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傑:魯迅筆下的孫中山
孫中山生前與《新青年》同人中的蔡元培、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都有過直接交往與合作,他對於「託名」魯迅的《新青年》同人、教育部僉事周樹人,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出現在魯迅筆下的孫中山,也與普通人的理解大不相同。
一、《中山先生逝世後一周年》
孫中山比魯迅大15歲,兩個人都是被奉為楷模的歷史人物。魯迅在孫中山生前,雖然站在國民黨一邊,直接參与了國民黨元老李石曾、吳稚暉、徐謙、易培基等人所發動的驅逐女師大校長楊蔭榆的學界風潮,卻從來沒有在作品中提到孫中山的名字。
魯迅第一次公開談到孫中山,是寫作於1926年3月10日的《中山先生逝世後一周年》。這是他應國民黨北京黨部的機關報《國民新報》的約稿,為「孫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紀念特刊」而寫的紀念文章。文章通過對於「我們大多數的國民」的貶低否定,把孫中山抬高為整個中華民國的「第一人」:「凡是自承為民國的國民,誰有不記得創造民國的戰士,而且是第一人的?但我們大多數的國民實在特別沉靜,真是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而況吐露他們的熱力和熱情。因此就更應該紀念了;因此也更可見那時革命有怎樣的艱難,更足以加增這紀念的意義。」
接下來,魯迅把矛頭指向「幾個論客」:「記得去年逝世後不很久,甚至於就有幾個論客說些風涼話。是憎惡中華民國呢,是所謂『責備賢者』呢,是賣弄自己的聰明呢,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中山先生的一生歷史具在,站出世間來就是革命,失敗了還是革命;中華民國成立之後,也沒有滿足過,沒有安逸過,仍然繼續著進向近於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臨終之際,他說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為了證明孫中山的「革命」精神,魯迅還專門引用了蘇聯共產黨領袖人物托洛茨基的觀點:「他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無論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無論後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終於全都是革命。為什麼呢?托洛斯基曾經說明過什麼是革命藝術。是:即使主題不談革命,而有從革命所發生的新事物藏在裡面的意識一貫著者是;否則,即使以革命為主題,也不是革命藝術。」
按照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注釋,所謂「幾個論客說些風涼話」,首先是1925年4月2日《晨報》所載署名「赤心」的文章《中山……》,其中寫道:「孫文死後,什麼『中山省』、『中山縣』、『中山公園』等等名稱,鬧得頭昏腦痛,……索性把『中華民國』改為『中山民國』,……『亞細亞洲』改稱『中山洲』,……『國民黨』改稱『中山黨』,最乾脆,最切當。」其次是1925年3月13日《晨報》所載梁啟超的答記者問《孫文之價值》,「誣衊孫中山先生一生『為目的而不擇手段』,『無從判斷他的真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魯迅與孫中山一樣,是主張「為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一名「戰士」。他在寫給許廣平的原信中表白說:「倘人權尚無確實保障的時候,兩面的眾寡強弱,又極懸殊,則又作別論才是。……叫喊幾聲的人獨要硬負片面的責任,如孩子脫衣以入虎穴,豈非大愚么?……我以為只要目的是正的——這所謂正不正,又只專憑自己判斷——即可用無論什麼手段,而況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
在寫於1933年12月28日的《答楊邨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中,魯迅面對來自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潘梓年、蔣光赤等「革命文學家」的政治圍剿,依然堅持這一觀點:「革命者為達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話,我是以為不錯的,所以即使因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學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於咬著牙關忍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舐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煩別人傅葯。」
二、《中山大學開學致語》
《中山大學開學致語》,是廣州中山大學教務長兼文科教授魯迅,專門為1927年3月出版的《國立中山大學開學紀念冊》寫作的表態文章,這也是他第二次公開提到孫中山的名字:「中山先生一生致力於國民革命的結果,留下來的極大的紀念,是:中華民國。但是,『革命尚未成功』。為革命策源地的廣州,現今卻已在革命的後方了。設立在這裡,如校史所說,將『以貫徹孫總理革命的精神』的中山大學,從此要開始他的第一步。那使命是很重大的,然而在後方。中山先生卻常在革命的前線。……結末的祝詞是:我先只希望中山大學中人雖然坐著工作而永遠記得前線。」
中山大學「貫徹孫總理革命的精神」,其實就是中國教育史上頗為著名的「黨化教育」。在為中山大學專門負責「黨化教育」的政治訓育部所編印的《政治訓育》第7期「黃花節特號」而寫的《黃花節的雜感》中,魯迅再一次提到孫中山。
所謂「黃花節」,就是用來紀念1911年4月27日即陰曆3月29日在廣州起義中犧牲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節日。中華民國成立後,曾經把每年的公曆3月29日定為「黃花節」。魯迅在文章中寫道:「黃花節將近了,必須做一點所謂文章。但對於這一個題目的文章,教我做起來,實在近於先前的在考場里『對空策』。因為,——說出來自己也慚愧,——黃花節這三個字,我自然明白它是什麼意思的;然而戰死在黃花岡頭的戰士們呢,不但姓名,連人數也不知道。」
為了表示自己與國民黨當局在「黨化教育」方面立場一致,魯迅回憶說:「我還沒有親自遇見過黃花節的紀念,因為久在北方。不過,中山先生的紀念日卻遇見過了:在學校里,晚上來看演劇的特別多,連凳子也踏破了幾條,非常熱鬧。用這例子來推斷,那麼,黃花節也一定該是極其熱鬧的罷。」
為了達到「訓育」的目的,魯迅特別談到孫中山的政治遺囑:「以上的所謂『革命成功』,是指暫時的事而言;其實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麼『止於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不過,中國經了許多戰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養,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果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為繼續培養的人們少,而賞玩,攀折這花,摘食這果實的人們倒是太多的緣故。」
查《魯迅日記》,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逝世當天的記錄是:「晴。上午寄趙其文信。復許廣平信。得梁生為信。午高歌來,……晚為馬理子付山本醫院入院費三十六元二角。晚呂蘊儒、向培良來,贈以《苦悶之象徵》各一本。」1926年3月12日孫中山逝世一周年時的記錄是:「晴,午後得寄野信,即復。晚紫佩來。」在1926年3月12日前後,《魯迅日記》中並沒有留下參加大型集會或觀看演劇的記錄。所謂「中山先生的紀念日卻遇見過」,在魯迅自己的《日記》中,並沒有留下確鑿的文本依據。
由於拒絕與《語絲》周刊同人、前廈門大學同事顧頡剛在中山大學共事,魯迅於1927年4月21日憤然辭職並且搬出中山大學。在他此後發表的文章中,再也沒有出現孫中山的名字。
三、孫中山的「足不履危地」
魯迅筆下最早出現孫中山的名字,是在1925年4月8日致許廣平的私信中:「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
魯迅筆下最後出現孫中山的名字,是在1935年2月24日致楊霽雲信中:「中山革命一世,雖只往來於外國或中國之通商口岸,足不履危地,但究竟是革命一世,至死無大變化,在中國總算是好人。假使活在此刻,大約必如來函所言,其實在那時,就已經給陳炯明的大炮擊過了。」
「足不履危地」,是魯迅對於孫中山最為真切的蓋棺定論。比起「只往來於外國或中國之通商口岸,足不履危地」的孫中山,黃興、陳炯明、趙聲、秋瑾、徐錫麟這些人,才稱得上是「常在革命的前線」衝鋒陷陣的革命鬥士。
長期居住在大上海的日本租界區的魯迅,之所以要指出孫中山的「足不履危地」,根源於他極為複雜的革命意識。1928年,他在江灣實驗中學演講時回憶說:「人家叫我去革命,我卻要問『你呢』,當我年青時,人家叫我去暗殺,暗殺之後怎麼樣呢,我想不出……」
另據增田涉介紹,魯迅晚年曾對他說過,「他在從事反清革命運動的時候,上級命令他去暗殺某要人,臨走時,他想,自己大概將被捕或被殺吧,如果自己死了,剩下母親怎樣生活呢,他想明確知道這點,便向上級提出了,結果是說,那樣地記掛著身後的事情,是不行的,還是不要去吧。」然而,當增田涉把這段話寫入《魯迅傳》並請魯迅審定時,魯迅把它刪除了。
在此之前,魯迅也曾經向許廣平表白說:「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許問的,我卻要問,要估量這事的價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當許廣平問到關於暗殺的意見時,魯迅的回答是:「第一,這不是少數人所能做,而這類人現在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該輕易用去;還有,是縱使有一二回類此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第二,我的脾氣是如此的,自己沒有做的事,就不大讚成。」
在《學界的三魂》中,魯迅對於暴力革命另有解釋:「中國人的官癮實在深,……總而言之:那魂靈就在做官,——行官勢,擺官腔,打官話。頂著一個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於是那些人就得了雅號曰『匪徒』。學界的打官話是始於去年,凡反對章士釗的都得了『土匪』,『學匪』,『學棍』的稱號,……然而國情不同,國魂也就兩樣。記得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些同學問我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是什麼,我答道:『造反。』他們便大駭怪。在萬世一系的國度里,那時聽到皇帝可以一腳踢落,就如我們聽說父母可以一棒打殺一般。」
在隨後寫作的《通信》里,魯迅又表白說:「我到中山大學的本意,原不過是教書。然而有些青年大開其歡迎會。我知道不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說,就聲明我不是什麼『戰士』,『革命家』。倘若是的,就應該在北京,廈門奮鬥;但我躲到『革命後方』的廣州來了,這就是並非『戰士』的證據。不料主席的某先生——他那時是委員——接著演說,說這是我太謙虛,就我過去的事實看來,確是一個戰鬥者,革命者。於是禮堂上劈劈拍拍一陣拍手,我的『戰士』便做定了。拍手之後,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誰去推辭?我只好咬著牙關,背了『戰士』的招牌走進房裡去,想到敝同鄉秋瑾姑娘,就是被這種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陣亡』不可么?」
由此可知,在魯迅的革命意識中,是充滿著行動上的拒絕與思想上的懷疑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凡做領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願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刺激的結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
魯迅筆下的孫中山,只是他的一家之言。要評價孫中山在中國政治史上不可替代的歷史貢獻和歷史地位,應該依據他作為同盟會創始人和國民黨最高領袖的歷史事實,而不是「足不履危地」的片面事實,以及「在中國總算是好人」之類既難以量化又難以操作的道德判斷。要評價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不可替代的歷史貢獻和歷史地位,也同樣不應該採用「足不履危地」的片面事實,以及「在中國總算是好人」之類的道德判斷,而應該依據他作為現代雜文和現代短篇小說的開拓者的歷史事實。
轉自 中國選舉與治理網 發布時間:2007-10-7 來源:《隨筆》2007年第5期來源日期:2007-10-7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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