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之下,就是張中曉
圖片來源:雅昌藝術網,孫建平作品
一個人清醒地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苦難,因為紛擾多變而又充滿悲劇的現實生活使人的感情無法忍受和不安。於是人們在麻木不仁和幸福之間畫上了等號,並把內心冷漠和死氣沉沉看作最高尚。
——張中曉《狹路集》
1 思想之與威權,正如自由之於奴役,是永恆的死敵,但在某種程度上說,如果從來就沒有威權,沒有破殼而出的抗爭和激憤的吶喊,我們的思想史也將平庸得多。奴化社會不可能培育人格健全的知識分子和公民群體,但最優秀的思想者,也必然出身於奴隸之中。哈耶克的理論高度、學術成就,固然遠高於顧准,但我無論如何都更佩服後者,因為哈耶克這個英國紳士是在安全的環境下研究和寫作的,如果把他放在奴隸集中營里,人格是否經得起考驗是未知之數。
中國思想長河浩浩湯湯,其實濁流多於清流,若以自由精神觀照,從先秦到晚清,達標的思想者兩隻手數得過來。經歷所謂「四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後,風氣漸開,但仍為沉重的舊物所拖累。孤獨的復仇者魯迅「戰死」在無物之陣之後,吶喊的梟鳴漸被小人的喧囂淹沒,無聲的土地仍然無聲。
我曾試圖在當代思想界尋找真正登堂入室的人物,在學術上登堂入室的固然有一些,而在思想上登堂入室的實在寥寥,沒有辦法,只好回看前三十年,在書卷中遇到胡風、顧准等。在這些不可多得的人物中,多病的張中曉給了我空前的震撼,讓我驚嘆:人的靈魂真的可以超越時代而相通!
2 「父親,我活了三十五歲,除了三本筆記,再沒有什麼可以存留的了。您為我好生放著,或許將來會有點用處……」
第二年,他死了,留下三個用碎紙片裝訂成冊的筆記本,那就是《無夢樓文史筆記》、《狹路集》、《拾荒集》,這是病中的「胡風集團分子」張中曉留給人世的一切。
因思想而受難,因思想而堅持,因思想而犧牲,思想佔據了張中曉,他短暫的一生,一直處于思想的戰壕里,戰壕里只有他一個,他如同移山的愚公,要憑一己之力,掀開中國社會幾千年的凍土層。他的文字,也談西方,也談中世紀,也談康德黑格爾尼采,但更多在於中國:中國的歷史、文化、學派、政治……他要成為歷史總賬的清算者,在不可一世的正史和冗雜的野史中,算清一筆筆權力與思想、主子與奴民的老賬、新賬、壞賬、血賬。
張中曉的思想鋒利如刀。在他筆下,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撥開迷霧,直入主題,指名道姓、乾脆利落地擊打歷代獨夫民賊和腐朽思想。由於處於地下寫作狀態,更由於思想戰士的生命形態,他的文字完全不同於長篇大論而言不及義的學者,更類似於禪宗語錄和尼採的格言體,卻沒有那些故弄玄虛的成分,簡短有力、平實真摯、直面現實、感情飽滿、一語中的。試看他評點中國道德:「小人畏刑,君子畏天,恐懼和畏罪,是中國道德實踐的基礎。」何等警醒、精闢,當代學者關於中國古代文化的論著多矣,動輒數十萬言,實際上還沒張中曉一句話深刻。近現代知識分子中,在這方面,除了魯迅,我很難想出有誰能與之匹敵。
3 張中曉是抗爭者。
他抗爭,紮根現實又不局限於眼下,在他那裡,幾千年的沉積連成一條線索,新晉的當權者身上往往附著著舊物的幽靈。他闖入無物之陣中,洞見混沌,在各色好名目下識破殺機,尋覓敵手。在他的洞見力下,孔孟、老莊、商韓不過是一丘之貉,均屬於「老練的世故哲學」。他批評孔子:「執著於一種僵硬的,漫無邊際的區別」;批評老子:「本質是厭世主義,是鬼魅和幽靈的世界觀,是禽獸的哲學」「強調相對現象成為絕對原則,在相反的方式上成為殺人靈魂的軟刀」「以撒賴取勝,以掃帚戰術取勝」;批評莊子:「消滅了人生的莊嚴感,徹底的虛無主義,市儈主義和厭世主義」「無是非——無情操,精神萎縮,徹骨的冷淡,冷酷的理智」「遷就,取消,不負責任,一副死相,以苟活為得計」「放逐了道德性」;批評申韓:「殘酷的功利原則是毀滅道德性的」「沒有心肝」。他總結道:「中國人不接受一種徹底的思想方式,不習慣過一種徹底的生活方式,而安於空浮、馬虎、四平八穩、得過且過、自我欺騙、折中妥協的方式下過活。」「中庸並不是和諧。不是智慧的和諧,而是平庸的折中,和一種自然性的並列。這種和諧的基礎,是自然性,而不是精神自由。」
張中曉是偏激的,這種偏激,是一種異端思想者的偏激,是偉大的偏激,是一個思想犯血肉中的真實氣質,他的偏激,是現實壓迫煎熬和靈魂自我選擇的合力,他容不得絲毫的虛偽、犬儒與奴性,容不得世間有人吃人。在筆記中,他憤怒地喊道:「中國人的所謂心術,是一整套沒有心肝的統治手段,殘酷地進行欺詐和暴力行為。」「人心之險遠超出山川,而心術,行險之道耳,然中土古哲名之為大道!」這個被時代放逐的人,朝不保夕地從事著地下寫作,卻恨不得跳出紙外,拉著每一個人的手,勸他們要愛生命、愛真理、愛自由,要真誠地生活,使人間成為真正的人間!
從《顧准日記》來看,顧准在文革前期,有一段時間,也或多或少地被群體狂熱迷惑,思想上有些反覆,(參加林賢治《兩個顧准》一文),而張中曉始終是清醒的,他的筆記名稱清清楚楚——無夢樓!
4 作為現實主義者,張中曉對形勢判斷很清醒,而作為人道主義者,他畢竟還有夢,像魯迅寄望於青年、「救救孩子」一樣,因肺病抽取了五根肋骨的張中曉,在他孱弱的身軀里,始終包裹著深沉的夢想,那就是正義戰勝邪惡、思想戰勝威權。
他愛人類,在他看來,人的尊嚴是不可褻犯的,在他筆下,反覆提到「人生的莊嚴感」。當代一些精神侏儒,喜歡把思想漫畫化,把人文主義理想解構為一些消閑的、徒勞的、可有可無的廢物,誇大體制、秩序、商業、科技、傳媒、經院教育甚至娛樂業的作用,唯獨貶低獨立人格,貶低精神反抗。張中曉與這些小矮人截然不同,他堅稱:「一切美好的東西必須體現在個人身上。一個美好的社會不是對於國家的尊重,而是來自個人的自由發展。在歷史上曾存在過無數顯赫的帝國,但它卻藏著無數的罪惡,它的人民為了皇帝的文治武功而犧牲生命,受盡苦難,這是對過去的歷史所必須注重的一個方面。」
「道德的民主:建立在對於人性有獲得個人自由的能力的信心上,同時,有伴隨著尊敬的關懷別人,以及基於團結而不是基於脅迫的社會穩定性。」張中曉如是說。這個命中的孤獨者,生於中國,死於中國,卻屬於「德先生」的精神譜系,這也證明了,無論形勢何等嚴酷,只要有一顆追求真理的心,思想就能穿透層層凍土,直面天穹,凍土之上,才是自由的天空!
作為一個人,他幾乎被剝奪了一切,時代使他傷痕纍纍,而他從來不打算去自欺掩飾,而是順著人我的傷口剖析時代,在與古人和今人的搏鬥中,他鮮血淋漓,卻不曾拋卻義憤,越到生命盡頭,鬥志越是旺盛,試聽他那慷慨激昂的獨語,他是何等熱愛和渴望光明啊!然而他等不到光明,等不到平反,等不到地火燎原之日,在思想國中擊敗所有對手之後,他終於倒在凍土層之下,這個世界太荒涼,淹沒了他掙扎的痕迹。
5 胡風集團獲得平反之後,張中曉的遺著出版,王元化等人給予了很高評價。但由於張中曉的激進姿態和文字風格,可能還與他沒有深厚的學術背景有關,不討一般學院派人物的歡心,沒像陳寅恪那樣引起「文化熱」。有人認為他的著作只是一些感想,沒什麼學術含量,也有人認為他批判傳統文化太過粗暴。總之,生前身後,他都孤獨都很。
就思想深度、人格高度而言,張中曉和顧准一樣了不起,一樣可敬,只是就個人閱讀體驗而言,張中曉給我的精神觸動更大一些,可能與性格有關,在中國近現代思想家之中,只有魯迅能對我造成更大的觸動,題目沒別的意思,只是緬懷這位孤獨者而已。
何謂孤獨者?人們普遍畏懼孤獨,卻有那麼一種人偏愛孤獨,讓我們聽聽,張中曉自己是怎麼說的:
孤獨是人生向神和獸的十字路口,是天國與地獄的分界線。人在這裡經歷著最嚴酷的錘鍊,上升或墮落,升華與毀滅。這裡有千百種蠱惑與恐怖,無數軟弱者沉沒了,只有堅強者才能泅過孤獨的大海。孤獨屬於堅強者,是他一顯身手的地方,而軟弱者,只能在孤獨中默默地滅亡。孤獨屬於智慧者,哲人在孤獨中沉思了人類的力量和軟弱,但無知的庸人在孤獨中只是一副死相的掙扎。
責任編輯: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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