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鄉愁
鄉 愁
人們總是把鄉愁簡單地理解為對家的依戀或對故地的追憶,其實這樣的理解未免太褊狹具體了,我此刻體會出了那種滋味,並非是那麼簡單。事實上鄉愁是一種真正的絕望,一種生命里同來俱在的愁思,鄉愁不是空間的,而是時間的,它的方向是遙遠的過去;鄉愁不是戀物,而是自戀,它所牽掛的不是那片事實上常常顯得很抽象的祖居之地,而是悲悼自己的生命與韶光。古往今來的那麼多思鄉的詩篇,細細想來,原都是對自我的悲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歌者哀嘆的是歲月的逝水對自己無情的拋擲。海德格爾說,「故鄉處於大地的中央」,看起來這是一個空間的理念,但細想這故鄉仍不過是指人「長大的地方」,因為那裡印下了稚兒的足跡,他的生命中最初和最美的部分拋灑在了那裡。生命的家宅,記憶的歸宿,稚兒離開了那裡,是因為童年那美好的時光已揮手遠去,他已踏上被命運拋離的註定遠遊他鄉的不歸途!這真真正正是永世的分離,便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情景,一旦你回來追尋,也早已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傷心之地。
我便想像那位初唐的詩人,在登上幽州古台時的悲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原曾覺得他的悲號未免有些誇張,但今想來,那命運對每個生為凡胎的肉身不過就是這樣設定,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任憑你把酒問青天,悲呼浩嘆,天道總不會屈就人道,肯給你些許絲毫的通融憐憫。因了這個宿命,中國的詩人騷客們,自漢以後便都變成了唯美的感傷主義者,他們是文人,但同時又是詩哲,我想中國的文學中之所以有一個很特殊很強烈的鄉愁的傳統,恐與這種生命本體論的哲學,和他們悲劇論的人生觀念不無關係。他們像戴望舒筆下的那隻樂園鳥,帶著對往事和故園的永恆的相思,顧念前行,劃成一道血痕斑斑的生命的彩虹。
一個人在冷雨中獨立前行。便是把你想像成那行列中的來者,你終究也是你自己。來者和去者,在那永恆的天道中相差多少?想到此,剩下的便只是釋然。感傷主義並不見得就是只懂得頹傷,如果是導向對生命的深在和洞悉的認識的話,感傷當然也包含了真正的徹悟和堅強。因為一切並未緣此而中輟,生生不息,代代相接,因了那永遠的鄉愁,他們去作那不斷的遠遊。因為真正的家鄉是沒有人能夠返回去的,你看見了蒼茫的來路,但循著那布滿荊棘的路途回去時,看到的無非是一個愁字,就像魯迅在他的小說里描繪的一樣,你看到的是變了的一切,而別人看到的則是變了的你,月光下的故事已然變成了永久的追憶,童年時的夥伴促膝而坐也如不曾相識,這就是故鄉———魯迅小說中的詩。沒有人像他那樣明白,即便是置身於故地和親人中間,也仍有一種命定的深深的孤獨。更不要說在那脈脈溫情之外,還布滿著溫柔的陷阱,在那繾綣的話語中間,也還響著令人心寒的弦外之音。親情和愛在那裡相迎,仇恨和刻毒也定然已經久候。就如那日與友人所談起的思鄉話題,開始時都不免有些許的激動,各個爭相誇耀自己的城市和那一方的風物人情,可一想到終究要回到那些煩心的勾心鬥角與傾軋之中,回到那種種莫名其妙的關心與掣肘、還有那少不了專橫和欺瞞的壓抑之中時,那心便直涼得寒氣四溢。
然而,這也終究改不了那份執著又強烈的嚮往與追懷。你知道,那些憂憤與不平,實際上早已經與那份情感的執拗斷了關係,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者,縱然那故地已是泥濘的陷阱和煎熬的火坑,你也跳定了。
永世的來路,無悔的方向。暮雨中思鄉的旅人,她正離你越來越遠,也離你越來越近。
作者:張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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