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邦妮| 愛的可能性(12.9.19)
06-21
他曾經是一位我的螺螄先生。偶爾會坐很久的車來看我。給我挑選傢具,並且負責組裝好。在牆壁上鑽孔,把書架打進板壁中。在狹小的房間裡布線,討論布局。水池裡總有積攢了多日的盤碗,他給清洗乾淨。片下魚片,做酸菜魚。送給我紅酒,還送我開紅酒的小玩意兒。我哭到睡著的時候,他握著我的手,乾燥溫暖。我醒來的午夜四點鐘,他在隔壁默默的讀書。我在遙遠的南方城市,情緒崩潰,給我所有的朋友打電話,深夜裡全部關機,只有他的手機開著。他當然睡了,但是我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他聽我說或者哭,而他也許並不知道,那對我有多麼重要。不是沒想過發展成戀人。我的顧慮都極其現實:比如他長得不高也不帥,比如他沒有那種讓我信服的才華,比如他是我一個女友的前男友,我們正是通過她互相認識。這三個原因中,數最後一個對我牽制最大。我只要一想到我那位女朋友的面孔,就放棄了要和他交往的念頭。年長日久,我和那位女友因脾性不同而日漸疏遠。但是我忘記不了她。他也一樣。曾經有某個時刻,我們差一點成了戀人。我記得那是在飯桌上。我們的一個朋友,笑著看著我們,攛掇著問他:「你對邦妮有沒有意思啊?你願不願意做她男朋友呀?」我們都極其尷尬,沒有人說不,也沒有人說好。他似乎說了「當然好」,但聽起來像客套。我也覺得我們在一起會不錯,但是也僅此而已。這種小錯覺維持了一點點時間:他捕風捉影的感覺到,他的前女友和他的好朋友似乎有點曖昧,他為這種猜測幾近發狂。我赫然發覺那種老實耿直的表象下,他的感情極具侵佔性,激烈濃郁,有一種宗教狂熱般的偏狹。我激不起他的真正愛情,就像他無法讓我拋開那些特別現實的顧慮。我們一生都在和一些人相遇,我們和無數人擦肩而去。那個瞬間過去了,許多個瞬間過去了,我們心知肚明,並不特別惋惜。就像我一個朋友說的:你可以離開一個人,說明這個人沒有重要到讓你離不開的地步。同樣,一個人可以離開你,說明你也沒那麼重要。這件事本身並不需要特別惋惜。錯的人才會錯過,當你的大腦猶豫到底這個人對不對,合不合的時候,其實,你的內心已經做出了判斷。當然,這是我一個人的判斷。後來我有了固定的男人。這是一個和我差異巨大的人。我想,我內心竟然是這樣的卑微,我選取了一個不可能拒絕我的人,而並非是仰頭去追求一個比我更加光彩奪目的人。我無法再忍受任何一點拒絕了。我喜歡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的施予慢慢的改變了一個人,並且為此得意沉醉。我想要維繫那虛偽的自尊心:極其可悲的自尊心。我的很多好朋友都不看好這段沒有認真思考,嚴重的不對等,衝動慣性而成的愛情。我因此和幾個朋友疏遠了。他也反對這段感情,並且數他反對得最強烈。他懷疑這個陌生人的品性,懷疑他的目的,懷疑我們的結局。我並不生氣。你們知道,在那個擦肩而過的瞬間之後,我保留了一種神秘的優越感,那是不能實現的男女之情被迫升華成友情之後殘留的幻影。再後來,他自然而然的變成了「我們倆」的好朋友。他和我的男人兄弟相稱。他又成為了我們家的常客,甚至比我獨身時來得更多。當他發現我的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堪的目的時,他開始坦然的祝福我們。照這樣發展下去,他會是我們一家永遠的好朋友,成為我女兒的乾爹,參與我們家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帶著溫暖的笑容拍掌。聽起來有點像古典小說里的真正的紳士,懷揣著高貴的愛和高貴的孤獨,直到終老。當然並非如此。他留下來了,在我的生活中長久存在著,那是因為我們始終沒有燃燒過的緣故。再後來,他有了一個高瘦白皙的女朋友。那是一個有意思的女孩。我們第一次見面,一起吃梭邊魚,姑娘不肯吃,說:「這種魚太難看,我不吃長得丑的東西。」矯情到這個程度,我多少有點兒愕然。我的男人說,你還不明白?這是撒嬌呢,你啊,一點都不懂。我是真的一點都不懂。這姑娘身上確實有一種嬌滴滴的氣質,這種嬌氣和她高大的身材並不相稱。很快我們發現,這種嬌氣貫徹得非常徹底:她不做任何家務,甚至也不工作。起初我們以為她是在休整,休整完畢之後,總會要工作的吧?並不,她毫無這種意願,連偽裝都沒有。有一段時間,我非常不理解他的選擇。以他的現實狀況,以他的脾氣性情,應該找一位踏踏實實,溫溫柔柔的姑娘。只是憨笑著坐在他身旁,悄無聲息,你以為她什麼都沒做,但是一切都在它應有的位置。生活平淡無奇,卻有不乏滋味兒。他的工作繁重奔波,並且勞累辛苦,身邊應該是一個得力的貼心人,而不是一尊供起來的菩薩娘娘。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他和菩薩姑娘結了婚,姑娘照舊不工作。他攬了很多很多工作,天南海北的跑。我們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有一年過年前夕,他正好有幾天空閑,來我家串門兒。長日無聊,又很久不見,大家就多喝了幾杯。拉拉雜雜說起家務事,我才知道了他的很多身世。這都是我原本不知道的。他的身世非常苦。從小父母離異,母親一去不回。他下面還有一弟一妹,從小仰仗他拉扯大。考上了大學以後,每年寒暑假在工地做工,掙了自己的學費再去掙弟妹的學費。直到前幾年,才與母親和解,但是感情上全然陌生。母親招待他,在狹小的廚房裡忙活,他在一旁不遠處看著,心很遠。滿頭汗水的母親狼狽的樣子,讓他厭惡。這時,我才隱隱約約明白,為什麼,他會喜歡上全然不同的女人。吃過苦的男人,不管自己有多苦,往往不會選擇和自己一樣踏實辛苦掙命的女人。他們會喜歡菩薩娘娘一樣的女人,供奉起來。對她們的無限嬌慣,其實是對自己的某種補償。溺愛一個女人,讓他們內心獲得了隱秘的優越感。比起在世俗生活中的無限操勞,他們已經得到了回報,那就是那種無法替代的優越感。輕鬆有趣的戀情,固然讓人羨慕。但是那些活得從來都不輕鬆的人,一生追求的,並不是某種輕鬆,而是某種沉重。沉重讓他們覺得自我更有價值。不斷的犧牲,不斷的奉獻,才會覺得這就是真愛。意識到其實我也是這樣的時候,我開始覺得可悲,為我們兩個人分別感到可悲。原來,長久在一起的人,哪怕外人看起來再不合適,內在隱秘的地方,當然還是各取所需的。齒輪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緊密咬合。在我看來,這是某種愛的必然性。那年冬天,我們舉家回四川過年,飯桌上,我見到了久聞大名的劉躍進叔叔。他是我媽媽下鄉的插友,又是一個單位的老同事。總有一些秘密,是母女之間的,這讓母女關係帶有溫暖的默契,就像一對女高中生互相收藏對方的情書一樣,刺激又甜蜜。我和媽媽的秘密就是這個陌生人。在媽媽年輕的時候,追求者並不多。(和我一樣!)這位劉躍進叔叔是其中之一。媽媽並沒有選擇他,而選擇了我的爸爸。(這都是廢話。)這位劉躍進叔叔後來做了大官,混得春風得意。媽媽總是偷偷的跟我提到他:在生活順心的時候提到他,暗示我,自己的選擇是多麼的明智;在不如意的時候提到他,暗示自己,她曾有過更好的選擇,但是自己主動捨棄了,這讓眼前的受苦多了一些悲壯浪漫的意義,還能繼續忍受下去。這當然不是愛情:他僅僅代表了一個選擇的可能性,愛的可能性。在她毫無選擇的生命中,在走下去更加毫無選擇的生命中,那一點曾經過去的「可能」,顯得格外的寶貴。有時,這是我們生命可悲之處:我們都知道,所謂那些愛的可能,其實正是愛的不可能。劉躍進叔叔讓我失望。他腦滿腸肥,他的兒子也腦滿腸肥。他對我,我們的生活,我媽媽的生活已經毫無興趣。久遠歲月里的那點兒情感的曖昧,那點兒不值一提的往事,於他,已經不見絲毫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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