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帝國的黃昏--考場上的陰差陽錯

李李唐帝國的黃昏--考場上的陰差陽錯

大唐朝的考試,是很人性化的,遠不像今天那樣讓無數英雄切齒痛恨,直欲焚書而後快。  晚唐著名詩人溫庭筠就是考場上的活雷鋒,他文思敏捷,每逢考試,大作其弊。《全唐詩話》說這位老兄:"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時號溫八叉。多為鄰鋪假手,日救數人。"那時候的作弊處理機制還不完善,主考官員們還就拿他沒辦法。  然而這還不算啥,還有更讓人吐舌頭的。唐德宗貞元七年春,禮部侍郎杜黃裳奉命擔任主考官。各種來頭的"後門"人物,紛至沓來,令杜主考不勝其煩,只好人家裡的童僕把門堵上,凡為考試而來的一概不見。小人物固然可以這麼打發,可還有不少傢伙來頭甚大,連杜主考也得罪不起:不得不見,不得不聽,不得不掂量掂量。這次來走後門的太多,以至於國家規定的錄取名額嚴重不足,還有不少人開口就要狀元榜眼,杜主考頓時傻眼了--俺上哪兒找那麼多狀元榜眼進士名額啊?何況這幫被舉薦的人,多一半還是及不了格的。錄取吧,名額不夠,不錄取吧,得罪不起薦舉的大老們,那幾天杜黃裳都失眠。  考到第三場,杜主考實在無法壓抑內心的矛盾與惶恐,只好向考生們求救:"俺手裡有好多推薦信,但是俺實在確定不了該錄取誰不錄取誰,同學們有什麼高見?"七十多歲的考生尹樞為老不尊,跳起來道:"那俺來幫你改卷子!"下面五百多考生居然一起起鬨叫好--大唐朝的人說"進士無行",看來還是很有道理的。於是三場考畢,尹樞當場閱卷,先定出第二至第三十名,大家一一看過,都無話可說。懸念集中到了第一名身上。杜黃裳問尹樞,咱們這還差個狀元啊,你準備給誰?尹老頭竟理直氣壯地說,俺看就只有晚生自己了夠分量了!杜主考大驚,天下竟還有這麼不含蓄的人物?眾人遂傳看卷子,果然文章錦繡,手段高明,並無異議。於是尹老頭慨然把自己錄為第一名,又一個新科狀元誕生了。杜黃裳滿懷感激地拉著尹老頭道:"先輩啊,可是虧了你,不然俺幾乎過不了關!"  科舉考試的歷史上,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樁主考官對考生感激涕零,管叫人家"先輩"的。據說這齣戲算得上是千古佳話。  然而,那樣洒脫豪邁的時代,也已經走到了尾聲。公元八七三年,著名佛教票友,大唐懿宗皇帝駕崩,宦官們擁立年僅十二歲的小孩子僖宗繼位。是時王綱解紐,天下紛擾,亂世梟雄們盤馬彎弓躍躍欲試,未知鹿死誰手。  九世紀末的夕陽,斜照在長安城頭。  一、記得當年草上飛  大唐咸通年間的那幾個考官眨巴眨巴眼睛,也許中國歷史就完全不一樣了。  年輕人最大的本錢,就是在他們面前有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年輕人最大的麻煩,就是不知道到底做哪一個抉擇才會有一個比較光明一點的未來。在今天是這樣子,在大唐朝也是這樣子,估計再過一千年,還會是這個樣子。  當黃巢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在做山賊還是考狀元的抉擇前困惑過。不過在黃巢讀過的書中似乎說得很明白:如果當山賊有前途,那麼誰還會去考狀元?而且黃巢也確實有讀書考狀元的條件:家裡不窮,本人不傻。據說,黃巢五歲時,就能吟詩一首半,那半首是:"堪與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赭黃衣。"其父怪他亂說話,想揍他,祖父勸阻,說孩子小不懂事,能作詩不簡單,再賦一首看看吧。於是小黃巢又來了一首:"颯颯西風滿院裁,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移共桃花一處開。"  說來說去,還是那意思。用今天的話來說,叫做從小就很有社會責任感。  不過,在已趨末世的大唐朝,年輕人實現自身價值的道路不多,除了"殺人放火受招安"以外,正途似乎只剩下考進士這一條。這是條一步登天之路,當時有詩道是:"元和天子丙申年,三十三人同得仙,袍似爛銀文似錦,相將白日上青天。"考進士是比較低風險而高產出的路子,即便考不上,看起來也不會有什麼後患,唯一的麻煩就是,走這條路的人比較多,懸餌之下各路英雄多如過江之鯽。  話說大唐太宗皇帝當年觀場,曾得意地說:"天下英雄,入吾轂中!"但是他老人家似乎忘掉了,還有不少沒擠進他轂中來的英雄,是要鬧情緒的,個別可能還會鬧事兒。  舉例如下:  鬧情緒事例一  落第歸鄉留別長安主人(豆盧復)  客里愁多不記春,聞鶯始嘆柳條新。  年年下第東歸去,羞見長安舊主人。  鬧情緒事例二  長安落第(錢起)  花繁柳暗九門深,對飲悲歌淚滿襟。  數日鶯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傷心。  鬧情緒事例三  落第長安(常建)  家園好在尚留秦,恥做明時失路人。  恐逢故里鶯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  鬧情緒事例四  不第後賦菊(黃巢)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黃巢參加過科舉考試,據說還不止一次,可惜都沒有及格。這不能完全怨黃巢自己。  他既不是隴西李、清河崔、太原王、滎陽鄭等世家的子弟,又沒有賀知章、白居易、韓昌黎之類的大人物願意幫他四處拉關係,名氣好像也沒大到可以嚇得主考官讓他來評卷子,順手把自己署第一的地步。就算想作弊,他也沒結交上溫庭筠這樣急公好義的大俠。他的朋友倒也不少,只不過都是王仙芝、尚君長之類的私鹽販子--考進士是斯文勾當,他黃巢總不能請王仙芝拎上兩柄菜刀,蹲到考場門口去嚇唬人吧?  至於文章反倒是末節,大詩人賈島每逢考試,還要疊個條幅到處去求人家教他造句呢,見人就拜:"原夫之輩,乞一聯,乞一聯!"黃巢多少也是全唐詩中有名的人物,想來總不比這位賈島先生差得太多吧?  想起來,那幾屆的主考官們委實該殺,他們漏了誰不好,偏偏漏掉黃巢這麼個混世魔王。但不管怎麼說,歷史的事實是無可更改的:黃巢一次又一次地參加科舉考試,結果是一次又一次地落榜。所以,《資治通鑒》上說黃巢:"屢舉進士不第,遂為盜。"  歷史就是這樣陰差陽錯。  黃巢家累世販私鹽,《新唐書》說他家裡相當有錢,《舊唐書》則說他本人也干過這買賣。  唐末諸雄,其實很多人都是私鹽販子出身,除了黃巢、王仙芝這幫人外,著名的還有前蜀王建、吳越錢鏐、吳國權臣徐溫等人。這不是偶然的。在"安史之亂"後,朝廷為了增加收入,實行食鹽國家專賣,鹽利成為政府最重要的收入來源。唐玄宗時,鹽價每斗才十錢,肅宗時,加為每斗一百一十錢,德宗時加到三百七十錢,到代宗大曆末年,鹽利在朝廷歲入中,佔到半數,達六百餘萬緡。實際上市場上的鹽價,有時候甚至比官方定價還高一倍--這逼得不少窮苦老百姓只能淡食。  既然官賣鹽利如此之重,唐朝政府自然相當重視維護市場秩序。朝廷規定:販私鹽一斗以上,處以杖刑,一石以上,處以死刑,運輸工具沒收,"坊市居邸主人、市儈皆論坐";負責官員漏查一石以上的,要扣罰工資,搜繳私鹽一斗賞一千錢;地方官治內,如一月內發生兩次盜販私鹽事件,縣令撤職;發生十次,州府刺史扣發工資,十次以上,州府觀察、判官要受到處分。  但即便是這樣的嚴刑峻法,私鹽販子們仍然相當活躍。這也不奇怪,馬克思不是引用過這麼一句名言么:"(資本)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販私鹽,這該是多少倍的利潤?不過,販私鹽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但凡販私鹽,必須結交一幫夥伴合力行動,還得有計謀有勇力有膽氣,因為販鹽道路上經常會遇到土匪山賊或是稽查的官兵,不管遇到誰,如果不願意交過路費,私鹽販子們就免不了要動刀子。因此,能夠在長年的鬥毆中倖存下來的大鹽販子,其團伙的組織性和戰鬥力相當可觀。  所以史書上說黃巢善於騎射,口才相當好,能夠動輒組織幾千人的武裝力量,和他私鹽販子的出身是大有關係的。  二、大時代的背景  僖宗的爸爸是懿宗皇帝,這是個狂熱的佛教票友,最大的缺點是對本職工作不太認真,但在業餘愛好上很捨得花錢,為了迎佛骨激動得熱淚盈眶。臣下勸諫說,當年憲宗皇帝迎佛骨,一年後就死掉了,咱們還這麼搞,是不是有點不妥當?他卻說:"生得見佛骨,死也無悔。"結果一語成讖,他老人家於三個月後駕崩,當時才四十一歲。  這一年,未來的亂世梟雄們都在幹什麼呢?  長垣的王仙芝、尚君長一干人靠賣私鹽賺了不少錢,正在繼續網羅四方亡命之徒充實隊伍;王仙芝的朋友,冤句的黃巢也在干著同樣的事情,還順便散布些"金色蛤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之類的謠言。地方政府已經感到有些壓力,感化軍向朝廷訴苦,但朝廷忙著對付西南的南詔,宰相們誰也不把這當成一件大事兒,只是隨便命令地方部隊出兵維持治安。  他們未來的將軍們目前日子都不大好過,有些活得很傷心。比如說:  老實巴交的農夫張全義,種完自家的田,就照規矩去縣城裡服勞役,不過老是被縣令欺負打罵,但他做夢也沒想過要報復誰......  李罕之更糟糕,先是做和尚,干不下去,改行當乞丐,偏生長得太雄壯,連飯都討不到吃......  過些日子,這可都是中原英雄排行榜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其他好漢也沒閑著。  二十二歲的潑朱三,還在蕭縣當長工,偶爾出去射兩個強盜,打幾隻兔子,最糟糕的是他暗戀上了宋州刺史張大老爺的女兒--目前看來,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賊王八還在許州舞陽鬼混,日常乾的無非是屠牛、盜驢、販私鹽之類的勾當......還沒考慮過要不要給宦官當乾兒子。  杭州小伙錢婆留成天賭錢,賭輸了就去販私鹽,當強盜,還完債繼續賭,好在信用不壞,總還有人願意借錢給他......雖然坊間有傳言說他睡覺時會變成奇怪的爬蟲,但大家會心一笑,都覺得那是變相地罵人。  淮南的楊行密在當強盜,還要過幾年才會落網,然後當官兵,當不下去再當強盜......  目前這幫人怎麼看怎麼沒出息,但過幾年呢?那可誰也說不準......  不只是上面這些草莽之輩,就是大唐朝的將軍們也在煩著呢。  大將軍康承訓前幾年打敗了叛軍龐勛的部隊,立了大功,但不知怎麼地得罪了懿宗的女婿韋保衡等人,被一貶到底,目前似乎還在當恩州司馬,拿著朝廷的工資不管事兒,在南方悠閑地釣魚。不過他的老部下們都有點憤憤不平,比如說宋威、劉巨容私下裡都發過牢騷,還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沙陀人李克用老是和朝廷派去的官員處不好關係,覺得人家歧視他是少數民族,壓根沒拿他父子的賜姓當回事兒......另外他也對康承訓的事有意見。  看起來,大家的日子都過得不大開心。  目前只有宦官田令孜的日子過得比較舒坦--畢竟僖宗皇帝是他一手帶大的,管他叫"阿父",大家不是父子,親似父子。只是小皇帝花錢大手大腳,這讓田"阿父"有點傷腦筋,畢竟"阿父"在斂財面並不太專業,只會使茅招,捅漏子。但不管怎麼說,他能讓小皇帝開心,幫他攢足零花錢,這似乎已足可算是忠臣了。  不過,在此七百多年前,曾有漢陰老父問道:"請問天下亂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  在田"阿父"和小皇帝看來,這大概很是一個很難解答的問題。  三、英雄鵲起亂關東  公元八七四年底,也就是僖宗乾符元年的最後幾天里,豫東北的長垣一帶,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這個年頭歲末里,王仙芝、尚君長等人糾集三千多人在濮陽、長垣一帶起事,號為"草軍",王仙芝自立名號為"天補平均大將軍、兼海內諸豪都統"--這名字聽著不怎麼像有大志氣的樣子--以柴存、畢師鐸、曹師雄、柳彥璋、劉漢宏、李重霸等人為將佐,並發布檄文,痛訴官吏貪沓、賦稅繁重、賞罰不平。次年初,黃巢也在冤句(今山東荷澤)聚集數千人響應。  由於前兩年的大旱中唐王朝大搞官僚主義,處置失宜,關東大飢,人心思亂,原龐勛余部、及走投無路的老百姓紛紛前往投奔草軍。八七五年的夏天,王仙芝軍攻佔濮州、曹州,擊敗天平節度使薛崇的部隊,自身由幾千人發展到幾萬人,黃巢也率部到曹州與之會師,成為草軍中的重要人物。  這一年,大唐朝的運氣實在糟糕,不但人鬧騰,熬到七月,連蝗蟲也趕來湊熱鬧,"蝗自東而西,蔽日,所過赤地",京兆尹楊知至面對困難,充分發揚鴕鳥精神,上奏朝廷,說:"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荊棘而死。"蝗蟲們進入京城地面後,居然轉性不吃莊稼,大家抱著荊棘桿把自己餓死了。宰相們歡天喜地,相信蝗蟲真有這個覺悟,集合起來向小皇帝隆重道賀。不管宰相們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反正攤上這樣一群糊塗蛋,老百姓算是倒霉透了。  同年底,在河南十五州府轉掠了一圈的王仙芝,揮軍東進,進攻沂州,唐王朝以平盧節度使宋威為"諸道行營招討草賊使",全面負責追討王仙芝黃巢所部草軍,還給他加強了三千禁軍,五百甲騎。雙方在沂州一帶相持了大半年,八七六年七月,宋威大破王仙芝於沂州城下,王仙芝帥殘部逃走,一度下落不明。宋威遂向朝廷報告,稱王仙芝已死,請朝廷遣散前來支援的各路兵馬,他自己率軍回到青州治所。長安城裡,那些連蝗蟲不吃莊稼的謊言都相信的官僚們,這次當然更有理由向皇帝道賀了,於是大家轟轟烈烈的狂歡了一場。不過只高興了三天,就都傻眼了。  因為,有不識趣的州縣官員向朝廷彙報,稱王仙芝不但活著,而且似乎還精神得很--這不,剛歇了幾天,又跑出來劫掠城池了。朝廷只好再次動員各路兵馬,正喝得醉醺醺的大兵們相當不滿意,可不是嘛,剛領到的獎金還沒來得及花完呢!  沂州之戰,唐王朝最大的收穫不是宰掉了誰,而是使王仙芝從此對老將宋威有了恐懼心理,看見就逃,一門心思等招安--埋下了後來失敗的種子。  八月份,在東邊吃了苦頭的王仙芝,又生龍活虎地活過來,穿過唐軍的包圍線,折向豫西進軍,攻陷陽翟、郟城,十天之內連破八縣,大有向東都洛陽挺進之勢態。長安城裡剛狂歡完的官員們這下有點嚇著了,畢竟東都洛陽不是可以輕易丟棄的城市。於是,長安城手忙腳亂地調兵遣將,布置防線,嚴堵草軍西進或南下之路。長安城在琢磨王仙芝:這傢伙到底想去哪裡呢?西進洛陽?南下汝、鄧?甚至於繞過洛陽直接攻擊潼關,威脅長安?或者,只是想鬧個官噹噹?  王仙芝也在琢磨:東北的鄭州?西南的汝州?倒底哪個方向的官軍窟窿比較大一點呢?  長安方面有點高估了王仙芝的志向,私鹽販子帶著草軍在中原蒙頭兜圈子,只是想給部隊找給養,哪裡的唐軍兵力薄弱,地方富庶,他就往哪裡去,沒有一定的目標。如果洛陽城沒有看門的,他大概也會考慮進去逛逛,但既然這麼多殺氣騰騰面相不善的傢伙在那裡守株待兔,他自然不會傻到去做賠本買賣的地步。  他率軍指向洛陽南面,防守相對薄弱的汝州。  九月丙子,王仙芝攻陷汝州,活捉刺史王鐐。東都大震,官員士民紛紛攜家出逃。然而王仙芝的西進,也已經到頭了,再往前面走,就面臨著惡戰,而王仙芝目前還沒有決戰的想法--確切地說,他對大唐朝根本沒有取而代之的勇氣。  所以,他的路,也就只能走到這裡了。  接下來,他又向東北折回,陷陽武,攻鄭州,又被昭義監軍判官雷殷符擊退。而此時,唐軍正紛紛從四周圍向中原腹地,草軍處境不妙。王仙芝決定避戰,向南沿汝、鄧路撤退。由於各州縣地方部隊不敢主動出城攻擊草軍,十一月,王仙芝"放兵四略,殘郢、復二州,所過焚剽,生人幾盡"。十二月,草軍攻申、光、廬、壽、舒、蘄等州。  老鼠鬧翻了天,那麼貓又在幹什麼?宋威的部隊不緊不慢地跟在王仙芝後面,每跑三十里地停下來修整一下,還抽空跟副手曾元裕談人生觀和方法論:"昔龐勛滅,康承訓即得罪。吾屬雖成功,其免禍乎?不如留賊,不幸為天子,我不失作功臣。"只有留著這幫強盜,咱們才有好日子過,一旦他們被消滅,鳥盡弓藏,咱們就快倒霉了。就算這幫人運氣好當了皇帝,咱們沒和他們撕破臉,也可以當佐命功臣嘛。  康承訓功成被貶事件,這才剛過去六年,也難怪作為他舊將的宋威對此耿耿於懷。對老鼠來說,這是保命,而對貓來說,只不過是頓午餐--而且還是頓不一定兌現的午餐。所以這一路上,老鼠和貓達成了和平共處的默契:要麼是"官軍急追,則遺貲布路,士爭取之,率逗橈不前",要不就"故躡賊一舍,完軍顧望"。大家感情貌似相當融洽。  十二月,剛被一場地震折騰完的長安城,聽說自己養的貓居然和耗子和平相處,很不高興,改以陳許節度使崔安潛為行營都統,前鴻臚卿李琢代替宋威,右威衛上將軍張自勉代替曾元裕。這場人事變動,雖然沒有成功,但追剿王仙芝的軍事行動卻緩了下來。  接下來咱們說說那個倒霉的汝州刺史王鐐。  這位老兄本事不大,來頭倒有一點,是宰執大臣王鐸的從父兄弟。王仙芝帶著這位高級俘虜去攻蘄州,正好蘄州刺史裴渥是王鐸的門生,和王鐐也算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故關係。王鐐先生靜極思動,毛遂自薦要去和裴渥談招安條件。裴渥手裡本錢也不大,不敢和王仙芝鬧翻,加上又有人情可做,自然滿口答應--附加條件是雙方先休戰。裴刺史還主動請王仙芝、黃巢等人進城參觀遊覽,大家開聯歡會,喝了一回酒,加深了感情。  長安城裡的王鐸接到門生和兄弟寫來的信後,覺得這筆生意有些賺頭,也符合政策,似乎做得成--何況九月份朝廷已經公開表過態:"敕赦王仙芝、尚君長罪,除官,以詔諭之"。他王鐸要乾的,不就是這麼回事兒么?  可是這回宰執大臣們又多一半反對招安了。檯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先帝不赦龐勛,期年卒誅之。今仙芝小賊,非龐勛之比,赦罪除官,益長姦宄。"檯面下的理由也簡單--功勞不宜獨出於王鐸之手。唉,大唐朝的黨爭真是害人!  最後,在王鐸的固請之下,朝廷只給了王仙芝本人一個"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御史"的虛銜。就這個,王相爺簡直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不過王仙芝倒是不嫌棄,他簡直樂壞了。私鹽販子這幾年來老是繞著中原轉圈圈,也轉得有點膩味了。加上那隻滿臉殺氣的貓總跟在後面,雖說不咬人,但多少讓人有些提心弔膽,總這樣下去要搞得神經衰弱的。王仙芝覺得,這樣的生活該結束了。問題在於,草軍里不只是他王仙芝一個人這麼想。  蘄州城裡,朝廷派來的公公打著官腔讀聖旨,下面諸色人等都豎著耳朵,生怕把自己那部分聽漏了--這場面有點像宣布高考成績。聖旨又臭又長,草軍頭目們大多沒念過書,聽不懂。不過最關鍵的一點都聽懂了:只有王老大一個人有官當,其他人沒份,包括黃老二、尚老三......當王老大伏在地上,抓著委任狀熱淚盈眶的時候,眾人的眼光齊刷刷地指向黃二哥。  黃巢還在琢磨這聖旨念完沒呢,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明白自己也是沒份的,撲上去揪住王老大的領子就罵開了:"你這沒良心的,當年俺們白賭咒發誓了......你去當官,丟下俺們五千兄弟們咋辦?"  朝廷派去宣讀聖旨的那位公公,津津有味地旁觀了事件全過程,然後成功地逃走。據他事後向朝廷提交的報告稱:雙方由口角發展到動手,王頭領的腦袋挨了一記重的,另有幾百號山東人和河南人在外面群毆助勢,場面相當壯觀。  另外,王頭領經反覆考慮,決定拒絕朝廷的招安。這一樁本該皆大歡喜的買賣,因為買家出價太低流產。倒霉的是兩個掮客:王鐐由座上賓變回俘虜兵,待遇還不如以前;裴渥的城池遭到洗劫,本人倉皇逃走。  長安城得到可靠情報:王仙芝和黃巢正式分家,黃帶著兩千多人開始獨立闖蕩天下。  四、衝天大將軍  咱們先說說分家後的王仙芝。  招討使宋威還是不緊不慢地攆著王仙芝跑,王仙芝實在受不了他,一門心思只是想受招安,偏偏貓還就是不肯接受投降。據宰相鄭畋說,這一段王仙芝曾先後七次求降,都被貓給擱置了--貓覺得攆著玩更划算些,犯不著讓主人瞎摻和。  王仙芝挺不容易地和招討副使宦官楊復光拉上關係,派了副手尚君長率代表團親自前往談判,又被宋威派兵截住,這隻失職的貓還厚著臉皮向朝廷報稱"俘虜"是在戰場上擒獲的。朝廷審不明白,就稀里糊塗地把尚君長這幫人殺了。八七八年初,王仙芝轉進荊南,攻入江陵外城,在申州被唐曾元裕軍擊敗,唐軍一路追擊到黃梅,再破草軍,殺數萬人,追斬王仙芝。這回,可是真的了。  王仙芝余部四散江淮間,有些投奔黃巢,有些自樹一幟,有的投降朝廷,播下一大片亂世的種子。  相對而言,黃巢的日子要好過一些。八七七年初,回到山東的黃巢相當活躍,先是攻破天平軍首府鄆州,殺掉了倒霉的節度使薛崇,三月,又攻破沂州,報了去年慘敗之仇。但山東唐軍勢力還比較強,黃巢轉向河南,與尚君長的弟弟尚讓合兵守查牙山(今河南遂平縣西)。  七月,黃巢又和王仙芝進行了最後一次合作,聯兵攻宋州,兩隻老鼠聯手,居然把老貓宋威給包圍起來了。宋州之圍中,有一件大事值得一提:有兩兄弟跑來投入黃巢麾下--這,這也算是個事兒?嗯,因為其中一個後來比較有名:潑朱三,未來的後梁太祖,五代史第一人,這年二十六歲。  不過貓終究是貓,宋威咬牙死守宋州中心開花,各路唐軍紛紛靠攏。右威衛上將軍張自勉帥忠武軍七千人馳援,在宋州城下擊敗草軍,殺兩千餘人,黃巢、王仙芝收兵撤圍。  次年,尚君長被宋威所殺,王仙芝又敗死黃梅,尚讓遂率其殘部投奔黃巢,眾人推黃巢為王,又號"衝天大將軍",改元"王霸",設置官屬。  這一系列稱號很有意思。  自立國家機構,當然是表示和唐王朝的對立,但改元稱"王霸",又是缺乏反唐信心的標誌--春秋諸侯稱"霸",戰國群雄互"王",到秦始皇才稱"皇帝","王""霸"之號,都低於"帝"號。如十六國時代的君主們,沒資格稱"帝"的,就退一步稱"王",什麼"大趙天王"、"大秦天王"之類。黃巢的"王霸",范文瀾說他是"求王不得,求霸也可",首鼠兩端,不是下定決心要推翻唐王朝的統治基礎,此言切當。  黃巢與尚讓合兵稱王后,再次攻破濮州、沂州,唐集合大軍圍剿,黃巢屢吃敗仗,遂向天平軍求降。朝廷開出的價錢是:到鄆州解散隊伍,本人授右衛將軍。黃巢的底線是有兵權的節度使,自然不會答應,一扭頭,又轉到河南,攻宋州、汴州去了。  數年來,王仙芝、黃巢們就這樣沿著中原的邊沿洄遊,簡直成了習慣。而歷年的戰火,使中原地區經濟受到很大破壞,在鄉村已經難以籌集足夠的給養,攻城倒是能補充給養,但是傷亡大,還不一定攻得下來。而且,唐軍也已經掌握了草軍的行動規律,在中原布下了重重羅網。繼續走老路,只能是死路一條。  黃巢不得不把眼光指向富庶的南方。  八七八年,三月底,黃巢引兵渡過長江,進入江西,相繼攻陷虔、吉、饒、信等州。八月,黃巢又轉攻宣州,因唐宣歙觀察使王凝頑強抵抗,未能得手。於是他引兵進入浙東,兵鋒直指臨安。  在臨安外圍,黃巢的前鋒曾被地方雜牌部隊伏擊了一次,損失了一員頭目,幾十個人。像這樣的小戰鬥,幾乎天天都在發生,本來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只是因為指揮這次戰鬥的小軍官錢婆留,後來比較有出息,所以這次戰鬥也就有資格名列青史了。  錢婆留帶著二十多個兄弟埋伏在狹窄的山道邊,黃巢的前鋒只能單人獨騎通過,婆留伏弩射殺帶隊的頭目,然後大夥一聲吶喊衝殺下去,殺掉了幾十個人,把敵人嚇跑了。《新五代史》說他這二十多個人的小部隊"斬首數百級",似乎太誇張了一點。不過錢婆留也知道自己的本錢簡直不值一提,迅速帶兵轉移到附近的"八百里"(註:地名),還給路旁的老奶奶打招呼,如果流賊追來,就說"臨安兵屯八百里矣"。  吃了虧的草軍糾集一幫人來報復,聽說"臨安兵屯八百里",嚇了一跳:幾十個人咱們還要吃虧,何況"八百里"?於是引兵急過,臨安得以保全。在自己家裡打架,連桌子板凳也會幫忙--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就是這樣了。歷史沒有告訴我們,未來的後梁太祖和吳越國王這一次到底有沒有交上手。那才是真正的龍爭虎鬥。  都統高駢聞知勝利的消息後大喜,親自召見了錢婆留和他的上司董昌,大加提拔--這成為這兩個亂世梟雄的進身之階。  接下來呢?過些年,他們倆要和當年王仙芝手下的大將,越州觀察使劉漢宏火併一場,滅他滿門。再過幾年,董昌會糊裡糊塗地稱帝。錢婆留幹掉這個只會擲骰子的老上司,老戰友,自己終於熬出頭。他先後受封"彭城郡王"、"越王"、"吳王",到朱溫稱帝,又受封為"吳越王"。他就是十國中享國最久,《百家姓》排名第二,吳越國的開創者:錢鏐。今天的錢塘江,就是以他的姓氏命名的。  黃巢在臨安城下的損失並不大,但造成了錯覺,使他放棄了攻打臨安的念頭。他折轉南下,開闢山路七百里,十二月攻佔福州,並剽掠周邊城市。  黃巢分別給自己北邊的浙東觀察使崔璆,南邊的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寫信,希望他們代自己向朝廷請求招安,他黃巢提出的條件也不算苛刻,只希望能當自己家鄉天平軍的節度使。這兩人害怕黃巢攻擊自己,都表示願意幫忙,代他向朝廷懇請官位。朝廷認為天平軍位置重要,且怕黃巢回去後坐大,不同意。宰相盧攜開了個新價錢:率府率,一個正四品的皇太子屬官--這簡直就是在向黃巢挑釁。  黃巢還在等朝廷的回話呢,鎮海節度使高駢的大軍倒先到了。黃巢本部還好,分出去剽掠的部隊吃了大虧,大將秦彥、畢師鐸、李罕之、許勍等數十人投降。李罕之就是前面那個當和尚沒飯吃,當乞丐還是沒飯吃的倒霉蛋。不過再過些年,他也要當軍閥了,而且有參加中原英雄龍戰的資格。秦彥、畢師鐸將要在淮南鬧得天下不寧,高駢也要死在他們手上--十國之一,淮南霸主楊行密的吳國,他們有間接的開國功勞。許勍也要給楊行密添不少麻煩。  當然,這都是很多年後的事了。  黃巢在高駢的壓力下,率部南下,向廣州進軍。這次他乾脆自己給朝廷上表,自個把自個給流放嶺南,求朝廷任命他為廣州節度使。結果收到的卻是牛頭不對馬嘴的正四品"率府率"的告身--老黃那叫一個生氣啊,把宰相們挨個兒罵了一頓。  八七九年九月,怒火衝天的黃巢在一天內攻破廣州,俘殺了節度使李迢。接下來的事兒,中國史書沒有詳細記載,據說阿拉伯人的史書倒是記錄了一些。  這一段,咱們還是先引用史料吧!《劍橋中國隋唐史》是這麼說的:"黃巢殺害了勇敢的李迢,並在暴怒之下洗劫廣州,使這一大港口變成廢墟。有的材料估計死者高達12萬人,其中大多數是來自東南亞、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世界的外國商人,而當時廣州全部人口約20萬。許多中國人逃往福建。那時期來自西拉甫港的著名阿拉伯商人阿薩德詳細敘述了廣州遭到野蠻毀滅的情景。"黃巢在廣州屠殺了大量的回教徒、猶太人、基督教徒、祆教徒,掠奪了商人們販賣的珍寶和各種奢侈品。  對此,歷史學家們難以理解,雖然黃巢本人曾是儒生,但儒家並不極端排斥其他宗教思想,如此慘烈的屠殺,並不符合儒家思想的邏輯。范文瀾先生說:"教徒多兼商人,是明顯的剝削者。黃巢殺商人和教徒,自有他的理由,但廣州未必有如此大量的外國人,如果真有這樣多的人,民眾受害更大,那末,黃巢的理由也就更充足了。"  這算是一個解釋,帶著宣明的時代烙印。就這個解釋本身,也算是一段歷史的見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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