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天價學區房的出現,至少見證了讀書無用論的消亡
1977年冬天,全國恢復高考,到現在過去四十年了,「讀書改變命運」成了兩代人奮發努力的座右銘。然而與此同時,「讀書無用論」也時常成為輿論的焦點,一個個學歷不高的成功者似乎也在打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古訓。
與「讀書無用論」伴生的另一種現象,是文化人/知識分子的尷尬。
凡「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的時段,知識分子一般都會以一種迂腐、窩囊、遭人嘲笑的面目出現。梳理一下讀書有用vs無用,知識分子尷尬vs受尊敬的轉變過程,可能是管窺過去這四十年歷史的一個角度。
一、80-90年代:腦體倒掛——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腦體倒掛」,這是一個現在的年輕人幾乎沒聽說過的詞,然而在三十年前,這幾乎是報紙、廣播中每天都會念叨的熱詞。
這詞聽著學術,理解起來卻很簡單,就是純字面意思:腦子和身體反過來了。這裡的「腦」指的是腦力勞動者,泛指受過高等教育,靠知識、文化技能掙錢的人;「體」指的是體力勞動者,泛指沒受過高等教育,靠出賣體力掙錢的人。所謂腦體倒掛,就是腦力勞動者掙錢比體力勞動者少。那時有個形象的比喻,叫作「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不如拿剃頭刀」。
按照我們現在的眼光回看,會覺得那時的人有點小題大做:這不是很正常的嗎?送快遞、開出租、搞裝修的人,付出了辛苦,掙得比所謂的「白領」多,這很合理啊!然而我們還是要放到當時的社會環境中看問題。那時,改革開放開始沒多久,大學畢業生占人口比例很低,還被叫作「天之驕子」。按照常識理解,受過高等教育,從事腦力勞動的人,之前在求學過程中付出了更多的辛苦、時間和金錢,在工作後的回報理應高於體力勞動者。
然而,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腦體倒掛」是個普遍現象。
《新京報》曾經輯錄過這樣一個真實家庭的例子:1985年,有位副教授說,他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大學畢業留校每月掙90元錢,二兒子高中畢業進工廠每月有100多元,小女兒初中文化程度,在飯店當服務員每月拿200多元。
如果按行業細分,就更能看出差距。同樣是1985年,北京市年人均工資,建築業最高為1827元,接下來是公用服務業1426元,商業1375元,金融業1368元,工業1333元,科研1330元,交通1316元,機關文教1240元。
這種腦體倒掛,看起來是不是很刺激?想像一下如今高高在上的金融業,那時收入只有建築業的2/3多點。
文藝作品作為社會發展的晴雨表,也實時地進行著反饋。1980年代初最轟動的一部小說,以及由小說改編的電影,大概要算諶容的《人到中年》了。現在人們談起諶容,既不認識這個人,也不認識「諶」這個字,資深一點的影迷會知道她是著名喜劇演員梁天的母親。而把時鐘撥回到1980-1982這幾年,《人到中年》的轟動超過了當今絕大多數小說和電影。
為什麼轟動?因為真實。女主角陸文婷是北京某醫院眼科大夫,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標準知識分子。但一家四口擠在12平米的房子里,一個月拿著幾十塊錢的工資,工作強度大到沒時間管孩子,最後直接累到昏迷,差點丟掉性命。
陸文婷的形象,非常符合那個時代大眾對知識分子或「有文化的人」的印象。
1981年另一部重要的文學作品,則把知識分子呆板、木訥的一面給強化了,這就是徐遲的《歌德巴赫猜想》。
《哥德巴赫猜想》是一部報告文學作品,主人公是陳景潤,中國最著名的數學家之一,他的事迹曾在很多年間影響著國人。這些事迹歸結起來就是兩個極端:一、數學領域造詣極端高,解開了「1+2」,距離真正的「哥德巴赫猜想」(「1+1」)僅有一步之遙;二、生活上極度不適,戴著高度近視鏡,基本只會讀書、工作,人情世故一點不懂,見了女性手足無措。書中有一個細節,講他一邊讀書一邊走路,撞到了樹上,結果他連連跟樹道歉,說對不起。
陳景潤
陳景潤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人們對知識分子群體的印象。
改革開放初期,一批腦子靈活的人靠「下海」,當「個體戶」等發家致富,與他們相比,知識分子與社會脫節,收入低,情商低,不靈活。這種「腦體倒掛」的現實,使「讀書無用論」有了一定的市場。到了1990年代,這種思潮在文藝作品上有了一些映射,即文化人往往會在作品中充當反面角色,而正面角色,通常是樸實的工人、農民。
1990年,全國被一部電視劇「刷屏」——如果那時你家有電視,那麼電視屏幕上一定是它——這就是《渴望》。除了至今已成為中國完美女性代名詞的劉慧芳外,兩位男主角,一正一反,正面角色是工人宋大成,反面角色則是小知識分子王滬生。本劇成為爆款,也可見當時的觀眾對這種「人設」是認可並滿意的。
《渴望》里的王滬生和劉慧芳
這部電視劇又多深入人心呢?扮演王滬生的孫松在近年接受採訪時曾說,因為演了王滬生,之後幾年都沒找到對象,「人家一聽是演王滬生的,就不願意跟我好了」。
去年也有一部「刷屏」劇——《人民的名義》,其中最受觀眾喜愛的人物非達康書記莫屬。而達康書記的飾演者吳剛初登熒屏的作品,演的卻是一個受擠兌的形象。
《渴望》大熱的第二年,央視元旦晚會有一個小品叫《大米·紅高粱》(當然後來大家都管這小品叫《換大米》),講的是文工團去慰問演出,群眾希望聽到歌曲《紅高粱》,而團里養尊處優的歌手根本唱不下來,而走街串巷「換大米」的小販則用他的「破鑼嗓子」征服了團長。
當年還是小鮮肉的「達康書記」
這個小品里,換大米的小販由郭達飾演。而那個被小販擠兌,被團長嫌棄,被觀眾嘲笑的「受氣包」歌手,則由當時還是小鮮肉的吳剛飾演。那個人物是文工團的美聲唱法歌手,音樂學院的高材生,也算個文化人。整個小品的基調,也是在嘲諷文化人不食人間煙火,不受人民大眾的喜愛。
《渴望》、《換大米》,基本可以代表1990年代初,由於「腦體倒掛」而引發的知識分子式尷尬。
二、2000年代:18歲丁俊暉一句戲言,帶起讀書無用論「腦體倒掛」現象的解除,以及知識分子形象轉好,基本與IT業的興起,家用電腦的普及,以及互聯網的興起密切相關。1990年代中後期,個人電腦開始進入家庭,互聯網行業開始了一個個創富神話,中科院科技人員柳傳志創辦的聯想,麻省理工博士張朝陽創立的搜狐成了那時最火的公司。人們越來越意識到,要想真正致富,還是得有知識,有文化。
然而另一方面,社會的多元化發展,也為很多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提供了機會。雖然從總體上看,全社會的「腦體倒掛」現象已經解除,但沒有文憑,靠手藝吃飯的人,機會反而更多了。當時的中關村,除了一個個背靠清華、北大的創業公司成為日後的成功企業之外,也有為數不少的人靠「攢電腦」、「賣盜版盤」等業務也賺得盆滿缽滿。
十幾年前,海龍大廈曾是一代北京人的「買盤聖地」,也養活了很多倒賣光碟的人
那段時間還有一件大事,對人們的思想產生了一定影響,那就是大學擴招。從1977年恢復高考開始,雖然招生規模逐年遞增,但截至1999年,高校擴招年均增長都只在8.5%左右;1999年,當年招生人數增加51.32萬人,招生總數達159.68萬人,增長速度達到史無前例的47.4%。之後幾年,擴招幅度也在每年20%以上。
更多的大學生,意味著畢業後更多的競爭。經過了四年的大學生涯,1999年開始的大學擴招,在就業方面的影響從2003年開始顯現,就業率和起薪都較前幾年有明顯的下降。
稍微岔開說一句,擴招帶來的同齡人競爭,是持續終生的。大概從去年開始,「35歲職場焦慮」成了社會熱門話題,稍一推算便可知,如今三十五六歲的這撥職場危機親歷者,差不多就是1999-2002高校擴招幅度最大的那幾年入學的大學生。
如今遭遇35歲職場危機的這撥人,正是當年高校擴招時入學的那撥人
言歸正傳。正當那些懷揣「天之驕子」夢的大學生們在畢業後求職不順之時,一位沒上過大學的成功者給他們又澆了一盆冷水。
2005年,年僅18歲的丁俊暉在北京贏得了斯諾克撞球中國公開賽冠軍,而且決賽中戰勝的是7次世錦賽得主,有「撞球皇帝」之稱的史蒂芬·亨得利。在丁俊暉之前,中國撞球在世界上根本排不上號,可以說小丁是憑一己之力把中國生生抬到了世界一流水平,其炸裂程度可想而知。當時媒體基本把他和姚明、劉翔並列,是最具話題性和商業價值的體育明星。
2005年首奪中國公開賽冠軍時的丁俊暉,那時他18歲,一臉青春痘
可能是年少輕狂,也可能確實是心裡話,總之丁俊暉在當時奪冠後接受採訪時說了這麼一句:「讀書有啥用,打球賺錢就可以了」。
丁俊暉本人初中即輟學打球,由他父親傾注了大量的財力、精力進行培養,並親自為他規划了這條不上學,專心打球的路。按他父親的說法,「我兒子如果好好讀書,肯定能讀到博士!」言下之意是,他們是經過思考,在讀書和打球兩條路里選擇了後者。
如今在搜索引擎搜「丁俊暉+讀書無用論」,還是能搜到很多2005年的鏈接,可見當年這個話題有多熱
這一席話,結合當時大量高校畢業生「畢業即待業」的現狀,一下把「讀書無用論」又炒成了社會熱點話題。雖然丁俊暉在團隊的監督下,很快收回了之前的話,並說自己「說錯話了」,而且憑優秀的運動成績申請了上海交大並成功入學,但這並沒有削弱公眾的討論熱情,甚至還有「點火」的效果:初中輟學的丁俊暉靠「撞球冠軍」的身份就能讀上海交大,這不恰恰驗證了讀書無用,有門手藝才是正經事嗎?
三、2010年代:砸鍋賣鐵買學區房,明星愛裝有文化當時間來到2010年代,「腦體倒掛」這個事其實依然存在,但與以前的區別是,如今的體力勞動者很多也受過高等教育,他們不是因為沒有知識而被迫去做體力勞動,而是自主選擇的一種結果。大學畢業生去送快遞、開出租,北大清華學霸去教小學數學,白領辭職去種地、養豬、開網店等等,都不是新鮮事了。其實仔細想想,「腦體倒掛」是個充滿歧視意味的詞,滿含對體力勞動者的鄙視。「腦體倒掛」成為常態,人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這種態度本身就是種進步。
而隨著越來越多的新型「腦體倒掛」出現的,不是對知識的漠視,反而是越來越重視。我們通常說到「讀書」這個詞,大概有兩層意思,一層指的是字面上的看書、閱讀;另一層意思則是「教育」。近年來,這兩種讀書都被人們放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先來說教育。你大概有這麼個印象:每年的某一個時段,就會集中出現很多諸如「北京某破舊小房賣出每平米15萬天價」之類標題聳動的新聞。細看之下會發現,這類新聞大多出現在每年三月,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三月份是買學區房的最後時間,再晚買的話,就趕不上每年五月底的信息採集,也就是無法當做孩子入學的依據了。所以在這個時段,往往會有家長「病急亂投醫」,花重金搶下一套「老破小」學區房。
簡單講,幾乎所有這種天價「老破小」房子,無一例外,都是學區房。
網曝北京學區房,56平米,750萬,房齡36年
學區房的成因很複雜,但歸納起來其實也就三點:一,教育資源不均衡;二,很多人富裕起來了;三,大家對教育更重視了。最後這一點是最關鍵的,沒有大眾對教育的重視,就不可能有所謂學區房的概念,而且學區房越破,價格越誇張,表明大家對教育越重視。
以北京為例,「就近入學」的方案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就開始執行的,一開始還有所謂「擇校費」,不住在學校附近,花錢也能上。再後來取消了擇校費,除了一些政策保障生源以外,其他一律就近入學。然而,從現在往前數十年,你聽說過「學區房」這三個字嗎?家長們砸鍋賣鐵買房以求獲得優質小學的入學資格,這段歷史最多不超過十年。
如果再看看城市裡滿街的中小學培訓機構,以及愈演愈烈的校外培訓熱潮,就能發現國人對教育的尊重乃至迷信,已經到達了瘋狂的程度。北上廣深等大城市裡,中小學生的家長每年花在孩子身上的培訓費,動輒一二十萬,而且是越有錢的人越捨得在孩子身上花錢,也越會教育孩子刻苦努力。以往人們印象中,富人家常出現不好好學習的紈絝子弟,而現在越來越多的事實告訴我們,往往是「比你有錢的人還比你努力」。
從全社會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瘋狂當然有其弊端,會造成一定的資源浪費,但從側面也反映出國人的「未來焦慮」:這一代的孩子如果不好好讀書,未來真的沒希望。
再來說閱讀。近年來,每年4月23日這天,全國都會舉行大大小小的活動來紀念世界閱讀日,這在十年前也是難以想像的。我國成年國民綜合閱讀率從2008年的不到70%,增長到2017年的80.3%,年人均閱讀數量(紙質書+電子書)7.78本,雖然跟世界平均水平相比還差不少,但跟自己比還是長進明顯的,比五年前每年多讀了整整一本書。
全民閱讀率這種數據,畢竟還是枯燥的,其實從公眾人物,尤其是影視娛樂人物身上,我們更能直觀看到大眾對文化、知識的熱愛在逐漸增加。甚至從弄巧成拙的人里,更能感受到他們對文化的渴求。
如果你現在問電視劇投資商,哪位男演員是收視率的保障,他們多半會告訴你兩個字:靳東。最近三四年,靳東主演的電視劇幾乎部部收視長虹,成為最受觀眾喜愛的演員之一。人們喜歡他,除了演技好,顏值高等因素之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他的個人素質:無緋聞,作風正,有知識有文化,刻苦努力。
然而,就是有知識有文化這點,成了他目前最大的「黑點」:
比如他曾在接受採訪時說,為了扮演醫生角色時,能對專業術語有了解,他讀過一套諾貝爾數學獎得主寫的書,然而,諾貝爾獎並沒有數學獎;
比如他微博上說想起了梵高的一句名言,其實是張冠李戴,梵高並沒說過這句話;
比如他一條微博上寫了很多很漂亮的句子,後來被網友認出是米蘭·昆德拉的話;
比如在機場被路人拍下了戴墨鏡讀書的照片,然而後來被扒出,這張照片是他經紀人擺拍的;
比如一直打造愛讀書人設,但當他和李健一起參加活動,李健問他最近讀什麼書,他嗯啊了一分鐘也沒說出一本書名來……
靳東開始被指責太愛「裝」,基本是從這次與李健同台對談開始的,有興趣可以找視頻看看。
如此等等,再加上他微博只用繁體字,說自己不愛喝啤酒只喝威士忌等等,這些舉動讓厭惡他的人給他貼上了一個大大的標籤:裝。公允地講,靳東的確是比較愛裝,做了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所有這些「裝」,歸結起來就是喜歡「假裝自己有文化」。
這!是!壞!事!嗎!?
一個人,本身有一定的文化素質,然後又嚮往更有文化,於是裝成了更有文化的樣子,只是因為曝光度高,一些不懂裝懂的事被揭穿了,這事很嚴重嗎?筆者倒不這麼覺得,甚至想,如果全娛樂圈所有藝人,都裝成有文化的樣子,這就能合力給年輕粉絲傳遞一個信號:有文化,是件特別好,特別酷的事,你也應該去追求。
何況,一個總在裝自己有文化的人,為了不讓這份「裝」暴露出來,會拼盡全力把自己培養到自己想要的樣子。就像我們讀書,最好讀一些有難度,讀一遍不能完全理解的書,只有這種書才能對你有智識上的提高。靳東如今就在攻讀博士學位,放眼娛樂圈,在職讀博士的能有幾個?
你可以因為靳東太愛裝而厭惡他,可我要說,名人帶頭假裝有文化,是社會的一大進步。明星打造的「人設」,一定是招人喜歡的「人設」,他之所以裝有文化,是因為全民崇尚文化。說個更淺顯的道理:為什麼有人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裝作很有錢的樣子?因為有錢真是件好事。
假裝有文化,其實也是一個意思。
結語:
從「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到「搞導彈的」成為了受人尊敬的工作;從影視作品喜歡嘲諷知識分子,到最當紅的影視偶像以有文化為榮;從有錢人家盛產紈絝子弟,到「比你有錢的人還比你努力」;從「讀書無用論」,到學區房成了社會熱點。種種社會現象、思潮,無不指向同一個方向,即知識、文化成為了全社會所有人追逐、熱捧的對象。
四十年間,人們用腳投票,選擇了擁抱知識和文化,儘管過程有些笨拙,但總歸是可愛的。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本文作者:李岩,騰訊文化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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