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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晚清歷史上的資政院彈劾案

朝廷中人辦資政院,也知道是在仿行議會,但潛意識裡還只是將之視為諮詢機構。沒有招惹議員的意思,但滿心指望這些人跟朝廷一心,多補台,不拆台。

在中國的憲政史上,咨議局和資政院,雖說是仿行的議會,但卻是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且是開筆。資政院的壽命,幾乎跟各省咨議局一樣,只有一年光景。但在這短短的一年來,這個中國歷史第一準國會,卻上演了多場好戲。其表現,比地方最好的咨議局還要出彩,也比後來的民國的國會要好。

▲資料圖:1910年10月4日下午一點三十分,資政院預備國會第一次議會開場。

資政院的職責跟咨議局類似,包括審議國家預算和決算,稅法,公債的發行,制定和修訂法律,以及其他需要討論的國家大事,裁決各省咨議局與地方行政當局的糾紛。但是,即使形成了決議,如果軍機處和各部委大臣覺得不妥,可以退回資政院再議,如果再議還是通過,則提交皇帝裁決。但是,當年在憲政的潮流中,一般來說,如果資政院做出了決議,軍機處很難推翻。在各地咨議局和督撫的糾紛中,一般只要資政院明確表示支持咨議局,那麼軍機處都會給面子。當然,作為行使最高權力的攝政王,也不便直接跟資政院對著干。

跟咨議局一樣,資政院開會,也分成常會和臨時會兩種,只是常會的持續時間比較長,每年農曆九月至十二月,會期三個月。臨時會則沒有準數,只要有重大事務,行政部門、總裁和議員過半數提請,都可以請特旨召開,會期一個月。從成立起,資政院一共開過兩次常會,第一次在1910年,第二次在1911年。第二次常會召開之際,武昌起義已經發生。在通過了一系列理論意義重大,但卻沒法落實的決議之後,議員紛紛離開,資政院的戲也就結束了。

憲政的框架,就是三權分立,這個原則,即使是德日這種二元君主制的國家,也是如此,君主的一元,並不能否定國會的一元,只是實在不行的時候,君主有最後裁決權。至於行政體系和國會,絕對是平行的。但是,當年中國試行的憲政,最高統治者以及眾多的官員,在這個問題上,卻含糊不清,根本沒有想清楚。

但是,由咨議局議員互推出來的資政院民選議員,卻都是國內立憲派的精英,很多人都有過留學的經歷。至少,對於三權分立的ABC,他們是門清的。剛剛嘗試憲政的滋味,對於自己所在的資政院,自己的議員身份,相當在意。然而,朝廷中人辦資政院,也知道是在仿行議會,但潛意識裡還只是將之視為諮詢機構。沒有招惹議員的意思,但滿心指望這些人跟朝廷一心,多補台,不拆台。實行好些人讚美西方議會時所表達的那種境界,上下一心。因此,雖說資政院開張的時候,攝政王、軍機處全體和各部院的大員都來了,但這些人跟議員,尤其是民選議員,其實是同床異夢,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資料圖:1910年9月,資政院召集議員,正式成立。

資政院存在的一年,一共開了兩次會,通過了很多著名的議案,成功地把正式立憲的時間,縮短了三年。如果清朝不垮台的話,在議案通過之日的1910年10月,再過兩年多,議員們就可以有一個正式的議會了。資政院在存在的一年時間裡,負責地進行了國家預算的審議,成功地把國家預算開支,壓縮在可行的範圍之內,實行了財政開支的平衡。武昌起義之後,他們還成功地廢除了皇族內閣,廢除黨禁,大赦黨人,甚至通過了《憲法十九信條》。但是,資政院最精彩的表現,是跟清朝行政系統的對抗。由於朝廷在行政改革中,沒有實現西式的行政改革,依舊保留了軍機處。實際上等於皇帝(當時是攝政王載灃)親自執掌行政體系。日本和德國的國會,跟內閣的對抗,不等於跟皇權的對抗,但是,此番中國准國會跟軍機處的對抗,卻等於跟皇權在放對。因此,最後逼得攝政王載灃,在沒有實行立憲之前,就不得不實行內閣制,好讓自己在資政院的漩渦中,抽身出來。

按道理,資政院是沒有彈劾官員,尤其是彈劾軍機大臣的權力的,就像地方咨議局沒有彈劾地方長官之權一樣。但是,從來御史都是可以彈劾大臣的,軍機大臣也不例外。議員們在朝中開會,指責軍機大臣,在很大程度上,心裡有某些御史不畏強權的影子,因此,即使制度沒有規定,他們也照樣可以干。

彈劾軍機大臣案的由來,是地方咨議局跟地方督撫的衝突。這種衝突,上報咨議局之後,資政院無一例外地要為咨議局背書。在廣西限期的禁煙的問題上,咨議局跟巡撫的「官司」,資政院上報朝廷之後,朝廷實際上支持了廣西咨議局,至少是給咨議局的面子多一點,巡撫張鳴岐,因此而去職。在湖南巡撫發行公債一事上,巡撫楊文鼎不交咨議局討論,擅自上奏。這事兒,在資政院的議員看來,顯然比廣西事情更嚴重。因為,咨議局的章程上,明確規定,這樣的事,須經咨議局通過。說輕點,是違反了章程,說重點,就是沒把咨議局放在眼裡。此事,經過財政事務的股審議,確認是嚴重違法侵權。在提交大會討論時,議員籍忠寅提出,對於此事,如果資政院如果不能加以懲治,那麼,以後有哪個督撫還會把資政院放在眼裡?所以,一定要在上奏中,加上處置違法侵權督撫的意思。議員雷奮也強調,此事事關22行省,湖南巡撫,分明是要通過奏案,取消咨議局章程。因此,必須嚴厲追究。議員中,只有態度保守的勞乃宣,有點反對的意思,但也不敢明說。所以,很快就通過要追究湖南巡撫的奏稿,上呈了。但是,此事經資政院上奏之後,朝廷的批複居然說,此事雖說屬於疏漏,但也已經過上諭批准而且度支部已經通過了。所以,只能讓湖南巡撫下不為例好了。

首先發難的,是湖南議員易宗夔,此人在戊戌維新期間,名叫易鼎,就是一個活躍分子,人稱黑旋風李逵。此時,他第一個站出來,大聲抗議。他說,湖南公債事件請旨裁奪,上諭已經下來,(對湘撫)一點處分也沒有。這個上諭上既然有軍機大臣的署名,應該不應該處分,我們須請軍機大臣出席,說明理由。就是一個御史參一個督撫,亦不至於如此無效。資政院全體議決之件如此無效,何必設立資政院?議員汪龍光說,這麼大的事兒,一個「疏漏」怎麼能服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嚷成了一鍋粥。誰發言講得精彩,下面就一片掌聲。議員李榘激憤地表示,這事,湘撫蔑視《咨議局章程》,欺罔朝廷,度支部批了,是度支部蔑視《咨議局章程》,欺罔朝廷。如果朝廷可以欺罔,不但我們資政院的議案可以取消,所以頒布的法律都可以取消!當然,議員們也知道,直接批皇帝,罵攝政王肯定是不行的。但長子打不到,可以打矮子。群情激奮之下,大家一致要求軍機大臣,到資政院接受質詢。因為這道諭旨,蔑視資政院,侵奪了資政院的許可權,不能容忍。軍機大臣今天一定要來,無論如何也要來。主持會議的副議長說,今天軍機大臣來不了。議員們說,那我們坐等。他不來,我們就不離開會場,而且其他的事兒,都不議了。

▲《咨議局章程》

無論副議長怎麼勸,除了個別議員覺得可以稍微妥協一下之外,剩下的人,無論如何都不答應,一定要議長馬上去請軍機大臣,軍機大臣不到,今天就是不開議了。這時候,清朝最後一任狀元劉春霖站出來說,大家別爭了,就請議長快點打電話請軍機大臣出席吧。於是,會議記錄上顯示:各議員肅坐約三十分鐘之久。

▲清朝最後一任狀元劉春霖

三十分鐘之後,副議長出來說,軍機大臣已經散值,即下班了。我們下次開會再請他們來如何?議員易宗夔說,那我們請首席軍機大臣慶親王來吧,我只當他是立憲國的內閣總理大臣。易宗夔的意思說,既然他們已經下班,作為一個集體請不來,那就打電話到慶親王奕劻的家裡,請他來。

這時候,有人表態,說是既然請不來,就別勉強了,我們提一個議案,規定督撫違法侵權該得如何處分。意思是如果這個議案得到皇帝的批准,事情也就算有了個了結了。但是,多數議員並不同意。他們表示,就是死等,一天不來,等兩天,兩天不來,等三天。沒辦法,副議長只好請議員們暫時休息,他去想辦法。在此期間,副議長請了幾位議員商議,仍然沒有想出辦法。等到議員休息完了,軍機大臣還是沒有來。一直拖到下午五點,最後的討論的結果,是由議長出面,資政院以文書質問軍機處。

第二天,資政院開會,以絕對多數,通過了質問軍機處的說帖。第三天開會,說帖列印出來,遞給了軍機處。但是,此舉在軍機處大臣們看來,完全無厘頭,他們答覆說,現在的軍機處大臣,根本不是責任內閣負責人。意思是說,他們對於皇帝的諭旨,根本負不了責。要想質問,等著新官制變革之後再說吧。當然,軍機處的答覆,從理論上說,是有道理的。皇帝加軍機處的體制,軍機處本是皇帝的秘書班子,並無行政權。但是,在攝政王時代,若干老謀深算的資深官僚,包圍一個少不更事王爺,包圍者,對這個王爺還是有很大的影響力的,這樣推得乾淨,資政院的議員們不由得不火大。

趕巧,這個時候資政院的三項上奏議案中,有兩個被奉旨交有關部門核實。這樣的議案,原本是資政院請旨定奪的事兒,按慣例,沒有太大的問題,皇帝一般都會準的。現在不說准與不準,卻交給具體行政部門審核,在資政院議員們看來,簡直就是一種羞辱,連某些保守的欽選議員,都覺得不妥。聯想起此前軍機大臣對他們的搪塞,議員們的憤怒升級了,接下來的會議,變成了憤怒議員們的聲討會,怒火滿腔的議員們,一個接一個登台發言,會場上接二連三地響起震耳的掌聲。於是,彈劾軍機大臣案得以成立。此時的議長溥倫,也覺得面子受到了傷害。在見軍機大臣之時,力請他們到資政院向議員解釋。

面子是官場必須尊重的,當軍機大臣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後,朝廷馬上又降了一道諭旨,說是那兩個被叫行政部門核實的議案,一切照資政院的意思辦。給了台階下的議員,隨即出現了分化,有些人覺得既然人家已經低頭,彈劾案就可以取消了。但是,多數人依然不肯,說這樣的軍機處,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軍機處,國事的不好,他們有重大的責任,不能取消彈劾。於是,彈劾案只是做了一點修正,繼續保留。這個時候,御史趙熙也來湊熱鬧,上了一份彈章,彈劾軍機處。在御史的刺激下,資政院彈劾軍機大臣的議案,得以通過。軍機大臣聞訊,也氣得不行。一怒之下,決定集體辭職。

當家的攝政王載灃,面對兩個奏摺,一個是軍機大臣集體辭職,一個是資政院彈劾軍機大臣,未免慌了手腳。情急之下,忙下兩道硃諭,一道給軍機大臣加以慰留,一道給資政院,說資政院沒有權力彈劾軍機處(這倒也是實話),不要他們過問。兩道硃諭一下,資政院的議員們更火大了。一個新的議案誕生了,要求明定軍機大臣責任。字裡行間,要求攝政王收回成命。各地咨議局和報界輿論,也紛紛聲援議員,鬧得舉國沸騰,所有人都在說,如果這樣的話,資政院解散算了。

▲攝政王載灃

攝政王載灃,當然沒有這個膽量,讓第一次常會還沒開完的資政院壽終正寢。所以,只能親自出面,兩邊和稀泥,要議員和軍機大臣和解。並於該年的12月25日,命令憲政編查館,立即修訂內閣官制。等於變相地回應了資政院的意見。很多議員,覺得有了面子,於是,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彈劾軍機大臣的奏稿被取消。但是,這樣一來,報界又不答應了,北京各報馬上冷嘲熱諷,口誅筆伐。加上此時保守的京師大學堂監督劉廷琛(此人後來成了張勳復辟的謀主),出面參劾資政院。結果資政院再次通過彈劾軍機大臣案,上奏之後,被留中不發,即放在皇帝那裡,不發下來審議。這種留中不發,在西太后當家的時代,是有效的,但此時所有大事,攝政王都拿來跟軍機大臣當面商議,留中不發,根本就是鬼扯。而且,資政院不等於下面的行政官員,留中不發,對咨議局的上奏議案,是不適用的。可是,由於鬧久了,很多議員也煩了,戰鬥力被迭次削弱。畢竟,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期,舊規矩留中不發,也不能說違法。議員們再想追究,一時也無從下手。加上諭旨要要改官制了,攝政王已經通過議長溥倫表示服軟,多數議員,感到面子已經有了,所以,此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儘管沒有結果,但此番彈劾軍機大臣案,卻是資政院最有聲色的一場討論。不僅讓常會的會期,延續了10天,而且讓最高統治者意識到,皇帝加軍機處的舊體制,必須改革,最高權力才能居於裁決者的位置,而不是直接承擔行政後果。可以說,這個彈劾案,直接地催生了責任內閣制的誕生。只是由於攝政王執意要把權力留在皇族,不僅讓皇族在內閣壟斷大權,而且讓軍咨府(總參謀部)獨立,讓自己的兄弟載濤,直接控制。在這個過渡時期,儘管人們也在乎立法權,但更在意的,還是行政權和軍權,這樣做,給人一個倒行逆施攬權的強烈印象,才導致舉國為之解體。

作者:張鳴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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