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染了煙柳色的古典詩詞

浸染了煙柳色的古典詩詞

據說,楊柳本不叫楊柳,因為隋煬帝想到江南觀賞瓊花,又不想忍受旅途的車馬勞頓,先後徵集民工數百萬,開鑿了一條千里大運河,從現在的北京始,穿越天津、河北、東、江蘇、浙江,直抵杭州。運河鑿成後,隋煬帝又調集各地的秀女來為他拉縴,稱之為殿腳女。運河兩岸烈日炎炎,曬得隋煬帝內心生出一絲隱隱的心痛,於是命令運河兩岸的百姓在運河兩邊廣種柳樹,為殿腳女們遮擋烈日,並賜柳樹楊姓,從此,柳樹就成了楊柳。

這個傳說為楊柳的得名注入了傳奇浪漫的色彩。其實,楊柳本身就是充滿了浪漫色彩的,柳色青青,楊花漫漫,楊柳臨水,枝條披拂,這種浪漫的色彩註定了楊柳和中國古典詩詞先天而來的纏綿。你隨手翻翻詩詞,不管哪一朝哪一代的詩詞,都可以隨手拈來滿手把的楊柳:「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隋朝民歌) 「纖纖折楊柳, 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貴, 憐是故園春。」(張九齡)「江南春草初冪冪,愁殺江南獨愁客。秦中楊柳也應新,轉憶秦中相憶人。萬里鶯花不相見,登高一望淚沾巾。」(賈至)「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韋莊)「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孤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昆明大觀樓長聯)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更是把楊柳的綠色帶往長城內外播向大江南北。

楊柳,在古典詩詞中被使用的頻率相當高,據說,唐詩中至少有兩千多首,而宋詞,比唐詩還多些。楊柳的綠色滋養了古典詩詞的美麗,煙柳的迷濛增加了古典詩詞的風韻,中國的古典詩詞就在柳色的籠罩下發育成長。

楊柳是美麗的。楊柳初萌於春季,繁茂在夏天,枝條萬千,柳葉葳蕤,勃發著無限生機。你看,春寒尚且未去,柳芽已經吐黃,漸漸地,抽芽成長,在吹面不寒的春風中柳枝飄蕩,在四月的春天下柳絮翻飛,風情萬種。大約,這就是古人喜歡楊柳的原因吧,所以古人常以楊柳入詩,把楊柳作為春天的象徵或作為春景加以描寫,把楊柳喻為春風,賦予楊柳以風流旖旎情態。有人說,以柳寫春異常精彩的莫過於賀知章的《詠柳》:

碧玉妝成一樹高, 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 二月春風似剪刀。

論者認為「這首詩好在兩點:一是層次非常清楚,從柳干寫到柳條,再寫到柳葉。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歌詠的是綠柳,但實際上歌頌的是春風,因為春風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正如清人江湜《彥沖畫柳燕》題畫詩所寫:『柳枝西出葉向東,此非畫柳實畫風。風無本質不上筆,巧借柳枝相形容。』這首詩歌詠的是初春的綠柳,實際上歌頌的是春風,一切的美好,都是春風帶來的」。就以柳寫春來說,這首詩是美的,但限於前兩句:柳枝翠綠如同碧玉妝成,柳條萬千垂拂在春水中地面上,春風中輕輕飄蕩姿態萬千。可惜後兩句不好,詮釋味太濃,有宋朱熹「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味道,雖然想像很奇特,但意境全無,趣味闌珊。從詩歌的意趣上來說,覺得清代高鼎的《村居》更勝一籌: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初春二月,天氣漸暖,大河兩岸,和風麗日,春光明媚。春天的田野間,升騰起的水氣如煙如霧,楊柳的纖纖枝條輕輕飄動,拂著堤岸,給浮蕩在大地上的霧氣染上淡淡的青綠色。散學後的兒童,沐浴著柔柔春光,呼吸著新鮮空氣,歡笑著奔跑著追逐著放飛風箏比著高低比著漂亮比著誰的風箏飛得最遠。那是多麼美好的初春畫圖,充滿了生機充滿了生命的活力。你的眼前浮動著迷濛的綠煙,你的耳邊迴響著早鶯的鳴叫,迴響著兒童歡快的笑聲,你能不「醉春煙」么?你能不興奮地加入到「放紙鳶」的行列中去嗎?高老先生這首詩落筆明朗,用詞洗鍊,以動寫靜,通過視覺聽覺寫出了早春鄉間特有的明媚迷人。

楊柳不僅美麗,而且好種易活,生命力極強。所以古人好種柳,房前屋後,柳枝批垂。陶令有詩云:「桃李羅堂前,榆柳陰後檐。」正是這種情形真實寫照。唐代著名的《折楊柳歌》里說「巫山巫峽長,垂柳更垂楊。同心亦同折,故人懷故鄉」。 楊柳裊娜的風姿,迷人的意態,「一絲柳,一寸柔情」,被賦予纏綿悱惻,哀怨無盡的情懷,這種情懷與思鄉、與離別的凄婉悲傷不謀而合。所以,楊柳從此就成了思鄉的意象。所以,楊柳是楊柳,楊柳又不是楊柳,在古人的思維中,在古人的詩詞里,楊柳已經幻化為家鄉,幻化為遊子心中魂牽夢繞的物象,幻化為分別時依依不捨的離情哀傷不絕的愁緒。

開元二十三年(735)春天的一個晚上,李白客東都(洛陽),夜深人靜,暗中一陣不知來自何處的笛聲,悠遠輕細飄渺虛無,演奏者旁若無人地只管吹奏,把無限的離愁散向城中,飄入夜空。詩人情不自禁地寫下了「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四句詩。有人用散文化的語言闡釋了這首詩歌的意境:

「滿城的燈火,潛伏在喧囂的背後,漸漸熄滅。月亮是天空留下的唯一燈盞,千里之外的火把,照亮道路,照亮一些沉澱經年的往事。

一陣幽悠的笛聲,從誰的指尖偷偷溜出?在春風的牽引下,飛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一家又一家屋檐,飛過了季節,停留在心的窗檯。夢中的洛陽,被一種濃濃的鄉愁喚醒,每一位遊子,都輾轉難眠,淚水打濕了思念。

倚窗獨立的詩人,孤寂的背影,比黑夜更深沉。

記憶的畫卷慢慢打開,依稀可以看到一條小河,小河邊的垂柳,垂柳下依依惜別的身影;那聲清脆的折柳,就是心碎的聲音啊!比此夜的曲子更清晰,依然響在耳邊,不曾散去。

月光是一些流浪的羽毛,還是來自故園的花朵?誰會在今夜拾起,誰會一生收藏?詩人似乎聽到了老家屋後的鳥語,聞到了屋前的花香。」(《湖南日報》2006年5月6日)

這樣傷感的夜間,這樣纏綿的《折楊柳》,這樣傷感思念的笛音,有誰聽了能不激蕩起濃濃的鄉情?

晚唐詩人許渾有詩云: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秋宮。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許渾,字用晦。潤州丹陽(今屬江蘇)人。大和六年 (832)進士後歷任當塗、太平縣令,直到大中三年(849),被朝廷任命監察御史,但許渾「抱疾不任朝謁,堅乞東歸」(《烏絲闌詩自序》)。這首詩就是詩人遠仕長安晚登咸陽城東樓時所作。生在江南,長在江南,仕宦江南又是一十七年,江南鄉間迷離的柳煙養育了許渾心中的江南情結,江南水鄉氤氳的霧靄滋潤了許渾心中的江南情結,這樣的人,一旦被命運所驅,為朝廷所召喚,不得不遠離江南,是多麼的不情願,而一旦遠離江南,客居北方,仕宦長安,漫漫長夜,那江南的霧靄江南的柳煙江南的蒹葭肯定夜夜來入詩人的夢鄉。所以,「一上高樓萬里愁,蒹葭楊柳似町洲」。一個秋天的傍晚,詩人獨自登上咸陽那高高的城樓,南眺江南所在的遠方,城外依稀的楊柳堆煙,護城河水在晚風中泛著漣漪,居然頗似江南,於是抑制不住的思鄉之情湧上心頭。一上高樓萬里愁啊,這絲絲愁化作點點相思淚,灑向千山萬水,滲入千年歷史。

白居易《江樓聞砧》詩「一夕高樓月,萬里故園心」也正是這個意思。喬吉的「瘦馬馱詩天一涯,倦鳥呼愁村數家。撲頭飛柳花,與人添鬢華」,更是借柳花抒寫出浪跡天涯的詩人在旅途上盤纏鬱結的愁思多愁善感。這是一種無邊的憂愁,是敏感的才情獨有的,是一種滲透到詩人詞家血肉里骨子裡的思鄉之情。

「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管別離。」(劉禹錫)楊柳的依依,楊柳的纏綿,楊柳濃濃的綠煙,和人們的依依惜別之情水乳交融地吻合在一起。因此,惜別也就成了楊柳的主要意蘊之一。古代環境和條件等因素,在古人的生活中,生離或者就意味著死別,就意味著「後會無期」,所以杜甫有「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的詩句,所以古語里有「悲莫悲兮生別離」的說法,所以柳永有「多情自古傷離別」的唱嘆,所以江淹《別賦》劈首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引得古今無數心靈為之震動,這是生活在交通發達的二十一世紀的人們不可能體驗也體驗不到的心靈之痛。這一切,都使別離蒙上一層悲切憂傷痛苦迷茫的情調,儘管春光無限,人們也會黯然傷神。於是,美麗的「楊柳岸」成了凄苦離愁的處所,「煙柳斷腸」道出了離別的凄婉哀怨。

於是人們在長亭栽柳,在城邊栽柳,在灞上栽柳,在樂游原上栽柳,在所有送別的地方栽上楊柳,借柳枝寄託對親人對友人的祝福和思念,期望柳枝留住親人留住友人。「載酒送春別,折柳系離情」這一習俗到唐代就尤盛。 「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到此橋,折柳贈別。」然而,如柳永如許渾,或因為生存的需要,或命運的驅使,或為了生命價值的實現,人們又不得不承受空間阻隔的痛苦,承受走向未知的恐懼,承受與親朋好友故鄉故土告別的感情折磨,「千絲萬絮惹春風」,留下了一串串帶淚的故事。

說楊柳,就不能不說到柳永,不能不說到《雨霖鈴》,不能不說到「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柳永,字耆卿,初名三變,今福建武夷山市人, 少有俊才,為人風雅,巧工詞章。早年就來到京城,終日廝混在青樓妓院里。第一次開科考試落榜,第二次開科還是名落孫山,柳永激憤、狂傲,寫了《鶴衝天》一首: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 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結果這首「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詞作惹惱了宋仁宗趙禎。宋仁宗容得了落魄酸秀才「把斷劍門燒棧道,西川別是一乾坤」的反動詩,也容得了大臣們對自己「沉湎女色」的尖銳指責,還容得了包拯不尊聖旨、唾沫濺到臉上的行為,卻不知為何,偏偏對柳永那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較起真來。他看到柳永的考試卷子,就想到「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就不假思索,信手批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大筆一揮,就把柳永勾掉了。眾人紛紛嘲笑柳永「才子詞人,白衣卿相」、「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噎得柳永幾天說不出話。從此,學子譏笑柳永,文人疏遠柳永,官場排斥柳永,柳永只能「奉旨填詞」「倚紅偎翠」「淺斟低唱」,與青樓歌女結下了深厚的友情,以致身後喪事也是眾歌女湊資操辦,且年年清明為他上墳祭奠。由於命運使然,柳永快意於浪跡風月,快意於直抒胸臆,將只供貴族士大夫歌筵舞席消遣的詞平民化,使其深入下層文人和市井之間,大膽引進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語言,歌唱市民和讓市民歌唱自己,這首《雨霖鈴》是柳永離開汴京、前往浙江時「留別所歡」時寫下的。詞以冷落凄涼的晚秋為背景,襯託了情人間難以割捨的離情。上片主要寫餞行時難捨難分的惜別場面,下片著重寫想像中別後的凄楚情景。詞人以白描手法寫景、狀物、敘事、抒情,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悲絕傷絕慘絕痛絕的離別意境。「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離別傷情,自古如此,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冷落清秋時節,這叫人怎能忍受?「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照應首句「寒蟬凄切,對長亭晚」,「清秋」對應「寒蟬」,襯托出自己的離情比常人更多,比古人更甚。「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寫酒醒後的心境,也是他飄泊江湖的感受。「酒醒」遙接上片「帳飲無緒」,可見當時雖然情「無緒」,也還是沉醉了。夜色茫茫,月色如水,一葉扁舟載著愁醉迷濛的詞人,飄向不可知的江南楚天。忽然覺來,已是拂曉,驚起尋覓,「所歡」又在何方?四顧茫茫,唯有楊柳岸上曉風殘月。清秋的曉風是涼的,是冷的,而且「月」前著「殘」字,更襯託了詞人當時凄清悲涼冷落的心境。這兩句,借「柳」、「留」諧音寫難留的離情;以曉風凄冷寫別後的寒心;用殘月破碎寫今後難圓之意。這幾句寫景之語,將離人凄楚惆悵、孤獨憂傷的感情,表現得十分充分、真切,創造出一種特有的凄苦纏綿意境,終而成為送別詞中的千古名句。

泰戈爾說:「我們有心靈;而心靈也要尋求它自己的食物。心靈同樣有它必要的需求。它必須從事物中尋找出理性來。」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也認為,人是在對象上面意識到他自己的:對象的意識就是人的自我意識。人的本質是在對象上面向你顯現出來的:對象是人的顯示出來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客觀的「我」。也就是說,「人類的任何一種精神內容在大千世界中都有它的有著共同的特徵或屬性的對應物,我們總是通過對對象的高貴、純潔的品性的感佩、敬重和讚賞而了解到自己的高貴、純潔的品格的」(《論人的雙重本性與審美文化和娛樂文化的本質差異》)。在自然界里,唐宋詩人們找到了很多與他們的思想感情,與他們的喜怒哀樂相對應的本質顯現,楊柳就是其中的一例。詩人詞家從柳枝的旖旎纏綿,或柳條的裊娜迷人,或柳樹濃濃的綠煙,或柳絮輕輕的飛揚中,找到了與他們感情思想相對應的本質顯現,於是千百年來,楊柳逐漸積澱成為一個母題性意象,成了詩的化身,情的化身,伴隨著一代又一代的集體無意識在歷史的驛道傳承。

就這樣,楊柳的柔柔絲條纏上了唐詩宋詞,唐詩宋詞也深深地染上了楊柳的綠色。從此,詩詞使得楊柳更增添了一絲羅曼蒂克的意味,楊柳也使得唐宋人的離別多了一份美麗纏綿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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