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遠古的歌聲自由歌唱 ——我的《詩經》「讀白」
06-21
不管朝代怎麼變化,那些歌都在傳唱。《詩經》就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現在的詩和《詩經》中的詩比較起來少了什麼?那就是單純。 《詩經》是一部民族的心靈史 《詩經》是中國的第一個詩歌總集,是一個民族從遠古發出的第一段歌唱的旋律。歌唱不是唱歌。詩涉及一個民族的起源,《詩經》是一部民族的心靈史。對每一個民族來說,歷史幾乎都從詩開始,從歌唱開始。用德國浪漫派的話來說,詩是人類文化的母親。我要觸摸的就是這遠古發出的第一聲歌唱的旋律、韻味、訴說,甚至一個民族最初心跳的節奏。 我這種觸摸的渴望,就像一個沙漠旅行者對水的渴望一樣,從未擺脫過。 《詩經》和現代社會有沒有對介面呢?采詩是哪個朝代開始的?在周代就有,可是不管朝代怎麼變化,那些歌都在傳唱。 《國風》中有很多愛情詩。我們幾千年來歌唱愛情的方式,我們對親人的思念,我們對愛情的追求,我們失戀之後的痛苦,我們不能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時的憂傷和悲憤,跟現在我們的情感發生的波折是一致的。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在心靈發展過程中,我們可以找出一個史證來,不管社會生活怎麼發展,但是追求愛情的專一,感受愛情的痛苦和興奮,都是一樣的。 不僅如此,仔細分析《詩經》你會發現,我們現在所用的詩的表現手法在裡面都有表現,比喻、暗示,用形象傳遞自己內心的情感,我們現在常用的詩的手法,在《詩經》裡面都用過。這就是說,它在文化建設上已趨於成熟,當然還不能說很完善、很豐富。 對於《詩經》,儒家的貢獻是非常少的 《詩經》是儒家的經典,很多大儒都注過。我過去讀這些注釋很覺失望。 對我來說,《詩經》最大的吸引力,不僅在於它本身,也在於幾千年來研究《詩經》的人。他們的那種心態,他們的那種思維方式。 《詩》本來有韓詩魯詩齊詩三家,叫詩三家。但是真正傳下來,對後代有影響的,是《毛詩》。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毛詩》,當然是經過鄭玄注過的。經「毛詩」這麼一「傳」,這麼一注,如聞一多先生說,千年來沒有人把《詩經》讀懂。清代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說:「《詩》遇漢儒而一厄,遇宋儒又一厄,遇明儒又一厄。不知何時始能撥雲霧而見青天也?」他就是用《左傳》等典籍來注釋詩,給每首詩搞一個歷史「本來」出來,而且給很多民歌找出了很多作者,這個都是很奇怪的事。後代的人基本上都是依據這個來解詩。 《詩經》是收集整理過的。整理的過程應該是先有「頌」,後有「雅」,最後才有「風」。為什麼?很多詩是武王伐紂之前就有了,不是掌握政權以後才有的。「頌」是為祭祀之用,是對神歌唱,用以祈禱和祝願的;「雅」是知識分子寫的,寫他們征戰艱難,寫他們的生活。「風」是諸侯國產生的,那時候有「採風官」,他們去搜集群眾意見。群眾的歌唱應是自由的,不可能是四言的,是最後整理成四言的,當然這裡頭也有四言、五言、六言,還有七言的。可以看出,以四言為主,是受「頌」的形式影響的。我在「風」裡面發現了一些明顯增補的段落。這些增補把原來順暢的旋律、節奏引向了道德教訓。讀起來不僅彆扭,還讓人弄不懂了。 《國風》原生態是什麼樣的我們現在不知道,但是可以斷定它的原生態和流傳是有差異的。 這其中發生了哪些變化,都是怎樣引起的?恐怕誰也難以說清,但是,歷史留下的「證據」,卻可以幫助我們去追尋其中的一些「變故」。 比如,《詩經》原本叫《詩》,到了漢以後把它變成「經」了,就「經典」了,就不能動,就必須遵守了。這一來,體現初民狂放、自由、生命奔突的詩,就不能按詩的意思解,得給個禮教的帽子戴上。這樣,原來的愛情詩,就被解作「刺淫」等。 再比如,對「鄭衛之音」的抵制和排斥,這是環繞《詩經》的一大公案。孔子曾說過一句「鄭聲淫」,似乎就為鄭風、衛風定了性。「思無邪」與「鄭聲淫」的對壘,成了《詩經》經典化的最有效武器。這其間的變化,主要是儒家促成的。可「鄭衛之音」怎麼個「淫」法,歷代沒講清楚。 對於《詩經》,我覺得歷代都有誤讀的問題。尤其是儒家對詩經的誤讀,起了很壞的作用。可以說,對於《詩經》的解讀,儒家的貢獻是非常少的。 《詩經》經典化,經歷了兩個時期,一是從春秋到漢,我叫「斷章取義」期;二是漢代被樹立為「經」。《詩經·鄭風·野有蔓草》中有這樣一句話,已被引用了上千年:「野有蔓草,零露清兮。有美一人,清揚宛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最著名的「引用」大概非孔子莫屬。《孔子家語》里記錄了一則有趣的故事。孔子到郯這個地方去,路上碰見一個姓程的人,兩人在路上整整聊了一天,越談越親熱。便給學生子路說:快拿些綢緞給程先生吧!子路一聽十分不高興,說:讀書人沒經人介紹就與生人見面,就像閨女沒經過媒人就嫁人一樣,這是不合禮儀的。這時,孔子便引用這段詩,說這程先生是天下賢士,以後也許一輩子都見不上了。 孔子在引用詩句時,並不注重詩句所在篇章的本義;只是恰切而適時地引用章節或詩句,成為所要闡釋問題的一部分,這就是「斷章取義」。這就是孔子對《詩經》的用法。他已經把那種情景轉移到另外一個情景中了。 古人對《詩經》的讀解有時是可笑的。 比如,《詩經·周南·芣苢》,是一幅底層人民安寧勞動的風俗畫,可是古代的經師們卻硬要在這詩中發掘出一些別的「意思」來。芣苢即車前草,《毛詩》說,車前草「宜懷妊」。陸璣《疏》中說車前草「治婦人生難」。《韓詩》的序中說,「《芣苢》傷其從有惡疾。」就這樣,一首很美的詩,被經師們解釋成藥學與病例。這類例子在《詩經》的解釋中很多,比如《燕燕》《小星》《江有汜》等等。 這種「索隱」的研究方法,脫離文本,於文外探索小說中故事、人物之原形,猜測作者本意,往往依憑主觀推測,捕風捉影,貌似神秘,本質虛妄。 大致說來,前人對《詩經》的研究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第一個是孔子前後階段,「斷章取義」地去讀詩。第二是漢儒階段,為每首詩都弄出個有禮教意義的「詩本事」來。漢儒一開始就把《詩經》弄到邪路上去了,給原始初民奔突跳蕩的詩性靈魂,死死扣上了禮教的帽子,這一扣就是千把年,沒人再聽到遠古歌唱中的詩性的韻律。聞一多曾經罵寫《毛詩大序》的毛亨為「瘋子」。第三是宋儒的階段,朱熹雖對漢儒不滿,但他也是純粹從道德教化的角度去解讀。第四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到現在,一是從民間文學、民俗學的角度來解讀,以聞一多為代表;一是從階級鬥爭的角度去解讀。在這四個階段裡面,都沒有把它們還原到遠古的歌聲中去。 還原到「以詩讀詩」 面對這樣一部民族心靈史,我們應該怎樣去解讀呢? 《詩經》代表的是民間的一種歌聲,這就要從民歌的角度來理解「國風」,從儒家的那種道德、修身的角度解放出來。 最初,《詩經》不叫「經」,它本身產生的過程,是非常嚴肅的。它是要傾聽民聲、傾聽民願,了解民情,達到聽「風」「觀」政的目的。所以說聲音通政,是跟政治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這在那個時代有它的歷史需要。我們今天讀它不是看政治,是看人情,是觸摸遠古初民詩性的靈魂如何歌唱。 因此,要把《詩經》還原到「詩」去理解。譬如《關雎》,《毛詩》開始就講是「后妃之德」。這樣一講,後來的人就再也讀不懂這首優美的愛情詩了。我就要還原到那追求而又「求之不得」的失戀的歌唱中去。它對失戀的歌唱是很典雅、很優美的,也很有韻律。彷彿有一顆鮮活的心在跳蕩似的。 再比如《邶風·燕燕于飛》,《詩序》說這是「衛庄送歸妾也」;「詩三家」則說這是衛定姜送其守寡的兒媳婦回娘家的;《毛詩》乾脆說《燕燕》就是美姜所作。大家各尋依據,把一首唱男女別情的民歌,搞得不清不白。對《燕燕》的解釋,比較典型地表現了在《詩經》研究中幾千年來,經師們重考據、重說教,輕詩意、輕文本的褊狹研究方法。 前面我說儒家對《詩經》的貢獻很少,就是在儒家眼裡,《詩經》不是詩,他還得防著遠古初民那鮮活的生命力突破了他設的禮教藩籬,就牽強附會、胡塗亂抹一通。應該還《詩經》於詩。讓遠古的歌聲自由歌唱。 以詩心翻譯《詩經》。對現代人來說,翻譯是個問題。翻譯古詩太困難了……一翻譯就皺皺巴巴的,就不為詩了,要盡量注意在筆上琢磨。要使它更富詩意。以學問翻譯,也容易離開原詩的詩意。 我覺得,要把意思弄得明白,不能離開詩意,你自己在那兒寫一首詩就跟《詩經》沒關係了,翻譯不是一種改作。另外,雖然它過去被斷章取義,但在翻譯詩的時候,必須一個意思通下來。很多時候,以學問翻譯詩,從上下文看不明白怎麼回事。所以,在理解的基礎上,得先理解這首詩是唱誰的,誰唱的,唱什麼東西…… 難道誰在歌唱還有異議嗎? 當然有。比如《相鼠》,這大概是《詩經》里罵人最露骨、最直接、最解恨的一首,有人說這是「妻諫夫之詩」;有人說這是「衛公訓誥臣民之辭」。它到底是誰的歌唱?它又在罵誰? 比如《子矜》中,「青青子矜」所指何人?「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是誰在想誰?有人說,「青青子矜」是指「莘莘學子」,該詩說的是學校管理不善,學生學業荒廢;有人說,這是「嚴師益友,相責相勉」;還有人說是同性戀。那麼,「子矜」到底是誰?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在歌唱? 不管怎麼說,《詩經》雖然是成了化石了,但是比我們找一個恐龍蛋,看看那裡還有些什麼東西,尋找基因容易得多。《詩經》雖有「硬殼」,但有生命力在。我們要把它鮮活的生命力復活了。不是說要把「殼」復活,「殼」對我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漢人這麼說,宋人這麼說,都不重要了……我們要盡量還原到詩歌定位上去,還原到原始狀態上去。有的人並不是不能把握現代詩歌語言,並不是學問不夠,而是對詩的理解不夠。明代焦竑《焦氏筆乘》中說:「古之解經者,訓其字不解其意,使人深思而自得之。漢儒尚然,至於後世,解者益明,讀者益略,粗心浮氣,不務沉思。譬之遇人於塗(通「途」——編者),見其肥瘠短長,而不知其心術行業也。」拿《詩經》來說,他們不了解所謂詩的柔軟部分,詩的有機體部分。抒情的部分就是柔軟的部分。 古人曾經說過「以詩讀詩」,但是大家都沒有真正回到「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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