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凱莉:京綉傳人苦守舊道(中國青年報 2009-9-2)
有時候,姚富瑛會摘下老花鏡,盯著手裡的紋樣發一會兒呆。他總在想,那件龍袍只綉了一半,可能要綉不完了。
因為身體原因,他已經有3個月沒去工作室。那個不到20平方米的小房間,位於「京城百工坊」博物館的一層。穿過幽長的走廊,撥開廊下的鳥籠,便能看到小屋子裡掛滿了各色綉品。有的是旗袍,有的是中式敞衣,更多的則是飾品小物。
這都是這名66歲老人手裡的活計。作為京綉世家姚氏的第四代傳人,姚富瑛熟悉這門宮廷手藝的每一個傳統。要用什麼樣的綢緞,絨線和金絲該怎麼搭配,甚至每種顏色有什麼講究。「黑為玄,黃為權,紅為喜,藍為貴」,在病榻上,他仍不住念叨。
這門流傳了200多年的手藝,和景泰藍、牙雕一起,並列「燕京八絕」。姚富瑛見識過這門手藝的輝煌,身為清朝繡花局技工的後人,他從小和父母離散,被京綉大師鮑淑蘭養大,學了一手好針綉。
他也經歷了這手藝的落魄。上個世紀50年代,「老物件最不值錢」,國家將廉價收購的織物綉品,裝在麻袋裡,用拖拉機運過來,再「嘩啦」倒在場院中央。
刺繡從作坊搬進了工廠,姚富瑛也在他16歲這年進了綉廠,成了一名綉工。那時候,即便一件巴掌大的飾物,他要縫上20天;一件中式敞衣,則需要日日趕工,綉上10個月;而且,為了避免不同的人力道不同,保證針腳疏密一致,一件綉品必須一個人完成。
等1995年從綉廠退休時,姚富瑛發現,屬於刺繡的時代又換了。市場上開始流行假冒京綉。通常是用普通作料綉上圖案,再扔到染缸里,浸上花花綠綠的顏色。京繡的傳統工藝,完全被拋棄了。
此時,因為實在「捨不得這門手藝」,這個綉廠退休工人在北京紅橋花卉市場租了間店面,掛上了存貨,開始繼續綉自己的京綉。他堅持著過去的傳統,一件衣服通常要綉上十來天。一幅「官補」,只賣上500元。他也會精心配好作料,花一個月才完成,另一幅《鳳穿牡丹》,足足花了他4個月。那些該用珍珠、珊瑚、孔雀羽的地方,他從來都真材實料,絲毫不偷工減料。
不過,這店鋪生意並不好,往往半天才來一個顧客,一個月的收入恰恰能還上房租,他便覺得滿足。還有人把這都當成了假貨,開口就問10塊錢賣不賣?
早年,姚富瑛曾斷斷續續帶過11個徒弟。這位老藝人授課嚴謹,每天都在念叨「圖必有意,紋必吉祥」這些老規矩。他要求自己的徒弟們,從針線、構圖、造型、設色,一絲不苟。不過,這些徒弟早都離他而去,有的去賣保險,有的去推銷保健品,還有的則成了房產經紀人。只剩下姚富瑛一個人,偶爾收拾起舊日的授課筆記,感嘆一聲「世道變了」。
還有一些舊時的老同行,收拾行李去了香港或美國。過些日子,老友來攛掇他,而他「也動過心」,不過,最後,他還是決定在北京苦守自己的綉坊,因為這裡「才是京繡的家」。他還逼迫兒子辭了薪水豐厚的外企工作,回來「繼承手藝」。
躺在病床上,這位老綉師聽說過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京綉評選傳人的消息。他並不願拋頭露面,去爭奪這項榮譽。儘管妻子抱怨他勞碌了一輩子,卻沒獲得個「名分」。偶爾,他會說起未了的心愿。他想在有生之年,去莫扎特的故鄉看看。「他的一生那麼痛苦,但音樂里從未放進不好的東西」。
幾天前,姚富瑛剛做了一個大手術。躺在床上,床頭的「補子」是他最好的慰藉。老人翻出其中一張,靜靜地摩挲著,藍色的底兒,上面綉著龍、鳳紋樣。據說,這塊皇家遺物,和其他京綉紋樣,在姚氏家族手中,傳承了幾百年。他忽然抬頭,眼神哀傷地問:「你說,這些壽命還有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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