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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欣賞|米歇爾·圖爾尼埃【法】:阿芒迪娜或兩個花園

米歇爾·圖爾尼埃 (1924-2016),法國小說家,龔古爾獎得主。代表作有《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虛無境》等長篇小說。《阿芒迪娜或兩個花園》被作者認為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語言簡潔純凈,整個作品流露出小女孩的天真情趣。作者解釋說:「這篇作品提供了各種理解的可能,我就是要通過越牆這一個簡單的行為來表現深刻的寓意。」

阿芒迪娜或兩個花園

星期天:

我有藍色的眼睛,鮮紅的嘴唇,玫瑰色豐滿的臉蛋,像波浪起伏的金黃色頭髮。我名叫阿芒迪娜。當我照鏡子的時候,我發覺我有十歲女孩的樣子了。這也不足為奇,我本來就是一個女孩,而且已經到了十歲。

我有爸爸、媽媽和一個名叫阿芒達的玩具娃娃,還有一隻貓。我覺得它是一隻母貓,但它名叫克洛德,因此,我不能肯定它一定就是。有一次,它的肚子大了半個月,一天早晨,我發現它和四隻小貓呆在自己的窩裡,這四隻小崽子像胖乎乎的老鼠,小爪子不斷地亂動,在克洛德的肚子上咂奶吃。

說起克洛德的肚子,它癟了下來,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那四隻小東西是懷在那裡面、剛從那裡生出來的。毫無疑問,克洛德的確是一隻母貓。

這四隻小貓取名叫貝爾納、菲利浦、埃爾內斯特與卡米夏。由此,我得知前三個都是小公貓,至於卡米夏,顯然還有點疑問。

媽媽對我說,一個家裡不能有五隻貓。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從她說了那話之後,我就問我在學校里的那些小朋友,她們是不是願意要一隻小貓。

星期三:

安妮、茜爾維與莉迪來到了我家。克洛德一邊呼嚕呼嚕地叫,一邊抓她們的腳。她們把小貓放在自己的手上,小貓的眼睛已經睜開了,還可以顫顫抖抖地爬行。因為同學們都不願意要母貓,就把卡米夏留下了,安妮領走貝爾納,茜爾維領走菲利浦,莉迪領走埃爾內斯特。我只保留了卡米夏,它的幾個同伴都走了,我也就格外喜愛它。星期天:

卡米夏像只狐狸一樣,全身橙黃色,左眼部位有一大塊白色,似乎接受過什麼……怎麼正好在那個部位?突然一下。一個吻。一個麵包師傅的吻。卡米夏就有了一隻像雪白奶油一樣的眼睛。星期三:

我很喜歡媽媽收拾好的家與爸爸照管的花園。在家裡,溫度老是一樣,不論夏天還是冬天。在花園裡,一年四季,草坪都是鮮綠的,而且修剪得很整齊。也許有人會說,媽媽在家裡是與爸爸在花園裡進行一次認真的整潔比賽呢。在家裡,我們必須走在毛氈地毯上,以免弄髒鑲木地板。在花園裡,爸爸放置了一些煙灰缸供吸煙的散步者使用。我覺得他們有道理。這樣做叫人放心。但是,有時卻使人感到不方便。

星期天:

看著我的這頭小貓一天天長大,在跟它媽媽嬉戲玩耍中學會了各種本領,我真高興。

今天早晨,我到羊舍里去看它們的窩。空了!它們都不見了!以前,當母貓克洛德出去散步的時候,總是把卡米夏和它的幾個兄弟扔在窩裡。今天,克洛德把卡米夏帶走了。它很可能是把卡米夏背走的,因為我敢斷定小傢伙不可能跟在它後面跑。卡米夏剛勉強會走路,它究竟到哪裡去了?

星期三:

克洛德從星期天不見後,今天突然回來了。我正在花園裡吃草莓,突然一下感到毛呼呼的東西蹭著我的腿。我不用瞧就知道是克洛德。我跑到羊棚里去看小貓是不是也回來了。貓窩裡還是空的。克洛德也走了過來。它朝窩裡看看,就抬起頭來朝著我,同時閉上了它金色的眼睛。我問它:「你把卡米夏帶到哪裡去了?」它把頭轉過去,沒有回答。

星期天:

克洛德不再像以前那樣過日子。過去,它整天和我們呆在一起。現在,它經常外出。上哪兒去了?這是我很想弄明白的一件事。我也曾經試圖在它後面跟蹤,但不可能。當我盯著它的時候,它就不走了。它那副樣子好像在對我說:「你為什麼盯著我?你瞧,我不是好好地待在家裡嗎。」

但只要注意力放鬆一小會,呸!克洛德就不見了。於是,我就找呀找個不停,什麼地方都找不到它。而第二天早晨,我又發現它回到了爐邊,它帶著一種無辜可憐的神情瞧著我,似乎是我產生了一場幻覺,誤以為它又外出了。

星期三:

現在,我每天起床比家裡的人都早。這不困難,天氣特別晴朗。起得早,我就可以在家裡做自己願意做的事,至少我有一個鐘頭可以這樣。因為爸爸媽媽還在睡,我似乎有一種單獨一人生活在世上的感覺。

這種情況使我有一點點害怕,但我同時又感到一種巨大的喜悅。這真怪。當我聽到爸爸媽媽房間里有起床聲的時候,我心裡就發愁,我早晨這點大好的自由時光就要結束了。我馬上看到花園裡又有一堆給我乾的活。爸爸的花園照料得如此周到,修飾得如此精細,簡直使人以為任何東西都是碰不得的。

但是,當爸爸睡覺的時候,就可以看到花園裡的好多東西!當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花園裡是一片忙亂。這正是夜間動物要去就寢而白天的動物紛紛起床的時候。正好,在這時它們碰在一起。它們混雜交錯,有時還互相碰撞,因為這時既是黑夜又是白天。

貓頭鷹要在太陽耀眼之前趕快回巢,它與剛從丁香叢中飛出的烏鶇擦肩而過。刺蝟捲成一團滾進歐石南根的洞孔里,而這時,松鼠正從老橡樹上的窟窿里伸出頭來探看白天的來到。

星期天:

現在,毫無疑問,卡米夏已經是野透了。今天早晨,我看見了克洛德與它在草坪上,我立即出了房門,朝它們走過去。克洛德對我表示歡迎,一邊蹭我的腿,一邊發出呼嚕聲。但卡米夏一跳一蹦就消失在醋栗叢中。這可真怪!而它的媽媽為什麼絲毫不阻止它離去?克洛德可以向它解釋我是它們的朋友嘛。它沒有這樣做。也許是因為我一出現,它就把卡米夏忘在腦後了。它的的確確過著雙重的生活,一種是在牆那邊的生活,另一種是在爸爸的花園裡、媽媽的家裡和我們一同過的生活,這兩種生活互不相干。

星期三:

我想馴服卡米夏。我在小徑上放下一盆牛奶,我回到屋裡,在這裡我可以從窗口觀察到將要發生的一切。

克洛德當然是第一個來到。它蹲在盆前,兩隻前爪很靈巧地對屈著,開始舔盆里的奶。過了一分鐘,我看見卡米夏那一隻雪白的眼睛出現在兩堆草叢之間,它盯著它的媽媽,那副樣子像在琢磨它媽媽幹得很出色的那個動作。接著,它開始往前走,但是匍匐而行,它慢慢地、慢慢地接近克洛德。你快一點!快一點!小卡米夏,要不然你還沒有走到跟前,奶盆就要被舔空了。它終於到了奶盆跟前,幸好,還沒有舔空。瞧它,老圍著奶盆打轉,而且仍然是匍匐而行。這傢伙多膽小!真是一頭野貓。它的脖子伸向奶盆,脖子伸得老長老長的,真像長頸鹿的脖子,採取這個姿勢,它的身子就可以儘可能離奶盆遠一點。它繼續把脖子往前伸,鼻子湊進盆里,猛然打了個噴嚏。是它用鼻子碰了牛奶。因為它從沒有在盆里吃過東西,這個小野鬼,它把牛奶濺得到處都是。它退了下來,舔舔自己的嘴唇,一副感到噁心的樣子。克洛德也被濺上了一身牛奶,但它一點也不在乎。它繼續舔奶,動作很快,很有節奏,就像一架機器在運轉。

卡米夏不再去舔凈自己。實際上,它舔掉的這些奶點使它回憶起了什麼東西,記憶猶新。它俯下身軀,又開始向前爬行。可是,這一次是朝它媽媽爬去。它把頭伸進媽媽的肚子下。它吃奶了。

於是,你瞧,肥大的母貓在舔牛奶盆,而小貓在吮它的奶。母貓舔的與小貓吮的該是同一種奶,那就是盆里的奶進了母貓的嘴,又從它的奶頭流出,進了小貓的嘴裡。不同的是,這奶在周轉之中溫暖了起來。小貓不愛吃冷的奶,它利用母親的身軀使奶溫暖了。

奶盆空了。克洛德把它舔得如此乾淨,使它在陽光之下閃閃發光。克洛德掉轉頭來,發現卡米夏還在吮奶。「喏,這傢伙在幹什麼?」它一隻爪子像彈簧一樣伸了出來,啊,千萬別狠抓卡米夏!很快爪子又縮了回去。這一擊打在卡米夏的頭上,它像球一樣滾在地上。速將會使它牢記自己已經是一頭大公貓了。難道到這個年齡還要吃奶?

星期天:

我決定到牆那邊去作一次冒險,為了把卡米夏誘騙回來。當然,也多少出於一點好奇心。我想,在另外一些陌生事物的一邊,很可能有另一個花園,另一個家,卡米夏的花園與卡米夏的家。我想,如果我了解了它那個小小的天堂,我就可以更好地贏得它的友誼。

星期三:

今天下午,我圍著牆那邊的花園轉了一周。它並不太大。不用走得太急,只需十分鐘就可以繞上一圈。很簡單,這個花園和爸爸的花園大小一樣。但它也有特別的地方:它沒有門,沒有柵欄,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道沒有任何出口的牆,要不然就是所有的出口都被堵塞了。進到那裡面去的唯一方式,就是像卡米夏那樣,越牆而過。但是我,我又不是一隻貓,那麼怎麼辦呢?

星期天:

我首先想到了利用爸爸那架專供修枝剪葉用的梯子。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力氣把它挪到牆跟前去。而且,家裡的人都會看見它在牆邊,那我很快就會暴露。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相信如果爸爸媽媽對我的計劃有所覺察,他們一定會用各種辦法制止我去實現。我將要做的這件事是很不光彩的,我自己也深感羞愧,但怎麼辦呢?我認為,到卡米夏的那個花園裡去很必要,而且一定妙不可言,但我卻不能對任何人講,特別是不能告訴我的爸爸媽媽。我為此心裡很不好受,同時卻又感到很高興。

星期三:

在花園的另一個盡頭,有一株彎彎曲曲的老梨樹,它的一個粗壯的枝幹伸向牆頭。只要我能爬上這個枝幹,我就毫無疑問可以踏上牆頭。

星期天:

好了!老梨樹行動成功了!但我多麼提心弔膽啊!我一隻腳踩在梨樹枝幹上,一隻腳踏上牆頭,那時,我感到自己被劈成了兩半。我不敢放開手裡還緊抓著的樹權。我差一點要喊救命。終於,我還是鼓起勇氣一跳,掉在了牆頭上。我馬上恢復了平衡,可以定睛察看這片現在由我支配的卡米夏的花園。

首先,我只看見一大堆雜亂的樹木、一片矮矮的樹叢、荊棘、盤在地面的雜樹、莓樹、高大的蕨類植物以及一堆我不認識的樹木,都混雜成一團。和爸爸那個打掃得乾乾淨淨、修飾得整整齊齊的花園相比,這裡是截然相反的情景。我當時思忖,早知如此,我就不至於敢跳進這個原始的林子,在這裡面肯定爬滿了癩蛤蟆與蛇。

於是,我就在牆頭上行走,這可不容易。因為經常有樹把自己的枝條與葉叢壓在牆頭上,碰到這種情況,我就不知怎麼落腳才好。此外,牆頭上還有些磚已經鬆動,搖搖欲墜,有的地方則長了青苔,容易滑倒。但不一會我就發現了真叫人驚奇的事情:有一架很堅固的帶有欄杆的木梯正靠在牆邊,就像是專為我準備的,它有點像用來爬上糧倉的那種粗大的梯子。它的木頭已經發黑,有的地方還被蟲蛀蝕了,欄杆上因為有鼻涕蟲而粘糊糊的。但用來下牆還是非常方便,我真不知道如果沒有它我該怎麼辦。

好啦。我到了卡米夏的花園。這裡的草高到齊我的鼻子。我要前進必須走林子里的一條古老的小徑,但它又即將隱沒在樹叢草堆里。大朵大朵的奇花撫摩著我的臉頰,它們發散出胡椒與麵粉的氣味,一種很柔和但同時又使人有點透不過氣來的氣味。很難說清楚這種氣味是好還是壞。也許可以說,它既是好的也是壞的。

我有點兒害怕,但好奇心推動著我往前走。這裡的一切看來已荒廢很久很久了。一片凄涼黯淡,卻又像落日一樣的美……轉了一個圈,仍然是青枝綠葉的夾道,我來到一塊圓形的林中空地前,空地的中央有一塊石板。而坐在石板上的,瞧是誰?卡米夏正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是誰向它走近。這真怪,我覺得它比在爸爸的花園裡顯得大一些、壯一些。但的確是它,我一點也不懷疑,沒有一隻貓像它那樣有一隻雪白的眼睛。不管怎樣,它很平靜,幾乎有點兒威嚴。它不像發了狂似的逃跑,它也不朝我走過來讓我撫摩它,不,它站了起來,尾巴直得像支蠟燭,平靜地向空地的那頭走去。在鑽進樹叢之前,它停了下來,轉過身子,像是要看看我是否跟著它。是,卡米夏,我過來,我過來!它把眼睛閉了好一會,一副滿意的樣子,而後又靜靜地往前走去。我真有些不認識它了。這是因為我們是在另一個花園裡!它像一個在自己王國里的真正的王子。

我們沿著一條有時完全消失在草叢裡的小徑,走了幾個圈,轉了幾道彎。於是,我知道我們已經到達了。卡米夏停了下來不動,朝我轉過頭來,慢慢地把它那對金睛閉上。

我們是在一個小林子的邊緣,面前是一座帶圓柱的小亭,它建在一個圓形大草坪的中央。小亭的周圍繞著一條小徑,小徑旁有一些大理石的坐椅,它們已經陳舊破損,上面長了青苔。在小亭的圓屋頂下,有一座石頭雕像坐落在一塊基石上。這是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孩,背上長著兩扇翅膀。他低著那滿是捲髮的頭,帶著一個憂鬱的微笑,這笑在他臉頰上綻出了兩個酒窩,他舉起一個指頭對著自己的嘴唇,讓自己的一張小弓、一個箭筒和幾支箭掉在基石的周圍。

卡米夏正坐在圓屋頂下。它朝我抬著頭。它和那個石雕少年一樣安靜沉默。它也像他一樣帶著一個神秘的笑。也許,他們倆分享了同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有點兒憂鬱而又很溫柔美妙,並且是他倆都要向我啟示的。這真怪。這裡的一切都顯得憂鬱,這個荒廢的亭子、這些破損的坐椅、這個雜草叢生的草坪、這些長滿了園子的野花,都顯得憂鬱,然而,我卻感到一種巨大的歡樂。我想哭,但我實際上是很高興。現在,我離爸爸那個修飾過度的花園,離媽媽那個地板上了蠟的家該有多遠啊!我是不是還會回到那裡去?

我突然轉身背對著那個神秘的少年,背對著卡米夏,背對著那個亭子,我朝牆那邊逃去。我像發狂似的奔跑,樹枝與野花擊打著我的臉。當我跑到牆跟前時,當然,那架磨坊主用來上糧倉的舊梯子並沒有在那裡等著我。找了一陣子,總算找到了它!我儘快地爬上了牆頭。老梨樹就在那裡。我跳了下去。我又回到了我童年時代的花園,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多麼明凈光亮,多麼井井有條!

我上樓進了自己的小房間,我哭了好久,哭得很厲害,不為什麼,就這麼哭。然後,我就睡著了一小會兒。我醒來了,照照鏡子。我的衣服沒有弄髒。我沒怎麼著。不,你瞧,有一點血。我的腿上有一道血痕。這可有點怪。我身上沒有任何地方被擦傷,怎麼會有一道血痕?算了,活該。我走近鏡子,我看見自己的面孔就在緊跟前。

我有藍色的眼睛、鮮紅的嘴唇,玫瑰色豐滿的臉蛋,像波浪一樣起伏的金黃色頭髮。

但是,我不再像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了。那我像什麼?我舉起手指朝著我鮮紅的嘴唇,我低下我滿是捲髮的頭。我以一種神秘的表情微笑。我覺得我像那個石雕少年。

這時,我看見淚水盈滿了我的眼瞼。

星期三:

自從我訪問過它的花園以後,卡米夏變得很親近了。它常常側著肚子躺在陽光下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說到它的肚子,我發覺它是圓鼓鼓的。一天比一天更圓鼓鼓。

它一定是只小母貓。

卡米夏……

原載《世界文學》199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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