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哲學、隱喻與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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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著,需要哲學指引。由此,人們身上也便有了隱喻的光芒,覺悟的淡然。

如果說手持「風月寶鑒」的賈瑞們具有醒世意味,那麼《紅樓夢》的眾多女子則超越了俗世,達到了哲學層面。

人生如夢,夢醒就好。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小說《達洛衛夫人》中所寫的那樣:現在她不願對世界上任何人說長道短。她感到自己非常年輕,卻又難以形容地老邁。她像一把刀子,插入每件事物之中,同時又置身局外,袖手旁觀。

她們的哲學

人活著,需要哲學指引,或多或少,而人身上,便有了哲學的光芒,或明或暗。這樣的光芒,雖不足以照亮前路,但起碼可以給自己一個說法,一個交代——與自己自覺和解,與世界必須和解。

賈府「四春」,一個儒家,一個法家,一個道家,一個佛家,姑且這樣指代四位小姐吧。生者的年華,始終是哲學的年代。只有這樣,才能在慘痛、混亂、無常中活下去,活下來。身處逆境中,瀕臨絕境時,知她無情有情?

元春、探春,積極有為,不同於迎春、惜春的消極無為。後宮裡,元春賢德仁義,踐行儒家的「修齊治平」;大觀園中,探春殺伐果斷,有法家「定分止爭」的做派。吵吵鬧鬧時,迎春手捧《太上感應篇》,讀的是道家的經典;紛紛擾擾後,惜春決意出家,青燈古殿讀佛經。元春,最終「捨生取義」,探春,果真「趨利避害」;而迎春,人稱「二木頭」,惜春,人說太「孤介」。

元迎探惜,紅顏的心到底有多高多遠多深多痛?難道,人的一生便是從入世到出家的覺悟過程?若有緣,道亦是家;若有幸,世亦為佛。

妙玉不是道姑,是尼姑,她在大觀園的櫳翠庵帶髮修行。王善保家的就對王夫人說過妙玉「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妙玉也是因為「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迹並貝葉遺文」才「隨了師父上來」。

妙玉的身份和信仰一目了然,黛玉就複雜些。

賈雨村做過黛玉的老師,當時黛玉尚生活在揚州。冰清玉潔、孤標傲世的黛玉曾經有個市儈圓滑、虛偽自私的老師賈雨村,黛玉的父親林如海親自為賈雨村寫了封推薦信,從此賈雨村走上了飛黃騰達之路。於是我們看到了賈雨村和門子主僕二人的「登龍術」和「厚黑學」,也看到了賈雨村的忘恩負義和道貌岸然,對甄士隱和香菱。

香菱的父親甄士隱,黛玉的老師賈雨村,一個將真事隱去,一個將假語留存,一個遁世而去,一個入世而來。真事與假語,有恩與忘恩,看破與痴迷,每人有每人的因緣,每人有每人的結果。

人生的意外很多,所以才新鮮。誰能想到黛玉的老師會是賈雨村?賈雨村,受著喜鵲的教育卻長成了一隻烏鴉。對黛玉來說,學生不一定重拾老師的「衣缽」,更不一定繼承老師的「精神」。——牛糞里開出了芙蓉花。

母親亡故後,黛玉初進榮國府。賈母問黛玉念什麼書,黛玉的回答是:「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這一句,有人認為賈母自謙,有人覺得她不重視女孩子的教育。也許,她說的是實話。從迎春、探春、惜春迥然不同的人生和人生哲學,就能略微感知姊妹幾個所受教育的雜亂和參差。

黛玉讀的《四書》,指《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毋庸置疑,都是儒家的經典。不過,黛玉的詩作透露的卻是道家思想。她的三首詠菊詩,都具解讀價值——出現了晉代詩人陶淵明。「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是《詠菊》和《問菊》的句子。到了《夢菊》,陶淵明這個詩人和「莊周夢蝶」這個典故一起出現:「登仙非慕庄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黛玉的佛家思想,表現在她和寶玉的「參禪」一事上。她的智慧,弄得寶玉竟然不敢承認自己「參禪」了。這場嚴肅的「參禪」行動,卻由看戲開始。

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批評她「只好點這些戲」,說自己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裡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見寶釵說得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了起來,其中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句。寶玉聽了,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黛玉對他說:「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

俗世中,小兒女的爭風吃醋躍然紙上,小情侶的打情罵俏活色生香。顯然,黛玉是知道這齣戲的,湘雲也懂得黛玉的弦外之音。散戲後,受到「刺激」的寶玉作偈「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黛玉看後說了句「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簡直是六祖慧能對神秀了。寶釵娓娓道來慧能和神秀偈子的高下,完全忘了寶玉的難堪——看來寶釵還沒說夠。

其實,儒道釋的內力,早就在歷史中融合,集於黛玉一身也就毫不奇怪了。至於,儒道釋的戲份,早就在歷史上寫就了孰多孰少,個體不同也就不足為奇了。

黛玉在她的儒道釋中掙扎,曹雪芹又何嘗不是?迎春與惜春在她們的出世入世中沉浮,我們又何嘗不是?

愛和自由,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元素。掙扎,是為了愛;沉浮,是為了自由。但願,沉浮皆自由,所失非所求。

她們的隱喻

《紅樓夢》,充滿了隱喻。你在書里看到了什麼,就會在生活里發現什麼;你想在現實里發現什麼,就能在書中找到什麼。現實不蒼白,書本不單調,真是一種絕佳的契合,難得的合拍。

「原應嘆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第一個字的諧音。原應嘆息的不僅僅是四個女子,還是四個不同的美夢。元春,那是榮華富貴的夢;迎春,那是妥協退讓的夢;探春,那是潑辣進取的夢;惜春,那是孤絕決裂的夢。

元春告訴我們榮華富貴到底變成了虛空,迎春告訴我們妥協退讓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探春告訴我們潑辣進取不一定能如願以償,惜春告訴我們孤絕決裂只剩下出家一條路。

「四春」是姊妹四個,如花似玉,奼紫嫣紅,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夢境。黛玉、寶釵和湘雲,是人生不同的階段、不同的心境。

黛玉應該是人自有智識以來的第一個階段,青春時光。

那天,對於父母給他的設計,兒子說了句,我不給自己留後路。小夥子無意中的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思考。不給自己後路的從來都是年輕人,黛玉身上具備這種素質。

黛玉對愛執著,對人生也投入。在大家的利益和寶黛釵的「三角戀」漩渦里,敗得一塌糊塗。敗了也就敗了,看開,放下便可。但,黛玉偏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主,寧願選擇「天盡頭」的「香丘」。

不論你多麼執著,多麼努力,所有的愛情都會淪為「三角戀」。不論你多麼淡泊,多麼超然,所有的愛情都會被利益衝散。這是我讀《紅樓夢》得出的結論。作者這樣的寫法顯然不是為了看點和賣點,而是真實的存在。人說,藝術高於生活,有時,生活大於或等於藝術。

如果黛玉隱喻的是青年時代,那麼寶釵暗示的就應該是中年人。你看,她的處處心機,她的時時忍讓,她的婚姻是家庭利益的載體,她對寶玉的那點愛被現實消磨殆盡,面目全非。此時,她的母親需要她的安慰,她的哥哥需要他的挽救,她的嫂子欺負她,她的丈夫放棄她。而她所有的希望,便寄托在生養一個兒子上,這樣,日子總算可以繼續,即便她的丈夫不愛她,她的娘家不能容留她——續書給了她這樣一個結局,含混地。

一片荒蕪的尷尬,無法言說的艱辛,都在寶釵的身上和心裡,她不敢像黛玉那樣哭哭啼啼,率性而為,她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繁複程序炮製出的「冷香丸」,壓制的永遠是她自己的慾望,成全的卻都是別人。

而湘雲,似乎就到了老年階段了,那是很好的人生狀態:無所用心,隨遇而安,生活得不費力氣,雖然父母雙亡的她也要靠做針線活貼補生計。

經歷了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終於洗盡鉛華,刪繁就簡,沒心沒肺的心境慢慢出現了。湘雲不在兒女情長上下功夫,也不為家庭責任用心思,來就來了、去就去了,富就富了、窮就窮了,愛就愛了、恨就恨了。

林黛玉是樹——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薛寶釵是雪——雖曾鋪天蓋地,終於銷聲匿跡;史湘雲是水——隨波逐流,圓潤自如。

青春期,黛玉那樣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們憐惜她到了偏愛的地步,是因為我們不會擁有她那樣決裂的勇氣。

人到中年,寶釵那樣的——吃力,卻不討好。我們不愛她卻尊重她,是因為我們害怕自己落入和她同樣的境地。

夕陽紅了,湘雲那樣的——拿得起,放得下。我們喜歡她的輕鬆也嚮往她的率真,是因為我們也渴望「第二春」。

老年生活,就是我們的第二春,那時的我們一定沒有了決裂沒有了決心,隨心所欲和隨波逐流注入了我們的氣質和氣魄。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我們就是那曾經滄海的水!

她們的覺悟

大學同學說,《紅樓夢》里,寶釵和寶玉、黛玉是心意相通的,是最能理解寶玉黛玉的,因為他們都有一個破滅的世界觀。《紅樓夢》一部小說,講的都是悟與不悟,是不同個性在「悟」上的不同反映,寶釵就是看破看開的那個人,早早得道的那個人。

原來,早慧的同學二十年前就已經讀懂了寶釵。而我,一直對寶釵懷有成見,源於她對金玉良緣的默認、對寶黛愛情的覬覦。二十年後,再和同學交流,突然間醍醐灌頂,原來自己和寶釵也是息息相通,惺惺相惜。

一個理想破滅的女孩兒,從豪富到衰微,從面熱到心冷,從率性到偽飾,從繁複到簡陋,從父母雙全的嬌嬌女到母親依賴的乖乖女,從「送我上青雲」的雄心壯志到「眼前道路無經緯」的清醒自知,寶釵早早地悟了,早早地了悟,冷漠冷靜,清醒警醒。

寶釵曾經那麼地熱心熱鬧,如同她與生俱來的熱毒。寶釵變得那麼心冷意冷,如同她維持生命和健康的冷香。

雙親寵愛的寶釵,浸泡在繁華富貴里,是淘氣的、纏人的、任性的。關於閱讀量,黛玉懷春時才偷偷讀了一本《西廂》,而寶釵早在七八歲上就讀了《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關於穿著打扮,寶釵曾經金銀首飾滿箱滿櫃,現在的她卻「不愛花兒粉兒」,首飾壓在箱底或者送給別人,連母親都說她「古怪」。關於住處,寶釵是家裡的頂樑柱,卻住「雪洞一般」的房間,玩器全無,衾褥樸素。

就是這樣的寶釵,怕看雜書閑書的黛玉移了性情,怕窮困潦倒的岫煙受窘受寒,怕父母雙亡的湘雲沒有活動經費,勸在女人堆里混日子的寶玉追逐仕途經濟。就是這樣的寶釵,贏得了盛讚,也引起了誤會。因為感情糾葛,黛玉首先拿她當情敵;因為政見不同,寶玉把她的話當做混帳話;因為生活態度不一樣,賈母看不上她的簡樸素凈。

對於寶釵住所的布置,別人猶可,賈母認為犯了「忌諱」,惹親戚們笑話,話語里充滿了火藥味,小姐的繡房都搞成這樣,「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

貌似熱鬧,貌似受敬,寶釵其實一直生活在孤獨里。賈母好熱鬧,寶玉好熱鬧,黛玉會胡鬧,湘雲會大笑,襲人有用意,母親不懂得,哥哥不爭氣,嫂子不是東西。被盛讚被追捧的寶釵,她的孤獨寂寞一點也不遜於寶玉黛玉。

寶玉生在紈絝里,長在膏粱里,在父母眼裡卻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問題少年。父親不疼,母親不愛,姨娘和兄弟加害,寶玉在家庭和情感的夾縫裡游弋,甜蜜而辛苦。

花柳繁華地里,寶玉是荒涼的;溫柔富貴鄉里,寶玉是寂寞的。寶玉的荒涼和寂寞一如戀人黛玉,只不過,黛玉是寄人籬下,寶玉是在自己家裡,寶玉選擇的是出世,黛玉則在出世入世的苦痛掙扎中魂歸離恨天。

了悟前後的寶釵,放手前後的寶釵,選擇的都是入世。

對於黛玉的熱切,她有嚴厲的忠告——移了性情就是自毀形象,黛玉總算理解了她的善意,二人一度成為閨蜜。

對於岫煙的處境,她有冷靜的剖析——人窮也不必妄加掩飾,岫煙是閑雲野鶴般的女子,後來和寶釵成了姑嫂。

對於寶玉的出家,她有淡然的態度——走就走吧,襲人卻不舍寶玉,搞不懂寶釵的無動於衷。

對於金釧的死,她有冷漠的看法——放棄生命的糊塗人,王夫人的良心因此得到安慰,感激寶釵的點撥提醒。

對於賈母的批評,她有淡定的做法——討好不了也就罷了,賈母愛護外孫女黛玉,那是人之常情。

對於小紅的私情,她有虛偽的掩飾——你們見到林姑娘了嗎,寶釵春風拂面,內心卻大罵小紅「姦淫狗盜」。

對於襲人的再嫁,她有平靜的處理——強扭的瓜不甜,留住襲人的是寶玉和他的榮華富貴,送走襲人的是沒了寶玉也沒了榮華富貴。

寶玉出家後,寶釵依舊安度時日,即使時日不靜好,感情不美好,人生不安好。

直到小說結束,直到賈府困頓,直到寶玉出家,大家才明白過來,原來剛進賈府的寶釵就和他們現在的心境處境一樣:看人來人去,無動於衷;聽孰是孰非,心灰意冷。不同的是,悟了醒了的寶釵仍堅持著入世的人生態度。很多人不悟不醒,即使醒悟,出世時也不安心,入世時更不安寧,前者是寶玉,後者是黛玉。

寶釵的了悟,比寶玉早了整整「一個故事」。寶釵在故事的開頭,剛踏入賈府大門之時,寶玉在故事的結尾,離開自家門檻的時候。黛玉一直是熱切的,激烈的,從來到去,從生到死,都沒有勘破紅塵、放開自己,她消極避世的表象下藏著對愛情的纏綿和對人生的痴迷。

對寶釵來說,好即是了,了即是好,冷便是最熱的熱,淡便是最濃的濃。對人生的態度,她是冷冷的,對寶玉的感情,她是淡淡的。

也許,這就是悲憫情懷,也許,這也算積極人生。

(原文刊登於《紅樓文苑》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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