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照片與失敗的照片

失敗的寶麗來照片（2013）

1

2013年在初次使用瑪米亞67相機的時候，還不熟練。把膠捲裝錯了。還認真拍了幾次。

讓模特化妝、換衣服、擺姿勢，才拍幾張，出了一身汗。

將沉重的機身搬到室外，相機壓壞了一副老三腳架。

然而如此折騰一番，最後衝出來的底片，只有一片空白。

膠捲沒有掛上，拍攝的照片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我只是按了快門，可夠荒誕的。

我還在記事本里，記下每一張不存在的照片的曝光數據。

2

之後，我試著使用「一次成像」寶麗來後背。

試著拍攝的幾張，完全沒有物像，僅呈現出藥水留下的痕迹。

由於不熟練的安裝而得到失敗的圖像，生產了所謂「不是照片的照片」。

不過，如果拍攝成功了，得到的也僅僅是一張照片而已。

奇異的痕迹，反而看起來獨一無二。

這樣的特殊成果，我小心翼翼地保存起來。

3

使用老化的小型旁軸相機，失靈的狀況更為常見。

比如，2010年我在桂林田間小路上拍過一些照片。

失靈的相機完全沒有聚焦，照片上留下一片色彩的氤氳。

融化的山與路，也完全是失去記憶的樣子。

模糊的山，被我稱為「想像之山」。

用來記錄過去的照片太實在，記憶是坍塌的。消解來了的色彩和輪廓，更像記憶的本意。

4

如果放大看，膠片圖像的基本單元是一些渾濁的粒子。

數碼照片，放大看，是一些方塊、鋸齒形狀為基礎拼合而成的圖像。

膠片的最底層，一層曖昧的模糊點狀物。那些模糊粒子，包含著無法分解，類似光暈的神秘部分。

而數碼照片中尖銳的格子，看起來就是精確的盡頭。

暗光下產生的噪點，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獨特形式。

數碼噪點具有刺痛感，不過如果耐心觀察這些噪點，也能識別出獨特的美。

5

膠捲黑盒子中釋放出的失敗可能性更大。

在黑盒子沒有打開之前，無法判斷照片的面貌。

不確定的特質，拍攝與照片產生之間延宕的時間，讓暗盒裡的影像充滿著幻想和期待。

膠捲的卷頭，通常被曝光了一半兒，或三分之二。

一部分空白，一部分影像。有和無的交界處，隔著焦黃的燒邊。

在一張照片上的對比：存在以及不存在的一部分相互映襯。

邊界，彷彿大幕開啟。

6

將曝光過的膠捲重新裝進相機，再次拍攝，會隨機產生雙重曝光的效果。

不同時間、地點拼合在一起。當然會產生大量的失敗照片，也可能會發生有趣化學反應。

比起數碼後期的疊化，膠片中的雜交融合，具有更深刻的味道。

更重要的，排除了理性思考的隨機交媾，讓攝影者跳出精密策劃的框子。

這樣不經意的玩耍，會帶來意外組合的新意境。

7

實體化（被洗印）的照片，存在著發霉、褪色、變質的可能性。

放在抽屜里或玻璃板下的照片，會褪色變色。被水泡過，底片被刮擦，面貌也不同……種種失敗，令人思考照片作為物體的進化過程。

在實體化照片的年代，更多失敗之作被沖印出來，他們在時間之海之中浮沉。

無論是我寫過的日本311海嘯 「失物招領計劃」（lost & found），還是中國的「北京銀礦」，都有瓦解、再生的意味。

當年的「失敗」內容，以時過境遷的眼光來看，都攜帶獨一無二的個性，且具有濃郁的時代氣質。

8

我們的時代精神，彷彿數碼攝影一樣，可複製、精確、高效、大量流出。

在數碼的時代，膠片的色彩、層次，寬容度？是不是不可代替的？

按我的理解，膠片，意味著更多失敗的可能性。不僅如此，每次失敗，都還是以獨一無二的方式。

數碼後期可以輕易模擬——模仿粗顆粒、劃痕、漏光等等膠片痕迹。

但膠片攝影的失敗是隨機的，而不是計劃好的。

lomo所帶來的潮流，是反秩序的青年文化。

數碼是自信的、控制性的。低開低走的lomo的失控，則是故意的。

9

在城市裡，到處都是掃街的攝影者，就像破爛回收者。

然而，找垃圾不一定總上街，看一看硬碟里的失敗圖片存檔，也是在翻檢自家垃圾庫。

成功的照片看起來只有一種，而失敗是個萬花筒。

趣味，就是看的角度。過一段時間，失敗的圖片，也許會顯露出可愛的一面。

垃圾不一定是冗餘，也許是一個未被識別的變態。

因此，留著手機里的表情不好的照片，構圖不佳、曝光不準的照片。

他們比完美的照片更具有變化的潛質。

業餘攝影家們可以調整心態，擱置對垃圾的判斷。過上幾年，我們也許可以在垃圾堆里提煉一點兒貴金屬。

10

最好的照片是不存在的。意淫中不斷變形的渴望，保存了最好的可能性。

其次好的照片是失敗的，至少看起來有點失敗的模樣。

我所謂失敗的定義，也許是未被識別的模式，未經格式化而呈現的狀態。

明亮且精確的成功之作，沒有上升空間。

而失敗照片中的悲觀主義，也許會在某時某刻觸底反彈。

不精確、不專業、失控、隨遇而安的意思，這也是不存在於失敗照片背後關於自由的比喻。

失敗的山與路（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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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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