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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井,有水喝(創作談)

找到井,有水喝(創作談)

李迪

《 人民日報 》( 2014年04月09日 24 版)

  李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人。1948年11月出生。1968年北京師大一附中畢業後,赴雲南西雙版納農場當知青。兩年後入伍,在部隊從事文學創作。雲南生活十年,青春獻邊疆。1978年回京,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

  1970年發表處女作小說《後代》。此後相繼寫作出版了《野蜂出沒的山谷》《這裡是恐怖的森林》《黑林鼓聲》《我的愛情是我想出來的》《丹東看守所的故事》等中長篇小說、報告文學二十餘部。其寫於20世紀80年代的推理小說《傍晚敲門的女人》,是中國推理小說的重要代表。

  

  生活是一口井。

  三十年前,我到北京公安局七處體驗生活。一去就半年,風裡雨里。那時大家都窮。我跟警察一樣自帶乾糧,渴了到處找水喝。七處位於城南偏僻之地,地名嚇人,叫半步橋。是死是活,只差半步。這裡是預審處也是看守所,夠槍斃的從這裡直接拉到刑場。在籠罩恐懼與神秘的小院里,在小院低矮昏暗散發故紙霉氣的檔案室里,一份死刑卷宗讓我的心收緊!一個女人凄楚哀怨的聲音自卷中傳出,嗚咽地向我講述了一個愛恨交加的故事。愛她的人以死向欺辱她的人復仇,她為愛她的人拒不吐實寧願赴死!我千方百計找到當初辦案的預審員。開始,他還猶豫。我說,沒事!他相信了我,還原了預審中驚心動魄的對話。最終,我以自己喜歡的偵探小說樣式,寫成了《傍晚敲門的女人》。三十年過去了,現在,竟然有十多家網站有聲連播這部中篇小說,讓我感動!

  四年前,我七下丹東看守所深入生活,與警察和在押人員共同度過三個春節。關在這裡的人,要麼活著出去,要麼走上刑場。生死碰撞,愛恨糾纏。文學的永恆主題在這裡展現得淋漓盡致!怎樣打這口井?我請求戴所長,能不能讓我也住進看守所?戴所說,天冷沒熱水不安全,你六十好幾了不行!我說,沒事!我如願住進去,屋外風景被鐵窗分割。每天跟犯人共用臉池便所,放風時一起曬太陽。一日三餐混在警察堆里,他們吃什麼我吃什麼,他們值班我陪著。慢慢地,人家接納了我,從李作家變成老李、李老頭兒。不管是男是女,都有說不完的話流不幹的淚。我傾聽,我落淚。有時談話到深夜,我一個人迎著冷風縮著脖子走回小屋。路過帶電網的高牆,居高臨下的哨兵突然打開探照燈照我。哨兵屬於武警系統不認識我。我急忙喊,別開槍,我是好人!時間長了,他們也認識了這個常常勾腰走夜路的老頭兒。還是打燈,不是照我,而是照亮前方的路。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丹東看守所的生活。真真切切發生在我眼前的故事,有血有肉,有頭有尾。這個沒結束,那個又開始。故事中有我,我也有故事。人生之苦,人性之美,人類之愛。面對真實生活,一切憑空杜撰都顯得蒼白。我提起筆,完成了三十萬字的《丹東看守所的故事》。

  前年冬天,我去一家理髮店理髮,五十多歲的女老闆親自動手,技術一級棒!這在眼下不多見。我無意中看到工具台的玻璃板下有一張很小的老照片,順嘴兒問,照片里是誰呀?她說,我老爸老媽。不對啊?分明是三個人!我再定睛,中間站的竟然是一位已故國家領導人。我再三問,才知道她是高幹的女兒,老爸老媽曾在中南海工作。她本人從十四歲起就遭遇「文革」,上山下鄉,當農民,當工人,下崗後又自主創業開理髮店。作為官二代,她不依靠父母。經歷三次戀愛婚姻之後孑然一身卻充滿陽光。在泥濘中奮力前行,在風雨中撐起不屈的傘。她身上閃光的東西,正是當下最缺少的。她有故事!我說我跟你是同代人,你願意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嗎?她問幹嗎?我說我想寫寫你。她很吃驚,你會寫?你寫過什麼?我說我剛寫了一本《丹東看守所的故事》。她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啊?你寫的?我看過。是一個熟人借我的。我看哭了好幾回……就這樣,她同意了我的懇求,讓我有幸成為她的聽眾。我在理髮店旁的一個小茶館裡交了押金,只要她一得空兒,我們就隔桌而坐。喝不起昂貴的茶。一壺白開水,一盒面巾紙。她的眼淚太多了!在斷斷續續差不多半年的傾訴與傾聽中,她淚流成河。很多時候,我也哭。忍都忍不住。茶館裡的小姑娘幾次探頭進來,我說,沒事!

  這就是長篇小說《花自飄零》最初的源。或者說,是井裡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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