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永遠青睞與歷史同行的詩人

時代永遠青睞與歷史同行的詩人

近代中國被西方人以堅船利炮打開了大門,彷彿一夕之間,天朝偉烈的神話像土垣一般崩塌,中國的智識階層——士大夫階級,開始從乾嘉朝的書齋中走出來,睜開惺忪的雙眼,驚懼地看著這個世界。鴉片戰爭以後,從西方湧進國門的不僅是阿芙蓉、掛鐘金錶,也帶來商品時代及西方文明傳統中的某些理念。包括平等、自由乃至民主。從龔自珍的「此山不語看中原」(《己亥雜詩》第八首)到夏曾祐的「舊遊歷歷歸青史,秋雨沉沉入長年」(《戊戌中秋與西村白水、陳錦濤、洪復齋、蔣信齋、張養農、方楚青、蔣澍堂、常伯旂同飲天津酒樓,時余將南歸,率成一律》),憂懼感便如早晨最後一抹輕霧,淡淡地籠罩住先覺者的心靈。這是傳統士人面對所謂的禮崩樂壞,面對強大的「西夷」而採取的一種消極姿態。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已由道德倫理語境進入到歷史語境,歷史主體意識超越了忠君思想,成為詩人關注的中心。到了維新前夕,先進的中國知識分子其心理深層結構已發生了不易察覺的轉變。「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1既則如此,與社會意識形態的轉型相對應地,詩文在近代也發生了內容及風格上的轉移。

 近代文學的範疇起自1840年,迄於1918年。就具體的文學實踐而言,這種轉型主要體現在一次文學運動——詩界革命以及一個文學團體——南社的創作及文學主張上。1900年,梁啟超提出詩界革命的三點主張:「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後成其為詩。」2並撰寫詩話,月旦時之詩人,以為詩界革命鼓吹。但嚴格地說起來,詩界革命並非是一場自為的文學運動,換言之,即並非先有組織者、綱領,然後才有了這場詩歌領域的深刻變革。詩界革命,首先開始於少數詩界先驅自發的創作實踐,是時代的精神經心靈三稜鏡折射後產生的炫目的彩虹。梁啟超以一個總結者,而並非一個開創者的角度,提出詩界革命的三點主張。在他提出這樣的文學綱領之時,實踐早已經走在前頭。3即使在梁啟超點定三傑(黃遵憲、夏曾祐、蔣觀雲),並在《新民叢報》倡言新體之時,許多作家表現出的理想和風格上的趨同,也不宜看作是影響的作用。他們甚少布魯姆所謂的「影響的焦慮」,故而既不曾在體格上追摹古人,也沒有如同光體詩家一般以派別標榜,而是完全不經意地走在了一處。

《飲冰室詩話》第127則云:

上海伶隱汪笑儂,以戲劇改良自任。吾未識其人,大約一種之實行家也。頃上海發刊叢報一種,曰《二十世紀大舞台》,其目的即專主改良戲劇。第一號篇首,有笑儂題詞二絕云:「歷史四千年,成敗如目睹。同是戲中人,跳上舞台舞。」「隱操教化權,借作興亡表。世界一戲場,猶嫌舞台小。」又揭笑儂小照,自題二絕云:「銅琶鐵板當生涯,爭識梨園著作家?此是廬山真面目,淋漓粉墨漫相加!」「手挽頹風大改良,靡音曼調變洋洋;化身千萬倘如願,一處歌台一老汪。」儼然詩人之詩,不徒以技名耳。

 梁啟超所見者,僅文豹一斑,然而嘗臠知味,誠九方皋語。

 汪笑儂詩作恢弘悱惻,兼得劍氣簫心之意境。汪笑儂卒於1918年,這個時候新文化運動已蓬勃地展開;此前汪與南社群雄交往甚密,時相過從,前面梁啟超所舉《二十世紀大舞台》雜誌即汪與陳巢南同辦,詩風卻甚少南社諸子如柳亞子、陳巢南作品中不時流露的名士氣,可謂空中建閣,無所依傍。汪笑儂有詩題曰《讀平等閣主東三省諸作不禁技癢偶擬六絕》,按平等閣主即狄葆賢,也是梁啟超在詩話中一力稱揚之人,汪的「不禁技癢」,不但表達了他對某一類詩的認同感,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他完全是以平等的心態看待這一類詩,而不是處在影響的陰影之下。汪笑儂詩中原創性的東西很多,很難說受某一個作家、某一種詩派的影響。大抵「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對汪笑儂的詩作,也應作如此看待。

一、俠氣磊落的醒者主體形象

 汪笑儂(1858——1918),本名德克俊,又名僢,字孝農,號仰天、竹天農人,齋名天地寄廬,滿族人。他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自幼好讀書,天資聰慧。17歲應試入學,22歲考中己卯科的舉人。這以後,他就不再措意科舉了。朋友勸他上進,他笑笑說:「我不願意作書中的蠹蟲。」4他耳聞目睹近世晚清政治的腐敗與專制,憤世嫉俗,滿腹牢騷,故而看青紫如草芥,日常縱情詩酒,每飲輒必醉,每醉又必破口大罵,張次溪《燕都名伶傳》說他「性嗜酒好色」5,應是實情。

<BR>  汪笑儂學識淵博,經史子集,無所不窺,西學東漸以來,他廣泛涉獵了心理學、催眠術、法律、商業、西洋史等諸畛域。《擬英國詩人吟邊燕語》二十首,每首寓莎士比亞戲劇一出,當時士夫,能有幾人?最主要的是,他由於鑽研西學,而接受了西方民主、自由的理念,如:「意中深服華盛頓,眼底絕無拿破崙」(《哀鳴》),「中人何忍害公益?下駟惟知利自由」(《有感》)。他立足於西方資產階級思潮的層面,對進化論中「競爭」的理念表示認可:

<BR>黃旗青蓋尋常事,誰復登台大競爭?

——自和《瓜種蘭因》

民氣本來大可用,商權此後或能爭。

 

 汪笑儂的父親曾出資為他捐了個河南太康縣知縣,但他到任後,因維護正義,觸怒當地豪紳,被讒革職。從此他就投身戲曲。因老生三傑之一汪桂芬看不起他的技藝,他就取名「汪笑儂」以自勵。他投身戲曲,並非僅僅是因為愛好或出於金錢的考慮,這與普通下海的票友是不同的。他認為:「演劇與美術有密切之關係,皆無範圍之催眠,有形式之教育,或活動或不活動,皆從人心理上解決,為社會最有益者。」6本乎此,他以戲劇改革家的姿態活躍於紅氍毹上。在從事戲劇的創作、改編及表演過程中,他自始至終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即利用戲劇來呼喚民眾,激勵民心。這種理想反映到詩歌創作中,成為貫穿其全部創作的一條主線,先覺者醒著的形象,成為全部的詩作中最主要的主體形象。早年的汪笑儂崇信「新法」,而對於中國傳統的政治體制徹底失望:「無端平地起波濤,海外石田空力勞。此土總難生萬物,幸能新法種葡萄。」(《閱報知海上沙田宜種葡萄口佔二十八字以寓意》)「中國非無獨立性,誤於歷史四千年。」(《憤時》)

體制的不合理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民眾的愚昧:

四萬萬聲同一笑,可能警醒夢黃粱。

——聞教案有感其二

自由鍾送一聲聲,爭奈昏昏夢不驚。

白浪庵中空激烈,黑甜鄉里總承平。

<BR>啼鵑流血苦長夜,化蝶隨心樂半生。

<BR>雖聚蚊雷擾不醒,撩人何況是黃鶯?

<BR><BR>大夢沉沉終不悟,千呼萬喚總徒然。

<BR>當頭一棒喝難醒,解體八刀死勝眠。

<BR>良弼幾曾征傅說,惰民盡欲學陳摶。

<BR>春雷震地誰先覺,驚起螫龍直上天。

<BR>——大夢二首<BR>人盡陳摶睡不醒,世多崔灝詩休題。

<BR>——無題二首其二<BR>四百兆心容易死,五千餘歲體難支。<BR>——又論中國之現象並以詩答之

<BR>當此之際,汪笑儂儼然以民眾啟蒙導師自任:<BR>手挽頹風大改良,靡音曼調變洋洋。

<BR>——自題肖像其二<BR>籠中何物非良藥,生克原因一著差。

<BR>敢乞先生醫國手,為吾同種治痹麻。

<BR>——與巢崇山先生暢談醫理不勝欽佩口佔二絕<BR> 汪笑儂的先覺者形象,凝固成俠士的具體意象:

<BR>春情無限恨無涯,磨洗幹將與莫邪。

<BR>——春恨<BR>誰謂紅綃盜不得?才知妙手讓崑崙。

<BR>——讀平等閣主人東三省諸作不禁技癢偶擬六絕

<BR>祖生畢竟英雄也,擊楫中流猶恨遲。

<BR>——送長風如弟游東瀛

<BR>二、補天·國殤·精衛——意象心理歷程

<BR> 先秦時候的人們同現在墮落了的中國人大不一樣。那個時候的人,尚武好戰,把生死看得很輕。先秦時代的文化精神當中,有著此後幾千年中國文化中幾乎再不曾有過的悲劇意識。「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雖離兮心不懲」(《國殤》),這樣的壯烈,是日漸文弱並且世故了的後來的中國人所無法夢見的。先秦文化體系遠承創世神話,其中女媧補天的故事表達了先民超越自身生存狀況的渴求,以及擔荷人類痛苦的意識。汪笑儂早年同情維新,浸淫西學,他很快就看到中國傳統文化的老大與病弱:

<BR>若無張李明猶帝,縱有洪楊漢亦奴。<BR>利用共和竊專制,奸雄依樣畫葫蘆。

<BR>——題和平救國不二策其二<BR>如此危亡知旦暮,更誰悚懼讀春秋。<BR>——冷笑其二<BR>陸沉海嘯群龍戰,滿地玄黃血未乾。

<BR>——偶因觀畫讀詩太息而書此

<BR>洪水橫流沒孔教,陸沉海嘯地天昏。

<BR>——伶人嘆<BR>值得注意的是詩中造境酷似《淮南子·覽冥訓》中所載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缺的情狀。很自然地,詩人把希望寄託給了補天的媧皇:

<BR>笑君持正欠通權,鍊石誰能補恨天?

<BR>——破硯<BR>無金代築藏嬌屋,買石補成離恨天。

<BR>——聞某君與武林林之事即成其二

<BR>但是正如顧隨在《駝庵詩話》中談到的:「放翁是有希望有理想的,但他的理想未能實現,希望也成水月鏡花。如此,則弱者每流於傷感悲哀,強者易成為憤慨激昂。放翁偏於後者,且由憤慨走向自暴自棄。」7汪笑儂一生致力戲劇改良,開啟民智的活動,對於「鐵屋子」一般的現實,終於沒有辦法。他也像陸遊一樣走向憤慨激昂,走向不避死生。汪詩頻頻出現的「血」、「頭顱」等字眼,傳遞著自我犧牲的壯烈,並構建起了國殤的意象:

<BR>美女頭顱當飲器,劍光紅映碧桃花。

<BR>——春恨<BR>誰將鐵血換中國,空望銅胎鑄少年。

<BR>——冷笑其一<BR>頭顱大好何人砍,手足無靈不自由。

<BR>——冷笑其二<BR>痛哭問天天不管,惟將鐵血貫精誠。<BR>——觀日本從軍有感其二

<BR>汪笑儂在《哭祖廟》一劇里有「國破家亡,死了乾淨」的戲詞,國殤意象一直是他理想人格的折射

<BR>太息孤臣報恩處,滿天血雨下揚州。

<BR>——再題《桃花扇》新戲其一

<BR>最好夭桃紅似血,被風吹上斷頭台。

<BR>——才難<BR>  國殤意象傳遞的,是對於崇高地死亡的熱望,是對於偉大地毀滅的期盼。

 當然,汪笑儂同時的許多革命派人士,其詩文當中也充滿鐵血的精神。這是一個時代的特徵。如秋瑾的「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黃海舟中日人索句並見日俄戰爭地圖》)「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對酒》)蘇曼殊、柳亞子均曾鼓吹暗殺,在行動上,徐錫麟、汪精衛均參予了刺殺滿清大員的活動。但是,從詩歌層面看,或者說從藝術性意識形態的話語方式層面來看,秋瑾也罷,南社群雄也好,皆病在太激昂,而不能沉鬱。《白雨齋詞話》雲,「沉則不浮,郁則不薄」8,中國傳統詩歌的審美根本特徵是溫柔敦厚,近代詩家類多慷慨,但雄健激昂的情懷倘沒有沉鬱以為調劑,就很難達到溫柔敦厚的美學旨歸。

<BR>汪笑儂是通過引入精衛意象來產生沉鬱的。

<BR>按《山海經·北山經》載:

<BR>又北二百里曰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鳥,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

<BR>此後,精衛作為「仇海之冤禽」(郝懿行疏),成為古典詩詞著名意象。這一意象指涉著堅韌卓絕的精神。就神話的深層結構而言,精衛填海的神話表達了原始先民對於精靈不滅的信仰,這與肉體永生產生了對立。精靈不滅,必須依附於肉體的另一種存在方式。列維·斯特勞斯指出,原始人的思維特徵是二元對立。在精衛填海的神話當中,存在著生與死、短暫與永恆、肉體與精靈的對立,在這個對立模式當中,我們分明地看到一種陰極的、韌性的主體形象。

<BR>汪笑儂是這樣傳遞精衛意象信息的:

<BR>誰譜桃花新樂府,扇頭熱血幾時涼。

<BR>自題《桃花扇》新戲其三

<BR>湘竹至今斑尚在,每逢秋雨哭君王。

<BR>讀平等閣主人東三省諸作不禁技癢偶擬六絕其六

<BR>窮途自灑新亭淚,樂府空招中國魂。

<BR>伶人嘆

<BR>恨無神力支祈鎖,空有痴心精衛填。

<BR>聞山東黃河決口有感

<BR>詩人引進精衛的意象,豐富了作品符碼系統,也使得作品整體感覺芳馨悱惻,低沉哀艷。

<BR> 從補天到國殤,這是很自然的心理歷程。精衛意象的介入,意味著詩人心靈已經絕望。因為絕望而憤起抗爭,遠比因為希望而戰鬥要困難得多。汪笑儂不愧是梨園界無畏的戰士。

<BR>三、香草美人的隱喻與凄愴哀艷的詩史風格

<BR>嚴格意義上的舊體詩詞,至少應包括以下的三個並行系統:

<BR>以語音為外殼的格律系統;

<BR>以聯為基礎的句法系統;

<BR>以典故或凝固意象為元素的象徵符碼系統。

<BR>其中第三個系統唯一地聯繫著詩歌的表層意義與深層結構。詩歌的深層指涉,惟有通過典故或已經凝固的具體意象方能傳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謂屈原「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屈原是歷史上首位運用象徵符碼系統的詩人。汪笑儂詩中不乏香草美人之隱喻,他的主體精神,同屈原是相一致的。

<BR>《自和〈瓜種蘭因〉原作》其五:

<BR>幽蘭空谷失芬芳,恨煞天寒露氣涼。

<BR>不肯移根生凈土,念家山破最心傷。

<BR>按《瓜種蘭因》一劇,汪笑儂作,借波蘭滅亡故實,喻中國當時形勢,今已失傳。據說此劇在當時引起了很大影響。汪笑儂自己也很看重這齣戲,曾為該劇兩度題詩。此首必有喻指,大抵劇中應有不肯去國,甘願犧牲之人。該詩第一聯「幽蘭空谷失芬芳,恨煞天寒露氣涼。」《樂府詩集》載:「(孔子)自衛反魯,隱谷之中,見香蘭獨茂,喟然嘆曰:『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乃止車援琴鼓之,自傷不逢時,託辭於香蘭雲。」10自古以來,蘭即為君子——品行高潔的士大夫的象徵。空谷者樂郊之謂,這是知識分子精神的一塊避難所。因「天寒露氣涼」而至於幽蘭「失芬芳」,此即杜甫《秋興》「玉露凋傷楓樹林」之意。中國原始思維當中,天是最高的人格神。《屈原賈生列傳》:「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恨煞」一詞,傳遞了無窮的亡國之慟。第二聯「不肯移根生凈土,念家山破最心傷。」陳弢庵《前落花詩》:「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凈土不但是現實當中絕無的乾淨之土,也是士大夫心目中可以「委蛻大難」的地方。然而,詩人一旦求得凈土,便不得不面臨著一個悖論——獲得個人的自由與解脫,是以失去文化之「根」為代價的。對於傳統的態度,汪笑儂本就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深刻地批判文化傳統當中的病根,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深為此種文化所同化,又表現出對於文化的固執堅持。並且逾到晚年,後一種影響愈明顯。如《憤時》(激成變亂禍黃人)、《答問》、《又論中國之現象並以詩答之》諸作。《離騷》:「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緤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這種立足當下的執著,到了汪笑儂的詩里,就反映出陰性的堅韌,以及近乎痴迷的對於固有文化的堅決依傍:

<BR>無邊春色惱宮娥,老死長門冷淚多。

<BR>打起鶯兒驚好夢,君王消息化南柯。

<BR>——《宮詞》其二

<BR>忍向東皇開笑口,桃花從此哭春風。

<BR>再題《桃花扇》新戲其五

<BR>汪笑儂的詞作如《水龍吟》、《洞仙歌》諸闋感均玩艷、悱惻哀婉,同他的詩作中體現出的陰柔之美一樣,折射出他對於自身的內在定位。他作為一個歷史的改良者而不是一個歷史創造者,固執地堅持「伶隱」的地位。

<BR>汪笑儂詩中「鐵血」、「頭顱」的符碼呈現的是藝術化了的悲壯,這同他的香草美人的指涉交織到一起,便營造了凄愴哀艷的風格。

<BR>歷史始終是汪笑儂所關注的中心。關注歷史,這在我國古典詩詞發展過程當中是有傳統的,並且在很大程度上,歷史是現實的等義詞。杜甫的詩被稱作為「詩史」,是因為杜甫的詩是現實主義的。汪笑儂毫無疑問地承繼了這一傳統。

<BR>中國所謂的「詩史」同西方意義上的「史詩」是不同的。前者以詩證史,詩歌是歷史曲折性在詩人心靈上的反映,後者則以詩的形式記載歷史,詩歌不過是歷史的副產品。汪笑儂不同與別的先覺者,僅僅囿於割據、混戰等個別現象,這些帶有太多偶然性的東西,在他看來是不重要的。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詩是一種比歷史更富哲學性、更嚴肅的藝術,因為詩傾向於表現帶普遍性的事,而歷史卻傾向於記載具體事件。

汪笑儂以詩人之眼關注歷史,他主要採取近體詩——律詩、絕句這種樣式記載心靈。近體詩篇幅短小,長於抒情而拙於敘事。汪笑儂避重就輕,以獨特的抒情話語方式表現出他對於歷史的關注。

<BR>《憤時》

<BR>激成變亂禍黃人,利害公私不討論。

<BR>破壞三綱無限樂,便宜兩字自由魂。

<BR>傷心最是叢驅雀,阻力全無笠放豚。

<BR>知否吾民非白種,留將鐵血共爭存。

<BR>又《答問》一首:

<BR>忠臣孝子休翻案,欺世春秋猶未亡。

<BR>孔孟終難拒墨翟,相辛早已負陳良。

<BR>殘棋更被猧兒亂,舊社休容鼠子藏。

<BR>鼓動強梁問狐狸,可知當道有豺狼。

<BR>這樣的詩,並不指明事實,卻傳遞出歷史的凝重感來。近體詩發展到宋代,除了江湖詩派的性靈詩之外,詩家都得依靠典故來增加詩的底蘊。典故不僅可以實現復義,而更為重要的是,典故是文化語境當中兼有共時性與歷時性的話語方式,它作為一類詞語,其能指與所指的兼容性極強。運用典故的同時,就意味著當下與歷史處在了對等的層面。這種過去與現在、歷史與現實的對立豐富了詩歌的深層指涉,標明了詩歌的歷史向度。

<BR>  另一方面,汪笑儂又通過組詩來包蘊更為深廣的信息。《竹天農人詩輯》中計有組詩20組,佔了全部詩作的絕大部分。汪笑儂還通過自和原作的形式,讓詩歌負載起更多的功用。

<BR>固然,汪笑儂在近代詩壇是處在邊緣的作家,多年以來,他的文學史地位依靠的是其戲劇文學而非詩歌取得。但是他畢竟屬於最先感受了大時代氣息的那一部分知識分子。他的詩作也許跟黃遵憲、夏穗卿、林庚白等人相比,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是見拙的,然而他很可貴地保有自己的風格。同宋詩派、晚唐詩派(其實恰當的說法應為梅村詩派)相對立的,是以詩界革命和南社創作為代表的革命詩派。詩派之所以能形成,派中風格之所以能趨同,是因為創作的主體面對的是同樣的歷史,站的是一樣的高度。這與詩人因個人心理深層結構、個人體驗、師承的不同而導致的異彩紛呈的多樣化風格並不矛盾。文學史不應該僅是文學巨匠的歷史,也不應該僅是某些有較大影響的文學團體或流派的歷史。固然,就後現代主義的觀點看來,歷史本身是虛構的,但歷史的規律卻應當是實在的、可以論證的。文學史是歷史的一種,也許文學研究者永遠不可能真正描述文學的歷程,但可以預想的是,文學的可然性或必然性能夠被發現。文學同時代的關係問題,作品同作家心靈體驗的關係問題,將永遠是文學史家所必須面對的問題。汪笑儂是近代成百成千的獨立於文學團體之外的作家中的一員,為了把握近代文學的整體走向,把他這樣一個「伶界詩傑」作為個案進行考察,應是必要的。

<BR>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BR>1 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引言第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10月北京第1版

<BR>2 《清議報》1900年2月10日第35冊

<BR>3 戊戌前譚嗣同、丘逢甲、黃遵憲諸人已以詩名

<BR>4 周信芳:《敬愛的汪笑儂先生》,見《汪笑儂戲曲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10月第1版

<BR>5 《清代燕都梨園史料》下,1204頁,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12月第1版

<BR>6 《汪笑儂戲曲集》插頁第2張背面

<BR>7 《顧隨文集》75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版

<BR>8 《白雨齋詞話》卷1,第3則,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10月第1版<BR>9 《詠物》自註:「右詠物數首,均有寓意。美人香草,山鬼薜蘿,古人先我為之。不落言詮,請以意會。」

<BR>10 《樂府詩集》五八《琴曲歌辭·猗蘭操》

<BR>11 陳中梅譯:《詩學》第9章,81頁,商務印書館1996年7月第1版

<BR>12 汪笑儂有兩首題為《憤時》的詩,分別作於不同的時期。另一首:「中國非無獨立性,誤於歷史四千年。眾人奴隸莫如死,異種君王豈見憐?但解盡忠亦可恃,便言革命有何權?東西鄰舍皆強暴,共保身家莫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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