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英國炮兵記憶里的臨津江之戰:夜裡我們聽到了可怕的軍號和哨子聲
▲1951年4月,正沿著11號公路撤退的第170迫擊炮連
【導讀】英國人吉姆·雅各布斯從1951年3月到1952年6月,作者都待在一支由170人組成的獨立迫擊炮連隊中,並參與了著名的臨津江之戰,在前線衝鋒陷陣。他沒有被俘虜或是被擊斃,但很多戰友卻沒有他這樣幸運。戰爭結束後,吉姆寫下回憶錄,平靜而生動地敘述了他在戰爭中的經歷和感受。
1951年4月,我們在臨津江岸邊的高地上挖掘戰壕。在這裡設置陣地是為了更好地觀測江對岸的高地。情報顯示,我們的當面之敵為志願軍第63軍,該軍下轄第187、第188、第189師,總兵力達28000多人。中國士兵都是戰場上的偽裝大師。雖然知道他們肯定就在附近,但是皇家炮兵軍官駕駛的輕型校射機在空中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蹤跡。中國士兵往往晝伏夜出。後來我軍推測,中國軍隊的陣地應該在位於江北約20英里的地方,這意味著中國軍隊如果要發起進攻,就不得不在夜幕掩護下馬不停蹄地連續行軍20千米,然後再渡過臨津江。眾所周知,當時中國軍隊正策劃發起一次大規模的春季攻勢,企圖將聯合國軍擊退到漢城以南,把戰線恢復到冬季以前的態勢。
我們連配屬給皇家阿爾斯特來複槍營的B排在南岸駐防沒多長時間就渡江佔領了195高地。最初我們使用的是日據時期印製的地圖。這個高地在圖上的標高有好幾個版本,有的是194,還有的是196,但是後來在美軍工兵測繪的地圖上,該高地的標高就是195了,所以我們就一直稱之為195高地。皇家阿爾斯特來複槍營很快就被調入預備隊,替換他們的是隸屬第29旅的比利時首都營。比利時人接手了皇家阿爾斯特來複槍營精心構築的工事。皇家阿爾斯特來複槍營和第29旅的另外2個營不同,該營設置的鐵絲網地帶縱深很淺,他們自信憑藉堅固的工事足以遲滯敵軍的任何進攻。
我第一次在觀察所執勤就是跟比利時人一起。那天周圍很安靜,中國軍隊只是偶爾用大炮或迫擊炮朝我們射擊,然後我們也用迫擊炮反擊他們,但是我們心裡都明白,現在不過是大戰前的寧靜。最開始,比利時人給我們的印象是鬥志高昂,滿腔熱血。儘管雙方交流不多,但我們很快發現他們其實是第一流的軍人。雖然有部分比利時軍官會說些英語,但我們和比利時人的談話中通常夾雜著一點英語、法語和弗拉芒語。因為部分英軍軍官從小就學過法語,所以有時候他們也能勉強和比利時人用法語交談。
當時比利時營是由志願來到朝鮮半島的軍人組成的。經過挑選,有700人被送到前線。只有最精銳的軍人才能入選。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有在「二戰」期間服役的經歷,有些人還曾經在突擊隊和傘兵中服役。該營於1951年1月31日抵達釜山。英軍各步兵營都下轄4個連,而比利時營只有3個連,還有1個由盧森堡人組成的排。後來我從一些材料中得知,比利時營里有一個軍官是比利時的前國防部長。
▲迫擊炮班組的士兵坐在工事里抽煙
我們佔領了195高地,並在A連和C連尖刀排之間開設了觀察所。與此同時,右翼的美軍第3步兵師正向鐵原方向發起猛烈攻勢,因而前線形成了一個凸出部分。自北向南洶湧奔流的臨津江把我們和美軍第3師分隔開來。近幾周,附近朝鮮平民的活動越來越少。很顯然,中國軍隊已經後撤,與我們脫離了接觸,不過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4月15日,我軍展開了一系列有限的行動。當時我們A排開進至一處夜間陣地,同時B排則於5點開始行動。我們被告知可能會派一支遠程巡邏隊渡過臨津江,不過很顯然能夠調入這支巡邏隊的應該只有A排,他們剛剛從諾森伯蘭燧發槍營借來了4輛通用步兵車。每輛步兵車都將運載迫擊炮和50發高爆殺傷彈,隨以皇家諾森伯蘭燧發槍營營長名字命名的「福斯特特遣隊」行動。我連連長費希爾-霍克少校(當時他剛剛從日本傷愈歸隊)及隨行人員乘坐另外一輛步兵車一起行動。
福斯特特遣隊的兵力包括皇家諾森伯蘭燧發槍營的1個連、國王第8皇家愛爾蘭輕騎兵團的1個百夫長坦克連和我們迫擊炮連A排。渡過臨津江的行動進展得很不順利,車輛不斷陷入泥濘中,很難找到適合拖曳火炮的車輛行進的土路。這些車主要運載迫擊炮的彈藥。路的兩邊都是稻田,寬度根本不夠車輛行進。各個村莊之間只由狹窄的小路相連,這種路只能通行牛車。特遣隊開始實施大範圍的偵察行動,渡江以後在距江北12000碼的地區徘徊。
▲1951年春在臨津江附近指揮交通的憲兵(帝國戰爭博物館BF10243號)
儘管此前夜間巡邏隊曾經多次差點遭遇敵人,可A排還是報告沒有發現敵人,A排只向一處疑似敵軍陣地的地點實施了炮擊。和我連連長同乘一車行動的還有第29旅戰術指揮部的人員。
B排則在7點乘坐6輛車離開永備工事。我們走的這條路雖然路面相對堅實,但也不怎麼好走。我們為部分迫擊炮挖掘了工事並進行了偽裝。14點30分我們奉命返回出發前所在的陣地。在臨津江附近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敵人,但當時中國軍隊的春季攻勢已經迫在眉睫。由於連所屬3個排部署得比較分散,因此一旦交戰我們根本無法集中3個排的火力同時對敵方陣地實施射擊。每個排都在各自所屬營的作戰地域內,它們各自晝間和夜間陣地的位置也是獨立的。彈藥都堆放在各排的陣地上,而炮兵連指揮所則有裝載著補充彈藥的汽車,隨時準備為一線部隊補充。
我們打算用通用步兵車(裝有布倫機槍)拖曳迫擊炮,但結果仍不盡如人意。路面軟爛不堪,步兵車很容易陷入泥沼。連長在一個渡口找到了一輛百夫長坦克,然後就試著用這輛坦克運載一名射擊觀察員,以及迫擊炮、座鈑和50發殺傷彈。我不知道這個試驗成功與否,但是後來再也沒有人做過類似的事情。以坦克的寬度,根本不存在適合其通行的道路。從皇家阿爾斯特來複槍營借來的少量牛津式履帶運兵車被認為是理想的迫擊炮拖車,該車性能優越,而且運載能力很強。每輛車可以裝載100發炮彈外加一個迫擊炮班的4名炮手。要是還在諾頓兵營時就給炮兵連配備這種牛津式運兵車該有多好。但是當時連4.2英寸迫擊炮都處在試用階段,也沒有誰能未卜先知,預料到在朝鮮可能遇到的這些問題。
▲作者在一門4.2英寸迫擊炮旁的留影
為迎接即將到來的戰鬥,炮兵連的編製做了微調。副連長兼炮術官沃特菲爾德上尉因非戰爭原因去了日本的醫院,因此炮兵連必須重新調整編製。A排排長沃特斯上尉接任炮術官,鮑威爾中尉擔任A排排長,而拉克斯中尉擔任發射陣地指揮官。威斯柏上尉作為C排唯一的軍官隨格洛斯特營行動,艾斯丘二級准尉擔任炮陣地軍官。連長決定每門迫擊炮都要有一名士官指揮,所以士官必須掌握新的指揮任務。霍克斯中士和威蒂中士成為A排的指揮官。
另外還有幾個B排的通信兵和我一起在觀察所執勤:通信軍士長里德、我的同伴通信兵勞里和達斯提·米勒。皇家炮兵技術助理也被派到觀察所。我們的技術助理是一等兵蘭比和麥考利夫。
在比利時營接管皇家阿爾斯特來複槍團第1營在195高地的陣地後,阿爾斯特營撤回到預備陣地待命。他們尚未從1月的柴根漾戰鬥的慘重損失中完全恢復。
4月21日,在觀察所我注意到自己的左後方採取了一些行動。一群皇家工兵乘坐著衝鋒舟過了河,其中還有少量的燧發槍手。他們過河偵察的目的是弄清北岸不遠處為什麼會冒出大量濃煙。我聽到敵軍那邊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顯然敵人突然出現在燧發槍營陣地前的低矮山脊中。戰鬥持續時間不長,很快雙方就脫離了接觸,從我的角度能看到這場戰鬥的一角。當然這不是好萊塢的電影,而是真槍實彈的戰鬥。燧發槍營開始請求3英寸迫擊炮的支援,而遭到炮擊的敵軍陣地上燃起重重濃煙。燧發槍營在煙霧的掩護下乘坐衝鋒舟匆匆撤退。中國軍隊有可能已經在山脊上看到了我們的行動,所以他們偶爾開始向我軍撤退部隊射擊。雖然我們在195高地上的秘密觀察所里,但是大家都不知道戰鬥的全貌。我們知道的是,敵軍距離臨津江的陣地比我們預想的更近。我想炮兵連官兵都希望在經過數月轉戰後,能在這個新的陣地上踏實地待上一段時間。第170連跟隨第29旅在11月里四處奔波,光來回穿越三八線就有三次。我作為B排觀察所的一員,要長期待在高地上,所以我希望為期兩周的輪換制度能持續下去。經過偽裝的觀察所設置在195高地,迫擊炮被安放在我們右後方的一片平坦的沙地中,毗鄰臨津江北岸。我們報出目標坐標後,炮彈會從我們頭上飛過去。希望這些炮彈里不會有哪一發「下網」。我們有時候會收到一本《炮兵》雜誌,由皇家炮兵出版,最新的一期一般從國內通過航空郵寄來。在1951年4月號上我看到了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它是一個美國陸軍將軍寫的。他稱讚英軍炮兵部隊為自己的步兵師提供了「出色的火力支援」。他還特別提到了我們的觀察所,他聲稱,「那些有著堅強意志的無名英雄,為炮兵火力支援取得成功做出了很大貢獻」。本來和部隊主力分別行動讓我多少有些被忽視的感覺,所以當我讀到一個美國將軍的讚譽之詞時,我還是非常欣慰的。儘管偶爾感到不被重視,但我沒覺得自己是個無名英雄,我的戰友也沒有。我們不過是按照自己接受的訓練去處理各種難題。
還需指出的是,1951年,雖說要為赴朝作戰的第29旅提供最好的裝備,但是由於庫存不足,只能用比較過時的替代品頂替,事實上第29旅也不過是一架龐大戰爭機器中的一個小齒輪。第29旅歸索爾少將的美軍第3步兵師指揮。美軍和韓軍在150英里的戰線上總部署了14個師。第29旅雖然兵力較少,只有3個營和保障兵種,但是也負責了8英里長的戰線。
4月22日(周日),我們這些待在山頭上的士兵已經預感到我軍將會發動一次進攻。自從加入炮兵連以來,我先後經歷了防禦戰和撤退行動。情報顯示,在我部右翼第8集團軍當面戰線敵軍的活動越發頻繁,同時敵軍炮兵也越發活躍起來,這樣的情形在之前是很少見的。情報顯示,中國和朝鮮軍隊組成的聯軍想在聯合國軍當面發動攻勢,再次奪取漢城並乘勝南下,中朝方面還打算在9天後的5月1日(周二)在漢城慶祝勞動節。我如果提前知道這個情報的話,可能會更加擔心。
全旅所據守的陣地橫跨在一條古道之上,這是朝鮮自古以來從北向南用兵的必經之路。現在我們得知接下來肯定要經受考驗了。根據第27旅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在離我們東邊大概25英里的地方已經爆發了激烈的戰鬥,但是我卻沒有被牽扯進去,因為我對這種小道消息嗤之以鼻,認為它跟自己沒關係。總的來說,軍官們肯定會知道更多有關全局的信息,而像我這樣的小兵一般來說只會關心眼前發生的事情。常言道:「好的士兵絕不會向後看。」當時我就從不關注陣地之外發生了什麼。當然,在相鄰地帶發生的戰火接下來會蔓延到我們這裡,然後是兩翼,但是我首先要關心的是自己要執行的任務。在現代軍事環境下,由於衛星的出現大大改善了通信條件,士兵們能夠更清楚地了解周邊的戰場環境。今天的步兵和前沿的作戰人員都會佩戴耳機和麥克風,這些東西可以幫助他們與上級指揮人員進行實時聯絡。在1951年只有配備必要設備的軍人——主要是軍官、通信兵和指揮所的人員——才能夠和上下級保持聯絡,不論是排、連、團、旅還是師級指揮機關。使用分配給B排的頻率,我可以和營通信網溝通,同樣A排和C排也有各自的呼號。
在觀察所,我如果發現有敵人,就要向射擊觀察員(FOO)報告,由他決定是否開火。如果決定在敵人接近之前將其消滅,觀察員就要一邊用望遠鏡監視敵人的行動一邊下令,比如說「排射擊目標」,這就意味著要有4門迫擊炮準備射擊。我要重複射擊觀察員的命令,並且在迫擊炮兵準備就緒後向他彙報。射擊觀察員會計算射擊目標地域的坐標,然後向我或者直接向火炮陣地指揮官通報坐標。指揮所的炮兵技術助理則要進行必要的運算,以保證炮兵能夠向目標地域準確射擊。接下來,炮兵會用迫擊炮打一發炮彈進行測距,修正射擊方向,然後會各個方向試射,直到炮彈準確落入目標區。接下來全排會根據敵軍的規模,用每門炮發射一發或幾發炮彈。如果不需要進一步修正,射擊觀察員會讓我發出「消滅目標」的命令。而指揮所的回應是要求「描述目標」。為此我會讓射擊觀察員明確炮兵所使用的彈種。一般目標描述就是類似「開闊地上有10個敵人」這樣的話。大概就是這樣一套流程。聽起來很簡單是嗎?在書上看起來確實不難,但是如果在近距離親眼看到敵人步步逼近,更不用說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的情況下——還有陣陣刺耳的槍炮聲——那你肯定會感到腎上腺素分泌激增。
在陣地平安無事的時候,無論是達斯提還是我都會在高地附近翻到山下的炮兵陣地,搞點五加侖水、C口糧、固體燃料或者隨便什麼東西。扛著五加侖水桶向山頭爬幾百碼還是挺累的,但是不喝水也沒有啤酒可喝,後者才是真正男人的飲料。韓國勞工覺得用A型背架背上兩個盛滿了水的五加侖水桶簡直是小菜一碟。相比之下,他們才是真正的男人,而我們不過是黃口孺子。有時候我剛回到觀察所,射擊觀察員就跟我說他忘了告訴我要帶一些急需的東西,比如說一些陸軍式白紙(就是廁紙)。我會告訴他說「去你的吧,見鬼了」或者類似的話,然後我得扭頭再次回到山下,還得祈禱和我頭次下山的時候一樣,中國人沒有注意到我,沒有等著我再次出現。
我注意到在這個安靜的周日,炮兵連的小夥子們都被連軍士長命令去整理炮兵陣地;其他人則去裝沙袋,準備把天氣轉暖後出現的一處水潭攔住作為游泳池。我們在山頭上發現大約600碼外出現了一小股敵人,我們打了幾發炮彈,敵人隨即銷聲匿跡了,除此之外再沒有出現別的情況。比利時人一發現敵人的蹤影就用機槍狂射一通。很顯然中國人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下午時分敵人不斷出現,這預示著他們很可能要發動進攻。A排與燧發槍營位於我們左翼後方的陣地上,他們也發現了渡河的敵人並對其實施了炮擊。情報顯示第8集團軍當面戰線上的敵人活動越來越頻繁,看起來大規模的進攻已迫在眉睫。達斯提在11月就到了前線,所以他的戰鬥經驗比較豐富。他多少能教我些東西。在這個安靜的周日之前,射擊觀察員讓我整理裝備,和他一起隨步兵巡邏隊去觀察所以西2.5英里處的梧里洞執行偵察任務。有情報稱,根據空中偵察顯示,該村駐紮有大量中國士兵。我們爬上一道山脊,在那裡用望遠鏡觀察,但沒有看到任何中國士兵的蹤跡——只有幾隻喜鵲和流浪狗。回到195高地,我們希望繼續這麼悠閑地度過夏季時光。陽光逐漸開始明媚起來。我們期待著可以在建好的游泳池裡暢遊。
22日入夜,我們聽到了可怕的軍號和哨子聲,這是中國人在調動部隊行進時發出的信號,而且越來越響。夜幕降臨後,我們就進入了臨戰狀態,在接下來的8個小時里一直召喚炮兵不停地開炮。首先,為了守住陣地,我們開始向事先標定好的直瞄射擊目標開火。從21點30開始,我們發現在陣地前沿能夠看到敵人若隱若現的身影。我們繼續向迫擊炮陣地通報目標情況。炮擊一直持續到23日5點,我們一整夜都在向8個目標開火。與此同時,在炮兵陣地後方,由於滲透進來的中國軍隊已經近在咫尺,可以戰鬥的人都準備拿起輕武器直接參与防禦戰鬥。現在陣地的三個方向都傳來了嘹亮的軍號聲,中國軍隊很可能打算孤立我們所在的這座位於臨津江及其支流漢灘江交匯處北岸的高地。(本文節選自《一個英國炮兵眼中的朝鮮戰爭》吉姆·雅各布斯 著,世界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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