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信任小說家

2017年12月08日06:46來源:文藝報朱山坡

朱山坡,廣西北流市人。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現供職於廣西作協。江蘇省作協合同製作家。早年主要寫詩。2005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馬強壯精神自傳》《懦夫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靈魂課》《餵飽兩匹馬》《把世界分成兩半》《十三個父親》等,曾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上海文學》獎、《朔方》文學獎、《雨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這段時間,我在北師大讀研,住八里庄魯迅文學院。半個多的學期里先後來了兩撥網路文學的作家學員,住進來了十幾個來自美國、俄羅斯、埃及、匈牙利、智利等國的作家、詩人。我們住在同一個院子,同一幢小樓,同一食堂吃飯,未免有一些交流。與外國作家的交流似乎有了更多相同的話題,因為我們都是傳統作家,而且不約而同地說到了一個「國際性」話題,那就是在人工智慧時代呼嘯而至的今天,文學存在的價值。雖然沒有達成共識,但都充滿悲觀。然而,詩人要比小說家樂觀一些,因為他們確信冰冷和孤獨的人類仍然需要詩歌的撫摸、喚醒、激勵,而小說家像是18世紀的手工藝人,無論手藝多麼精湛再也不會顧客盈門。其實,不僅僅是詩人,還有越來越多的好心人在替小說家擔心:你們會不會在去往小說的路上餓死、凍死,或死於孤獨?

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有時候我也困惑、徬惶、悲觀,但原因並非是小說的窮途末路,而是因為我沒能把小說寫得更好。沒錯,小說早已經無法影響人類的生活和歷史的進程。但在這個信息泛濫、真偽莫辨的時代,小說家仍然值得信任。很多時候,史書道貌岸然,但不可信;小說純屬虛構,但值得信賴。人們聽膩了政治家、科學家、經濟學家、哲學家和醫生的論調,還想「聽聽小說家的意見」。這是詭異的現象,也是小說賴以存活的理由。每天湧現的資訊稀奇古怪,撲朔迷離,有時候鐵板一塊的事情被離奇地反轉,有人覺得不可思議,眼鏡大跌,腦洞大開,不知道應該相信誰,以為這些曲折荒誕的情節超出了小說家的想像,人性惡之程度即便在小說中也找不到觀照。因而他們說:現實比小說荒誕,連你們小說家也想像不出來。他們就是在諷刺小說家的無能,而且越來越多的人附和這一判斷。但小說家可以肯定地告訴他們,現實的荒誕和人性之惡絕大多數沒有超出小說家的想像和表達。面對複雜多變、怪事層出不窮的世界,很多人慌裡慌張,只有小說家有底氣說:「局勢都在掌握中。」那些認為現實比小說荒誕和小說家無能的人,是因為他們「見識太多」而閱讀小說太少。其實,今天已經發生乃至明天即將發生的事情,無論多麼離奇荒唐,人心多麼黑暗險惡,謊言多麼強大可怕,在小說家的作品中都早有演示和預見,有些早已經提前告知,都可以一一找到對應。假象在人世間舉目可見,真相在小說中比比皆是。小說家有能力洞察一切,描述一切,預言一切,並且一代又一代的小說家在跟進、發現、補充,在不斷地揭示和呼喊,只是你們視而不見,置若罔聞,被自己遮蔽了自己,麻木了自己,卻反過來譏諷小說家的無能和文學的無力。小說家表示不服。

小說家喜歡安靜,喜歡離群索居,喜歡冷眼旁觀,喜歡暗自思考。因而小說家沒有詩人可愛。小說家之所以不可愛,還因為他們的任務不是給身邊的人帶來廉價的笑聲,而是另有使命。小說家早已經不能靠手藝行走江湖,而是靠洞察力、想像力和誠實的品格吃飯。不要被小說家外表的懦弱、迂腐、木訥所迷惑,他們內心有著驚濤駭浪般的激情和岩石般倔強的意志。真正的小說家通常是正直的人,有良知和底線的人,所有的人都信以為真地以為他們仍然對事情持質疑態度,是真相的偵察機、挖掘機、運輸機、隱形戰鬥機,是最後接受事實的懷疑者、追問者和鑒別者。因此,連史家和記者都對小說家懷有古老的敬意。小說家的情感值得信任,他們蔑視權貴,愛憎分明,永遠站在弱者和正義一邊,現實中好人得不到好報、壞人頤養天年的情況在小說中能得到大快人心的糾正。小說家的眼睛值得信任,他們的感知系統異常發達,敢於窺探黑暗、危險和骯髒的角落,常人用千倍顯微鏡也看不到的東西,在小說中會纖毫畢現,連最狡詐的靈魂也原形畢露。小說家的想像力值得信任,科學家無法告訴你宇宙的邊界在哪裡,但小說家不僅能說清楚並且還能讓你相信死後能到達那裡。小說家的眼淚也值得信任,他們最具有同情心和悲憫情懷,對筆下的人物充滿感情和體恤,即使是十惡不赦的人在他們的勸導下也能獲得救贖;當你讀得熱淚盈眶時,其實小說家早已經把淚流干,正是他們用淚水呼喚淚水,用愛喚醒愛。當你悲憤欲絕時、走投無路時、生無可戀時、被全世界拋棄時,人生只剩下一片廢墟時,只有小說家即便在苟延殘喘之際仍願意挑燈夜戰一針一線地為你構建精神家園,為你擺渡,為你重塑夢想……小說家死了,筆下的人物仍然替他活著,替他撫慰你追隨你。愛小說家之所愛,恨小說家之所恨,像小說家那樣思考,人生不會有太大的偏差。小說家不害怕被餓死、凍死、孤獨而死,因為他們從不曾追求「顧客盈門」,只要還有一個讀者,哪怕沒有讀者,他們仍會保持書寫的熱情。因為他們不是對某一個人或某一群人說話,而是對全人類說話。他們的作品未必是給現在的人讀的,而是留給後人的苦口婆心的「遺囑」。就憑這些,你應該信任他們。

同時,我也在警醒自己:小說家像巫師一樣必須依靠「信任」生存,如果不被「信任」,我們在劫難逃——為「信任」寫作,忠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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