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誤會了袁世凱(21)
131. 不辨善惡,尤甚故意為惡
岑春煊打出的第一張牌是示好袁世凱。他派人帶厚禮到天津,請教諮詢郵傳事務,還跟大頭借用北洋公所的房屋,完全一副三好學生的模樣。
蛇在咬人前都會縮頭。袁世凱冷笑三聲,陪岑春煊演起了對手戲,在回信中胡扯瞎掰,通篇客套:
適聞足下北上,聖眷方隆。吾道不孤,令人神往……
弟德薄能鮮,公既推心置腹,敢不效肺腑之誠。倘不棄芻蕘,時通音訊,幸何如之。
許多年後,岑春煊在回憶錄中作偽,說自己到京不久,袁世凱為了套近乎曾命袁克定造訪,表示可以將北洋公所的房子讓給他做官邸,被他正氣凜然地拒絕了。
陽示親善後開始出招。岑春煊再次入見,當堂陳奏道:
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以至中外效尤,紀綱掃地,皆因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若不力圖刷新政治,臣恐人心渙散之日,雖欲勉強維持,亦將回天乏術。
慈禧意欲調和,問岑春煊到京後是否拜訪過奕劻。
岑春煊:「未嘗。」
慈禧:「慶王鞠躬盡瘁,而時世之艱遠甚於恭親王時,汝應去見。」
見他默不作聲,慈禧繼續勸道:「爾等同受倚任,為朝廷辦事,宜和衷共濟,何不往謁一談?」
岑春煊理直氣壯道:「彼處索取門包,臣無錢備此。縱有錢,也不能作此用途。」
慈禧只好轉移話題,聊起朝廷最近種種改良舉措。
詎料,岑春煊直不楞登地來了一句:「改良是真的還是假的?」
慈禧怒了:「改良還有假的?」
岑春煊解釋道:「內而侍郎,外而督撫,皆可用錢買得。政以賄成,醜聲四播。此臣所以說改良是假的。」
慈禧半晌無語。
岑春煊繼續添柴加火:「士為四民之首,士心所尚,民皆從之也。臣聽說到東洋的學生已有七八千了,到西洋的想必也有幾千。幾年後,這些人全都畢業回國,眼見政治腐敗如此,必然一唱百和,聲言改革,處處與政府為難,人心離散。真到了那種地步,臣實在愚昧不敢言說了。」
不覺失聲痛哭起來。
眼看國亡無日,慈禧也跟著抽泣道:「我許久沒聽到你的話了,不想政事竟敗壞到如此地步。你問皇上,現在召見臣工,便是知縣也經常蒙召,均勉勵以激發其天良。萬不料全無感動!」
岑春煊道:「大官守法,小官方能廉潔。奕劻貪鄙,身為元輔,何能更責他人?」
繞了一大圈,還是意在慶王。
其實,岑春煊不明白的是,他根本搞不倒奕劻。
首先,血緣再遠(乾隆曾孫),奕劻也是皇族。何況人還同慈禧的親弟弟桂祥結成兒女親家,是太后娘家圈裡的人。疏不間親;
其次,親貴里的少壯派羽翼未豐,沒有能替代奕劻的。而耄耋之年的慈禧,絕不會主動打破穩定的政局;
最後,專制政府的首要工作不是反貪,而是維穩。草民的最後一絲幻想是廟堂之上的那個人是不貪的,連岑春煊也這麼想。
事實證明是妄想。
晚年的慈禧酷好麻將,奕劻經常派福晉和女兒攜銀票數萬,進宮陪老佛爺打麻將。輸得多了,尚須遣人回家再取……
岑春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跟巨貪死磕到底,站在《清史稿》的立場,顯然是人臣之楷模。
但從大歷史的角度看,岑春煊和瞿鴻禨就是河蟹的兩隻蟹螯,鋒利無比,護其主子。
章太炎早就說過:「但願滿人多桀紂,不願見堯舜。滿洲果有聖人,革命難矣。」
也就過過嘴癮罷了。
真正幫滿人造出桀紂的,是袁世凱;從內部蛀空體制的,是袁世凱;反戈一擊,逼清室退位,避免哀鴻遍野、山河破碎的,還是袁世凱。
不是章太炎,更不是岑春煊。
深感撼山易,撼慶親王難的岑官屠調整了作戰方案,曲線救國。
第三次面聖,沒有多餘的廢話,上來就參郵傳部侍郎朱寶奎。
慈禧為難道:「我並非惜一朱寶奎。按理你應該到部後再具折參奏,以免眾議不服。」
岑春煊曆數朱寶奎劣跡,傲然道「不能與此輩共事」,拒絕到部任職。
慈禧終於還是賣了一個面子給護駕有功的忠臣,下旨道:
據岑春煊面奏,郵傳部侍郎朱寶奎,聲名狼藉,操守平常,著即革職。
一個未到任的部長,寥寥數語便參倒了副部長。
舉朝震驚。
朱寶奎此前和岑春煊沒有任何交集,雖說屬於袁黨,但袁黨里的人多了去了,為何拿他開刀?
原來,朱寶奎當年遊學歸國,一直跟盛宣懷混。因機警靈活,漸受重用,不數年便充任上海電報局總辦。
飽暖思淫慾。撈夠了的朱寶奎看上盛宣懷家的一個婢女,求為妾室。
該女美艷動人,盛宣懷不舍,二人遂至絕交。
朱寶奎懷恨在心,收集了電報系統的種種黑幕,轉投袁世凱門下。
大頭當時正考慮趁盛宣懷回家奔喪,對電報、招商二局下手。有了朱寶奎的黑材料,一道摺子便搞定。
盛宣懷懷著深仇大恨,窩在上海,終於等來了岑春煊。
岑官屠裝病期間,盛宣懷提著水果登門拜訪。岑說我沒病,都是讓慶袁給氣的。於是勾起了盛宣懷憤怒的往事,開始痛斥賣主求榮的朱寶奎。
兩人一拍即合,決定由岑春煊出面扳倒朱寶奎,在報盛宣懷一箭之仇的同時打壓慶袁。
132. 科技引領未來
奕劻有些日子沒單獨面聖了。
今天的主題是:瞿鴻禨和岑春煊都是康黨,整垮微臣和袁世凱的目的是為戊戌翻案。
倒也並非空穴來風。
幾年前大赦天下,瞿鴻禨請求寬宥康梁;戊戌變法時,岑春煊是路人皆知的維新派。
當然,大頭也參加過強學會,但人早就臨陣倒戈,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奕劻清楚,立場問題雖說屢試不爽,但目前還只能在太后心裡種下一顆疑竇,必須窮追猛打,左右開弓。
袁世凱出場。
故技重施,主題嚴肅:維穩。
廣西土豪劉思裕帶頭抗捐,上演群體性事件;孫文見有機可乘,在廣東發難呼應。
慈禧的心弦再次緊繃。
袁世凱貌似公允道:「兩廣總督周馥跟臣是姻親,固知其忠誠,但年歲已高,恐無力應對粵亂。」
接著,把平亂人選朝素以知兵著稱的岑春煊頭上引。
慈禧想到的也是岑春煊,但卻不無憂慮地表示其剛從粵督任上下來,怕是不願再任。
袁世凱圖窮匕見道:
君命猶天命,臣子豈有自擇之理?春煊久沐慈恩,尤不當如此。
君臣大義是無可辯駁的最高天理,慈禧終於下定決心。
其實,岑春煊的孽純屬自找。
剛入京時,光緒還挺喜歡他,說:「你身體多病,可隨時進見,不用通傳。」
結果岑春煊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成天面聖,搞得光緒煩透了,還不好明說。
一日,又請見。光緒崩潰道:「他不是請病假了嗎?怎麼還能遞牌子?」
相信慈禧也有同感。
岑春煊的部長才當了二十多天,就不得不滾回廣東。
離京請訓時,還跟唐僧一樣嘮叨。
快被折磨出幻聽的光緒緊急叫停,說自己肚子不舒服,不能久坐。慈禧趁機道:「你趕快赴任,有什麼話上摺子。」
岑春煊道:「還有一個要面呈的摺子。」
慈禧趕緊道:「拿來慢慢看,你下去吧。」
岑春煊回到寓所不久即啟程,神色沮喪。
走到上海,又開始裝病。
可以理解——瞿鴻禨還沒倒,翻盤並非全無可能。
奕劻斬草除根,發動御史狂參岑春煊,順便牽扯到盛宣懷。
兩派鬥來鬥去。喜歡玩兒平衡的慈禧決不允許一方獨大,奕劻卻頗有血戰到底之勢,引起了太后的反感。
在一次和瞿鴻禨私聊時,慈禧抱怨道:「他(奕劻)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幾年我看他也足了,可以休息休息了。」
瞿鴻禨順勢道:「太后聖明,如此正可保全其晚節。」
慈禧:「我自有辦法,你且等等吧。」
瞿鴻禨暗喜,一路哼著小曲兒回家,把奕劻行將罷官的消息告訴給了妻子。
口風不嚴的瞿妻閑聊時將此機密擺給了汪康年的老婆聽。
汪康年獲悉後,不知哪根筋搭錯,估計是早年被康梁氣壞了腦子,居然轉告給供職於《泰晤士報》的友人。
「奕劻將出軍機」的頭條讓《泰晤士報》當日銷量直線上升,英國公使馬上向中方求證消息的真實性。
慈禧非常被動,向外界否認澄清的同時,深恨瞿鴻禨政治上的不成熟。
袁世凱瞅準時機,讓御史上疏猛攻,指斥瞿鴻禨裡通外國,操縱報館。
最終,瞿大軍機落了個「姑免深究,開缺回籍」的下場。
政局波譎雲詭。奕劻雖說有驚無險,但搞不懂太后究竟鬧哪樣的他還是自請退出軍機處,以為試探。
剛辟過謠,自然只能降旨慰留。但藉此風波,慈禧正好把已歷任健銳營統領、正紅旗都統等要缺的載灃調入軍機處見習,以分奕劻之權。
鬥來鬥去,贏家還是西太后。
如此一波三折的宮斗劇,起點的大神也未必想得出。岑春煊仰天長嘆,久久無語。
他認了。
沒有誰會輕易認命,尤其強勢如岑春煊者。
然而,人口基數在那兒擺著,再小的概率也足以使各行各業卧虎藏龍、過度競爭,遑論官場這個擠得頭破血流的眾爭之地。
岑春煊累了,他不想再為看不到一絲希望的朝廷勞心勞力。
此次入京,慈禧給他的感覺是銳氣盡消,敷衍了事,唯求生前不要大亂,哪管死後洪水滔天。
掌舵的都得過且過,自己還較個什麼真?
岑春煊打點行裝,準備南下。
恰在此時,噩耗以上諭的形式傳到。說那個長期請病假的,就是你,別看了。你現在假期已滿,還沒奏報啟程。兩廣地方要緊,員缺不便久懸——岑春煊著即開缺調理,以示體恤。
晴天霹靂。
所有人都覺得沒天理了。
其實還是有的。
那就是科技改變生活。
為了徹底整垮岑春煊,苦心孤詣的袁世凱動用了高科技。
具體實施者是PS高手,幕僚蔡乃煌。
蔡乃煌在郵傳部工作,天天跟電報電話等新鮮事物打交道,標準的geek。
領到任務的他找人把岑春煊和梁啟超的照片P到了一起。具體接活的,抓破腦袋你也想不到——同盟會的陳少白。
廣東是革命黨的樂土,而作為慈禧的忠犬,岑春煊遭到同盟會的敵視很正常,不願他南下督粵更正常。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
陳少白髮揮專業特長,倒岑的同時為孫文賺取了一大筆革命經費。
慈禧對著假照片看了良久,無比傷感,以致淚下,喟然道:
岑春煊亦通黨負我,天下事真是不可逆料。罷了,彼負我,我不負彼,准其退休。
收撿好被辜負的真情,岑春煊在上海當起了寓公。
133. 福禍,總要有人償報
改革已死,內鬥不休。提醒清朝統治者正坐在火山口上的是安徽的槍聲。
徐錫麟(1873—1907)的公開身份是安徽巡警道、巡警學堂堂長,秘密身份是光復會骨幹。
因此,其刺殺安徽巡撫恩銘這件事可以理解為「省公安廳廳長手刃了省委書記」。
也正因如此,章太炎事後才會說:「安慶(安徽省會)一擊,震動全國。立懦夫之志,啟義軍之心。」
恩銘的直接上司、兩江總督端方在給袁世凱的信中寫道:「事奇極」。
一個四品的道台,潛伏在體制內,殺了一個二品的巡撫——這真的不是在拍《風聲》?
何況,徐錫麟的官還是花巨款買來的;何況,恩銘一直待他不薄。
遺疏中,恩銘向朝廷回顧說,這個殺千刀的是湖南巡撫俞廉三的表侄,推薦給奴才後,見其辦事勤奮,用之不疑。沒承想欲圖革命,故意捐官,實在是防不勝防。
「故意捐官」是疏中原話,這麼經典的四個字也只有天朝找得出來。
平心而論,懂得重用嚴復和海歸學子的恩銘屬於體制內的改良派,對徐錫麟的提攜不遺餘力。
為免死不瞑目,斷氣前,他努力回想當日發生的一切。
陽光刺眼,熱浪滾滾,巡警學堂的畢業典禮在一片喧鬧中拉開帷幕。
主席台上,安徽和安慶的政府官員一字排開,正中端坐的是恩銘和安徽布政使馮煦。
鼎沸的人聲逐漸平息。
身穿黑色警服、腰懸軍刀、鼻上卻架著一副圓框眼鏡的徐錫麟上前呈遞畢業名冊,簡單彙報了一些情況。
然後話鋒一轉道:「報告,今日有革命黨起事!」
這是徐錫麟和同黨約好的暗號。
恩銘愣了。
幾日前,他收到一份端方發來的名單,說上海破獲了一個反革命組織,招出不少同黨,讓他按圖索驥,逐一抓獲。
徐錫麟看到名單的剎那,驚出一身冷汗。
自己的化名「光漢子」赫然在列。
為防夜長夢多,決定提前舉事。
他和同為光復會會員的秋瑾相約,一在安徽,一在浙江,同時發難,最後會集南京。
一直被蒙在鼓裡的恩銘拍案道:「革命黨!在哪?」
一個革命黨用行動回答了他,奮力朝主席台擲出炸彈。
可惜是顆啞彈。
恩銘大驚,急忙起身。
徐錫麟從靴中掏出兩支手槍,對準恩銘,連射七槍。
由於嚴重近視,除了打中右腰的一槍,其餘均非致命。
眾人奪命而逃,恩銘被抬出時凄厲道:「快把亂黨就地正法!」
十個小時後,因搶救無效,一命嗚呼。
當衛兵將徐錫麟押到馮煦跟前時,百思不得其解的馮大人叱問道:「撫台待你恩重如山,為何行刺?」
徐錫麟道:「恩銘待我,私惠也;我殺恩銘,天下之公義也。」
馮煦無語。
審訊時,徐錫麟對辦案人員誤會他是孫文一黨頗為不滿,聲稱同孫文理念不合,稱其不配讓自己去行刺。
他坦陳以滅盡滿人為宗,殺完恩銘還要再殺端方和鐵良。
臨刑前的例行拍照,徐錫麟曾要求重拍,理由是前一張臉上沒有笑容,不足以流傳後世……
行刑過程慘烈無比。
劊子手先持鐵鎚將徐錫麟的睾丸砸爛,然後剖腹挖心。
心臟拿去祭奠恩銘的「在天之靈」後被一幫巡撫衙門的親兵烹熟下酒……
不久,人稱「鑒湖女俠」的秋瑾也被拿獲,手書「秋風秋雨愁煞人」從容就義。
安慶起義第一次讓清廷產生了「天涯何處不革命」的恐慌。
鐵良遣人赴東京,攜萬金向光復會求和。慈禧也暫停召見內外臣工,添派衛兵和巡警,如臨大敵。
在一封措辭嚴厲的上諭里,慈禧怒斥地方大員養尊處優,吏治廢弛,以至釀成巨患,規定從即日起,凡督撫到任六個月後,轄區出現重案大案的,一律問責。
隱藏在疾言厲色背後的,是一顆倦怠已極的心。
以此前途無量之官職,都籠絡不住一個徐錫麟,可見廢科舉的影響已開始發酵。
流水落花春去也。眾叛親離之憂,四面楚歌之患,讓風燭殘年的慈禧心灰意懶,得樂且樂。
當奕劻為了日俄聯盟、再次圖謀東北這樣緊要的軍國大事請求單獨召見時,慈禧竟不允許,推辭道:「天氣酷熱,王爺宜當節勞。」
奕劻聞言,浩然長嘆,愈覺國事不可為。
由此不難理解繼任安徽巡撫的馮煦為何在處理善後事宜時頂住上級壓力,一意寬大,不願多做株連。
安慶的大觀亭上,甚至掛著一副馮煦為徐錫麟撰寫的對聯:
來日大難,對此茫茫百端集;英靈不昧,鑒茲蹇蹇匪躬愚。
上聯公開感慨清廷不日將亡,自己站在徐的墓前,百感交集。下聯則希望徐的英靈能夠原諒自己,不過是奉命行事,為清廷盡一愚忠罷了。
體制內的既得利益者們誓將反人類進行到底,主張擴大打擊面,緝拿亂黨。
署理黑龍江巡撫程德全正好相反,警勸清廷「行憲政,融滿漢,以安天下之心;開國會,導人才,以作徙薪之計」。
袁世凱則發了一封遍示直隸的通告,立場罕見地偏左。
在這道詭異的告諭中,袁世凱稱排滿是狹隘的種族主義,指責革命黨「不顧鬩牆(兄弟不和)禦侮之義,而以覆宗絕祀為樂」。
又讚美天朝「深仁厚澤,史不絕書」,「極漢唐以來未有之版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郭沫若晚年寫的詩。
真實原因,不足為外人道:袁世凱得到可靠消息,慈禧將調自己和張之洞為軍機大臣。
由從一品升為正一品,位極人臣,對信仰官本位的國人而言,人生的終極追求也不過如此。
但對以亡清為鵠的袁世凱來說,手握兵權的直督,顯然分量更重。
明升暗降是一種信號,大頭必須對慈禧的疑心作出回應,即使老太婆一向疑心病重。
因此,通告既是一種表態(對慈禧),也是諄諄教誨(對百姓),以免直隸像安徽一樣出亂子,被政敵抓住把柄。
更深層的原因在於,袁世凱相信,公知能倒逼改良就不錯了,根本亡不了清廷。
134. 不怕走在黑夜裡,就怕心中無陽光
這是一個戾氣越來越重的國家。
公知間的對掐已經從文斗發展為武鬥。
政聞社在東京舉行成立大典時,同盟會的好打手張繼(曾聲稱「革命之前,必先革革命黨之命」)率領幾百號黨徒操著傢伙前來砸場。
他對著正在演講的梁啟超用日語大喊了一聲:「馬鹿(笨蛋)!」眾人便爭先湧上講台,舉起手杖開打。
一直以來,袁世凱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天朝究竟是什麼?
對革命黨來說,很好回答:「天朝嘛,革命的對象。」
但在大頭看來,天朝其實是一個黑洞。
它吞噬一切偉大的情懷、崇高的理想,以及所有的憤怒和不屈。
多少反抗者被它融為一體,多少牢騷客被它點滴磨平。它張開血盆大口,向站在它對立面的人獰笑,並時不時地吸氣。
面對這樣一個怪胎,圍觀、吶喊、暴走、暗殺,終究只是徒勞,只是重複二十年前的人們早已重複過的事。
亡清,是一場鬥智斗勇的持久戰,是比「當湖十局」還精彩的棋局。而你的對手,深不可測,是道策、秀哉、吳清源和李昌鎬的合體,還開了掛,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因此,得寸進寸、避首擊尾、偷天換日、奪取軍權的「潛革命」才是亡清之正道。
然而,人間正道是滄桑。
1907年9月,袁世凱和張之洞奉調入京。
繼任直隸總督的是袁世凱的心腹楊士驤。
此人智商不在其弟楊士琦之下,初被李鴻章保薦為直隸通永道(轄永平府和通州、薊州等八縣),追隨袁世凱後,迎合幕主心理,曾進「隆中對」一則:
曾文正(曾國藩)首創湘軍,其後能發揚光大者唯左湘陰(左宗棠)與李合肥(李鴻章)。湘陰好說大話而不務實,所以平定新疆、班師回朝後便交出兵權,致使昔日縱橫千里的湘軍成了案頭上的擺設。合肥掌握淮軍,連年事故頻發,於是尚能維持一時。今公繼之而起,若能竭盡全力,擴練新軍,坐擁到底,則朝廷必然望北洋如泰山北斗。他時同曾、李爭一日之短長,南皮(張之洞)又算得了什麼?
說到了大頭心坎兒上的楊士驤一路高升,成為袁黨中的頭號人物。
可惜,事實證明,此人善於偽裝,人品嚴重堪憂,是袁世凱用人失察的孤例,大頭後來也被他擺了一道。
上任直督後,楊士驤鬆了口氣,摘下面具,開始瘋狂地貪污。
當時,蔡乃煌任津海關道,此乃婦孺皆知的肥缺。
楊士驤召見蔡乃煌時,動輒破口大罵,罵得旁人都看不下去了,猶自喋喋不休。
一天,袁世凱的表弟、張伯駒(民國四公子之一)的老爸張鎮芳私下裡勸楊士驤:「他好歹是個道員,還是給留點面子吧。」
楊士驤答道:「老同年不知也。小罵則地毯皮貨來矣,大罵則金銀器皿來矣,是以不可不罵。」
如此貪婪之人,卻因懼內,一生不敢納妾,曾撰聯自嘲「到死不聞綺羅香」。
楊士驤酷愛戲曲,經常在看戲時釋放壓抑已久的慾望,跟優伶亂搞,搞垮了身體,以至於沒幹兩年,便倒在直督任上。
朝廷謚其「文敬」,時人譏諷道:「曲文戲文,所以為文;冰敬炭敬,是之為敬。」
1907年的秋天註定是多事之秋。
面對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湖南鄉紳熊范輿率領一幫地方賢達,向朝廷呈遞了全國第一份要求速開國會的民間請願書。
書中心平氣和地教育統治階級,說中國之所以長期解決不了「外憂」,究其原因在於沒有根除「內患」。
而這個內患,就是中國數千年傳承下來的專制政體。它使政府孤立於上,人民漠視於下,如何能夠抵禦外侮?
因此,作為立法機關的國會必須及早成立,監督政府。如此,「一人失職,彈劾之書立上;一事失道,質問之聲即起」,從而保證「官無屍位,責有專歸」。
化解了民眾的怨氣,解除了內患,萬眾一心,外憂自不足慮。
最後,熊范輿還駁斥了甚囂塵上的「民智未開」論——似乎每個時代普及常識的人們都不得不回應這一奇談怪論。
請願書中說,民眾的議會民主知識,有些是「自然發達」,但更多情況下是「助長其增高」。
立憲各國,只有英國的國會是由民眾整體素質的提高而自然產生的。其餘無論哪國,初開國會時,老百姓懂個屁的憲政民主。
由此,熊范輿得出一條震古爍今的結論:開設國會,恰恰是提升民智的重要途徑。
當然,統治階級要故意裝睡的話,就免談了。
不過,在人民日漸上升的智商和統治階級每況愈下的道德已成為主要矛盾的晚清,想掩耳盜鈴蒙一天算一天,恐怕越來越難。
135. 修正自己,就是修正世界
民意洶湧。
各地匯往北京的請願書開始像歌詞中所唱的那樣: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肅親王善耆是體制內的改良派,作為民政部尚書,接到這麼多群眾上書,深感壓力山大的他也勸慈禧因勢利導,刷新政治,不然以革命黨這隻求一死的陣勢,國無寧日。
於是,上任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不到兩天,袁世凱便受到了慈禧的召見。
太后明顯老了。
且心事重重。
她嘆息道:「內外交困,日甚一日。有說立憲即可安靖者,有雲立憲必有大亂者,究竟如何是好?」
袁世凱無語。
眼前的這個女人,他已過招多次。
她到底是誰?
她是咸豐的寵妃「天地一家春」。為了利用自己的小叔子奕訢,打破皇族不可入軍機處的成例,又過河拆橋地棄之如敝履,罷免詔書中還錯別字連篇……
也許,只有權力邏輯方能準確解讀慈禧的行為模式。
無論戊戌政變還是庚子國變,細究之下不難發現,不管什麼變,都是慈禧出於對失去權力的恐懼而做出的激烈反彈。
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和悲哀。
嗜權且對權術爐火純青的慈禧可以維繫自己和清廷四十八年而不墜。但在那個轉型的時代,需要的不是精巧算計、帝王心術,而是一位偉大的君主來帶領中國走入現代化。
比起還需要倒幕尊王、重樹天皇權威,方能變法維新的日本,清廷完善的皇權保障體系早已由雍正創造出來。
只可惜攤上了權人慈禧。
這既是愛新覺羅家族的悲劇,更是中國的悲劇。
然而,歷史自有其運行之法則,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只有順天應人,方能在滄海橫流中脫穎而出,成為千古英雄。
而這個人,此刻正跪在慈禧對面。
袁世凱對曰:「與其坐以待亡,不如立憲。即使無益,也可避免後悔。」
他早已說破嘴皮,並且清楚:垂暮的朝廷,已沒有能力和膽量來給自己動手術了。
病入膏肓的慈禧飲鴆止渴,繼續玩兒她的御人之術。
內調張、袁,初衷就是坐山觀虎鬥,可她偏要把戲做足,召見張之洞的時間罕見的長。
慈禧:「大遠的路,叫你跑來,我也是沒有辦法了。今日你軋我,明日我軋你。今天你出了個主意,明天他又是另一個主意,把我鬧昏了。叫你來問一問,心裡好有個數。」
張之洞:「自古人臣不合,最為大害(在君主看來未必)。近日互相攻擊,多是自私自利。臣此次到京,願極力調和,總使內外臣工,消除意見。」
慈禧:「現在用人很難,你看能大用者究竟有幾人?」
張之洞:「此事倉促間不敢妄對。」
慈禧:「徐世昌如何?近來參他的人很多。」
張之洞:「未始不可用,但太得意,閱歷尚淺。」
慈禧:「岑春煊何如?」
張之洞:「有血性、能辦事,但稍嫌急躁。然而當今人才難得,投閑置散,亦殊可惜。」
慈禧:「慶王呢?」
張之洞:「奕劻閱歷甚深,當有餘。」
其實,用誰都沒用了。
從慈禧開始考慮死後的人事安排,精心布局、揚滿抑漢的那一刻起,改革便宣告死亡。
隨之而來的,是清廷蛻化成一頭自暴自棄的怪物,以反改革的猙獰面目示人。
反動案例一:嚴禁紳商士民議政干政。
對此,《申報》發文諷刺道:「朝廷已宣布預備立憲,政府非但不引導人民皆有政治思想,反而不準民眾干預政治,這豈非欲實行專制?若真想搞專制,不妨明說,何必用專制的手段,骯髒此立憲之美名?」
面對紙媒的群起而攻之,朝廷的應對簡單粗暴,即反動案例二:頒布《大清報律》,出版事前審查,壓制言論自由。
一石激起千層浪。
《江漢日報》痛罵制定此律的畜生是「憲政之罪人,國民之公敵」;
採用北京白話、深受市民喜愛的《正宗愛國報》嘲諷道:「啥叫《報律》呀?簡直的外號兒就叫收拾報館,堵住報館的嘴,不准你說話,就是《報律》的真精神。」
反動案例三,終極反動:公布《欽定憲法大綱》。
當然你會問,這有什麼反動的,還終極反動?
因為憲法和憲法是不一樣的。有的國家,憲法是exe文件,不可更改,可以執行;而有的國家,憲法是txt文件,任意更改,無法執行。
問題最嚴重的是清政府這版,整個一錯漏百出滿屏亂碼的pdf文件,既不能執行也不能更改。
用軟體轉碼後發現,整個《大綱》分兩部分。
首先是「君上大權」。
通篇都是「議院不得干預」「不付議院議決」等字眼,結果,皇權比立憲前還大,完全開歷史的倒車,還不帶打燈的。
其次是臣民的權利和義務。
人模狗樣地規定了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的自由,說得跟真的似的。可惜,所有權利都有一個「法律允許範圍內」的前綴。而所謂的法律都是什麼樣子,看看《大清報律》一清二楚。
也許,這才是最深切的悲哀。
改革已死,只剩一群飢餓的禿鷲,分食地上腐爛的屍體。
(未完待續,關注書蟲子,做思想體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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