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中年魯迅如何緩解家庭危機

文 | 楊早

所有史料都證明,終其一生,魯迅都儘力想讓母親滿意,迎母,買房,二度買房,獨力奉養……然而在生活方式、思維習慣、家庭觀念等等方面,魯迅與母親不可能契合,那是兩個時代的對決,而魯迅,甚至是新時代的旗手人物。他們的關係沒有破裂,沒有變得冷漠,中間必須要有緩衝物,這個緩衝物,前半段是朱安,後來又加上了海嬰——對緩衝物的愛與恨,都可以達到緩和關係之目的。

▲魯迅和海嬰

海嬰也是魯迅與朱安之間的緩衝物。做了父親的魯迅變化很大,少年起就熱愛諸物整齊,現在可以為孩子弄亂而不慍,過去從不過舊曆年,現在也欣然過了,還與海嬰跑到屋頂上去放鞭炮:「舊曆除夕也,冶少許餚,邀雪峰夜飯,又買花爆十餘,與海嬰同登屋頂放之,蓋如此度歲,不能得者已二年矣。」(《魯迅日記》1933年1月25日)魯迅似乎都有些訝異於自身的改變:「今年爆竹聲好像比去年多,可見復古之盛。十多年前,我看見人家過舊曆年,是反對的,現在卻心平氣和,覺得倒還熱鬧,還買了一批花炮,明夜要放了。」(《致黃源》1935年2月3日)「今年上海爆竹聲特別旺盛,足見復古之一斑。舍間是向不過年的,不問新舊,但今年卻借口新年,烹酒煮肉,且買花炮,夜則放之,蓋終年被迫被困,苦得夠了,人亦何苦不暫時吃一通乎?況且新生活自有有力之政府主持,我輩小百姓,大可不必湊趣,自尋枯槁之道也,想先生當亦以為然的。」(《致楊霽雲》1935年2月4日)雖然仍有把自己生活提升到家國大勢的思維特徵,但晚年魯迅的諸般變化,與他穩定的核心家庭生活,絕然分不開,由此也可以理解他與母親之間通信的日漸增多。同樣,因為朱安對海嬰的喜愛,魯迅與朱安之間當不再是楚河漢界那樣決絕分明,母親寄來的糟雞、醬鴨、鹵瓜、乾菜、芽豆,難道是八十歲的母親親手做的?魯迅反正當她倆是一體的。魯迅內心有沒有抵觸帶許廣平回京探母?不好斷言。但從常情推斷,如果1929年帶著許廣平回去,場景會很尷尬——北平還在盛傳魯迅在上海「納妾」,家庭里的同情在朱安這一邊。而魯迅的確是考慮過遷回北平,因為那裡的條件比較適合做學問。

魯迅後來選擇不再北歸,公開的說法是恐怕北平的學校會迫他教書,而大學裡有很多不友好的對手。然而這怕不是完整的答案,舉家遷回北平,兩個妻子,還有母親,應該如何相處呢?這怕也是很棘手的問題。但是有了海嬰在,家庭中的尷尬或許就不再是大問題,這個小孩子是魯迅與許廣平的,也是祖母魯瑞的,甚至也是朱安的孩子(至少她會這麼認為)。朱安在抗戰期間給海嬰的信中期許他:「早自努力光大門楣,汝父增色,亦一洗我一生之恥辱也」(1945年11月27日致海嬰),也把自己行為與海嬰未來放在一起看待:「故寧自苦,不願苟取,此於汝之將來前途,亦有關係也,」(1945年12月27日致海嬰)海嬰的出生,減輕了伊「無子」的負疚感,而人生價值寄托在後嗣身上,很符合朱安的價值觀,就像她也勸過魯迅「納妾」(可能就是那封魯迅日記里稱為「甚謬」的信)。周海嬰在《我與魯迅七十年》中也說:「我從來沒見過朱安,所以也談不上什麼印象。不過從她與母親往來信件看,她對我還是很關愛的……我知道在她心裡,把我當作香火繼承人一樣看待。」

▲朱安

魯迅曾在1934年的信里如此承諾:今年我們本想在夏初來看母親,後來因為男走不開,廣平又不願男獨自留在上海,牽牽扯扯,只好中止了。但將來我們總想找機會北上一次。(《致母親,340812》)魯迅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敷衍老母,而且從信中推斷,許廣平獨自攜子回北平,也是可能的選項。雖然舉家北上的心愿一直沒實現,但這二三年當是魯迅與母親/朱安關係最緩和的時期。魯迅去世當晚,南京《新民報》記者便到訪西三條的周宅,次日發表了《魯迅在平家屬訪問記》。接待記者的是「魯迅夫人」朱安,記者特別寫明,她是先「進去稟告了她的母親」才出來接受採訪的。這篇報道里很有意思的一筆是:「她和魯迅已有四年沒有見面,不過在每個星期中,他總有信給她。」魯迅的信,抬頭都是「母親大人敬稟者」,並不提及朱安,但在朱安心目中,或許這些信也是寫給她的。「她最後很客氣的說:『謝謝你!他死了你們還要給他傳名!」朱安的感謝是真誠的,但總有一層說不出的隔膜,於魯迅的一生。朱安隨即寫信給周建人,邀請許廣平攜海嬰北歸:嫂進退維谷,乃思許妹及海嬰為堂上素所鍾愛,倘肯蒞平朝夕隨侍,庶可上慰慈懷,亦即下安逝者。再四思維乃挽同和森表伯商明,二弟即托我弟代陳許妹擇期整裝,早日歸來。動身有日,先行示知,嫂當掃徑相迓,決不能使稍受委曲。至若居處,擬添租東院(傅承浚之房),或西院(和森表伯所租之房),或住嫂之房,余再騰他處,至一切什物自必代備,總之許妹與余同一宗旨同一境遇,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養遺孤,以慰在天之靈,是余肝膈之要用,特竭誠相告也。倘許妹尚有躊躇,盡請提示條件,嫂無不接受,敢請三弟為我保證。這或許是她一生惟一的一次擺出「做主」的姿態,然而也映出了她對魯迅,魯迅的新家庭的隔膜。從稱呼看得出,朱安一開始稱「許妹」,自稱為「姊」,儼然大婦。但許廣平在信中堅持稱她「朱女士」,慢慢地朱安也改稱許廣平「許女士」了。老太太稍後也有信致許廣平,稱她為「廣平媳」(後來又稱「景宋賢媳」):你明春能與海嬰同來一敘家庭之樂,實獲我心,最好不過的了,將來打算寄住何處,你可預先來信,我為預(備)。你向來做事很有分寸的,你如何主張,我無不同意的……此間親友們都說豫才的兒子錯不了的,不過以後全仗你善為教養成人了。我想你現在的景況雖苦,覺得可憐,只要海嬰一長大成人,你就是我周家的功臣,也與我一樣地做老太太。你因佩服豫才,從以終身,現在豫才棺蓋論定,博得各國文人推崇,你能識英雄於草昧,也不失為巾幗丈夫,已有一部分的人,很在讚揚你呢。(1936年11月3日信)這封信縱是代筆,執筆者亦為忠實筆述,裡面充滿了從通俗小說中得來的名詞與觀念:功臣、老太太、博得各國文人推崇,識英雄於草昧,巾幗丈夫。張恨水程瞻廬等人的小說,道德觀念比新文學作品滯後一步,但比起清末來又進步不少,魯老太太能說出這樣的話,或為新派人士所哂,對她來說,已經是了不起的進步,雖然重心還是在「豫才的兒子」身上,至少對魯許婚姻釋放出了最大的善意。好友宋紫佩的兒子宋舒去看望魯老太太,後來發表了一篇有點「標題黨」的記錄《魯迅的母親說「魯迅是氣極了才罵人的」》(《民國學院院刊》1936年11月3日)。老太太這樣評價自己的長子:大先生所以死得這樣早,都是因為太勞苦,又好生氣。他罵人雖然罵得很厲害,但是都是人家去惹他的。他在未寫罵人的文章以前,自己已氣得死去活來,所以他實在是氣極了才罵人的。

這就是母親盡最大努力對兒子的體諒與辯護了。與婆母一體的朱安,在1947年6月29日去世之前一日,又一次接受了南京《新民報》的採訪。她說,寂寞的生活里,唯一的伴侶是王媽(不是魯瑞,魯瑞是用來侍奉的),王媽是魯迅在京時便來了,在身邊有二十多年了……關於與魯迅的關係,她說了這樣的話:「周先生對我並不算壞,彼此間並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朱夫人寂寞死去》,《新民報》1947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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