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魏晉南北朝賦史》序

   程章燦同志的博士學位論文《魏晉南北朝賦史》,完成於1989年夏,那時他將近26歲。在寫成後不到兩年的時間內,這部著作又為江蘇古籍出版社接受出版。這是我所知道的在現在中國古典文學界中,出版幾十萬字專著的最為年輕的研究人員。這似乎是一個標誌,表明我們的古典文學研究正步入一個新的階段。一批在80年代中後期畢業的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參加到這個研究行列中來,他們帶來了一種特有的學術朝氣,帶來了近十年來隨著改革開放的大環境而培育起來的開闊而敏銳的理論思維,而他們又大多在前輩學者的指導下,受過嚴謹學風的熏陶,因此又有著令人不得不首肯的紮實的基本功。這一切,我覺得,預示著我們古典文學研究正在較早地在整體上走向成熟。

   章燦同志是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程千帆教授和周勛初教授的研究生。1989年夏,我應程、周兩位先生之邀,為章燦同志博士論文寫評閱意見及任答辯委員。我在評閱意見中對論文的總評價是:「材料詳備,學風篤實,能充分吸取傳統治學的優點,又能兼采新時期文藝理論的長處,因此其整體論述,實而不固,華而不泛,史論結合,時出新意。」當時山東大學龔克昌先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曹道衡、沈玉成、徐公持先生,他們四位所寫的同行專家評議,與我的看法一致。當然,評閱意見限於體例,不能寫得很多,更不能充分展開對一些學術問題進行評論。這次我又承邀為本書寫序,用幾天的時間將原來的論文重讀了一遍,感到一種前此未曾有過的特殊的享受,深深地覺得我們的古典文學研究,在為自己開闢更廣闊的發展空間中,確實還大有可為。

   近些年來報刊上不斷有文章提出,長時期來辭賦受到不應有的冷落,賦體文學研究受到不應有的忽視。而所以致此的原因,則是由於人們在觀念上對賦的評價過低,認為賦,特別是作為賦體文學代表的兩漢大賦,不過是潤色鴻業的宮廷文學,是追求鋪張揚厲、華艷靡麗的形式主義作品。這些文章的意見當然是對的,但造成辭賦研究為人忽視的原因是否僅僅如此呢?這裡我想提一些個人的看法,以求教於方家。

   我覺得,研究同創作一樣,繁榮的局面是要靠作品來支撐的。沒有一定數量的有水平的作品產生,談不上創作的繁榮;沒有一定數量的有水平的論著問世,則這一領域的研究不會引起人們的重視,也勢必形成冷落的局面。在古典文學界,近十年來,象《文心雕龍》研究,唐宋詩研究,《紅樓夢》研究,等等,之所以受到人們的注意,甚至成為熱門,究其原因,也還在於在那些學科中不斷地產生有較大突破和創新的論著。就科學的意義上說,研究客體是無所謂重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研究過程中表現出來的突破與創新的程度。我對辭賦沒有專門的研究,但由於工作的緣故,也陸陸續續讀過一些文章與專著。我覺得,辭賦研究冷落的局面是否還可從研究本身找一找原因呢?以我個人的瀏覽所及,除了少數幾家論著之外,在過去相當長的時期內,我們關於這方面的研究,不免有些陳陳相因,缺乏新鮮感,出色的論著不多,這樣,比起別的領域來,就顯得停滯和冷落。

   從這樣的一種學術背景來看章燦同志的這部《魏晉南北朝賦史》,就更易見出這部書給我們的研究帶來的值得珍視的某些東西。章燦同志是一位年輕的研究者,他的這部書給予我們的,與其說是某些具體的結論,還不如說是這位年輕的涉獵者,在步入辭賦這一瑰麗而遼闊的天地中所表現出的一種開拓胸懷,一種力求重新認識這一境域的探索精神。

   在第一章中,作者對全書曾有一個概括的說明,說這部書「試圖通過對魏晉南北朝賦史的宏觀把握,鳥瞰二至七世紀賦史發展的來龍去脈;分析歷代社會心理和文學思潮對賦體發展的影響;追尋賦體在拓寬自己的題材領域、表現空間和豐富提高藝術表現手段方面的前進足跡;同時探討賦與同時代其他文體(尤其是詩)的關係,考察人們對賦的觀念評論的變遷,並希望透過這一段賦史,觀察作為其背景的中古文學和文化現象。」根據全書的論述,也可知作者想作兩方面的考察。一種是歷史的考察:縱向的是上溯賦體的起源,它怎樣從民間走向上層,怎樣從兩漢步入魏晉,而在魏晉南北朝又怎樣按其自身的演進而劃分成幾個階段;橫向的則是社會生活、時代思潮給予賦的影響,賦怎樣在與其他文學樣式交叉影響下前進,而擺脫過去作家作品論的單一模式。另一種是把賦真正作為文學而加以美學的考察,而不是把它僅僅作為文體作文獻上的考述。因而作者把文筆深入到賦家的內心,探尋他們的審美心理,他們的感情世界,賦體文學在形象地把握宇宙萬物中與其他文學樣式相較,怎樣顯示其優越性和不足。這種對賦體文學所作的歷史的美學的考察,使得這部書具備較高的學術層次,也會使人感到辭賦的研究確有值得探討、值得付出精力的科學價值與藝術價值。如果要說貢獻的話,那末這部書的貢獻倒不一定在研討魏晉南北朝賦本身(雖然其中不乏精採的論述),而是它對文學愛好者的吸引,使他們覺得千百年前古老體式的辭賦,也是與他們的感情相近的,辭賦的世界並不是枯燥乏味的沙漠,而是他們可以親近的,可以得到多種愉悅的人間。

   本書的研究,還有兩點使人感興趣。一種是充分運用計量史學的方法,把作者搜尋到的大量材料,用統計、數字、表格列出,這樣作不僅僅是使讀者醒目,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加強我們作文學研究時的科學觀念。我們研究的是文學作品,我們作的是文學研究,但這種研究也必然要求一種科學的精密與準確。審美研究與科學上的精密與準確的要求,二者不是互相排斥,而應當是彼此促進的。周勛初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特別提到程千帆先生在長期研究實踐中形成的「將批評建立在考據基礎上的方法」,他以千帆先生的《韓詩<李花贈張十一署>發微》、《與徐哲東先生論昌黎<南山>詩記》等學術論文為例,說明作者怎樣運用近代物理學有關光譜分析的知識、有關光的反射原理,來闡釋韓愈詩的藝術特色與創新手法(見《古詩考索·讀後記一—兼述作者學詩經歷》)。這是一方面把考據向現代化推進,一方面把藝術鑒賞與科學分析結合,加強古典文學研究的精密度與準確度。勛初先生本人治學也兼具這種風格。我還感到,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近十年來養成一種頗為引人注目的學風,就我個人的體會,也可以說是一種在文學的審美研究中加強現代科學思維訓練的學術品格。章燦同志在書中所作的這種計量史學的嘗試,固然得力於過去他在北京大學所學的世界史專業,更主要的恐怕還是他在做碩士、博士研究生期間受益於程、周兩位先生所倡導而形成的這一學術氛圍。

   書中另一個使人感興趣的是,作者對某一時期某一作家賦的觀念的研究,不局限於過去通常所作的僅著眼於一些理論著作,而是嘗試著從作品本身加以探索。如對於潘岳,作者就認為,潘岳雖然沒有直接的賦論賦評方面的著述,但通過分析他在賦作中的藝術追求,我們仍可了解和把握他的賦論觀點。類似這樣的分析,還可在其他有關章節中見到。我覺得,這樣做,不僅僅擴大了我們對某一時期某一作家賦的觀念的題材範圍,而且更切近文學思想的實際,更容易直接把握賦在觀念上的發展和演進。我個人以為,文學思想研究在這方面所作的努力,當首推羅宗強先生的《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這本書明確地認為:文學思想不僅僅反映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著作里,它還大量反映在文學創作中。作家對於文學的思考,例如他對文學的社會功能和藝術特色的認識,他的審美理想,他對文學遺產的態度和取捨,他對藝術技巧的追求,對藝術形式的探索,都可以在他的創作中反映出來。結合文學創作來研究作家的文學思想和一個時代的文學潮流,充分運用這一方法來論述幾個大的歷史段落,這是羅宗強先生對近十年來文學思想史研究所作的貢獻。現在章燦同志運用這一方法來研究賦體文學,雖然還只是一種嘗試,卻使人立即產生一種新鮮感。我相信,辭賦研究將創作與批評結合起來,定會使研究更為豐滿,更有理論深度。

   關於這本書,要說的還有很多,有許多吸引人的敘述和論點,如論賦起源於楚地民間文化,如何一步步走向文人化、宮廷化,對此應如何作出歷史的評析;蔡邕對建安賦家有明顯影響,但又不能以貌似相近而等量齊觀;論建安賦的觀念更新與批評自覺,並以自然、社會、人三大類的內容來描述建安賦所表現的斑斕的情感世界;魏晉之際的政治局勢與文化環境,造就了一批以追求個體精神的絕對自由,以審美沉思和理性批判見長的賦家;論東晉山水賦怎樣以文體特長領先於同時代的山水詩;論不同時期賦的比較不能簡單以價值批評為標準,應考慮不同的文化環境,等等,都有不少精采處,這篇短序不能一一介紹,讀者當會有更多的發現。

   我覺得,近年來我們的辭賦研究已經有了很好的開展,馬積高先生的《賦史》,曹道衡先生的《漢魏六朝辭賦》,龔克昌先生的《漢賦研究》,體現了年長一輩學者治學的傳統特點和長處。我們的辭賦研究還應從材料辨析和整理著手,我曾邀約馬積高先生撰寫一部史料學的著作《歷代辭賦》,將由中華書局出版。而在目前情況下,我們更需要對辭賦作一種容易使人親近的研究,這種親近的研究,也就是我在上面所說的歷史的、美學的考察。辭賦研究同詩歌研究、戲曲小說研究一樣,都有引人入勝之境,《魏晉南北朝賦史》已提供了我們這樣的例證。我相信,繼本書之後,當有更多的辭賦研究的佳作絡繹問世,辭賦研究的繁榮也將指日可待,這也必然促進我們整個古典文學研究在本世紀最後十年走向昌盛,走向成熟。謹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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