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紅樓夢29
賈蓉打聽的真了,來回了賈母鳳姐,說:「張華父子妄告不實,懼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畢。」
鳳姐聽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兒去,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錢包佔住,不怕張華不依;還是二姐兒不去,自己拉絆著還妥當,且再作道理。
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或日後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把刀靶兒遞給外人哪!
因此,後悔不迭。復又想了一個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做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
旺兒領命出來,回家細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他去,再作道理。」
因此在外躲了幾日,回來告訴鳳姐,只說:「張華因有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悶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嚇死在店房,在那裡驗屍掩埋。」
鳳姐聽了不信,說:「你要撒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
自此,方丟過不究。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親姊妹還勝幾倍。
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中,已經靜悄悄的關鎖,只有一個看房子的老頭兒。賈璉問起原故,老頭子細說原委,賈璉只在鐙中跌足。
少不得來見賈赦和邢夫人,將所完之事回明。
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去,喜之不盡。
見了賈母合家眾人,回來見了鳳姐,未免臉上有些愧色。誰知鳳姐反不似往日容顏,同尤二姐一同出來,敘了寒溫。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未免臉上有些得意驕矜之色。
鳳姐聽了,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到那邊接了來。
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說不得且吞聲忍氣,將好顏面換出來遮飾。一面又命擺酒接風,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與王夫人等。
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
且說鳳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的,只是心中又懷別意,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妹妹的名聲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幹凈,又和姐夫來往太密。
『沒人要的,你揀了來,還不休了,再尋好的!』我聽見這話氣的什麼兒似的。後來打聽是誰說的,又察不出來。日久天長,這些奴才們跟前,怎麼說嘴呢?我反弄了魚頭來折!」
說了兩遍,自己先氣病了,茶飯也不吃。
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
且說秋桐自以為系賈赦所賜,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豈容那先奸後娶,沒人抬舉的婦女?鳳姐聽了暗樂。
自從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飯俱系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他吃;或是有時只說和他園中逛逛,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給他吃。也無人敢回鳳姐。
只有秋桐碰見了,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奶奶名聲,生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裡去偷吃。」
鳳姐聽了,罵平兒,說:「人家養貓會拿耗子,我的貓倒咬雞!」
平兒不敢多說,自此也就遠著了,又暗恨秋桐。園中姊妹一干人暗為二姐耽心。雖都不敢多言,卻也可憐。每常無人處,說起話來,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鳳姐兒,因無一點壞形。
賈璉來家時,見了鳳姐賢良,也便不留心。
況素昔見賈赦姬妾丫鬟最多,賈璉每懷不軌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緣湊巧,竟把秋桐賞了他,真是一對烈火乾柴,如膠投漆,燕爾新婚,連日那裡拆得開?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用「借刀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
主意已定,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你年輕不知事:他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他三分,你去硬碰他,豈不是自尋其死?」
那秋桐聽了這話,越發惱了,天天大口亂罵,說:「奶奶是軟弱人!那等賢惠,我卻做不來。奶奶把素日的威風,怎麼都沒了?奶奶寬洪大量,我卻眼裡揉不下沙子去。讓我和這娼婦做一回,他才知道呢!」
鳳姐兒在屋裡,只裝不敢出聲兒。
氣的尤二姐在房裡哭泣,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次日,賈母見他眼睛紅紅的腫了,問他,又不敢說。
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他便悄悄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他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喪聲嚎氣。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
賈母聽了,便說:「人太生嬌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風吃醋,可知是個賤骨頭!」
因此,漸次便不大喜歡。
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踐踏起來。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背著鳳姐與他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如何經得這般折磨?不過受了一月的暗氣,便懨懨得了一病,四肢懶動,茶飯不進,漸次黃瘦下去。
夜來合上眼,只見他妹妹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為人一生,心痴意軟,終久吃了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滑。他發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就是進來,亦不容他這樣。
此亦系理數應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速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回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白白的喪命,也無人憐惜的!」
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去殺人作孽?」
三姐兒聽了,長嘆而去。
這二姐驚醒,卻是一夢。等賈璉來看時,因無人在側,便哭著合賈璉說:「我這病不能好了!我來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老天可憐,生下來還可;若不然,我的命還不能保,何況於他!」
賈璉亦哭說:「你只管放心,我請名人來醫治。」
於是,出去即刻請醫生。
誰知王太醫此時也病了,又謀幹了軍前效力,回來好討蔭封的。小廝們走去,便仍舊請了那年給晴雯看病的太醫胡君榮來診視了,說是經水不調,全要大補。
賈璉便說:「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嘔酸,恐是胎氣。」
胡君榮聽了,復又命老婆子請出手來,再看了半日,說:「若論胎氣,肝脈自應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肝木所致。醫生要大膽,須得請奶奶將金面略露一露,醫生觀看氣色,方敢下藥。」
賈璉無法,只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
尤二姐露出臉來。胡君榮一見,早已魂飛天外,那裡還能辨氣色?一時掩了帳子,賈璉陪他出來,問是如何。胡太醫道:「不是胎氣,只是瘀血凝結。如今只以下瘀通經要緊。」
於是寫了一方,作辭而去。
賈璉令人送了葯禮,抓了葯來,調服下去。
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誰知竟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下來了。於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過去。賈璉聞知,大罵胡君榮,一面遣人再去請醫調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榮。胡君榮聽了,早已卷包逃走。
這裡太醫便說:「本來血氣虧弱,受胎以來,想是著了些氣惱,鬱結於中。這位先生誤用虎狼之劑,如今大人元氣,十傷八九,一時難保就愈。煎丸二葯並行,還要一些閑話閑事不聞,庶可望好。」
說畢而去,也開了個煎藥方子並調元散郁的丸藥方子,去了。急的賈璉便查誰請的姓胡的來。一時查出,便打了個半死。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只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來!」
於是天地前燒香禮拜,自己通誠禱告,說:「我情願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我願吃常齋念佛!」
賈璉眾人見了,無不稱讚。
賈璉與秋桐在一處,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系屬兔的陰人沖犯了。」
大家算將起來,只有秋桐一人屬兔兒,說他沖的。秋桐見賈璉請醫調治,打人罵狗,為二姐十分盡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了;今又聽見如此,說他沖了,鳳姐兒又勸他說:「你暫且別處躲幾日再來。」
秋桐便氣得哭罵道:
「理那起餓不死的雜種,混嚼舌根!
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沖了他?好個『愛八哥兒』!在外頭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沖了!我還要問問他呢,到底是那裡來的孩子?
他不過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張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
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
可巧邢夫人過來請安,秋桐便告訴邢夫人說:「二爺二奶奶要攆我回去,我沒了安身之處,太太好歹開恩!」
邢夫人聽說,便數落了鳳姐兒一陣,又罵賈璉:「不知好歹的種子!憑他怎麼樣,是老爺給的。為個外來的攆他,連老子都沒了!」說著,賭氣去了。
秋桐更又得意,越發走到窗戶根底下,大罵起來。尤二姐聽了,不免更添煩惱。晚間,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鳳姐已睡,平兒過尤二姐那邊來勸慰了一番,尤二姐哭訴了一回。
平兒又囑咐了幾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這裡尤二姐心中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經打下,無甚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常聽見人說「金子可以墜死人」,豈不比上吊自刎又乾淨?」
想畢,扎掙起來,打開箱子,便找出一塊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邊將近五更天氣,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咽了下去。於是趕忙將衣裳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當下人不知,鬼不覺。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們見他不叫人,樂得自己梳洗。鳳姐秋桐都上去了。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
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瞧見,不禁大哭。眾人雖素昔懼怕鳳姐,然想二姐兒實在溫和憐下,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與鳳姐看見。
當下合宅皆知。賈璉進來。摟屍大哭不止。
鳳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麼丟下我去了?辜負了我的心!」
尤氏賈蓉等也都來哭了一場,勸住賈璉。
賈璉便回了王夫人,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鐵檻寺去。王夫人依允。賈璉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靈,將二姐兒抬上去,用衾單蓋了,八個小廝和八個媳婦圍隨抬往梨香院來。
那裡已請下天文生,擇定明日寅時入殮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賈璉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喪不敢久停。」
天文生應諾,寫了殃榜而去。
寶玉一早過來,陪哭一場,眾族人也都來了。賈璉忙進去找鳳姐,要銀子治辦喪事。鳳姐兒見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說,我病著,忌三房,不許我去,我因此也不出來穿孝。」
且往大觀園中來,繞過群山,至北界牆根下,往外聽了一言半語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這般。
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也認真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埂上埋了完事。」
鳳姐笑道:「可是這話,我又不敢勸他。」
正說著,丫鬟來請鳳姐,說:「二爺在家,等著奶奶拿銀子呢。」
鳳姐兒只得來了,便問他:「什麼銀子?家裡近日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三百銀,使剩了還有二十幾兩,你要就拿去。」
說著,便命平兒拿出來,遞給賈璉,指著賈母有話,又去了。恨的賈璉無話可說,只得開了尤氏箱籠,去拿自己體己。
及開了箱櫃,一點無存,只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傷心哭了,想著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說。只得自己用個包袱,一齊包了,也不用小廝丫鬟來拿,自己提著來燒。
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碎銀子偷出來,悄遞與賈璉,說:「你別言語才好。你要哭,外頭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裡來點眼。」
賈璉便說道:「你說的是。」
接了銀子,又將一條汗巾遞與平兒,說:「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著,做個念心兒!」
平兒只得接了,自己收去。
賈璉收了銀子,命人買板進來,連夜趕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靈。晚上自己也不進去,只在這裡伴宿。
放了七日,想著二姐舊情,雖不大敢作聲勢,卻也不免請些僧道超度亡靈。一時,賈母忽然來喚。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
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與王姓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一應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又因年近歲逼,諸事煩雜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單子來回: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的,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好求指配。
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
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緣故。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與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現又有病,這次不能了。
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頭髮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原來這一向因鳳姐兒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閑暇。
接著過年過節,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
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柳湘蓮遁跡空門;又聞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鳳姐逼死;又兼柳五兒自那夜監禁之後,病越重了: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病。
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玩笑。這日清晨方醒,只聽得外間屋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拉拉罷。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芳官,那裡隔肢呢。」
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長襖,出來一瞧,只見他三人被褥尚未迭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著蔥綠杭綢小襖,紅綢子小衣兒,披著頭髮,騎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裡抓芳官的肋肢。
芳官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來撓你們!」說著,也上床來隔肢晴雯。
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芳官,來合寶玉對抓,芳官趁勢將晴雯按倒。襲人看他四人滾在一處,倒好笑,因說道:「仔細凍著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罷!」
忽見碧月進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絹子忘了去,不知可在這裡沒有?」
春燕忙應道:「有。我在地下撿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剛晾著,還沒有干呢。」
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你們這裡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處。」
寶玉笑道:「你們那裡人也不少,怎麼不玩?」
碧月道:「我們奶奶不玩,把兩個姨娘和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冷冷清清的了。兩個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才更冷清呢。你瞧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個雲姑娘落了單了。」
正說著,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
寶玉聽了,忙梳洗出去,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篇詩看。
見他來時,都笑道:「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一個人作興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
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發達。如今卻好萬物逢春,咱們重新整理起這個社來,自然要有生趣了。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豈不大妙呢?」
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
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社。」
說著,一齊站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寫著是: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樹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飲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痴痴獃獃,竟要滾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忙自己拭了。因問:「你們怎麼得來?」
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
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的稿子了。」
寶琴笑道:「現在是我做的呢。」
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
寶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都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等語。」
寶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眾人聽說,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是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黛玉為社主。
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
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
寶釵道:「使不得。古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
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們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飯畢,又陪著入園中來遊玩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玩器。合家皆有壽禮,自不必細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
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他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閑空兒?」
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准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物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
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
偏生這日王子騰將侄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於五月間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
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併請眾甥男甥女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兒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去了一日,掌燈方回。
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勸他收一收心,閑時把書理一理,好預備著。
寶玉屈指算了一算,說:「還早呢。」
襲人道:「書還是第二件。到那時縱然你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裡呢?」
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了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
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統共數了一數,才有五百六十幾篇。這二三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明日起,把別的心先都收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過去。」
寶玉聽了,忙著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過。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睡下。
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恭楷臨帖。
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說,十分喜歡,就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念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
寶玉聽說,遂到王夫人屋裡來說明。
王夫人便道:「臨陣磨鎗,也不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
寶玉回說:「不妨事。」
寶釵探春等都笑說:「太太不用著急,書雖替不得他,字卻替得的。我們每日每人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兒去就完了。一則老爺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
王夫人聽說,點頭而笑。
原來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一向分心,到臨期自然要吃虧的。因自己只裝不耐煩,把詩社更不提起。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寫二百三百不拘。
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積了許多。
這日正算著再得幾十篇,也就搪的過了。
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去油紙上臨的鍾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類。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
接著湘雲寶琴二人也都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可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次。
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塌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七月底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丟過一邊,仍是照舊遊盪。
時值暮春之際,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詞,調寄如夢令。其詞曰:
豈是綉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
縴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給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的很!又新鮮,又有趣兒。」
湘雲說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豈不新鮮些?」
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也倒是。」
湘雲道:「咱們趁今日天氣好,為什麼不就是今日?」
黛玉道:「也使得。」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
這裡二人便擬了「柳絮」
為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粘在壁上。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湘雲的,稱賞了一回。
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謅了。」
於是大家拈閹。寶釵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也忙寫出來。寶釵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們的,再看我的。」
探春笑道:「今兒這香怎麼這麼快,我才有了半首。」
因又問寶玉:「你可有了?」
寶玉雖做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頭看,香已盡了。李紈等笑道:「寶玉又輸了。蕉丫頭的呢?」
探春聽說,便寫出來。
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柯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卻也好。何不再續上?」
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輸,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乃提筆續道: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總是明春再見來年期。
眾人笑道:「正經你分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算不得。」說著,看黛玉的,是一闕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
因又看寶琴的《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梨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眾人都笑說:「到底是他的聲調悲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
寶釵笑道:「總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
眾人笑道:「別太謙了,自然是好的,我們賞鑒賞鑒。」
因看這一闋《臨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
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卷得均勻』!這一句就出入之上了。」
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的好!自然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
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麼罰?」
李紈道:「不用忙,這定要重重的罰他,下次為例。」一語未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嚇了一跳。丫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頭子們回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
眾丫鬟笑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的,斷了線?咱們拿下他來。」
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里嫣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他送過去罷。」
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他有這個不成?二爺也太死心眼兒了!我不管,我且拿起來。」
探春笑道:「紫鵑也太小氣,你們一般有的,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個忌諱?」
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放晦氣。」
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一聲兒,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來,也有美人兒的,也有沙雁兒的。丫頭們搬高墩,捆剪子股兒,一面撥起籰子來。
寶釵等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
寶釵回頭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
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日賴大娘送的那個大魚取來。」
小丫頭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雯姑娘昨兒放走了。」
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
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
寶玉道:「再把大螃蟹拿來罷。」
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籰子來,回說:「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
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了,丫頭們在那山坡上已放起來。寶琴叫丫頭放起一個大蝙蝠來,寶釵也放起個一連七個大雁來,獨有寶玉的美人兒,再放不起來。
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來,急的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眾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風箏,說道:「要不是個美人兒,我一頓腳跺個稀爛!」
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去叫人換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個來放罷。」
寶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
這幾個風箏起在空中,一時風緊,眾丫鬟都用絹子墊著手放。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籰子一松,只聽豁喇喇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箏隨風去了。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說:「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大家都放了罷。」
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鉸斷了線。
那風箏都飄飄颻颻隨風而去,一時只有雞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點黑星兒,一會兒就不見了。眾人仰面說道:「有趣,有趣!」說著,有丫頭來請吃飯,大家方散。
從此,寶玉的功課,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後頭了,有時寫寫字,有時念念書,悶了也出來合姐妹們玩笑半天,或往瀟湘館去閑話一回。眾姐妹都知他工課虧欠,大家自去吟詩取樂,或講習針黹,也不肯去招他。
那黛玉更怕賈政回來,寶玉受氣,每每推睡,不大兜攬他。寶玉也只得在自己屋裡,隨便用些工夫。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
一日,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叫寶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話說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找寶玉,口裡說道:「二爺快跟著我們走罷,老爺家來了。」
寶玉聽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換了衣服,前來請安。賈政正在賈母房中,連衣服未換,看見寶玉進來請安,心中自是喜歡,卻又有些傷感之意。又敘了些任上的事情,賈母便說:「你也乏了,歇歇去罷。」
賈政忙站起來,笑著答應了個「是」,又略站著,說了幾句話,才退出來。寶玉等也都跟過來。賈政自然問問他的工課,也就散了。
原來賈政回京復命,因是學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璉、寶玉頭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見了。賈政先請了賈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聖,諸事完畢,才回家來。又蒙恩賜假一月,在家歇息。
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宴然復聚,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概付之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裡邊,母子夫妻,共敘天倫之樂。
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大慶,又因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璉等商議:議定於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寧榮兩處,齊開筵宴。
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
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並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做退居。
二十八日,請皇親、駙馬、王公、諸王、郡主、王妃、公主、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府督鎮及誥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
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家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
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枝,伽楠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疋,玉杯四隻。
余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將凡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悶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綵,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蕭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並幾位世交公侯蔭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並世交公侯誥命。
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
大家廝見,先請至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座。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眾公侯命婦。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方是賈母主位。
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伺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別處去了。
一時,參了場,台下一色十二個未留髮的小丫頭,都是小廝打扮,垂手伺候。須臾,一個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給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給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給尤氏的侍妾佩鳳。
佩鳳接了,才奉與尤氏,尤氏托著,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出吉慶戲文,然後又讓北靜王妃,也點了一出。眾人又讓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
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各家的放了賞,大家便更衣服,入園來,另獻好茶。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裡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
又問眾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著他姨娘家姐妹們也看戲呢。」
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
賈母回頭命了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帶來,「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
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只見他姐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才從廟裡跪經回來。鳳姐說了,寶釵姐妹與黛玉湘雲五人來至園中,見了大眾,俱請安問好。內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讚不絕。
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這裡,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帳。」因一手拉著探春,一手拉著寶釵,問:「十幾歲了?」又連聲誇讚。
因又鬆了他兩個,又拉著黛玉寶琴,也著實細看,極誇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誇那一個的是!」
早有人將備用禮物打點出幾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姐妹們別笑話,留著賞丫頭們罷。」
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
余者不必細說。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了。」
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著北靜王妃坐了一坐,也就告辭了。余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
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見人,一應都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還禮,看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間待客,晚上陪賈母玩笑,又幫著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禮物。晚上往園內李氏房中歇宿。
這日伏侍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你們乏了,我也乏了,早些找點子什麼吃了,歇歇去罷。明兒還要起早呢。」
尤氏答應著,退出去,到鳳姐兒屋裡來吃飯。
鳳姐兒正在樓上看著人收送來的圍屏呢,只有平兒在屋裡,給鳳姐迭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兒在時,多承平兒照應,便點著頭兒,說道:「好丫頭!你這麼個好心人,難為在這裡熬!」
平兒把眼圈兒一紅,忙拿話岔過去了。尤氏因笑問道:「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
平兒笑道:「吃飯么還不請奶奶去?」
尤氏笑道:「既這麼著,我別處找吃的去罷,餓的我受不得了。」說著,就走。
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裡有餑餑,且點補些兒,回來再吃飯。」
尤氏笑道:「你們忙忙的,我園裡和他姐兒們鬧去。」一面說一面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徑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和各處角門仍未關好,猶吊著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
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裡,只有兩個婆子分果菜吃。因問:「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這裡?東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
這兩個婆子只顧分菜果,又聽見是東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
小丫頭道:「既散了,你們家裡傳他去。」
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
小丫頭聽了道:「噯呀!這可反了!
怎麼你們不傳去?你哄新來的,怎麼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聽了體己信兒,或是賞了那位管家奶奶的東西,你們爭著,狗顛屁股兒的傳去,不知誰是誰呢!璉二奶奶要傳,你們也敢這麼回嗎?」
這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著弊病,便羞惱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你相干。你未從揭挑我們!
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各門各戶的,你有本事排揎你們那邊的人去!我們這邊,你離著還遠些呢。」
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的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
尤氏已早進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寶琴、湘雲三人,同著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玩笑,尤氏因說:「餓了。」
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給尤氏吃。那小丫頭子一徑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尤氏聽了半晌,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
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姑娘好氣性大!那胡塗老媽媽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體,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只有哄他歡喜的,說這些話做什麼?」
襲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他們去。」
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老婆來,到那邊把他們家的鳳姐叫來。」
襲人笑道:「我請去。」
尤氏笑道:「偏不用你。」
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說:「奶奶素日寬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議論?」
寶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著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他了。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他素日仗著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慣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歡他。
他今日聽了這話,忙跑入怡紅院,一面飛走,一面說:「可了不得!氣壞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天算賬!」
尤氏見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園門還大開著,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牙兒也沒有!」
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過的,今兒就沒了人。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才好。」
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說:
「奶奶不用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他個賊死,只問他們誰說『各門各戶』的話。我已經叫他們吹燈關門呢。奶奶也別生氣了。」
正亂著,只見鳳姐兒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才吃了幾個餑餑,請你奶奶自己吃罷。」
一時,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鳳姐。
鳳姐便命:「將那兩個的名字記上,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里,憑大奶奶開發。或是打,或是開恩,隨他就完了。什麼大事!」
周瑞家的聽了,巴不得一聲,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了,便命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去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裡,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甚麼事,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進話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園內,叫大娘見見大奶奶就是了。」
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
丫鬟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反過不去,忙喚進他來,因笑向他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著,因問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經撂過手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
尤氏道:「大約周姐姐說的。你家去歇著罷,沒有什麼大事。」
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
林之孝家的見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可巧遇見趙姨娘,因笑說:「噯呀呀!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跑什麼?」
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沒家去?」
如此這般進來了。趙姨娘便說:
「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就完了。也值的叫你進來!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著求情。
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子好胡塗!誰叫他好喝酒混說話?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他,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情去?」
這兩個小丫頭子才十來歲,原不識事,只管啼哭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胡塗東西!你放著門路不去求,盡著纏我!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大太太的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和大太太一說,什麼完不了的?」
一語提醒了這一個,那一個還求。
林之孝家的哼道:「胡塗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單放他媽,又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子,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
這費婆子原是個大不安靜的,便隔牆大罵一陣,走了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家「與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現捆在馬圈裡,等過兩日還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說聲,饒他一次罷」!
邢夫人自為要鴛鴦討了沒意思,賈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來,賈母又單令探春出來,自己心內早已怨忿;又有在側一干小人,心內嫉妒,挾怨鳳姐,便調唆的邢夫人著實憎惡鳳姐;如今又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眾族人到齊開戲。
賈母高興,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只便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
因賈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歡喜,便叫他兩個也坐在榻前。
寶玉卻在榻上,與賈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順著房頭輩數下去。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是男客行禮。
賈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說:「免了罷。」
然後賴大等帶領眾家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下媳婦,然後各房丫鬟,足鬧了兩三頓飯時。然後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
賈赦等焚過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
直到歇了中台,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玩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母親素日承鳳姐的照顧,願意在園內玩笑,至晚便不回去了。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眾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昨日晚上,聽見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奶奶兒捆了兩個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
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要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先倒挫磨起老奴才來了?就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暫且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眾人,又羞又氣。
一時找尋不著頭腦,別的臉紫脹,回頭向賴大家的等冷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昨兒因為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里大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盡讓他發放,並不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
王夫人因問:「什麼事?」
鳳姐兒笑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
鳳姐兒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裡,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是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
王夫人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你珍大嫂子,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一陣心灰,落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麼原故?那裡立等你呢。」
鳳姐聽了,忙擦乾了淚,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
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刻絲滿床笏、一面泥金面壽圖的是頭等。還有粵海將軍鄔家的一架玻璃的還罷了。」
賈母道:「既這麼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的。」
鳳姐答應了。鴛鴦忽過來向鳳姐臉上細瞧。
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只管瞧什麼?」
鴛鴦笑道:「我看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
賈母便叫過來,也細細的看。鳳姐笑道:「才覺的發癢,揉腫了些。」
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罷?」
鳳姐笑道:「誰敢給我氣受?就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
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飯,你在這裡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們兩個在這裡幫著師父們,替我揀佛頭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妹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
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饌來,兩個姑子吃。
然後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抬出外間。
尤氏鳳姐二人正吃著,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叫來,跟他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上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笸籮內,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
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說些因果。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
賈母因問:「為什麼原故?」
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
「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大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姐兒沒臉罷了。」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也就不說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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