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優秀卻不快樂的母親,對張愛玲的影響

爸媽營說

本文是今天【明星育兒專題】第一篇,

其實這篇文字看後很沉重,跟我們一直以來的明星主題略有違和。

雖然爸媽營本人也不是張愛玲的粉絲,但是她的才華、她的個性,她的愛情,在當時,乃至今天,都是女性作家中一個特殊的存在。

可是她的媽媽,雖然美艷驚人,卻和她相愛相殺。

很愛這篇文字,願我們都可以和自己的母親、和自己妥善相處。因為知道很多女性,尤其是優秀的女性,都和自己母親有爭執。

也願我們自己,可以不要成為和成年後的子女違和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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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原作者、爸媽營內容合作夥伴【宋涵wonder】授權爸媽營轉載,其微信號是:songhanwonder,歡迎關注!

【一】

女神張愛玲也有她自己摯愛的女神,對這位女神,她從滿心的愛慕與崇拜,到後來的怨恨與報復,貫穿了她一生最濃烈的情感。這位女神是她的媽媽黃逸梵。

能得到張愛玲崇拜的,必然不是普通人,黃逸梵身上的一切,幾乎都是「普通人」的反面。

她十分貌美,即使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也讓人驚艷(有照片為證),有人說她像高冷版的蒙娜麗莎。

(黃逸梵1920年代初在北京)

她出身名門,是清末首任長江水師提督(掌管江南五省軍權)黃翼升的孫女。

她具有藝術家的氣質,審美極好,穿衣打扮、日常起居十分考究,處處都跟別人不一樣。

她反抗傳統,離婚留學,是中國第一代「出走的娜拉」,家族裡的老輩雖有微詞,也敬她為女英雄。

她不信命運,纏著一雙小腳,在瑞士阿爾卑斯山上滑雪,比那些男人還要滑得漂亮。

她追求自由、知識和愛情,走遍千山萬水,在歐洲學習英文、法文、油畫和雕塑,談了很多次戀愛,嘗試過許多工作,做過生意,在馬來西亞教過書,也做過尼赫魯姐姐的秘書。

她是一個非一般的女人。

【二】

她的卓越見識,還體現在對張愛玲的教育上。

她有一對兒女,因為切身體會和痛恨中國重男輕女的傳統,她竭盡全力地維護女兒張愛玲的權益。

她隨時提醒傭人不準在兒女面前流露出「男尊女卑」的言辭。在離婚時,她心心念念要在離婚協議上註明一條:女兒的教育問題,包括要進什麼學校,都需先徵得她的同意。

她沒提兒子上學的事,因為兒子是「張家的人」,料想張家不會不給他上學。

沒想到,張愛玲的父親還真的沒給兒子上學,只是在家裡請了私塾老師;因為黃逸梵的堅持,張愛玲進了美國教會小學,得到了比她弟弟更多的現代教育機會。

她的女性意識,她的不妥協,保護了張愛玲的天才,也讓張愛玲看到了「另一個光明的世界」。

(黃逸梵1930年代在法國)

【三】

張愛玲自己說,「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個美麗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時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眼裡她是遙遠而神秘的。」。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裡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裡了。……另一方面,我父親的家,那裡我什麼也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

「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

對兒時的 張愛玲來說,遙遠的母親,就是屬於光明、善、神的這一半。

張愛玲中學畢業那年,黃逸梵為了女兒出國留學的事,回國和前夫談判。張愛玲的父親不僅不同意,還把張愛玲打了一頓,軟禁起來,於是張愛玲逃出父親家,與父親徹底決裂了。

【四】

張愛玲逃到母親住處後,劇情卻有了反轉。那個存在於張愛玲憧憬中的女神般的媽媽,在朝夕相處中, 逐漸顯露出了嚴苛、急躁、冷酷、自私的模樣。她對母親的愛,一點一點被毀掉了。

黃逸梵嚴苛,常常覺得張愛玲笨手笨腳,離她心目中「清麗的淑女」差別很遠,她教張愛玲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告訴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黃逸梵急躁,在對張愛玲失望時,就會沖著女兒咆哮,在張愛玲笨拙時,罵她是「豬」,在張愛玲生病時,會口不擇言地說她活著就是為了害人。

黃逸梵從來不是「無私」的母親,當時與美國男友回國,張愛玲的投靠對她的經濟和感情都產生了不少干擾,她並不掩飾這份「巨大的犧牲感」以及「對這份犧牲是否值得的質疑」。

黃逸梵一向自我。張愛玲後來在香港大學拿到了800元獎學金,自己還是窮學生,卻興沖沖地給了揮手闊綽的母親,過了兩天,聽說這800元已經被母親在牌桌上輸掉了。這給張愛玲造成了極大的幻滅感,最終導致了張愛玲和母親之間只剩下冷冰冰的「欠債-還錢」關係。張愛玲開始賣文為生之後,處心積慮存錢,下決心把這些年用過的母親的錢,全部還給她——這樣,她們就沒有任何關係了,誰也不欠誰的了。

【五】

黃逸梵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對女兒的傷害有那麼大,女兒對她有那麼恨。

張愛玲終於找到了機會。等母親再次回國時,她把所有積蓄——二兩小金條放在手心,陪笑遞過去,感謝母親為她花了那麼多錢,「我一直心裡過意不去,這是還你的。」她說。

黃逸梵深受打擊,哭了,做著一些不知所云的解釋, 「我和你因為在一起的時間少,所以見了面總是說你」,「我那些事,都是他們逼我的……」。張愛玲卻冷眼看母親,無動於衷,用她的話說,「靈魂像灌了鐵」。

站在張愛玲的角度,是很容易理解張愛玲而討厭黃逸梵的。黃逸梵對女兒最大的傷害,就是沒有讓張愛玲感受到愛和溫暖。四歲時,母親離家遠走,僅留下一個精神上的「母親」,十六歲開始,這個精神上的母親也漸漸變成了陌生人和仇人。

無論一個母親多麼獨特和優秀,只要她的兒女說:「我媽媽從沒有愛過我」,就宣判了這個母親的失敗。

子女根本不care父母有多優秀,他們只care一個最原始也最自然的需求:我被愛嗎?

子女甚至也不care父母的辯白:我是愛你,我要是不愛你,就不會付出這麼多;子女只care親身感受:我能感受到被愛嗎?

說黃逸梵不關心女兒,是不公平的。她為她爭取最好的教育資源,她讓她學習英文和鋼琴,她請昂貴的私人老師給她補習功課。她希望活得出類拔萃、瀟洒漂亮。

可是, 她做這一切,都在向張愛玲強調:你要足夠優秀,你要對得起我的付出,否則,你不配我的犧牲,不配我的愛。

她所做的這一切,女兒絲毫感覺不到溫度。張愛玲最愛用的詞是:蒼涼。

或許,越是優秀的父母,越容易犯下這樣的錯誤:給子女他們認為最好的,卻忽視了親子之間最原始的需求——親密,包括身體上的親密和心理上的親密。

擁抱,陪伴,鼓勵,信任,接納,犧牲,一個目不識丁的母親可能比一個優秀卻焦慮的母親,更能提供這些。

(張愛玲1954年在香港)

【六】

黃逸梵很了不起,但卻很不快樂。

「優秀」是一個很具誘惑力的詞,我們都不甘平庸,我們都仰慕那些閃光的人。可有一種「優秀」是十分苦澀和危險的。

黃逸梵對女兒的嚴苛、急躁、冷酷、自私,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造就她「優秀」的品質:高標準,執行力強,做事果斷,特立獨行,人際界線分明。

黃逸梵並不僅僅對女兒這樣,她對自己也是這樣要求的:一切都要做得最好,一切都要做得與眾不同;要明白這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要有立身之本,不要依賴他人;要堅強不要軟弱。她在子女很小的時候就說:「不要哭,弱者才哭。」

在張愛玲三四歲的回憶里,母親除了美麗,就是「不甚快樂」。「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棉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看一個人開不開心,最忠誠的標準就是他/她每天醒來的第一感覺。

作為一個聰明敏感、心高氣傲的女人,黃逸梵有理由不快樂。雖然是豪門之後,她卻是小妾所生,從小生活在大家族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之中,她曾對張愛玲說:「我小時候,你外婆說話稍微重一點,我眼淚就掉下來了。」可見內心緊繃的程度。由於是女孩,她也受到「男尊女卑」的壓制,她弟弟在花園裡愉快地玩皮球時,她要受纏足之苦,當她弟弟進入震旦大學讀書時,她卻像一般的舊式女性一樣,接受家裡的安排,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少爺。倔強的她一定是憤懣不平的。

舊式婚姻讓渴望自由的黃逸梵感到窒息,丈夫吸鴉片、納妾,她吵過鬧過,後來終於明白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她不願這樣了此餘生。1924年夏天,黃逸梵28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仍然要堅持出國留學。這次出走,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般瀟洒利落。張愛玲記得:「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著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她不理我,只是哭。她伏在那裡……像有著海洋的無窮盡的顛波悲慟。」

她一定是徹底的孤獨無助,才會如此悲慟。也可能經歷了許多次這樣的孤獨無助,她形成了不妥協的生存哲學: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在她的一生里,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在控制她,囚禁她,她只有自救。她必須剛烈,才能衝破一切人都「理所當然」的障礙;她必須任性,才能不顧周圍人的眼光和非議;她必須自我,才能斬斷那些世俗的牽絆。

為了走得更遠,她必須實現情感隔離,首先是對自己。因為如果她去真實感受,將會感受到無比強烈的悲傷和孤獨,這難以面對和承認;而不去體驗自己的感受,就好多了,可以把力量集中於外在的追逐之上,獲得認可和控制感。

表面看起來,閹割自己的感受,可以拋下許多負擔,快速實現目標;可深層和長遠來看,這樣的人會陷入內心混亂和存在危機。他們會有許多教條,但這些教條和內心感受沒有一點關係。但是用教條來管理人生,要比面對人生的悲傷和無助,容易多了。

實現了對自己的情感隔離以後,對他人的情感隔離也就是習慣成自然了。比如,黃逸梵對幼年張愛玲的教條是,「不許哭,弱者才哭」,「學了兩個字才可以吃兩塊綠豆糕」,對少年張愛玲的教條則是時時刻刻要符合「淑女」和「優雅」的標準。只要滿足這些教條,一切就都在可控的範圍之內,她就會感到安全,但是如果破了這些教條,就威脅到她的生存框架,就會惱羞成怒。所以,情感隔離的人,由於沒有穩定統一的內心感受通道,常常會喜怒無常。

【七】

這就是為什麼說,這一種「優秀」是十分苦澀和危險的,因為它是情感隔離的產品。

她沒有被溫柔對待過,她不知道溫柔是什麼,她也不知道怎麼溫柔地去對待在乎的人。

【八】

越是敏感的人,越容易採取情感隔離的策略。因為太敏感,有些感覺太痛苦,必須要凍結通道,拒絕傳導,才可以活下去。

可是,因為敏感,他們又無法忍受情感的荒漠。他們會在別的地方尋求情感補償,看似理智冷酷,卻很容易在不恰當的人和不恰當的時機中突然失控。這樣偶爾的失控,是他們對自己的補償。

【九】

黃逸梵激烈地對抗她厭惡的「舊世界」,以最勇敢最決絕的姿態一刀兩斷,連戀愛也「只願意和外國人談」。

可是新世界也有新世界的幻滅。她追求獨立,卻發現很難靠自己實現經濟獨立。她從家裡繼承了一大箱古董,在歐洲時沒錢的時候就賣一兩件古董。她痛恨自己像那些紈絝子弟一樣,靠祖宗吃飯。她沒有文憑,找不到薪水豐厚的工作,做生意也不夠精明,只是在虧本。她坐吃山空,沒有安全感,所以對子女也做不到慷慨——她從來不想靠子女養老。

她追求愛情,可是談來談去,幾段戀情都不順利,她甚至向張愛玲的姑姑抱怨:「一個女人年紀大了些,男人對你反正就光是性。」

她追求自由,可逃出一個牢籠,外面是更大的牢籠,照樣受掣肘,照樣碰壁,自由從來都不是完全的。

張愛玲說:「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對世界這樣極端的一分為二,繼承的恰恰是她母親的態度。黃逸梵越是激烈地反對什麼,就越是會無限地美化反對的反面。可是世界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世界就是混沌的矛盾的一體。只要其中一半的人,註定無法安寧。

【十】

與母親的關係,折磨了張愛玲一輩子。

她愛母親,可是母親忽略過她、傷害過她;她痛苦,抹不去這陰影,於是由愛轉成恨,曾經的愛有多熱切,這份恨就有多強烈。

她意識到了自己恨母親,也為自己的「忘恩負義」感到羞愧,可是仍然停止不了恨。

三十多歲那一年,她看一部紀錄片,說一個棒球運動員,從小就賣力,無論怎樣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壓力太大,成功之後終於發了神經病,贏了一局就沿著看台一路攀著鐵絲網亂嚷:「看見沒有?我打中了,我打中了!」——看到這裡,她哭得呼嗤呼嗤的,幾乎嚎啕起來。她想起了這麼多年她為了討母親歡心的艱辛與壓抑。

她不動聲色地實行對母親的報復:還錢,看著母親哭;母親送給她的一對翡翠耳環,她拿去賣掉;母親臨終前想見她一面,她也不去。

她知道自己有多殘酷無情,她豁出去了,「反正你自己將來也沒有好下場,」她對自己說。

她也不願意生孩子,因為她是這樣一個「狠毒」的女兒,如果她有孩子,那孩子說不定也會如此對她,替她的媽媽報仇。

【十一】

人生總是兩難的。黃逸梵又能做得多好呢?

自顧自地往前走,不為兒女所動,也不為兒女做犧牲,會給兒女留下「不被愛」的缺憾和仇恨。

為了照顧子女呆在那個婚姻里,守著一個並不愛的丈夫,把後半生都寄望在子女身上,又很可能被兒女瞧不起。

當然事實也沒有這麼悲觀:如果,黃逸梵在往前走的時候,能稍微接納一下自己的感受,也接納女兒的感受,兩個孤傲的女人也不會如此相愛相殺了。

在戰士與懦夫之間,並不是沒有中間地段的。戰士並不需要否定一切來證明自己的偉大和正確——如果真的這麼做了,再真理的戰士也成了屠夫。為了所謂的「正確」而謀殺掉自己和他人感受的,是可憐又可恨的。世界兇險狡黠,就在於它擅長於把反抗它的人變成兇險的一部分。

在張愛玲這邊,很可能到她的晚年時,她已經諒解母親了。有個傳聞,不知真假。有人曾在張愛玲的洛杉磯公寓里看見她面壁而坐,喃喃獨語,她對來客解釋說:「對不起,請你理解,我在和我的媽媽說話呢。來日,我一定會去找她賠罪,請她為我留一條門縫。」

也許最後,張愛玲理解了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在這世間的顛沛流離與捉襟見肘。(爸媽營微信號:bamaying)她不再恨,她的愛佔了上風,她不再受折磨,她獲得了安寧。

作者介紹:宋涵,三聯生活書店簽約作者,擅長談愛和生活,已出版《不可慢待的孤獨》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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