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里有沒有幸福的方向

很孤獨。

  正在吃飯,觥籌交錯,明明是歡宴如醉,這種感覺卻象山一樣往下罩。這是怎麼了?一霎時如身處曠野。巴士上陌生的人群,空巷裡著長裙的姑娘,濕漉漉的目光,這是哪個醉鬼,步履蹣跚,沒入深宵。 

  暗夜不睡,眼前展開兩條淡白的路的影子,一邊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延請揖讓,迎來送往;一邊是紙窗木榻,苦讀青燈,筆走龍蛇,梅綻清雪。我該往左走?還是向右去?眼前這種凌亂狀態讓我痛苦,不由分說陷入迷惘的孤獨。

  我可以窮畢生精力,辛勤織一個龐大的關係網,讓自己飛黃騰達起來。可是,我本來長著一顆大甲蟲一樣孤獨的心,卻硬要披上人皮,跟大家一起拉著手跳圓圈舞,這種種繁華情狀里,孤獨如鐵,叫人怎麼迴避?

  羨慕陶淵明掛冠歸隱的大勇氣,「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換句話說,就是又大又窮的一家子人,都在指著他吃喝,他卻賦起《歸去來兮辭》,而所持的理由卻是現代人無論如何無法理解:「飢凍雖切,違己交病。」李白外放出京還是被動的,「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豪情被生生澆滅,只有五先生自願選擇了清寒孤寂。我就不信他那個年代的人不慕高位,不愛錢財,不長一顆富貴心,兩隻體面眼,用財富和地位衡量一個人有沒有出息,所以他在他那個時代里同樣是一個異類。異類註定是孤獨的,別人都在熱熱鬧鬧,他卻於日薄西山之際,撫孤松而盤桓兮。

  更佩服王冕,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終日閉戶讀書。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乘一輛牛車載了母親,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裡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玩耍。當這個人在山邊水流處,茅草棚一間,安閑度過一生的時候,他的生命狀態達到了最透徹的孤獨和最簡單的真實。

  二人相比,或許王冕比陶淵明來得更清醒些,一步就跨越了萬水千山,一眼就看透了人情世態,一腳就把功名利祿踢飛,一下子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超人」,就此孤獨一世;而陶淵明比王冕來得掙扎而慘烈,在精神世界裡想必有一番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的思慮,然後幾番權衡,一朝放棄。然而二人殊途同歸,分別回到了自由王國里的孤獨狀態。這種狀態是精神上的強大外化為個體的澹定與吃得透,看得開,這種吃透看開又讓本來孤獨清寂的生命煥發出最為真實而本色的光彩。

  錢鍾書死後,楊絳先生是孤獨的;媽媽死後,史鐵生是孤獨的;妞妞死後,周國平是孤獨的。面對外界的紛紛擾擾,他們超拔而起,步出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一邊孤獨著,一邊幸福著。他們是王者。而真正的王者,是不妥協的。魯迅先生像貓頭鷹一樣,不惜以孤獨作代價,終生作惡聲。「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先生於大悲哀和大痛楚里,一邊受到最大的孤獨襲擊,一邊得到最大的幸福合圍。

  這些絕世英雄們孤身一人,認定一條險峻小路,不顧一切地向上攀登,山路成為生命的一部分。當他們到達絕頂時,山風獵獵,天寬地闊,孤獨是山峰送給征服者唯一的禮物。後悔么?再想回頭,已經來不及了。於是他們乾脆拚盡全生之力,迎上前去,和孤獨擁抱在一起,抵達生命最深處的真實了。

  而人生最大的真實,無非就是從人潮洶湧中,找到最適合自己走的一條路,然後踏上去,義無反顧,哪怕寂寞是它的表徵,孤獨是它的運命。既然如此,就讓深廣而痛切的孤獨來拯救我。山路的盡頭,靈魂張臂而立,隨時準備和我的肉身合而為一,一起抵達深廣而痛切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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