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 | 托馬斯的命運與兩個女人的身體
活字君按
我們似乎正活在一個沉重與輕浮交織的時代之中。一方面是激烈的社會競爭、高不可攀的房價、巨大的醫療和教育壓力,另一方面則是宏大敘事的隱退、消費話語的興起和娛樂精神的凸顯。我們不再將生活的焦點放在嚴肅的意識形態和家國倫理當中,轉而以「輕-」「小-」「微-」的姿態構築屬於自己的生活世界:從「微信」到「輕食」,從「微店」到「輕奢」,從「小確幸」到「小確喪」,從「過把癮就死」到「認真你就輸了」……「輕浮」不再是一種貶義化的刻板印象,而是在相當的意義上構成了我們面對自我與面對世界的一種基本態度。
尼采有言:「自由的思想是輕生活的神。」這種21世紀特有的輕浮主義,究竟是一劑應對複雜外界而不動心的精神良方,還只是一場空花幻月般的自我逃避與麻醉?究竟能將我們引向輕盈、快樂與自由的新人類生存處境,還是讓我們愈加陷入後現代主義的虛無主義泥潭?
活字文化今日組織三篇文章,探討這個「輕浮時代」的面貌:梅爾基奧爾-博內的《輕浮時代的來臨》,透過對輕浮歷史的梳理,思考它將我們引向何方;利波維茨基的《世界之輕與文化之輕》,嘗試提出「輕文明」的可能性;最後,劉小楓的《托馬斯的命運與兩個女人的身體》,帶領我們重溫米蘭·昆德拉的經典叩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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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的命運與兩個女人的身體
劉小楓
赫拉克勒斯面對兩個女人的身體期許,感覺自己彷徨在人生十字路口。蘇格拉底的敘事掩蓋了赫拉克勒斯的倫理困境近兩千年。當時,色諾芬向蘇格拉底刨根問底是不可能的,他還沒有意識到人的不同的自然慾望有平等的權利。現代的啟蒙運動以後,同樣經過男人們的敘事,自然慾望有了平等的權利——比如,丹東通過妓女瑪麗昂為卡吉婭的感覺正名,才可能有人——譬如說尼采——頂撞蘇格拉底。
在蘇格拉底那裡,幸福是有區分的,一個是邪惡的幸福,一個是美德的幸福。在這兩種幸福的身體情狀中,肉身感覺是不同的。邪惡的幸福感覺是輕逸,美好的幸福感覺是沉重。身體感覺有差異,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蘇格拉底犯的錯誤不在於區分不同的身體感覺,而在於建立了不平等的身體感覺秩序。所謂「邪惡的」與「美好的」謂詞,就使卡吉婭和阿蕾特不同的身體感覺在倫理上不平等。自然慾望的自然權利的啟蒙,就是要勾銷這種身體感覺差異的不平等:無論什麼樣的身體感覺在倫理價值上都是平等的。
現代啟蒙之後——不同的身體感覺平等以後,赫拉克勒斯的倫理困境是否沒有了?
在啟蒙後的現代氣候中,昆德拉編織了與「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相似的關於一個男人與兩個女人的身體的故事:《笑忘書》中的卡瑞爾與伊娃和瑪吉達,《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托馬斯與薩賓娜和特麗莎。
托馬斯與薩賓娜和特麗莎的相逢與兩千多年前普羅狄科講述的赫拉克勒斯故事一模一樣。可以斷定,昆德拉想把普羅狄科講過的故事接著講下去。普羅狄科和蘇格拉底都隱瞞了赫拉克勒斯最終的選擇,我們不知道赫拉克勒斯如果選擇了卡吉婭會怎麼樣,或者選擇了阿蕾特會怎麼樣。昆德拉講托馬斯與薩賓娜和特麗莎的故事,差不多等於提出了色諾芬當時不敢向蘇格拉底提出的問題。
讓我們假設這樣一種情況,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曾經是自己身體一部分的伴侶。托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夢見的年輕女子。問題在於,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反,有一個人用一個草籃把特麗莎送給了他。假如後來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著自己的一半的女郎,那又怎麼辦呢?他更鍾愛哪一位?來自草籃的女子,還是來自柏拉圖假說的女子?
赫拉克勒斯當時面臨的是同樣的問題,色諾芬想問的也差不多是這類問題。問題是舊的,什麼是新的?女人的肉身在男人的言語織體中被編織的方式。
特麗莎像阿蕾特一樣自薦後,闖入托馬斯的獨處生活,把托馬斯的心攪亂了,就像當年阿蕾特把赫拉克勒斯搞得心神不定。這倒不是因為托馬斯在特麗莎說話之前已經挽住了薩賓娜向他先伸出的豐潤的手臂,已經體感到自己的軀殼與薩賓娜的身體肌膚相融,而是因為特麗莎的出現泛起的美好漣漪把托馬斯搞得魂不守舍,使他感覺到身體感覺還是有美好和無關美好的差別。在價值感覺啟蒙之後的時代,托馬斯重新面臨那個讓赫拉克勒斯傷腦筋的問題:「美好的」身體感覺是否在價值上高於無關美好的——已經不能說是「邪惡的」——身體感覺。
薩賓娜像卡吉婭那樣許諾,不給托馬斯帶來生命的沉重感:生命是享受,而非辛勞和沉重。蘇格拉底的敘事中隱含的道德指令是:「你應該與阿蕾特一起」。托馬斯與特麗莎相逢後,昆德拉卻讓托馬斯老問自己:「為什麼非如此不可?」為什麼一定要與特麗莎一起?托馬斯與「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一樣,仍然面臨兩個女人身體的差異:感覺的快樂與感覺的沉重。如果沒有身體感覺的差異,托馬斯就沒有什麼可彷徨的了,選擇哪一個身體為自己的生命伴侶都可以。
這就是現代男人頂撞蘇格拉底時提出的疑問。
什麼叫生命的沉重?昆德拉的說法與蘇格拉底的講法差不多:
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
在現代男人的言語織體中,身體沉重的含義沒有變,改變了的是對輕逸的評價:什麼叫輕逸?與薩賓娜一起(說與卡吉婭一起也一樣),生命顯得輕逸,有什麼不可以?昆德拉讓托馬斯既選擇了薩賓娜輕逸的豐潤,又選擇了特麗莎沉重的美好。
托馬斯生命之路的結果如何?不僅現代男人有詢問生命的幸福的權利,現代女人同樣有這樣的權利,因此也要關心,薩賓娜和特麗莎生命之路的結果如何?
托馬斯努力要在肉身的無差別中去探索肉身的差異,這使他很長一陣子醉心於性漂泊。肉身一旦走上性漂泊之途,個體偶在與其靈魂的關係就變得相當脆弱。昆德拉承認,這才是真正嚴肅的問題,因為個體偶在與其靈魂的關係「限制了人的可能性,勾畫出人的生存的界限」。由靈魂來限制人的可能性,有這個必要嗎?
薩賓娜的身體倫理反抗媚俗,的確是要抵制民族、國家、人民的「美好」意識形態觀念抹平每一個「我」的感覺偏好。可是,薩賓娜沒有看出,人民倫理的「美好」感覺與自由倫理的個體感覺有共同的啟蒙基礎——羅伯斯庇爾與丹東的感覺同樣以身體作為個體身體在世的屬己性為依據,都是一種人義論的個體在世感覺。
特麗莎與托馬斯和薩賓娜一樣,對在人民倫理中失去個體身體的差異深感恐懼。沒有差別的身體等於沒有屬於自己的生命時間。
特麗莎來到托馬斯這裡,是為了逃離母親的世界,那個所有身體毫無差別的世界。特麗莎來到托馬斯這裡,是為了使自己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不可取代的身體。但是,托馬斯還是把她與其他人等量齊觀:吻她們一個樣,撫摸她們一個樣,對待特麗莎以及她們的身體,絕對無所區分。
當托馬斯以卡吉婭-薩賓娜的身體倫理來對待特麗莎,特麗莎就覺得自己又回到了身體無差異的過去。特麗莎提出的問題是:如果肉身有感覺差異,那是由於靈魂、還是身體本身?阿蕾特本來就認為,肉身無感受認識能力——感覺能力是有的,但有其不可跨越的閾限。靈魂才使身體有超出身體局限的感受能力,有差異的肉身感受認識力是靈魂賜予的,像西塞羅說的:In corpore apertum est vel estincto animo vel elapso nullum residere sensum (一旦靈魂被奉獻或流逝,身體就不再有任何感覺了)。
特麗莎與托馬斯的相逢怎樣呢?或者說,如果赫拉克勒斯聽信了阿蕾特關於「美好」生活的規勸,與她一起生活,會是怎樣的結局?
這樣問已經過時了。特麗莎在現代啟蒙之後的倫理處境中,早已不再有當年阿蕾特那樣的價值優先權。如今,被冷落的不是卡吉婭,而是阿蕾特。應該問的是特麗莎的身體感覺的結局。
特麗莎與托馬斯一起生活以後,產生了負疚感,覺得自己成了托馬斯的負擔,「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劇,捕捉不住生理之愛的輕鬆和消遣樂趣」。特麗莎看到,卡吉婭的身體倫理對於托馬斯有巨大的誘惑力。
在托馬斯這一方面,與特麗莎在一起的感覺使他按卡吉婭的身體倫理繼續享樂時出現身體障礙:自從遇見特麗莎以來,他「不喝醉就無法同其他女人做愛」。
出於對托馬斯的愛——也許出於好奇,特麗莎努力想理解薩賓娜的身體原則。這是現代啟蒙之後倫理意識結構的轉變:當初阿蕾特沒有想要去理解、而只是譴責卡吉婭的身體原則,如今阿蕾特得體驗一下卡吉婭的身體原則。
想理解卡吉婭-薩賓娜的身體原則,必須把身體與靈魂的聯繫切斷,僅僅從身體感覺來理解身體。特麗莎開始了割斷身體與靈魂的冒險,走進那個工程師的無愛之欲中,讓自己的「靈魂看著背叛靈魂的肉體」。
靈魂第一次看到肉體並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戀驚奇的目光來觸摸肉體:肉體那無與倫比、不可仿製、獨一無二的特質突然展現出來。……靈魂在特麗莎裸露的、被拋棄了的肉體中哆嗦顫抖。……她猛然地感到一種要奔向他的慾望,想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言語。如果他送來溫和而低沉的聲音,她的靈魂將鼓足勇氣升出體外,她將大哭一場,將像夢中抱著那栗樹的粗樹榦一樣去抱著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161-164頁)
第一次?阿蕾特早就從卡吉婭的身體上看到過了。
昆德拉改變的只是阿蕾特對卡吉婭的身體原則的價值評價,他讓特麗莎發現:身體及其情慾竟然有自體自根的歡樂、不依賴於靈魂的歡樂。昆德拉說的特麗莎的這一發現其實是他自己從薩德-尼采-米勒那裡抄來的。儘管如此,他還是興奮得很,禁不住在講別的故事時一再提到這一發現:塔美娜與一群孩子想像的性愛,使她得到「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靈魂只有肉體的享受,那無法想像和無法記憶的靈魂已無聲無息地離她而去了」。
美娜的性生活一直都是被愛所佔有的,於是附帶而來的便是戲劇性的、負責的、嚴肅的成分,這些都是煩擾著塔美娜的東西。跟一群孩子在這裡,在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終於使性又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為肉慾而肉慾。……性終於脫離了與愛的緊密關係,變成了像天使般單純的快樂。(《笑忘書》,213頁)
瑪吉達也第一次「感覺到那雙長在活力異常的肉身上的眼睛」,努力試著忽略敘述著的美麗的聲音,這時,奇蹟出現了:
在一種悚然的快意之下,她去除了那受了傷的、戒懼有加的靈魂,而變得只剩下肉身,一個沒有過去和記憶的肉身,如此這般就變得更易接納了。……她第一次以她所有的感官——為她自己、為她的肉身、為她的皮膚——來欣賞自己的肉身,她被這突然發現的肉慾之情所陶醉了。(《笑忘書》,63頁)
在無愛之欲中沉醉,不讓靈魂把那些「美好」的言詞強加給純然身體的感覺,就是卡吉婭-薩賓娜的身體倫理的在世情狀。
可是,特麗莎畢竟是有靈魂附身的女人——與卡吉婭-薩賓娜不同個體性情的女人。她可以承認卡吉婭-薩賓娜的身體倫理的自然權利,承認這種身體倫理自體自根的價值,承認沒有靈魂的言詞的肉身樹皮般單純的快樂,但她自己無法給自己身體上靈魂的眼睛蒙上一塊黑布。特麗莎「同工程師沒有愛的唯一一次做愛,終於恢復了自己靈魂的視覺」。特麗莎的靈魂眼睛看到,「我們所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把性愛轉變成那些荒謬動作的偉大時代」。
特麗莎與阿蕾特和蒂俄狄瑪同屬一類性情的女人,當年蘇格拉底纏住蒂俄狄瑪要同她討論愛欲的出身:「請問愛欲的父母是誰?」
豐盈與貧乏——蒂俄狄瑪回答說。
本文出自
《沉重的肉身:現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
劉小楓著
華夏出版社,2015年第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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