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詩入庄":《莊子》評點的文學範式

《莊子》評點濫觴於南宋,繁榮於晚明,清代康乾時期達到鼎盛。《莊子》評點是庄學史上的新事物,它將《莊子》研究從傳統注釋學轉向文章學,開啟了《莊子》研究的新紀元。《莊子》評點有諸多貢獻,尤其是"引詩入庄",成功地將詩歌理論嫁接於《莊子》文學批評,建立了"以詩論文"的散文詩學批評範式,開拓了《莊子》研究的新境界。

引入詩學審美範疇

詩文互融是文學創作史上一種較為常見的現象,但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理論對此一向關注較少,"評點派"恰恰補充了這一不足。在《莊子》評點著作中,評點者大量引入詩歌審美範疇來賞析《莊子》。

其一,"奇"。這是評點中用得最多的一個審美範疇。評點者認為,《莊子》"意奇,文奇,事又奇"(劉辰翁語),又引入"神"、"怪"、"俊"、"詭"、"警"、"雋"等質素豐富了"奇"的審美內涵,使《莊子》字法、句法、章法之"奇"的詩性特徵得到了充分的揭示。其二,"趣"。明人釋德清《莊子內篇注》說:"言雖戲劇而心良苦矣,此等文要得其趣,則不可以正解,別是一種風味,所謂詩有別趣也。""詩有別趣"是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的觀點,釋德清將其引入《莊子》批評,意在說明解《庄》要得詩趣。其三,"畫"。評點者認為,莊子的文章善體物情,富有"畫"境。如林希逸《莊子口義》中評《馬蹄》篇說:"分明是一個畫馬圖。"劉辰翁評《齊物論》"地籟"一段文字:""翏翏"一語,便有描摸,其下不過山林二物,舉其概甚疏,雜以七八"者"字,而形與聲若不可勝數,妙在"於"、"喁"一語,映帶前後皆活,重出愈奇,"調調"、"刁刁"又畫中之遠景,形容之所不盡也。"文中有"畫",富有詩意。其四,"味"。評點者認為,《莊子》語言有"無窮之味"(林希逸語),而"味"又有"滋味"、"諷味"、"風味"等(劉辰翁語)美學特質,較好地揭示了《莊子》語言蘊味無窮的詩性特色。

闡發《莊子》的"詩情"

《莊子》本是哲理散文,卻以其獨特的"三言"方式抒寫了莊子特有的"詩情"。評點者對此進行了深入發揮。首先,離別之情。明人陸西星評《山木》篇雲:"嘗謂莊子善體物情,等閑發出"送行"二句,宛然離情別思,渭城朝雨之詞不過是也。"清人林雲銘評《徐無鬼》篇"越之流人"寓言云:"數語寫出寥落不堪之景,幾使離人破涕,猿號鵑啼,聲不堪聞也。"在評點者眼中,莊子善於繪製飽含濃郁"詩情"的別離場景,與後代詩歌中的楊柳依依、十里長亭、淚下沾裳具有異曲同工之妙。故清人錢澄之雲:"莊子亦詩人也。"

其次,悲天憫人之情。評點者以為,莊子之情又不同於詩人兒女友朋間的普通私情,而表現出哲人悲天憫人的憂世之情。清胡文英說:"莊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閭之哀怨,而不知漆園之哀怨有甚於三閭也。蓋三閭之哀怨在一國,而漆園之哀怨在天下。三閭之哀怨在一時,而漆園之哀怨在萬世。"(《莊子獨見》)劉鳳苞說:"莊子為天下後世深致悲痛,一腔心血,一副眼淚,信手揮來,正和秋夜寒碪,音傳空外。"(《天道》篇解)評點者以己之心體莊子之心,借莊子之"悲"表達個體之"悲"、群體之"悲",乃至時代之"悲",不僅反映出評點群體的主體精神與情感世界,而且使莊子的詩性氣質得到了極大高揚。近代學者聞一多說:"莊子是開闢以來最古怪最偉大的一個情種。若講莊子是詩人,還不僅是泛泛的一個詩人。"其說法淵源有自,可謂與評點者一脈相承。

"文境"與"道境"的理論闡釋

在中國傳統文學批評史上,"意境"一直是詩歌、繪畫藝術的重要審美範疇,不用於散文批評。而評點者卻創造性地引入"意境"來解析《莊子》,極大地開拓了《莊子》散文審美境界。與傳統詩歌"意境"有所不同,評點者以為庄文之"意境"主要表現在"文"的境界即文境、"道"的意境即道境方面,二者既獨立,又交融,共同構成了《莊子》散文的藝術境界。

其一,評點者浸入《莊子》的藝術世界,通過涵詠"文氣",對其語言空間結構變化從字句到篇章作直觀感悟,並運用"通感"的藝術方式,營構出一個個生動可感、千姿百態的文境,拓展了《莊子》多層次、多角度的立體審美空間,使文章產生出詩情畫意般的美感。如宣穎《南華真經》評《山木》篇"市南宜僚見魯侯"寓言時雲:"行文清機縹緲,恍如伯牙入海,成連徑去,一段神境,使人塵心頓盡。"胡文英《莊子獨見》評《逍遙遊》篇雲:"前段如煙雨迷離,龍變虎躍;後段如風清月朗,梧竹蕭疏。"文境主要是對行文藝術的一種美學闡釋,這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一種新創造。

其二,對空靈縹緲"道"的意境的參悟。評點者主要用佛家妙悟的方法來參"道"、悟"道","妙悟於象先"(《南華經解》張芳序)。宣穎對莊子 "道境"的賞析最有代表性,"(道)如水中味,月中色,妙不可尋"(《大宗師》解),"描寫"道"字,如涼月空霄,清光滿映"(《天地》解)等,妙不可言。宣穎認為莊子"眼如海曠,胸似霄空"(《外物》篇),故又以"空境"形容"道"境,認為"道""一絲未兆,萬象俱空"(《應帝王》解),心境與道境融為一體。不僅如此,宣穎進一步認為,與空靈縹緲的"道"境相適應,莊子創造了一種空靈澹蕩的文境,"有駘蕩之姿,浩瀚之勢,空靈幻化,殊詭清越之趣"(《南華經解》自序)。《莊子》散文達到了"文愈超脫,意愈縹緲"(《齊物論》解)的文道合一的藝術境界。

《莊子》評點詩學批評範式的建立,是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的一次大膽突破,對於新時代中國散文批評理論的建設亦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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