葵花來。

07 09 13

自然

林中枝條向陽,晨光為它們阻擾但依舊照射。光線挾雜碎影,寂靜世界看上去,霧模糊而散淡,有風吹來它就動一動,這移動緩慢且持久。而雨後闊葉上的露珠(它通體剔透,可能慢慢滲入綠色葉脈,也可能掉落無影蹤),雖有斑斕光彩卻構成浮華。伸入林邊溪水的枝條被光折斷又不隨溪水流逝,流逝的倒是這光線。濕漉漉地閃現於供垂釣的水面,陸上景象隱約重見。如果有什麼正在偏移,那是自然。

算雨天

兩個多月沒有雨,這幾晚窗前落下的就是它了。畫里的女人,她撿起一片葉子躲雨。畫得太假,我對畫師說。畫師躺在冊子的扉頁上,他有一把黑傘,一輛老式鳳凰自行車,停放在我拆了擋水板的單車旁。這樣的生活,雨也是乏味的。印象中,雨打芭蕉,雨在蓮葉心。有時候,雨就是雨,一滴滴在另一滴上。人們說下雨是因為到了雨季。它並不是來取走疼痛。透明的玻璃分隔了雨,和看報紙的人隔壁的美編將一行字:「我們很土」剪下來貼在會計的照片下面。還到對面辦公室問人家,「有沒有類似雨傘的東西?」真是叫人詫異。雨傘擱在家中我當時想,是來檢閱我的疏忽了么?每當透過過道上慘淡的燈光,看見淅淅瀝瀝的雨的線條總為你發愁。記得你上次回來,也是在下雨,還是說,用不了多久就下起了雨?可以確定的是第一次吵架就是因為它。它給了人怠慢的理由。如今只有回憶形不成速度,緩緩回放,而時間何等迅速把人與人分開。你在的雙流鎮,雙流指的是哪兩條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一提到雨,雨水就滴到那邊。你那麼討厭雨,一整個夏季備著把傘。我陪你買過一把天堂傘,告訴你曾經有一把黑傘在輾轉中不見。昨夜心中的氣流像火車頭疾行爆出「卡磁卡磁」壓低雲層的聲音。一則來自南方的訊息它特別提醒你注意,雨。

睡蓮

通話時候,注意到道路兩旁的店鋪。知道哪些是你歡喜的。雨在它們和我之間下著,我提醒你它分成點滴--開來的汽車用橘黃燈光把所有暴露。零碎啊這花樣的時光。上回你說起孜然。這是一種調料,和南方的其他調料相異。還有一次,你提到你的學長。聽得出來,這是一個有距離的人。我是說我和他的距離。距離是一種美感前個禮拜我步行在他的家鄉,接受這美感三明,聽上去就很不錯。然而我更多的想像傾注於你在成都的雙流鎮上漫步。你的學長拐過身來重新走在你的後面。這可真傻呀你說。此外幾隻流浪狗,夠不成傷心的場景只是這雨下的過於連綿。最近一回內心的場景--遠古森林中煙霧繚繞的湖邊仙女、天鵝、睡蓮、一艘船、孤島或者什麼都沒有你我都選擇睡蓮,這種柔美的花顏色神秘,若有心事。恰好這幾天我都在閱讀,一本與它有關的書一本《睡蓮的方程式》一個給人容易愛上又很快厭倦的借口。

06 06 06

美月伴我一程

巴士在白馬北路行進,美月在雲中隱現。這是個遲歸的夜晚。看著市政的清淤船,做出讓白馬河水清澈的努力。我何嘗不是,讓自己的內心,努力吧,向著美月的高度。而你的一臉稚氣,其實是另一輪美月。圍繞你的同時,若即若離,如果神馬是浮雲,原諒我,也有浮雲的可能。用散漫和不經心,晃蕩在五四路、六一中路、二橋以及萬春巷(我喜歡這左派的斜坡,有次我的電動車,載你到半途。或許這就是人生,總有泄氣的時候),直到公園西路。如今,我日日從小柳路到小柳路。呵,曾朝夕相處,為小遊戲爭執的兩人,控制欲強,而勝利的是你。就讓失敗的人把失敗清算,清算這一別數月,如你所言是某個人的咎由自取,「固執啊」!那麼,固執的他,會在未來的光陰里對著另一種可能,把舊事悔恨嗎?

2011 01 26

倪湛舸。籍貫蘇州,現居美國弗吉尼亞。芝加哥大學神學院(University of Chicago Divinity School)宗教與文學博士。

倪湛舸(12首)土星人 / 暗影編年 / 查姆達 / 題吉行淳之介《驟雨》/ 辛巴達 / 鄰人肖像Oh Horatio / 潮汐 / 傳記:巴塔耶 / 耶利米 / 突然成行(選二)

土星人

只有倒吊男才自稱沙皇。烏鴉不會因為槍響而放棄樹,它們的爪子驟然暴漲,撐破水晶宮殿,我臉上壓著倒塌的巨柱--這就是所謂厄運的重量?  請稱呼我為土星居民。我行動遲緩,鬱鬱寡歡,每餐吞下五頭大象,每夜失眠,用它們的骨頭搭建軌道,驅車探索不存在的大陸。風景總是那麼稠密,說成骯髒也毫不過分:河流錯亂如盲腸,樹木與樹木彼此搏鬥,根本無暇喘息。  當然,這只是消化不良而已,偶爾升華成反烏托邦的噩夢,(替罪羊有響亮的名號:理性,世界精神,茅屋裡的黑格爾)但最終總會醒來,水晶宮殿的最後一塊碎片扎破耳膜。我說我聽不見,請盡情揮霍你的詛咒和謾罵,我吞下它們就像是地里的洞容納死肉,竟然如此寬大!

是時候了,必須學會面對自己,太過粗礪的喉嚨發不出貓的哀鳴,當然,它更不是獅子出沒的巢穴。請允許我保持沉默,連眼睛都不眨,傲慢至極,變成石頭。朝聖者!記住,抵達時務必從懷裡掏出鎚子,敲碎我的手。

暗影編年

喝太多酒,就能看見比霧更柔軟的老虎,背上鞭痕鱗片般細密的老虎,哭起來就像是一鍋鴉片湯被打翻的老虎。老虎說:「侵略者都是勤勞的人吶,他們從不睡覺!怎麼辦?我喝太多酒,手腳發軟,任憑午後烈日沒聲息地烤化了枕邊銅鏡,連同鏡里鑲銀的槍。」 讓我無所作為吧,明天就被毒死又何妨?雨季遲遲不來,膀大腰圓的天使坐在石頭上擦槍,他長著火紅的舌頭,或許他就叫做伊必里斯。現在我要跪在他腳下,求他別把我拋棄。我的眼眶裡已經開出了千萬朵玫瑰,來吧,來吧,陷進這場比老虎更斑斕的霧,涌動在  宮殿和旗艦之間的懸河,我行將覆滅的王朝!古麗斯坦呀,著了火的花園,高聲誦經的天使再也不能回天堂,他摟著面目潰爛的女人沉睡在虎腹中。怎麼辦?侵略者正摧毀一切,為了讓新鮮秩序生長。他們用手指戳我的肥屁股並放聲大笑:「被神寵愛的人註定蒙災!」

查姆達

雪地是金黃色的,哭喊聲已經聽不見了。老婦人從林子里回來,她的兩個兒子被人割斷喉管,他們一聲不吭地從世界上消失,正如她一聲不吭地把他們養大,連同窗外的那架牽牛花。

雪白的,偶爾也是淡紫的,牽牛花一聲不吭地謝了,枯萎了,在冬天來臨之前。這個冬天之後,她還跪在門邊擦滲進地板的血,一聲不吭地數這些年來的樹枝﹑穀粒和漿果。

他們吃,他們長大,算不上什麼強壯或聰明。這不是童話故事,我夢見老婦人拖著草席,雲縫間的陽光抽打著四隻烏青的腳丫。她空著手從林子里回來,然後,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枯死的牽牛花是金黃色的,被踐踏的雪烏黑。我拚命蹬腿,想要醒來,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曾入睡。

題吉行淳之介《驟雨》

還能怎樣,無非是嫖客愛上妓女。葉落如驟雨,他攏著袖子,在窗下等一撥撥男人離去。她也等他,

守著桌上空的酒杯,嵌進瓷里的渣,缺頁的相書,耷拉在床腳的棉被。她笑起來……像一管就要吹斷的笛子:

「有彼佳人,在水一方。」整個晚上,他在街的另一邊啃蟹腿,為她守身。她說為他守身。

他們之間隔著水,淹死的馬緩緩漂過。鏡子兩頭都是影子:她和他守身,守著明年開張的花鋪,或是洗澡堂-

陰戶里,不屬於他們的整個世界施捨著。蟹殼硬,斷了雙筷子,有點沮喪。他推門,最後一個嫖客。掃葉子的車。

辛巴達

從窗口往外望,街的那一邊是橄欖球場,即使在深夜都被燈光照得雪亮,空無一人,

也聽不見返校日的高音喇叭。那一天,看台最高處的男人捏皺了紙杯、舔著唇上的啤酒沫、

沮喪地想:四十多年了,可憐的校隊從沒贏過,哪怕在這裡,主場,我們喪失青春的地方。

我看著他從窗下經過,這條街總是塵土飛揚。他身形消瘦,頭髮還沒有白透,讓我想起斑馬。

我曾經從窗口望見非洲來的斑馬,下雪時它們總是哭個不停。後來天氣轉暖,我終於

從動物園旁搬走,百葉窗再次捲起時,不認識的駝背老人正穿過後院草坪,去扔垃圾。

最初的窗外有一條河,燒柴油的輪船咳嗽得厲害,我不得不擰亮檯燈,翻開一部拙劣的航海小說。

「讓我離開這裡,我要挑戰整個的世界!」-原來如此,四十多年前的渴望,唇上微苦的酒沫。

鄰人肖像

是誰在頭頂上踱步?我看見玻璃珠沉向深處,而羽毛在水面上翻身,那麼焦躁,那麼輕。

也許,我們曾經擦肩而過,樓梯拐角堆積著卷邊的黃頁簿,空酒瓶,浸透雨漬和霉味的靴子。

必須是無懈可擊的肖邦,琴聲如訴,門鈴沉默。這一刻,陽光在遙遠的地方,比方說:加德滿都。

我看見都城陷落,王朝被遺忘,簌簌泥灰從天花板的裂縫裡落下。這是頂樓的房間,再往上就只有星空,

人怎麼可能學會飛翔?倒不如清晨時一同離開,戴上眼鏡,披起不合身的風衣,用手背遮掩咳嗽。

Oh Horatio--------------A Tribute to Tiger Lou

我在街上撞見赫拉修,就在昨天棕櫚樹下,聖地亞哥小旅館的台階前十一月的加州那麼暖和,我卻穿得太多他招手,說真好你也在這裡我摘下耳機,他放下箱子,我們擁抱說起討人喜歡的老師拉符赫神父,他去了喬治城他總是說:「上帝很努力,卻還是無能為力」就是這樣沒錯我還有什麼話說

然後班車來了,我一個人去機場戴上耳機聽那首被打斷的歌:

「我在街上撞見赫拉修,那是五年前在慕尼黑城外,去羅馬的路上塵土飛揚,天氣炎熱得讓人沒法呼吸他招手,說快過來坐在我身邊聲音哽咽,吐字艱難,嚇了我一跳他說他拼了命地愛一個人,那人穿著一件T恤上面寫:"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孤單地死去"就是這樣沒錯我還有什麼話說」

潮汐

汗珠從發梢滴落,剎那間細微的一點亮,滲進木台階不見了。陽光從樓梯扶手的間隔處撒下來,一塊純白的手帕在風裡打著卷從他眼前飛過去。午後。海邊。廢棄的小樓。

他早已不記得自己的來意,只想找一處蔭涼的地方,也聽不見那些孩子的笑聲。他掌心發冷,彼此糾纏的線過於繁盛,同時又驚人地纖細著。蛛網。快要餓死的蒼蠅顫了一下翅。椰子正香。

如果睡去,夢中所見的,會是一間狹小的卧室,沒有窗,床墊斜擺在地上。他像嬰兒那樣蜷縮起自己,赤裸的背貼著牆;他舔自己乾裂的唇,血是鹹的。從前。她濺起的水花。水深處近於墨色的藍。

潮水從身體的最深處湧出,當他沉睡的時候。他驚醒,拖著身子去洗手間。燈亮起的那一剎地板上有蟑螂驚慌四散,他甚至為此而歉疚。旅途。他鄉。刀片上吹落的胡茬。

「這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在胸膛里裝下整個海,哪怕它藏著不辭而別的你?」他就地而坐,頭枕著浴缸的沿,緩緩鬆開剛剛攥緊的拳頭。門外的爭吵。不熟悉的語言。斷斷續續的啜泣。

不過是場夢吧,這些個年頭。他夢見自己躲在陌生的公寓里,外面下著雪。潮水又一次湧起的時候,刀片深嵌進指骨,他仰頭,燈絲抖得厲害,然後滅了。黑暗。沉寂。這不是海邊的小樓。

只有她還在等待,頸下纏繞著綿長的紅藻,腐爛的雙腿變成魚尾。她潛入沒有光的深海,那裡的寒冷讓人放棄掙扎、徹底平靜,再也無法離開。--「等我!」他說,「就像等待末日!」

傳記:巴塔耶爸爸死了,我也老了,不再同任何人說話回想他的梅毒,不休的咆哮,極光比黑夜更黑樹把自己連根拔起,根與根糾葛廝殺戰爭在走廊上蔓延,我從牆裡揪出五百八十九個寡婦,她們沾在我手指上像分崩離析的殘頁,當一本書變老我不再同任何人說話,我把鐵圈箍在脖子上,我只欺騙自己指著白紙說:宮殿!然後往叮噹作響的鐘聲里塞一個瘋爸爸他有輪椅和便盆。沙人的腳步震動門外的樓梯我說:夠了,夠了,夠了!窗沒有眼珠,窗瞪著裡面,瞪著外面鳥在叫,草地上的孩子奔跑龐大而臃腫的時光雲層般翻滾,在上頭,抬起頭也看不見的上頭誰都說不出話。海水一寸寸變成玻璃魚拚命地想要擠出來,但它們安靜,紋絲不動的安靜星期三下午,爸爸撕碎衣服。一顆紐扣在遍地灰塵中滾動,新生老鼠般溫柔。我讀書:關於大逆不道和迷香,凌遲犯人雙眼望天胸前的兩個大洞上橫著肋骨,像家產破敗,被封他沉醉著----邊境被攻破,國家被迫逃跑卻無處可去,就像樹不會行走。而一夜之間,我們都學會了飛行因為輕,血被抽干後,肉變成氣球再後來,我去馬德里,垂死的鬥牛士掏出第四條手絹不要,不要沾一滴血。把它留給臉雪白的手絹下,死亡是個長無數張臉的怪物他美,他蹲在宮殿的最深處我竭盡全力地愛,我爸爸看著火焰燃燒,熄滅,陷入雪和鹽的封印,而子孫萬代沉入岩石他看。他拉屎,暖和自己的屁股。他無處可去

耶利米「我未將你造在腹中,我已曉得你。你未出母胎,我已分別你為聖。我已派你作列國的先知。」 --Jeremiah 1:5就像,就像鉛筆的另一頭是橡皮一時興起,你會調轉方向,擦擦掉應該被擦掉的東西也許擦不幹凈,留下一團黑斑但黑終將變白,不必等到水滴石穿而白的不過是張紙,揉成團,要不就撕碎他們說:資源有限,能循環的就循環我卻沒有選擇--不是做肥皂,就是鈕扣要不就多選--金牙煉成金錶,人皮用於燈罩連頭髮都有功可建,在格列佛手中扎木筏木筏進化,悄無聲息地駛來了潛水艇耶路撒冷也想下潛,擠進岩石擠進岩漿的再浸洗。他們說:那場擁擠的儀式,親眼目睹的人再不能親口描述沒有水的浴室里堆滿身體白堊紀踩著玄武紀「臭氧層破了,平流層是一顆寒冷的牙齒對流層是另一顆;或者,對流層是條憤怒的舌頭是被掐住喉嚨,把嗓子喊破的耶利米耶利米張開雙臂,他的黑袍破得像臭氧層」你試了一個句子,又一個,又擦掉句子無所謂對錯,你想擦就擦就像審判戰犯,屠殺屠夫,在啟蒙課本上印滿一個字--愛。「汝等當愛人如己」這更沒有任何毛病。你寫了擦,擦了寫陽光照耀彼岸,也照耀此岸你從不留下影子,你還在陽光的上面我卻差點看見--當你掐住我咽喉面對面--我差點看見你的臉但那時的黑暗比屍體更重,比我自己的屍體更重我只能坦白:我是每晚刷牙的人,每晚默念祈禱詞我掐著一管牙膏,而你從我的喉嚨里擠出悶罐火車,潛水艇,宇宙飛船人間的千年,天上一日,有人在整個世界裡哭只有你聽見,還寫下這樣的問題:耶利米哭個不停,這需要多大的氣力?

突然成行(選二)

看不到這些話

你往北飛,你很憂鬱郵遞員爺爺就要從養老院搬走送別路上你還得為新生兒挑選禮物颶風尚未長成它們騎著漩流就像是老虎背上的白粉蝶白白的、初試咆哮的小癲癇它們督促你照鏡子愛自己一事無成的迷人,但拖延更美蜒蚰馱著火車繼續向北沉睡不醒的臉比玻璃更平你隔著車窗,說起蛻皮的蟒蛇

這是註定的爺爺是個郵遞員不貼郵票也能把自己寄走在這花粉過敏、暴雨如注、後背總是發涼夜半尤為難耐的季節世界上的人正在慢慢變少,噓要保守秘密你知道我不愛生活就像你改不了揮霍卻總能抵達我在路上弄丟了很多把傘我聽你講過年輕的、穿草綠制服的郵遞員你在潮濕的天氣里慢慢流失著水分你回到了家

楊天孩,1988年生於重慶市璧山縣,現居璧山。

楊天孩(10首)一景彈唱 / 大雨淋髒了櫥窗玻璃 / 鬼屋的玫瑰味 / 夜裡記敘鄉下 / 傍晚 / 準備發芽的朽木 / 無題 / 睡前談話 / 初雪

一景彈唱

那個時候她是個天使跟那之後一樣。小酒館喝與聊,玩笑

然後她撿到一把吉他響起,她的嗓子是另一副音箱空氣是第三副屋子是第四……

當我們回過神來卻並未停止不由自主的肌肉緊張

當我回過神來,直到現在我,依然得說:

那能阻止心靈墜入深淵

大雨淋髒了櫥窗玻璃

大雨淋髒了櫥窗玻璃……乾淨的世界被割離出去。

沙發木訥地等待從未謀面的貓,白色燈光,一個女人說另一些人的壞話。時間反而平靜彷彿傾聽。

但很快事物如急速上升的河水,洶湧而來。彷彿怨言還未及時整理又忙於怨恨的堆積……

可是誰不願做聖人呢?不想包容像老邁的空氣?

鬼屋的玫瑰味

每天,走在路上我想我要捧著你入眠每天,我把路上的情景還原我想捧著你入眠每天,我抽煙我想我捧著你入眠每天,蜷在夢裡我想著捧你入眠每天,我想著你我捧著你入眠每天,我兩手空空我將它們洗凈烘乾窩暖給你準備著捧著你入眠……

每天,被褥整齊地讓灰塵盡情掩埋窗帘下的玫瑰早已乾枯隨時都會碎掉所以不能見光也永不會有人將窗戶擦拭了

每天,我彷彿一張舊報紙角落的一句話:捧著你入眠……每天,無人數落時間匆匆幾十年,匆匆幾百年依舊,我想捧著你入眠

夜裡記敘

那早晨我在擦積塵已久的櫥窗玻璃縫中死掉的蒼蠅像時辰的舊居但顯然,它就是,雖然我無法得知具體。空氣彷彿凝滯,在回憶的虛構里很快,我忘了理解和想像沉入與光線喜悅的共鳴如果是陰天或者下雨,我想情況仍舊如此:

一個老人,在對面早餐店的明暗交匯處盯著我,這使我在發現的瞬間莫名地觸動無法剖析的觸動我看著她,像感到一種沉默的哲思一種陌生的,理性!直到如今她的眼神偶爾浮現我都忍不住想哭泣……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幹完手中的活兒然後回歸日常。日常--可以和此時完美地嫁接所有都沒有改變所有都沒有進展並,由不得人抱怨、讚歎

包括今天我撞見和那早晨酷似的老年。

鄉下

「他們已經回鄉下了,但我還沒去」……一個高中生如是說,好像店鋪里飄蕩的某個音樂,不用嗓音唱詞。下午炎熱而乾枯,白色的,像埋葬戰馬的鹽池。

鄉下痛痛快快地就消逝了,很快,都沒有陪伴偶然聽見者的聯想。彷彿它已經淪為單純的發音,無任何意義。

鄉下繼續在偶然聽見者腦中醞釀而產生,猶如考古愛好者對歷史的蹩腳的單純。然後醞釀和產生變成無奈的省略號,痛痛快快地被省略了,在炎熱而乾枯的下午,白色的,如埋葬戰馬的鹽池。

鄉下徹底淪為一個發音了:一片累贅般的聖地。飄蕩在看似永恆輪轉的四季,少有人有幸(各種原因)可切身體味它的呼吸……

傍晚

我們在寧靜的公園散步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舊式廣播的頻率哦,請原諒我沉迷於樂器或者旋律

我們都愛聽他演奏走在我左側的朋友--靦腆的大男孩此刻戴著他棕色的帽子

我們彷彿穿行於四季但現在季節好像已死我和我的愛人手扶著手猶如精巧而和藹的詩

準備發芽的朽木

休息多過工作的燈泡骯髒的牆,寫滿:天將降大任於斯人……

的句子。可以追溯到更久。床已經像月球表面,靜,沒有一個腳印落葉也沒有

床邊堆積的衣物高高這裡像個雜貨鋪讓人想到,它從前如何收留一個窮小伙。

但事實卻並非完全這樣,那時候小兩口這裡像個雜貨鋪他們兜售希望和閱讀相互傾訴然後

搬走了,沒人知道結果也沒人知道房間事物的來由

房間舊

新來的住戶,永遠生活在秘密之外吧每一寸地板,廢棄的蛛網每一寸空氣還濃烈地沉浸

對他們的回憶……

無題

雨季。

城市長在溪間卵石,潮濕,同時汲取。雨從樓群的入口,濺灑,街道像蝸牛,伸直觸鬚--街燈發亮。

更像小說情節,村子迎來新的宿命……村子似因雨而生,終年籠罩於雨的懷抱,陰,笑完全來自人性,陽光引發節日狂潮。

晚雨意識一般侵入一個人,經過我,疾速路人,小鎮每天衍生著 無數,這樣的沉重精靈。 巷道泥濘,有什麼流,湧向深處的垃圾台。生活! 生活中世界如此忘我,生活,把一切與「我」無關者忽略,同時 織,如夢,幻覺,短暫的恍惚,靈機一轉,然後久久地,終究 回復。

雨季。小鎮上無人在意它的確切年齡,輪迴次數,此番到來的,計時器精準刻度。它來了。早上我在讀古米廖夫,被它再次驚醒--收攤時它曾攪擾例行奮鬥情緒。然後我想起誰?和誰?眾多的,到最後,空白。我希望讀到更堅硬,本質的句子,獲得力量,以便,忽略它和人,社會,關係,生計,等等糾結……

它來了。早上我回出租屋的路上睏倦與自我審視無形猶如煙癮,我只需要睡眠。街道清晰意識卻無力欣喜。

但它來了(我只需要睡眠)首先,盡道旁樹葉之全力為我奏樂,同時大片綠色的頂端它為我虛構一抹屋頂。

睡前談話

夜晚。兩條疲乏的船正要靠岸--他們洗漱,做這日最後的用嘴的交談……

「我最近,用的,你的牙刷」一艘報告。 另一艘:「為什嗎?」「因為我的不見了,後來,昨下午它又出現,於是扔了」一艘解釋。 另一艘:「為什嗎?」

彷彿水手歸去港口遇見,神色慌張令人生疑的情婦。一艘把談話電擊式終止:

「因為我不知道失蹤那些天它都經歷了些啥!」

初雪

在這之前,我一個字也休想動我被它左右,雪,一個曾只是聽說的朋友它來了,在北方的咖啡館,它是冬季的老顧客

它來了,以我的欣喜向我招手,致意以我的回憶同我交談:幾日前的降溫和水池結冰以我的瑟縮同我擁抱

然後已經四天了,我在它的身下像個剛剛出世的孩子像粒等候發芽的種子我的詞需要重組,我的詞重新列隊導致混亂,我的詞向我挑釁……

~~~~~~~~~~~~~~~~~~~~~~~~~~~~~~

早晨我快遲到了哦我的天,這老毛病早晨妞還在睡夢中回憶昨日的玩笑,囈語地域的差異早晨我匆匆洗漱出門,再次,我的天樓道窗戶外飄灑白色的雨,可是可是……下樓,我沖了進去

欣喜變得純凈被急迫的腳步踩踏如厚度適宜的積雪街道從灰色中覺醒,舊街道,雜亂的居民區汽車被冬季給我的禮物覆蓋屋頂成為冬季贈禮的盒子草叢布置著禮物世界的婚慶而路曲折而平面

我已經忘記……時間對我頒布的刑律重要的工作不再飄忽大些,再大些吧潔白的擊潰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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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我鑽進村口小超市我需要一把傘便宜的,應景的,用以採集……

瞬間,我抵達「kubrick」廣告牌子鑽進去我需要與籍貫北方的同事道喜讓他們當我是傻子吧讓他們替季節見證我是個孩子讓冰涼的腳掌告訴暖氣我見過它的父親

我需要回憶,這個早晨的刻刻神奇:瞬間,我在天橋上演出空氣拍的電影瞬間,我搖掉松樹的銀白髮絲瞬間,我在鐵軌烙下一串足跡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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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我忘記了我內部森林那些詞語被白色裝扮,以一個全新的姿態我居然忘了它們來自重慶,南方,泥濘或者夢境我居然未辨別它們的另一種愉悅

它們紛紛感冒,哽咽因為過於袒露,它們紛紛退縮以騰出足夠的空曠待雪親吻它們紛紛讓出大片空地它們紛紛站成蹩腳的林海雪原中的木房子

這不怪它們,我愧疚而感謝它們以最恰切的方式為我組裝與陌生城市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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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快速且衍生更多的邏輯它們以我的筆尖失聲告訴我它們的情景它們以我隱隱的苦悶教導我新邏輯的秘密

它們以挑釁架設我更強的表達欲……陽光在第二天下午落到咖啡店的地板在這之前陽光穿越我所不知--譬如大氣,譬如上萬片飛舞的刀子,譬如冷和磁。然後藉助廣場對面,高樓高高的窗玻璃

密集的窗玻璃我為我的詞感謝你斑駁爬上我身軀短暫的迷失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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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空閑時光,同事的攝影:銀裝素裹,郊區魔幻而華麗,風已經絕望了被雪侵蝕。這裡並非抑鬱,這裡沒有法術和尖頂,這裡忘記抑鬱(至少照片中如此)紅色的老樓和嶙峋的樹枝在某個角度講述仍在增厚的往事,以新穎的句子公路披上最新款棉衣走入北京北京在此只剩下一個詞和最無辜的意識

街燈戰慄而美大橋堅實而美時鐘恆定而美車輪緩慢而美狗跟隨它的主人,哈氣如墮落抽煙而美

整個城市被雪壓制整個城市因壓制壓制壓制呵第一次我愛上壓制,壓制理想,差距,對立,擺設般的法律,光面子與假惺惺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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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第三天了,那時候我還沒發出一聲嘆息在脫身後隱形的風中溫度成為我新確信的最神秘者

公共汽車,腳底,水印,大片大片像眼淚匯流成海洋的末日,淺,孕育不出一條魚很快便乾涸了

但在它完全乾涸前,我已再次踏上僵硬的大地雪此刻只留下精銳其他的全充了逃兵草坪中婚宴散盡,樹枝上鳥孤獨而傷心沉默的傷感鳥巢在殘雪間如一口鍋不斷加入注目臆想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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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什麼負隅頑抗虛弱的雪軍反撲?但最終溫度如經濟,勝敗標準般流離的水以冰的形式爬行流離的水成為戰亂的橫屍

初雪壓落的樹葉枯黃滿地,風趁機再抖起漫天紛繁第五天雪沉睡的草地猶如白色的月球黑色的落葉骨骸顯露分享枯黃者之失憶床

我和妞傍晚經過踏上植物的輪迴場

呵!對於人這一切仍舊多麼美好因為雪,作為南方未見識雪景的青年我們回到妞孩童時代聽雪被踩踏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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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現在走雪,嘎吱嘎吱雪的叫喚,多麼性感……

馮娜,白族,1985年生於雲南麗江,現居廣州。

馮娜(10首)雲南的聲響 / 聽說你住在恰克圖 / 太平的面具底下 / 少年目擊事件 / 群山庚寅年路遇大雪 / 一顆完整的心 / 尋鶴 / 迷宮 / 與彝族人喝酒

雲南的聲響

在雲南 人人都會三種以上的語言一種能將天上的雲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樣一種在迷路時引出松林中的菌子一種能讓大象停在芭蕉葉下 讓它順從於井水井水有孔雀綠的臉早先在某個土司家放出另一種聲音背對著星宿打跳 赤著腳那些雲杉木 龍膽草越走越遠冰川被它們的七嘴八舌驚醒淌下失傳的土話--金沙江無人聽懂 但沿途都有人尾隨著它

聽說你住在恰克圖

水流到恰克圖便拐彎了火車並沒有途經恰克圖我也無法跳過左邊的河 去探望一個住在雪裡的人聽說 去年的信死在了鴿子懷裡悲傷的消息已經夠多了這不算其中一個聽說恰克圖的冬天 像新娘沒有長大的模樣有陽光的早上 我會被一匹馬馴服我迫不及待地學會俘獲水上的霧靄在恰克圖 你的我多需要一面鏡子啊馱隊卸下異域的珍寶人們都說 骰子會向著麻臉的長髮女人再晚一些 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經書的響動你就要把我當作燈籠袖裡的絹花拍拍手--我要消失再拍一拍,我變成燈盞由一個游僧擎著,他對你說起往生:水流到恰克圖便再也不會回頭你若在恰克圖死去 會遇見一個從未到過這裡的女人

太平的面具底下

無事生非的十二月 草莽以枯萎的方式編織桂冠沒有一個英雄不死於壯烈沒有哪個美人不與佳話和悲劇有關他們絕不可以覬覦春天的街道熙熙攘攘 太平的風吹來一陣花香陷阱準備了良久我看見人們跳下去:身懷絕技的、心藏巨蟒的平庸如石的 碎裂如雨的……還有更多的人 在黑暗裡一無所知以為自己清醒的人 大叫:當心!猛地驚醒 身邊站滿更多捂著嘴竊笑的面具:哪一個平安的十二月會沒有欺世盜名的人?

少年目擊事件

我們驅車前往高原的水泊冷風灌進一片闊葉林 「小的時候……」這裡人煙荒蕪野獸出沒我們嘲笑膽小的人 相互推搡石子擲入無底的漩渦後來我們安靜下來目睹一艘沉船被打撈上岸小的時候 我不知道什麼在水中丟失我們默默在岸上走著水面低沉 彷彿與陸地維繫著微妙的對抗與平衡走在前面的人在沙子上按滅一個煙蒂後面的人皮膚上「呲」了一聲

群山

霧中的山疊在一起 是一副完整的器官每座山都有秩序地起伏、吐納當其中某個想要站立起來 逃脫大腦中的雷達它們便撕心扯肺地動蕩將峽谷的利爪釘向深淵群山涉水多年而不渡蜂巢引發耳鳴 這寂寞忽遠忽近春天隨之帶來痼疾迫使大地擰開膠囊中的粉末相互傳染的癢讓它們遍體花束 如象群的墓冢它們一動不動無數光陰降臨而無處停棲無數雨水落向深澗卻無可託付我們在霧中看山 不知老之將至

庚寅年路遇大雪

我遇到它的時候 天全部黑了下來山川俯首 我的手摸到一株含羞草的火焰不能再進一步豹子和越壓越低的枝條融為一體坑窪的地方打磨著耐心與白色相連的 村莊淌出緩慢的安寧溪流在雪觸地的瞬間消失我身後沒有一個人頭頂沒有北斗誰在百丈以外的遠處掐指一算庚寅年己丑月大雪在暗中紛紛而落 我伸出手去一個冬天的白也未接住

一顆完整的心

更遠處 我看見一個女人揀起樹影下的光斑她蒙著臉 長得像我許多年後的模樣我猜想中的 擁有低頭親吻花朵和墓碑的力量不再究詰虯曲的草木大麗花年年盛開 我把手指停在上面打開燈 打開房間的第二扇門帘幕里 隱藏了我精心的素樸接受天空莊重的賜予頷首 聆聽 開口說出寬恕「我的心驕傲得近乎破碎」那個女人抬起頭來 一條河從她眼底流經她長得像我多年前 在別人的婚禮上 手捧花束

尋鶴

牛羊藏在草原的陰影中巴音布魯克 我遇見一個養鶴的人他有長喙一般的脖頸斷翅一般的腔調鶴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個太陽他讓我覺得草原應該另有模樣黃昏輕易縱容了遼闊我等待著鶴群從他的袍袖中飛起我祈願天空落下另一個我她有狹窄的臉龐 瘦細的腳踝與養鶴人相愛 厭棄 痴纏四野茫茫 她有一百零八種躲藏的途徑養鶴人只需一種尋找的方法:在巴音布魯克被他撫摸過的鶴 都必將在夜裡歸巢

迷宮--致Z

初冬的雪不像雪我向你講述的苦痛也不是苦痛那天早上 沒有人祈禱所有枝椏都在錯身的時分抬頭--離別是一件等待校音的樂器漂浮,海面托舉星群的眼睛「動人的傳說都是致命的」你願意停下來么,摸一摸頭頂的雲霾,或者左邊它看見一座白色迷宮--我像是找到了歸宿

與彝族人喝酒

他們說,放出你胸膛的豹子吧我暗笑:酒水就要射出弓箭……我們拿漢話划拳,血淌進斗碗里中途有人從外省打來電話,血淌到雪山底下大兒子上前斟酒,沒人教會他栗木火的曲子他端壺的姿態像手持一把柯爾特手槍血已經淌進我身上的第三眼井我的舌尖全是銀針,彝人搬動著江流和他們的刺青我想問他們借一座山來聽那些鳥唳、獸聲、羅漢松的酒話想必與此刻彝人的嘟囔無異血淌到了地下,我們開始各自打話誰也聽不懂誰 而整座山都在猛烈搖撼血封住了我們的喉嚨豹子終於傾巢而出 應聲倒地

2012.10.30

徐鉞,1983年生於青島,現在北京大學。

徐鉞(8首)失眠巴比倫 / 寒冷 / 夢的暗面 / 在長途汽車上冬日 / 回憶 / 五點鐘,降調 / 自程式的邊緣

失眠巴比倫1我提著我的夜晚像乞討者提著他的鐵罐。一隻蝙蝠從血管飛出尋向你壓住夢的手腕。2匿名的樂器。海蜇般飄來的國王。一座燈塔般的重音在王冠里陣痛。3我讀不眠的人那灰色的語言像讀著雪片。一柄裂口的武器把自己從盾牌中拔出朝我的身體走來。4戰爭。愛情。自遠方送來的美人。你走進我的夜晚,像王后走進皇宮一樣自然。5黑夜,隱形者在唱歌。空中花園在你我體內層層打開。一隊沒有雙眼的士兵舔著牆向城外的公墓慢慢爬行。6玻璃上的冰在轟響。轟響。巴比倫的河。記憶匆忙收揀黑色內衣,光滴落似誰擠著星空的乳房。7時間,這饜足的舌頭在門外喘息。紅色蝙蝠飛向夜晚的鎖孔一個黃金的詞誰說出這個詞?我不知道:我在讀你。

09.Jan.11夜 - Feb.26 改

寒冷--悼念一個人此刻,雲用金屬歌唱。未經熔煉的礦石在黑湖水中跳動樹木拉動狂風,冰在酒中做夢天堂的血在天堂奔跑。一支紙煙悄悄爬進身體。而遺忘站在背後,像恭敬的侍者準備收走殘滓--太少的我,或者,太少的你。此刻,沒有國王,沒有夢。無家可歸者在偶爾驚悸的天橋下擁抱水泥,數著面具和那些用以照亮自己的眼睛。而你--你面對並不存在的過去。你在遠方的雲中舞蹈,讀那些沒有地址的明信片讀那些將黑夜染黑的聲音。誰聽到,誰醒來,誰在學習記憶。誰詢問平凡的價格--此刻,沒有你,我在寫詩命運在窗玻璃上咆哮。

2010.Dec.31 - 2011.Jan.7

夢的暗面1晚上十點鐘我突然睡去,在我的書桌上,在鋪滿信和蹄印的窗下遠處送信的人正騎著天空醒來。2十點,沒有雪,城市逼近透視法在水泥的律令之間閃爍閃爍。一座玻璃的礦。3我的住址掛在郵箱上郵箱掛在暗中緊閉的門因某種預感閉得更緊。4那落在地板上的過度失眠的隱喻突然轉動,像一架被遺忘的磨盤壓住光的穀粒。5你,年輕的另一半在黑夜裡記誦太陽的亞努斯。6時間做著名叫時間的演講星辰被空曠驅趕著從它們的棚中走出試圖吃我窗上的糧食。7然而並沒有一束穀粒熄滅,沒有詞你是誰,稻草人。8沒有一扇門被打開,被合上你是真的睡去還是在看我,和我做比拼忍耐的遊戲?9夢的蒼老的一面,我們兩個站在彼此身後,沉默,等待機會插隊。10這是黑暗雄辯的時刻我看你,我走進你充滿疲憊的虛構讀你的唇和牙齒煤的容顏在你我之間挺立。11你聽到空間用自己做著乘法你聽到月亮遺失胎記,死遙遠,你聽沒有雪。沒有雪。寂靜。12晚上十點鐘你突然睡去。13信里,豹的心臟在吞吃燕子信里沒有門,看不見的真實撲向我黃金脫去細節從經驗的黑穀殼中衝出。

2011.Dec.26 -2012.Aug.8

在長途汽車上

我握著不斷睡去的車票醒來。燈滅著,眼睛如陰影里的蟲翼。後視鏡上,山的肌肉正拉動雲朵灰色的慾望。夕陽像野狗在草中打轉,似乎發現了我們,從一站地跟隨到另一站地。時間在悉索的聲音里織網,用疲憊的輪軸和犁過寒冷的光。車停在村鎮信用社門口:十秒鐘,十五秒鐘。前排讀布羅茨基的少年把寫有我電話號碼的紙條塞向垃圾桶,消失進布滿垃圾的曠野。門關了,無人上來。發動機繼續數著斷續失竊的眼睛前行。我蹲下,試圖尋找自傍晚最後的吠叫中掉落的證據。沒有。--我抬頭一個比終點更加疲憊的老人正在我身後,頭倚住黑暗,等待蜘蛛爬上他的臉。

2012.Jan.2-3

冬日

十一月,突然他厭倦了這繪製戰爭的工作:航道,鐵製品,靈感般的暴力,雪片他關掉舊式收音機,穿上大衣走向那被晨讀者的回聲刨光的湖早餐仍睡著,清潔工人拾撿凌晨的酒瓶「此刻」,有人用俄語讀它「此刻」,有人用波蘭語讀它他摘下帽子,等待陽光的言辭。而更多的它正像夜晚的領航員般讀著:十一月湖水那綳起的神經

2012. Nov. 26

回憶

傍晚五點。雲像撤退中的勤務兵,踏過喧囂和擁堵遍布的城市,遞送來自陰鬱的上方的消息。

他的窗子開著,剛剛亮起的燈泡在灰色天花板上閃爍,閃爍,閃爍。--沒有底片的幻燈。

他坐在窗前,感到歲月正在減重。而時間正一路小跑像一個即將面見暴君的臣子,塗抹自己的臉孔。

2012. Nov. 27

五點鐘,降調1黨支部書記站在草坪上,觀察一隻飛在樹上的塑料袋:來自生活的透明申請。身後他的孩子在放風箏,高飛的紙燕子像一隻鷹。2一封信在收發室里躺了幾個星期有一次,戴眼鏡的老女人將它拿起,撫平,仔細辨認寫得並不凌亂的名字。「你認得他嗎?」她問每個經過的人。每個人都握有證件。3幾個大學生來到半身大理石像前,對兩個年份指指點點。石頭那粗糙的晦澀的眼睛一動不動,像草坪旁還未開始夜職的路燈,看著雲朵深藍的影子和一棵樹輕輕抖動的,抖動的生命。

2012. Nov. 28

自程式的邊緣1我離開了圖書館,許多人和我一同走著,身後我們借還的智慧在黑暗中變得更多像盲道石板上的條紋。更孤獨,如我們推著的無聲息的自行車。2街道。八面玲瓏的信號燈。交通警察戴著手套,像報紙戴著真理。末班公車到站,卸下公文包般的瞌睡,裝載。3我回到我可以打開的房子:一棟大樓的第十一層。我愛用咳嗽或跺腳叫醒房門外的電燈,有時,它像單色的色子翻動著,猜正確的鑰匙。

2012. Dec. 2

憩園,1985年生於安徽蚌埠。現居深圳。

憩園(8首)物 語 / 我的心情像鹿角 / 工作日 / 被虛擬化了的女拳擊手取悅一個病人 / 206房間有人 / 立體主義的年輕人(選三)

物 語寧靜下來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很多隻腳的蜘蛛爬離我們的視野。也可能是安靜地看著一堆小螞蟻鑽進土裡。下雨的時候一般我是高興的。早上我可以起得很晚也沒有負罪感。遇到朋友我說今天下雨了。儘管可能這是晚上的事。有時候執著是沒有必要的。像女人的柜子。男人的剃鬚刀。和尚的缽盂。哪天你看到我穿著短褲拎著一把雨傘從你身邊走過那就說明我累了需要一次旅行。大城市和小鄉村,他和她。花上一個硬幣,我就可以在這個城市的表面轉一圈。這和你從這個地方的內部鑽出來再鑽進去的感覺是一樣的。

2010年

我的心情像鹿角一都這樣了。我也懶得再持續下去。和有毛病的人胡攪蠻纏,有什麼意思。她摸摸舌頭說,算了。我的心情像鹿角。周圍都是毛。二星期天的公園,月經的女人,傍晚的眼睛我和我捉迷藏。天黑了,我不害臊,我害感冒。我用餐巾紙擦鼻涕。三扮鬼臉,扮變形金剛,裝瘋賣傻等。沒事的時候我可能不停地甩胳膊以示四肢靈活。現在,我很少這樣。四房價上漲,我站在樓頂上。我站在樓頂上卻從未有過跳下去的衝動。鴿子從對面的房頂飛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飛過去。五坐火車,夢見火車;坐輪船,夢見輪船。下雨了,我控制自己;地震了,我控制自己。今天,我不能自控我"靜音"。六我懷疑:每個悲傷的腦袋都有集裝箱。我很少接觸過海水和精神病人。那些合乎美學的東西,體育場,沙袋和車站等。人追趕著人,狗夾著尾巴。

2011年

工作日

每天在電腦前坐很長時間窗外聽不到鳥叫我可以看見對面窗戶里的一些人,和我一樣坐著。上次聽見鳥叫那是什麼時候?我記不清了,但我沒生病。我敲擊木板,輔助以嘰里呱啦。有誰知道我們能否幹得更賣力更漂亮一些女上司抱著一具貓?我喊她咪咪。咪咪。今天晚上我打算不這麼乾等下去。鑽進灌木叢中,如果沒有鳥飛來,我就騰地飛出去漫不經心地叫個一兩下,安慰某個人。

2011年

被虛擬化了的女拳擊手

我醒來時,比賽進行到一半她身上的胸罩開始滑落。如果裁判不喊停它會繼續滑落,掉下來飛在觀眾的頭頂上。那時候這就不是一場拳擊比賽,想它是什麼就是什麼,像一幅抽象畫家的自畫像。隨著一聲哨響,我們從想像里被拉了回來。那瞬間,我們才意識到了她是女人,不是任意把玩的小物件。觀眾,高高亮起的窗戶旋轉的喘息聲。當我們不考慮或者不為填飽肚子而憂慮的時候,一切都變了形狀,像夏日的處女裸露在沙灘。整個賽場被海水淹著,她浮在上面,用力捶打水面作為女人,她意識到了這一點。

2012年

取悅一個病人

我老了,在詩歌里。這是我第三次寫到老,一次安慶,一次深圳百花一街。今天呢,寶安。不知怎的,很多小感覺晚上出現,白天消失。關於「我老了」已經是一個話題。像釣/魚島、選美、「表哥」、音樂和月亮,我們活著總得有些什麼話題,讓我們不會感覺活著是那麼容易。這可能是真的,儘管,很多東西都不太適合我們。這些問題真不該一個夜不能寐的年輕人來考慮。很多日子可以壓縮成一天,社會主義的一天。煙霧彈的一天,瘋人院的瘋子們都跑了出來,來到大街上,和每一個憂傷的人握手,露出潔白的牙齒。一個人這麼敏感有何用?我身上的漂白粉的味道,影響每個人。是的,我承認有時我也想自殺,掄起鋼棒砸向這章魚腦袋。我怎麼忍受自己每天都在一個活動著的房子里自顧自地寫作,甚至跟一個資本主義國家來的女人過了一天又一天。到了2012年的一個秋天深圳的樹葉還沒有像安徽的樹葉那樣漫長的落下來--我從未見過。在遲疑中,我的呼吸變得急促但猶豫是浪費時間。空氣是昨天的空氣,我與自身的孤獨成為一體。那麼,我孤獨的是什麼?有些事已經發生可能我還說不清。意識到這一點這很重要。廣場上,許多胖子放空氣球,這暗含了他們的某種想像。我繞過他們,茫然地站在樹下,迎著風,撒一泡尿。用氣槍掃射。氣球「啪啪啪」地炸開了。我悠然地抽著煙,你想想那些胖子,那麼手足無措我用不著想--我看!我大笑!你知道嗎?我想過比他們更有意思的做法。將脖子上綁著氣球讓腳後跟脫離地面。那時候,肯定很多人舉著手機不停地沖我喊,拍照,打手勢,哇哇叫。好啊,電視、報紙,當然最直接的方式是我將很快在微博上出名。像一條被浪花送到岸上的鰻魚,被報紙裹著,可以呼吸,但不懂漢語。哦,朋友,我真的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不懂抒情,只是有點有趣。在每天上班之前親親她的臉蛋,我的嘴巴很快樂。這種快樂持續了整個上午。我只希望能持續下去。這絕非安慰。我不是猩猩,我當自己是猩猩。猩猩有猩猩的邏輯,我這隻猩猩,又和其他猩猩的邏輯有差異。這百分之一的差異,我迷戀並以此與你們區分開來。可能,你對猩猩有你的保留意見。當然,我認識的動物很少。我不愛去動物園,關鍵是,也沒必要。因為我就生活在動物世界,什麼樣的動物都有,只是叫不上名字--這真的不是隱喻。你瞥了我一眼,幾乎要掉下淚來。好像我是一個剛做完臉部手術的人,這種情況下我該怎樣控制我。一個警察和一個修女,朝我們走來。他們兩手空空假裝不是兩手空空,始終向上舉著,一瞬間我感覺受到鼓舞。可能他們是搞藝術的,可能他倆是小夫妻,在模擬一種床上動作。--這是猜想,我喜歡猜想,好在我想想就算了,因此不那麼焦慮。你是無神論者,不相信一個人死了還能回來還有魂啊魄啊這些事。我也不相信。不同之處在於,沒人的時候,我也會悄悄地說聲阿門。還能說什麼?我們都存在自我之中,並保護著這種偏見。死過一次的人,他(她)開始慢慢少言寡語,逢人就說見過上帝,但沒看見天堂。對於這個現象你作何解釋?否定它,是不道德的。不否定吧,這樣的空虛,又總是叫我們不高興。我們一起轉身分別遞給這人一個鬧鐘(兩個鬧鐘,一個太快,一個太慢),下一個結論:這是可以看得見秒針的時間。

2012年

206房間有人

白熾燈越來越暗,空氣很柔軟。我和她坐在床沿邊,床很大,聊天時我們很小心。生怕暴露出了什麼馬腳,我們都不是特別善於掩飾的動物。

有那麼片刻,安靜極了。我真的懷疑她不是真人,坐在身邊,還有著撲通撲通的心跳。這作何理解?

「該死的夜晚!樓上的小夫妻怎麼回事啊,這和平時很不一樣;為了證明他們的活力,每晚都可以聽到跺地板,扔高跟鞋的聲音,甚至嚎叫!哦?今天。該死的夜晚。」

她說著,用食指擼了幾下頭髮;我這才注意到她頭髮比較長,被頭髮遮掩的耳朵上什麼首飾也沒有,這叫我有點竊喜。我嘿嘿笑了一下,故意讓她納悶。

時間不早了,我們睡吧,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心裡有慾望,大睜著雙眼,糊裡糊塗。我適應了我們。現在,我只想和她平躺著,什麼也不幹;假如她突然咬我一口,那就另當別論了。

由此我想:我得像控制食慾一樣權衡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將一隻胳膊墊在她的脖子下面,另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腰部,生怕她被什麼東西一下子叼走似的。

2013年

立體主義的年輕人(選三)

2

我在深圳呆了一個多月,什麼地方也沒去,也沒什麼地方好去。我不想兜圈子製作轉動的小模型,撥弄著它過每一天。

一間沒有玻璃的旅館KTV、佛教音像店,我寫詩的時候考慮如何把它們糅合在一起但不能安靜每天晚上都有人在窗外哭,我也跟著哭過幾回。

蟑螂陸陸續續死去,我拿著掃帚掃它們忽然不明白活著是怎麼回事。你喝醉了說,活著就是用一個手指打個孔,把另一個手指伸進去。

10

元旦這天,我空著雙手走在路上,胳膊里好像有金屬擺動起來總不自然。走著走著有人在路上突然抱住另一個人的大腿。另一個人不明所以,哇哇叫著。

多荒謬啊,那人是誰並想幹些什麼?他抱得更緊了,似乎在抱一根救命稻草。送氣工停了下來,修下水道的停了下來,計程車里的腦袋在往外探,孩子們哈哈笑……一會兒這裡聚了很多人,圍成圈圈。居然還出現了叫賣聲,打毛衣的,推嬰兒車的,郵遞員,民警,乞丐打哈欠、撓肚皮。

一條狗在人群里串來串去吃泡麵的人站在窗前。

大約三刻鐘,警車來了將他倆都塞了進去。孩子們就跟在警車後面跑啊,跳啊他倆朝孩子們揮手,眾人朝警車揮手,然後歡笑著散去。那時,音樂非常響非常近。

15

三月末尾,接近四月今年的四月,不同於去年。我拉開敷滿灰塵的窗帘看到院牆,以及最上面的不規則的碎啤酒瓶。陽光照上去,它們反光,像電影中的伽馬射線。女醫生走進來我都沒有發現。她問我看什麼?我說沒看什麼。我坐回到座位上。她不信,也朝外面看了看。

於是,我從這個角度看她的曲線,正好跟窗戶構成一個弧度。她無意間充當了參照物。啊,多美妙,她那麼老還穿著高跟鞋。

木芷。1988年生於河北石家莊。西安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現居無定所。

木芷(10首)

愛 / 彈黑鍵的尺八 / 人形灰塵 / 致安哲羅普洛斯 / 鋼琴師

第一場雪 / 生存間隙的浪漫劇場 / 仍然找不到一扇門 / 愛情 / 噓……

為了留住

一隻試圖逃跑的小鹿

這片沼澤

正努力長成廣袤的草原

彈黑鍵的尺八

夢中只彈黑鍵的人

為你伴奏,為你唱出嬰兒的歌聲

或者,她只是聽著

只是請求,她的音樂漏洞百出

像一件美麗的大網毛衣

像一隻尺八屹立在風

她是一件幾近失傳的樂器

在她的祖國,很快就沒有人再會演奏她

人形灰塵

當我發抖,空氣中留下人形灰塵

只存在一瞬間

蓄滿寒冷

無數個宇宙

連成我的軌跡,如水上波痕

我是下沉的石子

致安哲羅普洛斯

詩人慢慢爬行到現代

用一生的時間

等一輛摩托車

將他撞翻

靈魂死於機器

以優雅退回上帝

鋼琴師

雞爪在燒烤架上彈鋼琴

如此優雅的焦灼

白煙是升起的音樂--

它最終要被人吃掉

死前的哀婉樂章--

在它知道了死亡的時候,它成為真正的鋼琴師

美味的「滋滋」聲……

第一場雪

這是一場肅穆的婚禮

新娘的粉底永遠撲不夠

積年的灰塵太多

反而使皮膚愈加泥濘

不知是因為禮服被弄髒

還是源於對婚姻的絕望

行人匆匆,無人駐足

禮宴如哀傷的天堂

生存間隙的浪漫劇場

摩托車,你帶我在堅硬的月亮下飛奔

我多麼希望此時我們是在流浪

而不是被壓迫在故鄉的底部

像兩隻發霉的蟲子

仍然找不到一扇門

仍然找不到一扇門,她在走廊里

撕扯著皮膚、尖叫

僅僅是一團灼熱的氣體--

呼吸是一沓疲憊的腳步,

走不到盡頭。

愛情

她被我吞噬

完整地

飽滿的一顆卵

再沒有嘴巴

張口說話

也沒有四肢

手舞足蹈

她變成一種滿足

的憂傷

一個孩子

不準備接受任何

布滿荊棘的

擁抱

噓……

不要說太多罷!

免得把一生的話說盡--

看看天空、枝葉

藍色的印花布

少女的披肩

不要看太多罷

詞語擁擠,不如疏朗的空氣

也不要想太多

安眠在這靜默中……

胡桑,生於1981年。浙江德清人。現為德國波恩大學訪問學者。

胡桑(10首)書隱樓 / 賦形者 / 占雪師 / 反諷街 / 不遇--致陸憶敏鞍山路 / 孟郊:仄步 / 吳文英:須斷 / 惶然書(選二)

書隱樓

在天燈弄,可以看見黑暗。被賦予的形狀鎖閉著,大門面對迷失自己的人。這些建築,偶爾會被臭氧驚醒,以另一種聲音呼吸,一邊堆積,一邊喪失,猶如體內傾斜的痛苦。這是一段空曠的距離,無人執守。在南市區,沒有一個位置可以姑息。秋天已被推遲,無人洞悉磚石的季節。書籍,借用虛無的形式,在眺望人群。我那麼陌生,猶如一個錯別字。城市的腹部,超功利的建築,猶如暗疾,束縛在自身的命運里。我無法進入它們鏽蝕的後院,也許,一棵梓樹的鬼魂正在遊盪,於光陰的裂隙中,糾正鋼鐵的恐高症。被翻刻的往事,在風雨中變成一個災難。我聽見建築失敗的聲音。從此以後,聚斂與逃亡的技術一蹶不振。所有權在融化。偽造的名譽幾經易手,接近透明。在放棄謀反之際,事物抵達了本質,那虛無的緯度。我一無所獲,除了幻象。一條敏感的弄堂在變形,如烈日下的豆莢。門口榖樹的果實,沒有任何鋒芒,祖先的江山,獲得了異常的寧靜。

2010年9月10日,凌晨

賦形者--致小跳跳嘗試過各種可能性之後,你退入一個小鎮。雨下得正是時候,把事物收攏進輕盈的水霧。度日是一門透明的藝術。你變得如此謙遜,猶如戚浦塘,在光陰中凝聚,學習如何檢測黃昏的深度。你出入生活,一切不可解釋,從果園,散步到牙醫診所,再驅車,停在小學門口,幾何學無法解析這條路線,它隨時溢出。鞋跟上不規則的夢境,也許有毒,那些憂傷比泥土還要密集,但是你醒在一個清晨,專心穿一隻鞋子,生活,猶如麥穗魚,被你收服在漆黑的內部。日復一日,你製造輕易的形式,抵抗混亂,使生活有了寂靜的形狀。我送來的秋天,被你種植在卧室里,「返回內部才是救贖。」猶如柿子,體內的變形使它走向另一種成熟。

2010年10月26日

占雪師

終於,一種寒冷結束了自欺的午後,它凝聚起來,為了澄清這個世界。地平線在開裂,白色摧毀了墜落的方向,遲疑著為寂靜加速。雪被誤解得很深。改變形式,就是改變人們的目光。但持續的喪失,讓我對生活一無所知。我在公交車站等待了一刻鐘,雪獨自抵達夜晚的邊境,另一種顏色在流亡。一個女人正為摩托車座上的積雪塑形。我沒有上車,而轉身嵌入空氣中被掠奪的部分,那裡,遺忘佔據了鋒利的核心,風似乎更清晰了,但是,那些記憶在冷卻。我加快腳步,一些背影被漆上虛無的顏色,一名懷舊者終於來到了失敗的邊緣,那是真實的,走馬塘的水流被時間扭曲,它就在橋下,但彷彿從未存在,就像記憶。這個世界充滿熟透的幻覺,於是變得這麼生疏。貧乏的漢語逡巡在街道,地面節制,壓低的傘使行人盲目,也許,不該穿越這個夜晚,我已是另一個人。

2010年12月16日

反諷街

顫慄的正午,陽光畏葸於樹下,像一名持舊的乞者,露出驚異的目光,樹蔭從陳舊的春天中散發出空洞,我找到一種貧乏,神秘的秩序完整起來。聒噪的鳥群已忘記交談,此時,靜默顯得更真實,我渴望一場風暴襲擊這條街道,揭示出它臨時的歡愉,直到春天墜入自身的否定,偶然的溫度。猶如削皮後的水果,喪失了約束,但四處流溢的黑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獲得無常、失敗,和最終的寧靜。死亡並不是一個句號,贈禮繼續站在你的桌上。街角被命運逼迫的建築,最終被拆毀,我流連於它們的廢墟,彷彿一個清晨隨著甜蜜的空氣而來,一名思鄉的奴隸成為內在的異鄉人,猶如減刑後的囚徒。已經習慣於被囚的處境了,但仍要向內張望,索引不可見的事物,離開此地,就是永遠棲居於此地,窮盡它的可能性,在瞬間抵達永恆,用清晰的繩子綁住混亂。

2011年2月22日

不遇--致陸憶敏

又一次消失,又一次低聲尖叫,在正午的風中,我似乎聽到一種寂靜。紅色建築,被病人閱讀,就像被預約的拒絕。這麼深,黑得可以看見身體里的血。「我就通過透明,沒有什麼比這更使我為難。」門關著,緊閉失敗,電話也沉默了,走廊里,走動著黨員,和低聲喘氣的希望。窗外,晾在陽台上的衣服,像一場驕傲的雪。門帘有些邪惡,指示著可疑的空虛,彷彿隨時可以填滿。沉默的舌頭,安慰過一名詩人。一個地址,枯萎在半路。信還在投遞的途中。裂帛之聲傳來,一輛計程車攔住了我的腳步。一個被出租的請求,它嚴厲,在皮膚下以三倍的溫度沸騰。那群生動的人,影子清晰,等待下一個日子。未被註冊的孤獨降臨到了一代人身上。可我們都不是病人。醫院的氣息如此逼真,像一張催款單,降臨在手掌,劃破的手指等待癒合,在這個國家,絕對的疼痛從未被兌現,就像絕對的愛,總是死在傲慢的急診間。

2011年3月29日

鞍山路

如果鞍山路可以停頓下來,我將能見證一個乖戾的時代如何在自身的恐懼中消失。從菜場到地鐵站,目光深不可測。口腹與四肢為了命令而運行,在混沌中完成了一生。一些塵世的皺紋從街角走來,它們卸去責任,在尖叫聲中拯救出一隻零落的麻雀。速度並未造就平衡,影子變得越來越無辜,宿命的風在半路瓦解,遺忘迅速到來。一輛自行車歇在驕傲的清晨,屏住呼吸,持續地注視邪惡的天空,讓它變得更加虛無。我步行到維修店,試圖將一陣作廢的雨帶給修理師,他的江西口音遺漏了異鄉的裂縫。迷路的女人經過郵局,在薄霧中,懂得了順從,在熟悉的街區迷失自己,盲目的日子正形成秩序。傳單散布者將街上的空氣收集起來,猶如收集一個落日,事物終將失敗,在黃昏中摔碎自己的歷史。我走過了超市,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白晝變得那麼緩慢,每一個細節都充滿矛盾,又那麼有限。經過時間的曝光,蟄居者看到了生活的負像。鄰街的傢具店、廢品站,也顯示出另一種生世。

2011年5月4日

孟郊:仄步

我曾是危險的人,如今卻在人群之中。我出行,溪澗突然進入了冬天,其實,時間已被我穿越。一塊沉積岩忍住悲傷,我的日子沒有未來。醒來是為了睡去,長嘯,才能獲得枯澀的寂靜。在乾枯的歌行上獨行。小女在宜興,是我理智的疾病。每一個兒子的死增加著我的麻木,我是一隻研磨不幸的硯台。我的筆墨越來越輕盈,越來越懂得反諷和失敗。我終於成為政治的盜版商,否定的教徒,命運比我更加古老。我藉助影子而生存,一個偏僻的詞,如素冰裂開。

2011年7月27日

吳文英:須斷

這名字不是我的,也許,是我體內的另一種虛無。我目睹那些短暫的事物,它們如加急的郵件,抵達門口。極少的漫遊,令我渴望停頓。但日子在一天天減少。女人在春天辭別,她彷彿知道,只有缺失的才能被真正獲得。我的每一天都是末日,房間里落滿了陰鬱的閃電。可我在鏡中創造句子,它們有著光陰的節奏。據說一個時代正在走向終結,但我一無所知,只配看著行人老去。在後世,我被遺忘又被記起,這已經與我無關。

2012年3月1日

惶然書(選二)

七街道那麼稀疏,彷彿老人的目光。上班回家的女人抹去臉上的風,薄暮抽打著每一棵樹木。我像一枚憂鬱的硬幣,被遺棄在郊區。那些溫暖的塵埃一去不返。無形的枝葉,在歲月里逐漸成為自己。我看見,習慣寒冷的女人,在冬日揮霍寒冷,錯過了冬天,以及梧桐樹上零落的時間。我猶如一隻橘子,被飢餓的命運吃掉,我迅速消失,只有食物在我體內走動。乾貨擺放在電視機旁,被子睡在床上,在另一種記憶里,檯燈熄滅,這些彷彿來自故鄉,但我無法回去,無知的生命被風俗纏繞,彷彿失血的藤蔓植物,日益蒼老,醜陋,不願離去。我渴望觸摸到一些具體的事物,一棵傾斜的白榆,木質碗櫃,自來水龍頭,和母親的微笑,甚至痛哭,它們的存在讓我澄清了這個世界。傍晚的陽光另有身世,天空摺疊自己,就像這片土地有一個秘密的來源,但我無法命名,有些詞那麼瘦弱,甚至尚未出生。我說話,停頓在一個虛無的詞上,但它引不起我的恐懼。

2009年11月22日

十一一種溫度糾纏著,血液里的黑暗是唯一可走的路途。冰涼的影子卻驚嚇了客廳里一片清涼的天空。到了夜晚的最深處,那些疼痛被一再遺忘,在早晨逐漸變細,散開於春風,退回到純潔的齒間。街道太冷,太單純,並不能容納我憂鬱的眼神。只能偷偷吃冰,陽光不多,這幾口冰冷的孤獨需要一個人消化。別人的面孔是一個筆還不清的帳,多年來,猶如一場最漆黑的雨,寬恕的入口。一隻被絕望淋濕的手,從背後抱過來,一個習慣的動作,卻碰到一陣戰慄。交談是一塊淤積著乾旱的丘陵。語言打下的死結,就像生物進化出來的基因,艱難比一條河流還深,冷漠,猶如下雪。人與人的對視,有時候,只是話語的對毆,春天也無法擦去有人打在臉上的恥辱,這是一種淚水洗不掉的醜陋,就像生活自身。凋零的走廊上,堆滿了誤解的紙箱,謹慎的風進進出出,因猜測而更加膽怯。我縮到被子的另一個緯度,春天可以是秋天,內心的聲音是另一種呼吸,懶散的晨霧。見識這麼多生活,無非是要學會擠乾死亡的水分。愛是為了不愛。相互怨恨,是為了讓我們慢一點老去。那麼,離開和留下會一起落入床頭的水杯,擁有和喪失攪動著一種叫做自足的液體。你現在的痛苦遲早會被頹敗的身體趕上,時間總會有事可干,讓疲憊的夜晚更加疲憊,以致麻木。入睡和醒來是同一個夢。只有忘卻。失去的一切,會變本加厲地回來。至少,我還可以與某些事物相敬如賓。我在交談中添加黑暗,迫不及待地從絕望的椅子上站起來,逐漸變成今天的樣子。那個閃耀的傷口終於懂得了沉默。毫無病症的憐憫,比死亡還要根深蒂固,這面孔背後的海水,是否蕩漾得比另一個世界更加不可捉摸。只是,我逐漸學會了從反面去生活。一種可怕的人性,讓我變得鐵石心腸,又極其敏銳。在日子的縫隙里,我彷彿聽到別人的聲音,刺破了這個不可複製的夜晚,它寂靜,但唆使我去複製自己。

2010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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