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我租住地下室的往事
作者:danyboy
吃過晚飯了,可以詳細說說上午我發的那條廣播:有誰租住過北京的那種人防工程地下室?
一、
如果不是有些契機,很多人啊,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就一輩子都在替別人為自己掘墓。
考慮到很多人可能不太了解」人防工程「,先簡單說一下:人防工程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特殊時期,「深挖洞,廣積糧」,一些大城市為了防止被轟炸,在市區里修建的一些地下室工程,這些地下室特別像地道戰的地道而不是今天寫字樓的停車場,有一個一個的許多房間,有公共衛生設備等等。即使到了八九十年代,一些新修建的居民樓還是會修建人防工程,政府現在還有人防辦公室。
後來,北京的這些人防工程基本都被改建了,有些改成了廉價旅館,有些改成了居民活動中心,毫無疑問,肯定以前者為多。
2004年初,我大三的寒假。因為學校要求,我跑來北京某黨報實習1個月,托報社的一個姐姐幫我租房子,也不知道是那個時候租房市場不像今天這麼發達,還是姐姐太忙沒有仔細找,她告訴我,因為我只住1個月,又要離報社近,只找到了一處地下室,條件很糟糕。我父母一聽,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讓我吃苦的機會,頗為高興的答應了。
那天,我跟著姐姐來到了紅廟一個居民樓門口。居民樓前的馬路對面是一個很大的工地,看不出要建的是什麼建築,但工地寬大的簡易圍牆上寫著」新光天地「,這四個字我是印象深刻的。
走過地下室長長的幽暗的通道,到了下面突然燈火通明起來,這裡的床位一天只要8元錢,便宜的不可思議。我拖著行李到了房間,除了潮濕,並沒有發霉的味道。事實上,人防工程不同於一般的地下室,通風條件很好。
看到這個房間,有那麼一霎那,我居然覺得很開心。
小時候讀童話,特別嚮往那些住在地下的小動物,土撥鼠,田鼠,鼴鼠,野兔……它們會在冬季漫天飛雪的嚴寒里,寧靜、舒適、溫暖的住在自己地下的小窩裡。它們會建造許多房間,有的貯藏堅果,有的鋪上乾燥的稻草,它們可以足不出戶躲過整整一個冬天,把皮毛保養的光滑柔順。
這樣的地下家園,會讓童年的我感到格外有安全感。
這種安全感的想像很快就被衛生間粗大的水管下滴滴答答的滴水,地上和尿液混在一起的積水,以及那個看上去很不友好的室友所擊碎。
但我還是住下了,別無選擇。 二、
後來的日子,可以只講三件事。
就先從我這位室友講起吧。他比我大一歲,當時是蚌埠一所高中的美術生,已經在北京呆了好幾年,年年考美院,年年落榜,那時候他最愛和我說的一句話,就是」那誰誰畫的跟shi一樣「,但我從沒看見過他的作品。與他外表那種不良少年的面龐不同,他為人蠻實在,我們很快成了卧談時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總是開玩笑的說」你們大學生都是垃圾「,我也會說,沒錯啊,都是垃圾。
那段時間我正在讀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胡蘭成就是那年流行起來的。他看我看得津津有味,拿起來翻了翻,說,」這人幹嘛的?「我說,」民國的一個作家,張愛玲的前夫。「見他貌似有興趣,我又說,」他經歷可豐富了,還跟著汪精衛干過,後來去了日本……「我話還沒說完,小夥子警惕的看了我一眼,說,」是個漢奸?「
我說,」是呀。「
他的手像過了電一樣,馬上把書扔到我床上,非常鄙夷的看著我說,」漢奸的書你也看,髒了我的手。「
我當時也很驚訝,我似乎理解了他說的」大學生都是垃圾「,包含了什麼樣的意思。
用今天的觀點看,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小粉紅「,愛國愛得動物兇猛。其實,我當時就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並不是因為」地命海心「之類,他對國家、權力、社會等都沒有什麼哲學思考。只是因為在這個城市裡生活,他需要一個立場,需要一個歸屬。對於讀書思考都不多,社會經驗有限的他來說,國家,是手到拈來、既樸素又容易升華的最好歸屬。
我並不反對愛國,但愛國和愛生活一樣,是需要思考、審視才能判斷的,並不是什麼發自內心的樸素感情。當然,很多人終其一生的自我歸屬,就是這樣的一個愛國者。 三、
在報社實習的日子很舒服,我每天在地下室睡到十點,因為地下室不開燈就是黑夜,所以睡眠質量很好。醒來後去報社吃午飯。工作上,領導對我很好,老記者對我也很好。因為是黨報,我的大多數工作就是去政府部門或是國企,拿到通稿和一些小禮物,如果是去網易搜狐這種地方,還能美美吃一頓,甚至觥籌交錯,回來把小禮物分一分,把稿子一發就好了。
我每天坐公交車去報社,有一天,和我在車站等車的正好是新光天地的建築民工們。車來了,他們橫衝直撞,大呼小叫,推搡著我上了車。我的相機都差點被撞到公交車裡的欄杆上,我感到非常惱怒又無奈,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大概是窗外工地上「新光天地」四個大字晃到了我的眼睛,我忽然想到,我,一個住地下室的本科生,和這些民工們有甚麼本質區別?就因為學歷?還是因為我從事的是室內的文字工作?還是因為我躲在一個黨報里雖然我現在還只是實習生?……
想提醒一下大家,在2004年,HU先生「垂拱而治」的十年剛剛開始(這也是後發判斷了),第一屆(1999級)擴招的大學生才剛開始畢業,公務員考試常常報名還報不滿,社會上也沒有諸如「搬磚」、「IT民工」、「金融民工」這些自我嘲諷的辭彙和現象。那年頭,土著博士畢業進985還很容易,「白領」、「小資」這些身份還閃閃發光。那時候還沒有豆瓣,那時候《南方周末》如日中天,那時候我的人生偶像和職業偶像是《經濟觀察報》副刊一位名叫符郁的師姐,那時候……
扯遠了,扯回來。總之,早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一個985大學的本科生,本質上和民工沒有區別,都是「勞工階級」,以後都要靠工資養活自己。這種意識在那時絕對不是矯情,而是一種焦躁與不安。 四、
我在報社跑的是經濟新聞,除了上面說的與政府國企打交道外,也干過一些別的好玩的事情。比如,曾經和西城區工商局一起端過一個賣竊聽器的小公司,我還扮作買主去踩點,謊稱老闆娘要監聽有小三的老闆。但現在想起來,印象最深的是跑樓市那幾次。
2003年非典,北京房價停滯。2004年初,就有鬆動的跡象了。不過,那時候報社的老記者們都覺的北京房價漲到2008年奧運會就會到達峰值,奧運會結束就會跌。所以,我知道的買房子投資的人並不多。我要說的是有次跑樓市採訪,遇到一位老北京,人和氣的很,跟我瞎侃,有兩個體會:第一,現在四環的房價都六千了,聽說西城有的地方都快一萬了,這房價以後怎麼辦啊?老百姓才掙幾個錢?肯定到頂了。第二,我們家原來就在城裡頭,後來拆遷給拆到外頭來的,我們家祖輩就住裡頭,怎麼現在住在城外頭那老遠的地方了,當年也沒多少拆遷款。
他這第一個體會,我就寫在報道里了;這第二個體會我記在了腦子裡,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就算是老北京,幾代的土著,也會有被拆到城外還沒多少拆遷款的境遇。事實上,在那短暫的一個月里,因為是正月期間,我曾跟著市民政局「慰問」過北京周邊多個郊縣,給五保戶發米面油,真正見識到了首都原來還有不少很貧困的地方,第一次聽見有些遠郊北京人講的方言,根本不是京腔,而更像是唐山話。
在很多立場、境遇、不可知的未來面前,地域——是北京人還是外地人,居住時間——是拿暫住證的還是剛落下戶口的,還是幾代的土著,本質上都沒有什麼區別。 五、
實習期接近尾聲的時候,我爸突然打電話說來北京出差。其實,我在地下室住的日子並不覺得多麼艱苦,相反,我覺得很充實,我那時候確實沒有什麼社會經驗,所以一切都還算新鮮。唯一不方便的是地下室沒有信號,我每天要在外面的麥當勞里坐到十點多才回去。可是,一聽到我爸來了,我一秒鐘都沒耽誤,裝好行李就去賓館找他了。
道理很簡單啊,我雖然並不覺得地下室有多艱苦,但能住的舒服,我幹嘛要住的不舒服呢?如果肉糜管夠,人人當然都要食肉糜了,「何況我哉?」(此處語氣請參考賈迎春)
那段實習經歷的一些感觸,在日後的十幾年的生活始終鮮活,我覺得,「階級意識」和「自我意識」是分不開的,沒有自我意識,就沒有自治的訴求;沒有階級意識,就沒有和誰自治、何以自治的行動。都說中國像一隻雄雞,要我說,中國更像一隻洋蔥,每一層就是一個階層。中間的那個芯兒,看不見,摸不著,但需要的時候就會剝掉最外面的一層,再有需要的時候就再剝掉最外面的一層。
廣東的北面都是北方,洋蔥芯兒的外面都是表層。
那些僅僅因為有個學歷的、有個戶口的,以及有點錢的、有一兩套房子的、在本地居住了好幾代的,甚至那些所謂「體制內」的,等等,在這個洋蔥里,如果你不屬於中間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芯,那麼,是否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層呢?能不能算出來什麼時候就剝到你這一層呢?
根據我這些年的觀察,大多數人是不知道、算不出的。如果都知道,算得出,那,中國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來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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