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金瓶梅人物潘金蓮

明末著名小說家馮夢龍把《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列為四大奇書，清初傑出的年輕文藝評論家張竹坡又把《金瓶梅》稱為「第一奇書」。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等著作中多次評價《金瓶梅》,他認為《金瓶梅》「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通達……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 (1)鄭振鐸在他編寫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里評《金瓶梅》是「中國小說發展的極峰」，毛澤東主席也說：「《金瓶梅》是反映經濟情況的。這本書寫了明朝的真正的歷史。」(2)這些評價都說明《金瓶梅》的確是一部反映明代中葉以後封建主義社會腐朽沒落，資本主義萌芽時期人情世態的偉大的現實主義傑作。它開創了文人個體創作長篇社會世情小說的先河。它的偉大有兩個重要的標誌，一是塑造了中國文學史上沒有出現過的幾個鮮活的、「丑的」人物形象：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西門慶、陳敬濟、應伯爵等；二是深刻地反映了那個醜惡時代政治、經濟、醫藥、文化、宗教、風俗人情；描寫了以西門慶為中心的高官太監、衙役奴僕、販夫走卒、妻妾虔婆、和尚道士。作者筆下幾個主要的人物形像栩栩如生，這裡先談一號女主角潘金蓮。

潘金蓮是一個性格和經歷都十分複雜的有血有肉的婦女形象。這個人物形象之所以不同以往，首先是因為打上了那個醜惡時代〔明朝嘉靖、萬曆〕的深刻的印記。在她身上既有濃厚的封建宗法制度下受壓迫、被損害的女子的性格特徵，又有了資本主義萌芽時期新興商人妻妾精明能幹、貪圖享受、蔑視理法的特點。在《金瓶梅》眾多婦女形象中，她的形像和性格發展脈絡最為鮮明,也最接近於西門慶，氣味相投。看看他們之間的稱呼吧,西門慶稱她「淫婦」、「賤小淫婦」、「怪奴才」、「怪小油嘴」,她稱西門慶「哥」、「哥兒」、「我兒」、「我的兒」、「怪行貨子」、「親達達」、「淡孩兒」、「好個作怪的冤家」。從他們之間的稱呼看他們的關係,哪像正常的夫妻？完全是一副淫蕩、流氣的臭味相投的平康里男女的嘴臉！所以,雖然她尖酸刻薄,屢次氣惱西門慶,卻每次都能轉危為安。正是西門慶的縱容,使得她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什麼道德倫理、宗族理法，她全然不顧。這樣的婦女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金瓶梅》的作者把潘金蓮這個形象從一個苦女、弱女、美女甚至也稱得上才女、藝女演變成一個蕩婦、淫婦、妒婦、悍婦、惡婦的過程寫得活靈活現，入木三分。她的這個演變，既有她主觀的心理和生理的因素，又有客觀的家庭和社會的巨大影響。甚至可以說，後兩個原因是更重要的。《金瓶梅詞話》欣欣子的序就說，「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於時俗,蓋有所謂也」，廿公的跋更明確地說《金瓶梅》「曲盡人間醜態，」「蓋有所刺也」。我認為,潘金蓮這個「典形環境中的典形人物」使此書具有了深刻的社會意義和批判意義，成為與世界頂級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媲美的作品。

潘金蓮性格演變的個人的原因，主要是兩點：

第一,潘金蓮不光年輕美貌、多才多藝,而且「機變伶俐 」 ,自詡是「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 (3)。然而她命運多舛,九歲被賣給王招宣府學彈唱,十五歲又被賣給張大戶,十八歲時被大戶隨意「收用」，張大戶老婆知道後又遭打罵，接著又像一個物件被送給醜陋不堪、愚蠢猥瑣、沒有男人味的「三寸丁谷樹皮」武大郎為妻，同時還要接受張大戶的「廝混」。她不同於一般受害者的是她不甘心、她要反抗，她要改變自己不幸的命運。她撩逗武松是她第一次掙扎，但她找錯了對象，被武松搶白了一頓。正是在她苦悶無助的時候，巧遇西門慶。西門慶表面上的風流倜儻、溫存有禮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孤苦無告的心。加上王婆添油加醋的介紹，有財有勢的西慶成了她第一個自願委身的男人，而且從此就跟西門慶如漆似膠的黏在一起，幾乎一天也不能離開。

第二，過去人們很少提及或不願提及的是她心理生理上的與眾不同：她屬龍又是「白虎」！有著超強的性慾望和性能力(4)（不管這種說法是否有科學依據，作者是深信不疑，而且按照這種說法來描寫潘金蓮的）。西門慶到別的女人房裡她就「氣生氣死」,西門慶幾天不在身邊,她便不能自已,私通男僕琴兒和准女婿陳敬濟。就其心理來看,這些行為既有追求自己「性福」的成分,也有報復西門慶對她用情不專一的成分。

這樣的女人，本不一定演變為淫婦、惡婦，可是她生在那個婦女沒有權利選擇性夥伴的社會，王婆的引誘、教唆；張大戶傷害她卻不能保護她；武大郎不光貧窮，看到張大戶欺侮她，也不敢言語，根本算不得一個男人，使她的身心進一步受到傷害。只有西門慶才使她的物質生活有了改善，感情上得到滿足，還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性福」。西門慶這個有財有勢、風流倜儻、「養有好龜」的男人，被她認為是值得奉獻自己的，可以終生依靠的人。她要與他在一起，保衛自己的幸福和「性福」。可是西門慶用情極不專一,實際上是在欺騙她、利用她。西門慶愛女人,更愛財物！她對西門慶的報復和與其他女人爭寵都是她掙扎、反抗,維護自己權利的行為。包括書中多次描寫她容忍西門慶和其他女人偷雞摸狗的條件，是只要讓她知情，實際上反映了她特殊的心理：生理上栓牢西門慶,心理上也要控制西門慶。她是受污辱、被損害的女人,也是污辱別人、損害別人的女人。她被人罵、被人恨、也讓人同情。《金瓶梅》作者塑造這個全新的婦女形像本身就是了不起的！這個人物形像的塑造從側面批判了那個不正常的違反人性的社會。

潘金蓮性格的轉變和發展，從家庭角度分析，那些罪惡的封建宗法制度統治下的家庭難辭其咎。她前後在五個家庭生活過：

第一個是生她養她的家庭。她父親是清河縣南門外的窮苦手工業者裁縫。她父母生育了六個兒女，潘金蓮最小，排行老六，稱為六兒。她父親讓她讀了三年女學。九歲時父親死了，她母親把她賣給了官僚王招宣去學彈唱。這是她的第二個家庭。她聰明伶利，學得不少才藝，同時，這家女主人林太太的淫蕩給了她不良影響.使她學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做張做勢.喬模喬樣」。(5)15歲時王招宣死了，她母親又將她轉賣給了張大戶。她十八歲時，出落成一個美女、才女、藝女，她會雙陸，會下棋，會唱曲，會填詞，彈得一手好琵琶，做得一手好針指。張大戶早就垂涎，一天趁其老婆外出，就把潘金蓮「收用」了。她內心並不情願被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收用」，她是有幻想，想從此由奴婢向准主子妾轉變。這從《金瓶梅》中眾多的奴婢的心理和行為都能得到印證。

潘金蓮被「收用」後並沒有成為妾，反而遭到張大戶妒妻的毒打，後被無償送給武大郎為妻。心氣高傲的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但她沒有辦法，只好忍，等待時機。包括她這一時期接受張大戶的「廝混」，也是無可奈何。張大戶死後，張的老婆把她與武大掃地出門。委瑣無能的武大束手無策，潘金蓮不但有主張，而且拿出自己的首飾給武大租房安家，表現了她的善良與能幹(6)。潘金蓮、武大及武大前妻所生的女兒迎兒所組成的家庭是她的第四個家庭。在這個家庭里，物質生活窮苦，她尚能忍受，但她的精神生活空虛，她的性生活得不到滿足，她的當簾賣俏正是這種心理和生理渴望的反映。至此，潘金蓮是一個美麗的、善良的、才藝雙全的、受壓迫、被損害的少婦形象。

關鍵的轉折點是她認識西門慶。在王婆的教唆和西門慶的勾引下與他通姦。她在王婆的利誘、威嚇之下邁出了罪惡的第一步。她用西門慶提供的砒霜下在葯里，毒死了武大郎。關於這一點，有些論者的看法比較簡單，忽視了她是被動者,一個無助的女人。一方面王婆威嚇她若不服從安排，她就見官去告發，武松回來且不會放過她﹔若毒死武大後燒了屍體，可以不留痕迹，還可以與西門慶做長久夫妻。當然另一方面，她內心對西門慶的喜愛和依賴也使她順從了王婆的安排。美國學者蒲安迪在其《明代小說四大奇書》的第二章《金瓶梅》中說她是殺死武大、西門慶甚至還有張大戶的兇手，並不符合事實。(7)張大戶以年老力衰之軀,不斷「廝混」潘金蓮，先是「腰便添疼」 「眼便添淚」 「耳便添聾」 「鼻便添涕」 「尿便添滴」 .後來「患陰寒病症.嗚呼哀哉死了」。(8)他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潘金蓮。西門慶這個日夜宣淫的惡棍，經常服用胡僧葯,早已精虧腎虛、頭昏思睡、腰痛腿疼,天天用人奶送葯吃.又要人按摩。即使如此，當王六兒約他時，他還上午在舖子里與夥計喝酒，下午到王六兒家飲酒作樂。西門慶不但服了胡僧葯，還用了幾樣性具。晚飯只吃了兩個豬油韮菜餅，接著又對王六兒瘋狂性虐和作愛，直到三更。事後他又吃了「十數杯酒」，回家時腿都軟了，是被左右攙扶著才進了潘金蓮房裡的。原書這一回的回目就是「西門慶貪慾得病」！(9)潘金蓮給她吃過量的胡僧葯，只是一門心思追求性慾的滿足，並給與西門慶最大的滿足.她像往常一樣,是討好他。潘金蓮主觀上最不希望西門慶死，因為西門慶是他的保護傘和生活的保障。

在西門府這第五個家庭中,她為了保衛自己的既得利益，爭取更多更好的物質生活、精神生活、特別是獨享西門慶的權利，她在妻妾間爭寵固寵的鬥爭漩渦中,把她性格中的刁鑽、淫蕩、嫉妒、兇悍等惡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對西門慶，她一方面充分運用自己的美色和超常的性能力去滿足他的肉慾，一方面又以撒嬌、調情等各種方法來籠絡他的心性。西門慶有一群妻妾，而且不放過奴婢侍女,「屬皮匠的，縫〔逢〕著的便上」，外邊還與九個酒肉朋友尋花問柳，張竹坡曾做過統計，小說中他淫過的女人有19個！在他變態的性心理中只有潘金蓮既能滿足他無休止的肉慾，又能滿足他性心理上的需要。

潘金蓮為了鞏固西門慶對她的寵愛，能做別人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比如，因為怕西門慶下床撒尿著涼，竟讓西門慶把尿撒在嘴裡吃掉。她為了表示對西門慶的忠與愛,不惜把自己的頭髮剪下來給他。她與西門慶大白天在花園作愛,而且還讓西門慶把她的雙腳高高吊在葡萄架上,他們洗澡時也宣淫……潘金蓮有時象妻、有時象妾、有時像妓,使西門慶這個惡棍淫魔常能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的快感,所以,雖然潘金蓮多次罵他、與小廝偷情，她訓的貓嚇死李瓶兒的官哥，西門慶都能放過她,西門慶實在太喜歡她了!也實在太離不開她了！正是西門慶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使她為固寵肆無忌憚，她為了爭寵、固寵無所不用其極。

西門慶家的淫邪無度的環境，爾虞我詐的人際關係和西門慶的種種罪惡浸染了她,徹底改變了她，使她從一個善良的、被壓迫、被損害的少女變成了淫婦、蕩婦、妒婦、悍婦。作者對她這一轉變的精細描寫是通過一系列情節和心理活動表現的。除上述她千方百計滿足西門慶外，她進入西門府後就討好、巴結西門慶的大老婆吳月娘，「每日清晨起來，就來房裡與月娘做針指，做鞋。凡事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指著丫頭，趕著月娘一口一聲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兒貼戀。幾次把月娘喜歡的沒入腳處，稱呼她做『六姐』，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她，吃飯吃茶和她同桌兒一處吃」。(10)她站穩腳跟後，為了鞏固她的地位就拉幫結派。在同輩中，她拉攏孟玉樓，在僮僕中，她威脅利誘、培植親信，這些人時時給她通風報信，使她能及時掌握情況,既能編織保護網，又便於根據情況主動出擊。最能說明問題的情節是：當她察覺西門慶對春梅有意時，就主動安排讓西門慶「收用」春梅，把春梅當姐妹看待。從此春梅成了她的忠僕死黨，在她打擊孫雪娥時，春梅充當急先鋒，在她私通琴童和准女婿陳敬濟的醜行暴露後春梅多次保護了她。作者寫潘金蓮的機敏、能說會道、工於心計、精明能幹和她的妒、悍、惡用濃墨重彩寫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她與宋惠蓮的關係。作者從第二十二回「西門慶私淫來旺婦」到第二十六回「宋惠蓮含羞自縊」寫了五回書。宋惠蓮是西門府僕人來旺的老婆, 「生的黃白凈面，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的腳還小些兒」。⑾西門慶與她勾搭成奸被潘金蓮發現後，宋惠蓮就來「趨附金蓮」，「或替她造湯飯、或替她做針指鞋腳。」⑿潘金蓮起初也像對春梅一樣，為她和西門慶提供方便，以此討西門慶喜歡。但當宋惠蓮得意忘形，誇自己的腳比金蓮小，說金蓮是二婚回頭貨「久慣老成」時，氣得「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說道：『若教

這奴才淫婦在裡面把俺們都吃她撐下去了。」 ⒀於是發起反擊。後來，「這宋惠蓮越發猖狂起來,仗西門慶背後和她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裡。」⒁孫雪娥把宋惠蓮與西門慶的姦情告訴了自已的情人、宋的丈夫來旺。來旺酒後發狠，罵潘全蓮、罵西門慶，甚至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⒂家人來興兒告訴潘金蓮，潘金蓮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大怒，一面設計誣來旺「酒醉持刀，夤夜殺害家主」、⒃偷盜銀兩，把來旺送官嚴刑拷打後發配徐州，一面對宋惠蓮隱瞞真相，繼續騙色。宋惠蓮得知真像後羞憤自縊。有人在評論這件事時，說藩金蓮是借刀殺人，把她說成了惡魔，也有失公允。事實上潘金蓮並不曾想要致宋惠蓮於死地，她在宋第一次自殺末遂時還聽從西門慶吩咐來勸過宋。宋是對西門慶感到極度絕望才執意自殺的。要追究責任的話，也應該追究西門慶的責任。

第二件大事是：潘金蓮與李瓶兒的爭寵。從第二十六回直寫到六十二回，是全書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李瓶兒的命運與潘金蓮本有相似之處，開頭也曾相互引為知己。但李瓶兒帶來很多財產，人也生得漂亮，皮膚比潘金蓮白，性能力也很強。西門慶很喜歡她，她也把西門慶當成她的「一帖葯」。由於李瓶兒有錢，出手大方，上下打點，所以全家上上下下都對她有好感。潘金蓮開始只是對她冷嘲熱諷，與她攀比，向西門慶討要與她一樣的首飾、衣服、大床，然後隨著爭寵越來越激烈，潘全蓮對她由嫉生恨。她偷看到西門慶與李瓶兒在翡翠軒作愛並誇李瓶兒「好個白屁股兒」便醋意大發,馬上「舖設涼簟枕衾停當,脫得上下沒條絲」,挑逗西門慶, 大鬧葡萄架。《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七回緊接著連寫這兩次性事,回目就叫「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十分明顯地表明了這一點。⒄西門慶雖有一妻五妾，但卻沒有一個兒子。一旦李瓶兒懷孕了，這可是西門府驚天動地的大事。馬上引起潘金蓮警覺與嫉妒，她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挖苦諷刺李瓶兒。孟玉樓勸她不要坐在涼墩兒上，她說：「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孟玉樓問她為什麼只吃生冷之物，她又說：「我老人家肚裡沒閑事，怕什麼冷糕。」後來還懷疑李瓶兒懷的是「雜種」。李瓶兒生產時，全家人都高興、忙碌著，潘金蓮卻對孟玉樓說：「仰著合著，沒的狗咬尿胞空歡喜。」孩子順利生下來了，潘金蓮「越發怒氣生，走去了房裡，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⒆從此以後，母以子貴，西門慶對李瓶兒更寵愛了。潘金蓮「心上如攛上把火似的」，咒罵西門慶道：教那「囚根子把懷子骨歪折了！」「都是你老婆，無故只是多有了這點尿胞種子罷了，難道怎麼樣兒的，做什麼恁抬一個滅一個，把人踩在泥里！」⒇她作天作地，故意高聲叫罵奴婢、打狗，驚吵孩子；她把孩子高高舉起，嚇唬孩子。更狠毒的是，她用紅布裹著肉馴養雪獅子貓。一天「這雪獅子正蹲在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喂它肉食般，猛然望下一跳，撲將官哥兒，身上皆被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被風搐起來。」(21)過了幾天，官哥兒即不治身亡。蘭陵笑笑生明說這是潘金蓮「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22)一個一年零兩個月大的孩子,就這樣成了兩個女人爭寵的犧牲品！

這種不幸的事件，在一夫多妻的皇家、富家不斷上演著，如果是現代一夫一妻的家庭，西門慶只有她一個女人，他們的年齡、性格、性慾望、性能力相當,說不定會是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們可以說是萬惡的封建宗法制度、一夫多妻的不合理的婚姻把潘金蓮從人變成了魔。

再從社會角度看，《金瓶梅》的故事，從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寫到南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一共寫了近16年發生的事情。但它實際上是托宋寫明，暴露明代中晚期社會政治的醜惡與黑暗，種種貪污腐化，淫邪娼盜、是非不分的事件，譴責了圍繞著西門慶這個集惡霸、流氓、富商、官僚於一身的新興商人的家庭展開，魯迅說：「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23)。西門府正是當時明王朝社會的一個縮影。那個社會，民間商業發達，官僚、商人一味追求財富和享樂，西門府里的男男女女為了自己的財富、幸福和性福歇斯底里地奮鬥。人慾橫流，道德水平低下，一切向錢看，金錢決定一切，生活好像就是酒、色、財、氣、吃、喝、嫖、賭的代名詞。另外，《金瓶梅》將近兩萬字的性描寫也是那個社會風氣的真實反映，明王朝從正德、嘉靖到萬曆幾十年間，上至皇帝高官，下至文人墨客，商人富戶，淫風大盛，而且不以為恥，反成時尚。從正德、嘉靖到萬曆，幾代皇帝荒淫無恥，有的甚至濫用春藥，縱慾而死；萬曆年間的著名改革政治家、當了多年首輔的張居正也因為喜用春藥，恣情縱慾，死於女色；著名文學家湯顯祖、馮夢龍、王士禎等提倡文學要表現人的本性和慾望，著名思想家李贄把「好貨好色」作為人的自然要求，當時社會把風月之事當成風雅之事，專門描寫「性」的文學作品如《肉蒲團》、《浪史》、《如意君傳》等等泛濫成災。城市裡到處都有妓院，就像今天的「髮廊」「會所」一樣，可以說那個時代淫樂成了時尚，淫慾讓人著魔！《金瓶梅》中的露骨的性描寫，潘金蓮不肯還李瓶兒的「春畫」，而且要與西門慶照著做，都是那個社會流行的事。我們可以說，潘金蓮從少女變成淫婦，妒婦,從少婦變成惡婦，也是那個社會浸染了她、教唆了她甚至逼迫著她。

美國學者蒲安迪認為《金瓶梅》最大的成就就在於用「惡」「丑」反諷手法，向讀者揭露了那個社會的腐朽和醜惡,《金瓶梅》中的西門府就是當時社會真實形像的縮影：西門慶靠欺行霸市、勾結官府發財,靠玩女人發財(孟玉樓帶來一筆財富,李瓶兒帶來更多財富) ,靠侵吞親家的財產發財。有了錢他就編織更大的關係網,日夜花天酒地。十六年間,他從一個破落戶子弟發展為集官、商、惡霸於一體的清河衛提刑正千戶、富甲一方的西門大官人。他一死,樹倒猢猻散,幾個小老婆,有的跟僕人捲逃,有的改嫁,有的被發賣。狐朋狗友也轉到他的繼任者那裡,對他家落井下石。通過這些情節的描寫,作者十分形像地指出了：沉迷於酒、色、財、氣、吃、喝、玩、樂的社會及其人物的可悲下場。西門慶、李瓶兒、龐春梅的縱慾而亡, 潘金蓮惡貫滿盈,被武松割頭顱、剜心肝。作者對這些醜惡人物及其醜惡行為的鞭韃和撲素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觀念的闡述,正是欣欣子的序中早就說過的「寄意於時俗」。廿公的跋也從正面肯定了《金瓶梅》揭露和批判現實的價值！時至今日，我們應該像評價《紅樓夢》等偉大的現實主義傑作一樣，正確評價《金瓶梅詞話》和它表現的人物形像，全面客觀地評價潘金蓮,讓它們發揮它們應有的認識作用。

註：(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3年8月第1版,1976年第3次印刷,第152頁。

(2)陳晉《毛澤東與文藝傳統》,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第123頁。

(3)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5月第1版,1992年11月北京第1次印刷。第弍回,第22頁。

(4)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香港太平書局,1982年8月第1版,1992年8月第16次印刷。第壹卷第四回。

(5)同(3),第1回,第9頁。

(6)同(3),第1回,第12頁。

(7)〔美〕浦安迪著、沈亨壽譯《明代小說四大竒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9月北京第1版,第二章《金瓶梅：修身養性的反面文章》,第122頁。

(8)同(3),第1回,第10頁。

(9)同(4),第伍卷,第七十九回 。

(10)同(3),第9回,第97頁。

(11)同(3),第22回,第262、263頁。

(12)同(3),第22回,第265頁。

(13)同(3),第23回,第276、277頁。

(14)同(3),第24回,第292頁。

(15)同(3),第25回,第299頁。

(16)同(3),第26回,第310頁。

(17)同(4),第弍卷,第二十七回。

(18)同(3),第27回,第328、329頁。

(19)同(3),第30回,第365頁。

(20)同(3),第31回,第377頁。

(21)同(3),第59回,第789頁。

(22)同(3),第59回,第790頁。

(23)同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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⒊侯忠義、王汝梅編《金瓶梅資料彙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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⒍黃霖《黃霖說金瓶梅》,中華書局,2005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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