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才子———唐伯虎 上
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號六如居士,他生活的年代距今五百多年。書畫造詣很高,流傳至今的諸多作品價格昂貴。他是生前就能靠字畫過上好日子的藝術家,也寫詩,語句通俗。他參加科舉考試,據說受人連累,捲入科場案,背上了賄賂考官的罪名。入獄受折磨,出獄斷了仕途的念頭,他在老家蘇州造了一座象徵風流的桃花塢,活給世人瞧。這面目,類似北宋的柳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賄賂考官一事,過程撲朔迷離,後世喜愛唐寅者頗費猜想。從他的性格看,未必干不出來。 唐伯虎的民間形象突出,在歷代文人中名列前茅。魯迅講的「文以人傳」,很適合唐伯虎。漢代的司馬相如是另一個典型,靠著「琴挑」富家美女卓文君,財色雙豐收,又賺生前身後名。唐寅將行為藝術與書畫藝術巧妙地結合起來,五百餘年生動鮮活,傳奇小說、影視劇的演繹又推波助瀾。作為風流才子的符號,他大於司馬相如和柳永。這與明清小說的興起直接相關。曹操、劉備、孫悟空、宋江、賈寶玉……一大群藝術形象牢牢紮根於市井,傳播力度之大,今日也難測量。明末小說家馮夢龍的一篇《唐解元一笑姻緣》,把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傳得如火如荼。而民間的胃口尚嫌不足,又把一笑變成三笑。唐伯虎風流多趣的形象被定格,儘管史實與傳說相左,但誰能將唐伯虎與秋香拆開呢?猶如誰能將《三國演義》中的曹操還原為《三國志》中的曹操呢?
從來野史不讓正史,藝術真實有時候高於歷史真實。這話說的是什麼?正史對史料的選擇和它的評價系統,使其遠不能保證所謂「信史」。比史實更高的,是對史實的選擇和評價。義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一經進入價值判斷,歷史學就變成了哲學。而傑出的藝術「將真理設入自身」,比通常意義上的歷史真實更具有價值判斷的有效性。此不贅言。 唐伯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為什麼要放浪不羈、一再裸奔?明朝中葉的蘇州才子群又是一個怎樣的群落? 明代成化六年(1470年),唐寅生於蘇州閶門。蘇州城六個城門,這閶門最繁盛。唐寅描繪:「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南來北往的官船商船彙集於此,熱鬧光景不消細說。唐寅的父親於吳趨里巷開了一家小酒店,生意不錯。唐寅是長子,卻從不幫廚或跑堂,他要乾的只有一件事:讀書。士農工商的秩序綿延千百年,即便是在蘇州這種工商業發達的地方,秩序依然。「學而優則仕」,做官才有大出息。明代的農工商賦稅極重,小商家做大談何容易。即使連滾帶爬做大了,還是要去巴結官府……唐伯虎在父親的念頭的籠罩下得以親近詩書,旁若無人出入晝夜嘈雜的小酒店。父親不管他,偶爾含笑瞟他幾眼。念書用功的孩子,反而玩耍的空間大。《吳縣誌》:「伯虎……性絕穎,數歲能文。」可見是個天才加勤奮的兒童。《吳郡二科志》則稱,唐寅「為人放浪不羈,志甚奇,沾沾自喜。」 才華橫溢的青年,大多數要沾沾自喜。這也無可厚非。唐伯虎和一個叫張靈的人「伙起」(四川土話),瘋玩蘇州六門,玩到杭州、紹興。張靈也沾唐寅的光載入史冊了,被稱做「里狂生」。二狂生如何狂法,卻無詳細記載。 「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門五日一嘗新。市河到處堪搖櫓,街巷通宵不絕人。」唐寅寫詩皆通俗。市河,猶如河市,水上的市場,搖櫓聲與吳人悠長的叫賣聲相雜。
唐寅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混亂而又生機勃勃。酒家臨河,小樓望月,那些口音混雜、穿戴各異的食客走一撥來一撥。玉面狂生抬望眼,煙柳楓橋,紅袖起舞,玉人吹簫……蘇州自古繁華,魚米蠶絲之鄉,丹青詩書之地。元代的大畫家王蒙、倪瓚、黃公望,都生活在蘇州附近,畫作廣傳三吳。山水窟,園林窟,美女窟,丹青窟,美的元素如此集中,實在是天下罕見。唐伯虎畫仕女、花鳥、山水那麼出色,與其日常意緒的豐富大有關聯。閣樓閑拋書,樓下總有麗人沿河走來,或是撐開一把油紙傘,緩緩踅入深深的雨巷。「羅襪起芳塵」,唐寅看不足,「三千翠袖樓上下」。好在他抬起的雙眼能夠不斷地低下去,目注詩書,玩味唐宋,「書中自有顏如玉」。如果他看樓下麗人看得整天心猿意馬,日後也只能繼承父親的營生殺雞宰魚,吆喝堂倌,笑迎食客,苦戀尋常女。
唐寅學畫,和仇英皆師從周臣。周臣名動兩浙,可是他的兩個弟子都是後來居上。若干年後,唐伯虎賣字畫供不應求時,恭請他老師代筆。這就顛倒了師生關係,吳中傳為趣談。那周臣也大度,有人問他的畫作為何不及弟子,他說:「只少唐生數千卷書。」這話精闢。蘇東坡點評文同、米芾,首重學養。「文與可詩一,楚辭二,草書三,畫四。」而畫名極高、墨竹備受推崇的文同,聞東坡點評後喜曰:「世無知我者,唯子瞻識吾妙處。」 現當代書畫大家,無一例外地學養深厚。從齊白石、張大千到石魯、黃賓虹、吳冠中,誰不是胸中千卷足下萬里呢?今日書畫家宜思量。 唐寅十六歲,考上了蘇州府學,錄為生員第一。官辦學堂分京城太學(國子監)、府學、縣學。府學錄取生員,通常百里挑一。唐寅是下了苦功夫的,兩耳偶聞窗外事。蘇州的許多街巷名,他叫不出來。也未曾去招惹漂亮女孩兒,只把她們的姿容畫入一幅幅仕女圖。 「郁然思妖姬」,心裡裝著漢唐宋佳麗,卻埋頭苦讀四書五經,練**八股文。考舉人,考進士,然後踏上仕途,一展平生抱負。考不上一切免談。連唐朝李賀那樣的天縱鬼才,也一再從昌谷奔洛陽、復從洛陽八百里奔長安。 青年唐伯虎風流倜儻的形象顯然被放大了,而民間樂於傳播風流。為什麼?自西漢董仲舒以降,禮教千年壓抑人性,預設了它的民間反抗。魏晉南北朝,反抗很激烈,竹林七賢和陶潛是代表性人物。唐朝的「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反禮教的面目突出。宋詞元曲的大面積流行,亦是逆禮教之潮而動,消耗官方意識形態的能量。
唐寅讀書幾千卷,其中大部分與應試無關。朝著仕途與背向官場,兩個相異的價值體系皆在孕育中。中國古代的精英文化,幾乎都是背向官場的產物。寫山水,寫田園,俯拾皆是的,是權力場扭曲人性之投影。西方詩人可沒有那麼多山水田園詩。曹雪芹寫群芳諸艷的命運,「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乃是針對禮教對女性無處不在的壓迫。一個清代作家,煌煌巨著寫女性,並無一人是小腳。曹公為美好女性吶喊,抨擊吃人的禮教。 吳儂軟語,才子佳人,容易讓人生錯覺:彷彿才子一律帶著陰柔氣娘娘腔。事實上遠非如此。明末清初的蘇州人顧炎武、金聖嘆,都是典型的漢子性格。金聖嘆評《水滸傳》如此獨到,蓋因好漢與好漢惺惺相惜。他聚眾數百人反抗官府的腐敗,被官兵捉拿,腰斬於吳門。行刑前慷慨曰:「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這風度,映照魏晉的嵇康,在司馬昭為其設置的刑場上從容彈奏《廣陵散》。柳如是也是明末蘇州人,艷骨兼傲骨,受到陳寅恪先生的禮讚,為她寫傳記……
唐寅考中府學生員第一名後,名聲大躥。學生當中,他底子厚,天資足,學力有餘便胡鬧。他與張靈「赤立泮池中,以手激水相鬥,謂之水戰」。泮池水淺,僅可及腰,赤身水戰多時,學生們圍觀大嘩,卻有頑皮小子脫了褲子躍入池中混戰。以手激水之時,人要騰跳。怒不可遏的先生揮舞著教鞭奔來,幾個裸身學子慌忙逃跑……這事傳開去。城裡的學究結隊指責,小腳婆子怒目叉腰罵了又罵。 唐伯虎的青少年時期,除了讀書,大抵瘋玩而已,沒有狎妓的記錄。家裡的弟弟妹妹都在吃「長飯」,日用緊張。 由於年少得名,城裡的一些人物來找他了,其中一個叫祝枝山,字允明,出自名門,大唐寅十來歲。此人才學超邁,草書尤其出色。外祖父做過朝廷大官中書舍人,岳父又是禮部尚書。蘇州城裡,祝枝山的家族顯赫數一數二,幾十年笏袍山積。想要結交祝門子弟的人多得數不清,然而祝枝山錦袍寶馬造訪唐家的小酒店,唐寅卻屢次將其拒之門外。 什麼原因呢?恐怕是因為門第懸殊。唐寅傲氣,可見一斑。他不想去攀附官宦世家。此事或許表明,唐寅對自己的家庭是有自卑感的。 好漢尋好漢,才子訪才子。物以類聚。古人比較質樸,誰優秀就奔誰而去。「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 祝枝山屈尊結交,唐伯虎終於敞開了蓬門。二人開始了長達一生的友誼。一個書法好,一個繪畫好,形成互補。祝枝山博學多才,又是個玩主,豪門公子偏裝乞丐,闖入盛宴討杯酒喝,那模樣惟妙惟肖。他的左手多一指,自稱枝指。也好色,此間卻按捺著,畢竟他岳父是朝廷高官。但若干年後究竟還是鬧了一樁大緋聞……
不久,書畫俱佳的文徵明加入進來,三個男人暢遊吳中。後來又有徐禎卿,合稱江南四才子。文徵明與唐寅同年生,活了九十歲。流傳下來的書畫作品有數十件之多。他的小楷書法,明朝稱第一。 幾個大才子游起來,裘馬輕狂,眉飛色舞。鄉村野肆飲酒,哪管有錢沒錢。喝,吟,唱,且歌且舞。學宋人將鮮花插滿頭。蘇軾詞:「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明代的才子們,誰不崇拜藝術全能、平生偉岸的蘇東坡呢?後來唐寅專程跑到黃州去追尋坡仙遺迹,沐浴拈筆,畢恭畢敬畫東坡道人。祝枝山寫的小楷《赤壁賦》鬨動一時。徐禎卿詩名蓋世,宣稱隔代師從蘇東坡、白香山。 晉唐宋氣象,籠罩著明朝。 飲酒缺錢,當壚賣畫。唐伯虎畫得快,兼工帶寫,生動而準確,設色鮮艷。「當其下筆風雨快,筆勢未到氣已吞。」鄉間的青磚大戶不乏欣賞者,掏銀子不遲疑。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明代的《楓橋夜泊》詩碑,系文徵明書。 才子們出城玩興奮了,夜不歸宿,「解鞍倚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五月楓橋上,橫七豎八躺著白衣、錦袍。寒山下水稻青青麥子金黃,農人躬耕,家家織布聲。蜿蜒的田邊小路,俏村姑提竹籃賣花,祝枝山、張靈總是要上前去搭訕,逗笑。文徵明皺起眉頭。唐伯虎觀察村姑的衣裳、情態,聯想市井裙釵,宮廷仕女。少年徐禎卿手握一卷李賀《昌谷詩》,沉迷於李賀筆下的咸陽古道……
五月艷陽下,山水人物勝圖畫。江南的畫家設色多艷麗,蓋因地域所致。被董其昌譽為「近代高手第一」的仇英,早年做過漆匠。仇英的人物畫足以和唐寅爭雄。他是太倉人,後移居蘇州,加盟了吳中的超級藝術沙龍。 明朝中葉,全國的文學藝術精英,首推蘇州。 唐寅十九歲,娶官宦人家的女兒徐氏為妻。婚姻脫離商界,向「士」的階層邁出了一步。婚後夫妻和睦。因徐氏的照料,家裡的小酒店生意興旺。唐寅寫詩,徐氏能欣賞,這使他感到欣慰。然而好景不長。唐寅的父親唐廣德病死了,嫁出去的小妹受虐待,悒鬱而亡,母親也撒手西去。唐家隔數月就舉一回哀,兄弟抱頭痛哭,親朋鄰居勸不住。唐寅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小妹的死,《祭妹文》摧肝裂脾。 死神接踵而至,人在惶惑之中。當初唐家五口人,五已去其三。如今妻子徐氏陪著他,撫慰他的巨大傷痛,幫他渡過難關。可他萬萬沒想到,操勞過度的徐氏病倒了,竟然一病而亡。 短短二三年間,四位親人俱亡。燒不完的紙錢……這對唐寅的打擊是不可想像的。死生無常,人壽短促。唐寅的性格和生存向度均受影響。挑燈夜讀。深夜悲嘆。一個人跑到遠郊去,長歌當哭。《白髮》云:「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春去秋來形單影隻,謝他蘇州酒朋詩侶。 此後人生路,發力向何處?「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
1488年,二十九歲的唐寅去應天府(南京)考舉人,得第一名,稱解元。唐解元三個字不脛而走。大才子憋了若干年,終於意氣風發,逛夫子廟,游秦淮河,處處受人青睞。獲取功名利祿,易如探囊取物。到他居住的小旅舍遞名刺(名片)的人排起了隊。有個叫徐經的江陰豪門子弟,巴巴的攀上唐解元,恭請他移至高等客棧,每日好酒豪車伺候。 從南京回到蘇州,唐寅大受稱讚。連送魚的小販也叫他唐解元。小酒店的生意由弟弟經營,唐寅對弟弟說:等我做了官,你就不用開店了。 弟弟一家自是歡喜。
次年,唐寅坐徐經的大船走水路進北京,行程一千多里。運河兩岸的冬日景緻,由江南而北國,由蔥鬱而蒼涼。京城三月會試舉子於禮部,稱春闈,自唐朝以來未曾變更。各地考生密密麻麻。一些人肚子里墨水不夠便打起了歪主意,其中就有富家子徐經。此人花大把銀子買通會試總裁程某的家人,得了文章題目,請唐寅代筆。唐寅一揮而就,似乎不知個中隱情。考試前「場屋代筆」不稀罕。那徐經晝夜背誦唐寅的文章,囫圇吞下肚去。進考場文不加點,左顧右盼一臉得色,使熟悉他的八股文底子的考生滿腹狐疑。考完了,千百個舉子屏息靜氣,等待禮部放金榜。考中進士,便踏上了仕途,享受朝廷的俸祿。徐經按捺不住興奮勁兒,邀客暢飲,大醉,吹噓他和程總裁的關係。於是被人告發,受審查,繼而打入大牢。唐寅未能免,一併入獄。 這件事的另一種說法,是唐寅不諳世故,把預先代筆的文章與試題正好吻合的事說出去了,招致禍從天降。 金榜無名,牢獄有號。二十年寒窗奮鬥,卻落得如此下場。獄中的情形不妙,挨打受辱難免。獄卒專愛攻擊細皮嫩肉。犯人又欺負犯人……半年多,唐寅的身心備受煎熬。後來他終身不提在北京蹲大牢的奇恥大辱。牢門向他敞開之時,龍門就永遠關閉了。 出獄回蘇州,而立之年的唐伯虎耷拉著腦袋。 家中一片破敗,小酒店食客驟減。街坊互相耳語:囚犯唐伯虎呀,晦氣!唐寅繼娶的女人動不動就給他臉色瞧,薄嘴皮子數落才子:唐解元呀唐解元,原來你不值一文錢。牛皮吹上天,到頭來栽進京城牢獄!挨鞭子吃棍子,顏面掃地。我清清白白一婦人,嫁給你這大牢漢,倒霉鬼,鑞槍頭,哪世造的孽喲,害我年紀輕輕遭報應…… 蘇州市井婦人,軟語罵人很厲害,夾雜動作,且跳且罵。有些婦人能罵一整天。她們搬個凳子坐了,面朝大街慢慢叫罵,掌控著語言的節奏,還忙中抽空梳理頭髮,整理衣裳,蹺蹺指頭,並將嘴邊的白沫及時抹乾凈。她們要罵得好看。
唐伯虎一怒之下寫了休書,婦人當天溜之大吉。 鬱悶之極。前途毀了。連生計都成問題。當初豪語驚眾:「龍虎榜上爭第一,煙花堆里醉千場。」眼下灰頭土臉,喝水塞牙,走平路跌跌撞撞。街上的潑皮嘲笑:唐解元咋不狂了?咋耷眼了?解元解元,撿個銅元,買一塊燒餅吃兩天! 虎落平陽被犬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昔日蹭酒喝的朋友一夜間全部蒸發,頗似李白在揚州金盡,狐朋狗友一鬨而散,於是破例思念四川綿州的故鄉,寫下「床前明月光……」酒店的店小二也要裝模做樣,「僮奴據案」,罷工了,估計酒店欠了他的工資。 「茲所經由,慘毒萬狀。眉目改觀,愧色滿面。衣焦不可伸,屣缺不可納……日願一餐,蓋不謀其夕也!」 衣鞋破舊,一天吃一頓飯。餓著睡去又飢慌醒來。蜀人嘗言:餓得心慌。江南魚米之鄉,可憐唐寅慘狀。多半是氣成這樣,釣幾條小魚也能充饑的。可惜了滿腹才華一腔抱負。餓就餓吧,瘦就瘦吧。鞋破衣爛怕個球,一雙光腳板照樣上街走。學堂里裸過身的漢子還怕光腳? 北京科場冤案後,「海內俱以寅為不齒之士……知與不知,皆指而罵,辱亦甚矣!」素不相識的人也指著鼻子罵他。 從萬人稱羨的唐解元到庸眾唾罵的大牢釋放犯,這落差太大,這面子也丟大了。「士可殺,不可再辱。」唐寅《致文徵明書》千餘言,每一個字都飽含疼痛。上面的幾段引文,都是信中沉痛語。命運落差造就英才,包括這位以風流著稱的書畫大才子。 這事頗能說明唐寅的性格。 二十歲,始遭家庭一連串凶事。三十歲,蒙冤,挨打,受辱。原來風流的背後有磨難的支撐。 理解唐伯虎,須知這一層。 他在信中提到墨子、孫子、司馬遷、賈誼,都是受辱受刑而後發憤的大才。沉痛之人要抬起頭來。 好朋友們資助他遠遊,祝枝山、文徵明等慷慨解囊。 別了,蘇州!一葉扁舟遠江湖。浙江、江蘇、江西、湖南、湖北、福建,遊蹤不知幾萬里。舍舟騎馬,騎毛驢,毛驢沒了再步行,雄赳赳於路上,飄飄然於風中,孤單單於夢裡。半路結伴且笑談,窮途忽又峰迴路轉。野店燈小,山頂月大,百萬顆星星向人蜂擁,「不敢高語聲,恐驚天上人」。題詩於寺壁,換幾碗齋飯。丈二大畫卻遇小買主,丹青聖手接過幾兩散碎銀子。也罷,也罷,填飽肚子事大。走累了爬夠了倒頭便睡,管他牛棚與瓜棚。廬山玉陽峰一覺醒來,星月浩瀚,通身沐浴神的光輝。 唐伯虎沖著峽谷長嘯,嘯聲清亮……
每一個體細胞都向自然敞開。中國古代之精英藝術,乃是人事與自然交匯、碰撞、融合的奇觀。 別說睡瓜棚牛棚,睡雜草叢也無所謂的。蘇軾貶黃州開墾東坡麥田,「誰能伴我田間飲?醉倒惟有支頭磚。」真是帥呆了。更貶南荒儋州,「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那中和鎮的桄榔庵豈止漏風雨?還漏下許多黃葉,而先生睡得多麼香甜。黃州惠州儋州,何處不是坡仙?惠州所作之《縱筆》云:「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文脈就是血脈! 唐寅牢記司馬遷蘇東坡,而蘇東坡牢記陶淵明白居易…… 仕途無望,背向了官場,長足於道路,於是山山水水向藝術家撲來。漫遊歸來人已變,玉面書生變成了精悍行者,四肢堅硬,肌肉呈塊狀。像浪跡天涯的李白那樣「雙目炯然」。野性點燃了血液,唐伯虎真如虎。 茫茫太湖邊,唐寅那具有趙孟頫風格的漂亮行書,寫下了傳世詩篇。《煙波釣叟歌》: 太湖三萬六千頃,渺渺茫茫漫天影。東西洞庭分兩山,幻出芙蓉翠翹嶺……阿翁何處釣魚來?雪白長須清凜凜。自言生長江湖中,八十餘年泛萍梗。不知朝市有公侯,只識煙波好風景。蘆花盪里醉眠時,就解蓑衣作衾枕。撐開老眼恣猖狂,仰視青天大如餅…… 老翁可能有九十歲,雪白長須出入煙波里。更妙的是:「筆床茶灶兼食具,墨筒詩稿行相隨。」釣叟與老詩人合而為一。與茫茫太湖相比,朝廷真不值一提。人如閑雲野鶴,飄來飄去。填飽肚子還不容易?扁舟長竿,魚蝦蹦跳。身子長年勤勞,吃物營養又好,負面情緒少。壽過百歲,無疾而終,小小的墓地朝著大湖,永遠卧聽浪潮閑話……這可不是神話。從孔夫子生活的那個年代起,逸人、隱者、高士便層出不窮。而這些**都是讀書人,洞察了歷史與當下。活得單純質樸,就是活得豐富。這是中國式的「本真性生存」,儘可能消解形形色色的異化。 人被外物設定,受物慾權欲擺弄,就沒有自由。 仕途失意,藝術得意。這個現象持續了兩千多年。皇權像黑洞,思想、藝術、宗教,圍著它巨大的引力旋轉。逃逸者也在引力的範圍之內。此系中國古代精英文化的顯著特徵。民間的受力要小一些,江湖越是遙遠,引力越是微弱。 莊子逍遙開了頭,後繼者就綿綿無盡。唐寅科場絕望,轉身向丘山江河,半徑幾千里,行程數萬。 無邊的野地,經年的漫遊,寸寸貼近山水肌膚,步步丈量生存境域,精氣神充沛了。佼佼者如蘇軾,一生半中國,足跡幾十萬里,春花秋月,雷電風霜,民風民俗民之深情……真好啊! 唐寅回蘇州幹啥呢?他將作何營生?子承父業又開起小酒店?非也,非也,大才子醞釀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大動作,專與禮教、與庸俗的輿論對著干。 三十六歲前後,唐伯虎在蘇州城的北郊造了一座桃花塢,向世人拋出了風流符號。這桃花塢建於宋人別墅的舊址上,花錢不多,景緻很好。唐寅自號「桃花庵主」,作《桃花庵歌》云: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別人笑我太瘋顛,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想讀更多此類好文章請加微信: yyw6881
桃花塢對應的還是官場。奔仕途遭重挫,於是背向權力場。每日花與酒,逍遙復逍遙。書畫市場支撐了生計,於是不問功業,不經商不耕田,只研墨作畫買酒肉。唐寅《感懷》稱:「不煉金丹不坐禪,飢來吃飯倦來眠。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邊與柳邊。」 被康熙帝譽為「老名士」的尤侗,作《桃花塢》云:「桃花塢,中有狂生唐伯虎。狂生自謂我非狂,只因心事不堪吐。漸離築,禰衡鼓,世上英雄本無主……」戰國時代的燕人高漸離,三國時代的禰衡,皆是高士、狂士,後者被曹操殺掉了。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稱天下英雄只有曹、劉二人。而尤侗把高漸離、禰衡、唐寅視為英雄。曹劉爭天下生靈塗炭,名士只追求自由奔放的個性、活出審美之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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