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藝術》(8-12)
表 里 之 別論《金瓶梅》的諷刺藝術,最後還要說到世間事物外表與內里的分歧(8)。《金瓶梅》作者感到無限興趣的是這種分歧, 上兩節所分析的各種行為只不過是表裡之別的一些表現。作者對這個課題真可說是喜愛得入迷;從前約翰遜博士說莎士比亞見到可以作文字遊戲的機會必不放過,本書作者寫表裡歧異也同樣樂之不疲,小說的結構經常都借用這觀念來營造。西門慶一樣一樣得來的東西,後來一樣一樣失去,方式差不多相同。他死後,他的妻妾之中,從妓院里拿錢買來的李嬌兒「盜財歸院」去了;當初動了春心而嫁過來的孟玉樓又動了春心而嫁出去給李衙內;因通姦而進門的潘金蓮,又因通姦而給月娘逐出門去,連婢女春梅也交由當初經手買入的牙婆薛嫂發賣了。從前的手下人,以及借奉承來吃飯揩油的幫閑朋友,現在也都—一或偷或騙搶走他的遺產。當初西門慶覦覬友人花子虛的妻子和家產,花子虛蒙在鼓裡,還盲目地信靠他;後來女婿陳經濟做事勤謹,西門慶很高興,也很信任,以為「我也得託了」,怎知再後陳經濟遺棄他的女兒,又與他的妾潘金蓮及婢女春梅通姦。潘金蓮是很狡猾的,所以李瓶兒和吳月娘都一度聽信她的話,以為她是好人;但潘金蓮最終落入武鬆手里,是因為她相信武松要與她及迎兒重新組織個家庭。她有一回因為失了算命的機會,傲慢地說,管它將來是「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等到她被武松殺了時,割碎的屍體丟在街上,幾天都沒有人收葬。這些節段,過去讀者大抵都以「果報」來理解。報應故事一般都有「推想的結果」和「想不到的,事實上的結果」兩回事,所以表裡之間也大有歧異;但是本書作者感興趣的,是比較果報更根本的觀念。他愛寫的現象,即使拿出「命運的譏諷」,也還未能說盡。我們且舉一個例子來細說作者的用心。《金瓶梅》中有好幾次講到西門慶宅里在講佛教的變文或寶卷,其中在第卅九回官哥兒寄名和潘金蓮生日時,兩個尼姑來講的是禪宗五祖的前生。故事說五祖前生本是個張姓財主,有八位妻妾,家財無數,一日想到生死無常,就決定棄家去修行;他的妻妾一齊來號哭勸阻,應許將來在陰間替他承擔罪過;他便假意置酒謝她們,喝酒時開一個玩笑,證明沒有人能替他受罪的;於是他出了家,後來死後再投胎而成為五祖。這個故事不是胡亂拈來的,因為這裡的財主張員外就是西門慶的影子,故事的教訓西門慶應該領受的。但是,西門慶根本沒有聽到(他平時就不愛見到尼姑來串門子,那些尼姑聽見他回家便要急忙從後門溜掉的);他的妻妾聽是聽了,卻也沒有醒悟。作者並不指出她們其實聽而不聞:她們還照著慣例,一邊聽,一邊齊聲接佛;可是當尼姑休息時,大家就說笑,好象如釋重負。故事說到張員外既象耶穌又象摩西那麼樣投胎到河邊洗濯的千金小姐腹中,「潘金蓮熬的瞌困上來,就往房裡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綉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等到五祖出生,「李嬌兒、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裡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呵欠來……」月娘於是打發眾人去睡,剩下的故事是王姑子和她同床睡時始講完的;講完了,她就教月娘找薛姑子去取頭胎的孩子胞衣來配藥,好去生兒子爭寵。這整段都講得自然極了,比《紅樓夢》硬搬出壇經中六祖與神秀爭衣缽的故事來得自然得多,然而恐怕有一千人記得《紅樓》有六祖故事,也沒有一個人記得《金瓶》有五祖故事。書中其他各回講佛經故事的情形,都讓我們感受到表裡不一的味道。那些故事和經文都勸善,勸看輕不可靠的塵世,可是演講的王薛姑子等人,本身就不善良,又貪塵世的財物,為了印經的錢便互相攻訐咒罵;聽的人也聽如耳邊風,他們在聽寶卷的前後,往往叫李桂姐申二姐這些歌女妓女唱情慾饑渴的淫詞艷曲。我們再舉一個例吧。《金瓶梅》里有個一言不發的重要人物,就是在第三十回,李瓶兒為西門慶生下的男孩子。這個小孩理應有個非常幸福非常可羨的童年,因為他是個大富人家的長子;他的生母雖然位僅妾侍,但是是最得寵的少妾,私己錢多,人緣又好;他的大母親吳月娘頗識大體,對這個家的嗣子很愛護。他父親西門慶愛他愛得不得了,由於他是自己娶過八個女人後養的第一個兒子,是瓶兒所出,兼又「腳硬」,帶來官爵和錢財;西門雖是嫖飲之後睡眠不足,睜眼見這官哥兒就眉開眼笑。他們給他請個奶娘,又讓幾個丫環圍護著他。這小寶寶在其後的二十多回書中常常露面,作者並沒有象寫惠蓮那麼樣一口氣用很長的篇幅細細描寫,可是對這個生長在富貴繁華里的小孩子的命運,有很清晰的構想,小寶寶原來沒有幾天好日子過。吳月娘說他的膽子特別小,這判斷是否正確姑置不論,他家裡的生活卻真是要天生身體和膽子都很粗壯才混得過的。首先,也許我們都未很覺察到,西門宅里飲宴作樂,其實嘈吵得很。月娘在第四十三回請喬姓親家來玩,請了幾個妓女來彈唱助興,她們一齊彈唱之時,「端的有落塵繞樑之聲,裂石流雲之響,把官哥兒唬得在桂姐懷裡只磕倒著,再不敢抬頭出氣兒」,月娘就笑他是「好個不長進的小廝,你看唬得那臉兒。」西門慶看見又生了子又當了官便要去上墳祭告祖先,他花錢把墳塋修繕得很壯觀,叫齊了儀仗,帶了小孩去,到儀式開始時,「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得在奶子懷裡磕伏著,只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大人又要剃他的頭髮,先叫潘金蓮看曆書,說「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於是剃起來;小孩呱呱哭,剃頭的慌了,愈是剃得急,小孩哭得幾乎閉氣送了小命。平時家裡的人都拿他當玩具。在第卅九回,由於他多病痛,替他找吳道官為起了一個「外名」叫吳應元,道士送來一套道袍,吳月娘就叫李瓶兒抱他出來穿上看看,「李瓶兒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於是把小孩弄醒出來穿道服,「戴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終於把小孩嚇得哭了,拉了一抱裙奶屎。那回請喬親家時,官哥看見一屋子都是人,把眼睛不住的看了這個看那個,妓女李桂姐逗引他,他就要桂姐抱,有人說他竟也會喜歡漂亮女人,月娘說:「他老子是誰?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個小敗頭兒。」李桂姐還與他親嘴。他的小嘴兒給很多不大幹凈的嘴唇親過,潘金蓮和女婿陳經濟調笑,大家都親他的小嘴,後來兩人躲進山洞去鬼混,卻把他丟放在洞口外面,讓貓兒嚇了他。李瓶兒天生懦弱,想要「人緣好」,也就不能好好保護這小孩。不久,成年人的惡毒就臨到他身上。潘金蓮一向妒忌李瓶兒,現在見她養出男孩,妒忌變成壓不住的惱恨,於是常借故打狗、打婢女秋菊,吵得官哥從夢裡驚醒。她又曾把官哥抱得高高的讓他吃驚,最後更訓練貓兒雪獅子去抓小孩,終於有一天有機會把官哥撾傷而且唬嚇壞了。以後呢,小兒科太醫、劉婆子、錢痰火等人的醫術巫術一齊來,又燒艾火來燙,小孩兒便送了命。李瓶兒傷心得發了狂,家人扛屍首出去埋時,她不答應,哭著叫吳月娘出面干涉:「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的!」可是那時一屋裡亂鬨哄的,除了李瓶兒似乎沒有誰特別介意。西門慶初時很暴躁,他問知是雪獅子抓了小孩,氣沖沖的跑去把貓摔死在石階上;但摔死了貓兒,好象氣也出了,也沒有再怎樣追究,還怪瓶兒傷心得太過分。我們說過,這個富室寵妾所出的長子,理應是幸福得很。作者起初也似乎鼓勵我們朝這邊想去,他敘述這孩子生下來時是個「滿抱的孩兒」,滿月之時「面白唇紅,甚是富態」。應伯爵奉承著說他將來一定有紗帽戴,於是取名「官哥」。我們要讀很久,直至看見吳道官給他一個外名叫做「吳應元」,才可能依照諧聲(「無因緣」?)而猜到他會有不幸的命運。拿小孩子來說成年人——馬克吐溫的男孩、狄更斯的男孩女孩、《戰爭與和平》中窺看庫圖索夫元帥在農舍里舉行軍事會議的小村女——是西洋小說在十九世紀中葉後發展出來的伎倆。官哥的故事並沒有這種技術意識,故事是東一句西一句,散散漫漫地講成的;我們叫官哥做小說中「人物」,是很廣義的叫法,廣得略如人家說巴黎等歐洲都會是詹姆士小說中「人物」那個意思。不過,從本節的總結看,這嬰孩在作者心中是個很不簡單、很不含糊的構想。契訶夫就會拿一個很長的短篇小說,講一對上流社會裡的時髦夫婦怎樣款待客人,怎樣各別在慾望與疑慮中整整鬧了一天,把妻子腹中的胎鬧下來為止;《金瓶梅》的作者不這樣講故事,但他的故事不是一樣的嗎?他與契訶夫看錶里不一的眼光是一樣的。IRONY(暫時就音譯為「艾朗尼」吧)的概念,反映出觀者了悟到大千世界中人生萬象,有很複雜矛盾的性質。拿這概念作為一種尺度,以衡量作家是否成熟,不能說是毫無道理。由於我國的傳統文學批評少用這概念,有人以為看內外不一與意義相歧的眼光是西歐文學的特色,這其實是一種錯覺。我們在前頭分析《金瓶梅》,已經反證出這種錯誤。中國詩歌里也常可見到艾朗尼,而且過去的讀者雖不用這辭來解說,卻一樣能欣賞。比方元稹的「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若不是有著一個絲毫不寥落的背景——都護府遍設到中亞的天可汗玄宗明皇帝、驕橫奢侈而正當盛年的貴妃、漁陽叛將的鼙鼓聲、馬嵬坡的泥土——味道就少得太多了。滕王閣是古迹,「閣中帝子」早已成了灰土,沒有什麼好說,可是檻外的長江依舊,而高閣的本身也還宏麗如昔,起碼還有「畫棟如飛南浦雲,珠簾夕卷西山雨」的氣概,這就使人要動情緒。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間對自然與人事之不同所感的驚愕,是很明顯的。再如以「長門」、「永巷」為題材的宮詞,詩中主角是失寵女子,心境落寞悲苦,然而環境卻往往不是凄涼肅殺得適足寫照的——不是衣衫襤褸站立在殘垣荊榛之間,甚至未必是在冷清清的樓台之內,對著滿園秋草流螢——而會是舒適華美,甚至豪奢,滿眼都是水晶簾、鴛鴦枕、畫屏與金鷓鴣,季節則是春天,或者暮春初夏,早已盛放的花朵開始落瓣,日光暖洋洋的,黃鶯也唱倦了。大抵在文字與情感兩方面都自覺應付裕如之時,作家就會開始用觀看艾朗尼的目光來寫作。中國小說方面,這種目光確是不多見。這似是中國小說藝術比較不發達的證據之一。我們手中的《金瓶梅》因此顯得非常的突出。這本十六世紀的早期作品,本身是頭一本非講史演義、毫無依傍的小說,好象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雅典娜,一生下來就已經是甲胄齊備的了。我們稱作者為不世出的天才,這是一點原因。德行:吳月娘與武松我們現在可以進而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以及小說的重要意思。我們且從西門慶的妻子吳月娘說起。西門慶宅里,上上下下,沒有什麼可欽足式的人物。服侍西門慶的人群中,那批幫閑漢道德卑下,不待再說;幫他做生意的,賁地傳和韓道國競相縱容妻子與他通姦來取利,韓道國的妻弟王經也陪他睡覺,後來他死了,他們與崔本、甘潤、來保、來旺等,各各搶騙他孤兒寡婦的錢財。再下一層的僕婢,年少新進門的,例如歌童春鴻,還比較天真單純;服役久的就少有好人了。象「嬉遊蝴蝶巷」的玳安就很壞。有個佼仆叫琴童,很早就與潘金蓮私通;有個書童,與月娘婢女玉簫苟合,後來給潘金蓮撞破了,書童懼而拐款私逃,玉簫則只好乖乖地做金蓮工具,替她打探情報。這玉簫早就會跑來跑去助西門與人通姦,曾勸過宋惠蓮要依從主人的欲心,不可強項而致吃苦頭。《金瓶梅》里的僕婢好象費爾丁寫出來那些,是實寫的人物,沒有美化過的。他們並不特別壞——起碼不比他們的主人家壞;但既出於那唯利是視的污泥,也不能不有所染。西門慶的妻妾,平均來說,只是在穿戴食用方面比那些下人高。潘金蓮的品德不必說了,她差不多是中國小說中最邪惡的女人。李嬌兒是勾欄出身,後來自自然然回到李家院子里;孫雪娥是廚下婢,心眼小,卻又會和來旺通姦,最後給人賣到青樓去。李瓶兒是拋棄親夫的通姦婦人;孟玉樓再醮到西門家,後來三醮歸了李衙內。作者給西門慶找來這麼多敗德婦女,也可說費了些苦心;只在西門的正室吳月娘身上,他似乎算是讓一步。但是多大的一步呢?吳月娘的德行值得打多少分數,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在康熙年間的「張竹坡本」里,評書的張竹坡對月娘批評得非常苛刻。他在書頭的總評以及書內各處的眉批夾批里,不住攻擊月娘,遇有涉及錢財的事就指責她貪婪小氣,見她與人爭執便罵她愚頑或奸詐,等到西門慶做壞事時,又怪她縱容丈夫。張竹坡力言作者對月娘深為不滿,並且在書中字裡行間有很微妙的指斥。張氏看來顯然深受金聖嘆評《水滸》的影響,他對吳月娘的看法,與金聖嘆對宋江一模一樣。依他的看法,《金瓶梅》中最壞的人不是別個,正是這「奸詐」的吳月娘。我們拿小說來仔細地看,發覺張竹坡太誇張了,辭不了偏頗之名。吳月娘肯定不是沒有缺點,可是她明白是很想做好,並以賢妻良母自勉的;說她奸詐,她一定會指天誓日否認。依作者的寫法,她確實是比較良善,待人較為寬厚,有同情心,而且有道德勇氣。比方拿她與孟玉樓相比,玉樓嫁了西門後行為也還規矩,但處處表現出是個自了漢,不肯做為人吃虧的事;月娘則有擔當得多。還有最要緊的一點理由,就是這小說需要個有德向善的人來支撐。作者愛把人性中的慾念與其他缺陷戲劇化,把潛在的傾向演成實在的事件,所以全書人慾橫流;但是書寫到這境地時,若再沒有一些向善的「正面人物」,就不能夠產生善惡衝突來表現價值。假使連月娘心裡也沒有道德觀念與力量,西門家敗之時,在小說內外都引不起痛苦與同情的了。不過,張竹坡看出作者對月娘有微詞,卻很正確。在作者的構想中,月娘是有德,但她的德行並不是那麼難能而可貴。她在家庭之內和社會上的地位,會驅使她進德。我們看見西門慶死後眾妾都散了,獨有她肯守節,但是事實上她守節比她們守節的好處要多得多,因為她管理和操縱著家產,而且只有她憑著大婦的身分有可能受到朝廷旌表,眾妾都不能有此奢望。對著李瓶兒生的兒子小官哥,潘金蓮是恨得不得了,她卻很愛護,顯得比金蓮仁厚得不知多少。當然,她天性可能很溫良,所以有這樣的表現,但我們須知,官哥若他日長成掙得功名,金蓮是一點光也沾不著的,而她(月娘)身為大母,得封誥還會在官哥生母瓶兒之先——這一點,瓶兒在盼望她善待官哥時,已明白說了出來。再如她夜間私禱,許願祈求家宅興旺,不但感動了無意窺見秘密的西門慶,也感動了日後的曹雪芹,因之《紅樓》里的賈太君也來一次夜禱許願;這樣的行動當然表現出責任感,可是若視之為一件於己有害無利的絕對道德行動,那也還是太簡單一點。總言之,若有人說月娘的道德力量還未及那位人盡可夫的宋惠蓮,作者未必不同意。月娘性格上的主要缺憾,是自以為是。她不僅以賢良自勉,還很以之自許自豪;張竹坡說她奸詐,雖雲過當,但自以為是的人所免不了的偽善,她亦不能免。《金瓶梅》里的女人都愛罵人,不過是背地裡罵的多,月娘罵人卻是當面罵的,是理直氣壯的罵。她天生本不聰明,加上對自己的德行有這信心,於是常表現出所謂「愚而好自用」,問題不甚會解決,而不住與人吵嘴生氣,或是中人家圈套。潘金蓮初進門時騙得她團團轉,後來與她衝突,氣得她手臂都麻了。李桂姐只比她小几歲,見西門慶做了官,就來拜她為娘,她高高興興接受,於是放一個妓女進門來接近自己放蕩的丈夫。沒有什麼中國小說寫人之自以為是寫得這麼好。月娘之不敏,是作者一點重要的意思。作者用了不少筆墨寫她處處不如人:不如潘金蓮,不如李桂姐,不如龐春梅,甚而不如別的普通妓女僕婢。她在家裡的地位最高,眾妾侍叫她大姐姐,她自己亦以大姐姐自居,可是由於不夠機敏,教育又少(象潘金蓮反而能看書和作小曲兒),年齡閱歷也不比別人多,領導不來,反而常鬧笑話。比方西門慶初加官時,一屋裡來賀的小妓女在談笑,她竟一句也聽不懂。另外一回,她和眾妾、西門大姐、宋惠蓮等人在花園裡盪鞦韆,她盪不來,後來卻走出來講一個孕婦在鞦韆上盪下胎兒來的見聞,告誡眾人。這警告是多餘的,因為當時誰也沒有懷孕,但這樣打斷了遊戲,敗大家的興。其後不久,我們看見她自己多事,跑去爬很斜滑的樓梯,倒真的把自己肚裡的胎落下來,以後便眼光光的看李瓶兒生產,自己只得再求那些尼姑弄些葯來受孕。作者花這些筆墨來寫月娘不敏,主要的目的不在得些笑料,而在讓讀者看見,德與智之間是有衝突存在的。月娘之有德,正因為她笨;書里描寫她長著一張銀盤似的臉,看相的吳神仙從中看出她有德行和福澤,在作者構想中,那大抵是一張鈍鈍的圓臉。西門慶六個妻妾之中,最笨的是她和李瓶兒,人品最好的也是這兩個;潘金蓮最壞,最聰明的正是她。連西門慶本人都嫌太聰明了:在第五十七回,他捐款五百兩重修永福寺,又在薛姑子那裡刻印佛經五千本來流傳,事後很輕薄地對月娘說,只要他這樣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沒有關係了。現代小說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一個主題是認為人聰明就啟疑竇,就不忠信,於是成就不了德行;《金瓶梅》的作者也有這種悲觀色彩,他的月娘、瓶兒都是笨人,就象康拉德的《麥回爾船長》(Captain Mc Whirl)和《傻祖》(「Stupid Joe」,Joseph Mitchell)。《金瓶梅》里不是沒有好人,連好官也有幾位。比如來旺給西門慶誣告,武松報仇時誤殺了李外傳,都靠一些好官象deus ex machinas解救了。廉明的御史曾孝序把蔡太師也狠狠的參了一本,嚇得西門慶魂飛魄散,陣腳大亂。可是這些好人都是遠看比近看為宜,他們的德行是未受試煉的居多,受到引誘與恐嚇之後他們還能不能保住節操,就不一定了。我們提過楊時和陳文昭兩位的情形。再如春梅所嫁的周守備,金兵南侵時他盡忠守土,終於馬革裹屍而還;從一個角度看這當然是位可欽可敬的人物,史書方誌都應給他寫上好好的一筆。但我們看見小說所述他的私生活,從私生活可看得出他的品格:他很縱慾,極可能得一個西門慶那種可恥的下場,所以遇上金兵而死在刀槍之下,其實該算是他的好運氣。《金瓶梅》的人物都是這麼真實的,讀者若要找些形象來膜拜、嘆賞,得要到《水滸傳》、《紅樓夢》那些書里去找。說到《水滸傳》,梁山上倒有個英雄在《金瓶梅》里扮演一個不大不小的角色,而兩書對他描畫,很能反映出兩作者對道德的不同了解。這位英雄就是武松。他在《金瓶梅》開卷不久就露面,那時我們覺得這是一條好漢,他的故事是個好人報仇不成反遭歹人坑害的故事。他重臨小說之中是在第八十七回,這一趟他報仇成功,就如同在《水滸》中一樣,在武大靈前殺了嫂子。可是他留給我們的印象非常恐怖,非常惡劣。我們讀《水滸》時不大反對殺人,是由於在這誇張的英雄故事的天地間,我們不大認真,只是在一種半沉醉的狀態中欣賞那些英雄;但《金瓶梅》是個真實的天地,要求讀者很認真;一旦認真,殺人就不能只是一件痛快的事。被殺的潘金蓮,無論怎麼壞,無論怎樣死有餘辜,這個拖著一段歷史與一個惡名而把自己生活弄得一團糟的女人,我們是這麼熟悉,她吃刀子時,我們要戰慄的。《金瓶梅》把武松這次報仇的謀殺本質寫得昭然若揭。武松遇赦回鄉,知悉自己的一個仇人西門慶已死,另一個仇人潘金蓮正在王婆家發賣,他就帶了銀子去找著老太婆,假說想娶金蓮回家與侄女迎兒重組家庭。他使用了最有效力的辦法,對那老虔婆施的是一百兩身價再加五兩酬金的利誘,對金蓮施的是她慣常使用然而自己也最抵擋不了的色誘。我們讀者知道武松包藏禍心,就是笨鈍的吳月娘聽說武松來買嫂時也大吃了一驚,可是潘金蓮是沒法冷靜思考的。她老早就迷戀這位打虎的英雄,而今日她更是個卅二歲的中年婦女,在人生的戰場上已一敗塗地,無依無靠,她自然很想相信他說的是實話。武松心裡那些教人打冷戰的意圖收藏得好好的,臉上若無其事,還裝成一個不會處理自己生活的老粗模樣,對王婆說,「敢煩媽媽對嫂子說,她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今迎兒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武松是個真正的亡命漢,他覺得沒有什麼手段是不能用的,潘金蓮這時哪裡還有半線生機呢?作者隨後就把潘金蓮還給《水滸傳》了。讀者也許暗中希望武都頭如果一定要下毒手,就象在《水滸傳》里殺人那麼快捷,象很多美國西部片中槍戰那麼英武而不帶血腥味道吧;可是《金瓶梅》的作者卻象一些晚期西部片的導演,把現場描繪得令人反胃:這武松一面就靈前一手揪著婦人,一手澆奠了酒,把紙錢點著,說道:「哥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二與你報仇雪恨。」那婦人見頭勢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後腦揪翻在地。那婦人掙扎,把鬏髻簪環都滾落了。武松恐怕她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她肋 肢,後用腳踏她兩隻胳膊,便道:「淫婦,自說你伶俐,不知你心怎麼生著,我試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攤開她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登踏。武鬆口噙著刀子,雙手去干開她胸脯,撲扢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迎兒小女在旁看見,譃的只掩了臉。武松這漢子, 端的好狠也。(八十七回)作者這樣讓我們看,把一個人象宰一隻畜牲似的活活殺死是怎樣的一回事。這裡的香灰塞口、靴踢肋肢、簪環滾地、內臟從胸腹腔中生扯出來、半死的人還只顧蹬腳,都不是《水滸》的文字,然而確是蓼兒窪英雄的行徑,是《水滸》天地容許的事。(武松用來買金蓮的一百兩銀子,不正是施恩相贈的嗎?)武松報仇的故事還有一筆,就是迎兒。這女孩兒在《水滸傳》中是武大家裡的小婢,但《金瓶梅》把她變成了武大的女兒,即是武松的親侄女。為這目的,《金瓶梅》還修改了武大的生平,說潘金蓮是他續弦的後妻,前妻是迎兒的生母。這樣一來,武松就有了一個血親,多了一些責任與試煉。假使武松除卻虛榮心之外,還有真摯的手足情,那末他要為親侄女安排生活與前途,應當尤急於為亡兄雪恨才是。可是這是比殺人放火更大的擔當,這需要小心耐性,不若報仇來得痛快;這不是梁山泊里所講的德行。武松也就不肯負這責任。初時他去騙潘金蓮,假裝打算負這責任的;後來卻只顧殺人,生剮了金蓮之後,又割了王婆的頭,還打算到隔壁王家殺王婆的兒子王潮兒:那時也有初更時分,(他)倒扣迎兒在屋裡(按:即兇殺現場)。迎兒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兒,我顧不得你了。」他找不著王潮兒,但捲走了王婆的財物,於是重上梁山,再也不理會失了怙恃的小侄女,不理會她會不會淪落到青樓,或是在長街上討飯。痴愛:李瓶兒吳月娘之後,我們談李瓶兒。她是使本書得名的三女性之一。我們說過,她和吳月娘相象,都比較愚鈍,同時也比較溫良。她在西門慶家裡的地位很優越,初過門時雖受了些羞辱,但不久就變了最得寵的妾,原因是她長得好看(她特別白皙的皮膚是潘金蓮妒得不得了的),最先養下男孩,而且從前的公公花太監又留給她許多私己錢,她毫不吝嗇地給人花用。不過,由於生得不聰明,常都受人欺侮。那些尼姑、吳銀兒、老馮等人騙她的錢也罷了,潘金蓮受她惠之後還整治她。她不會反擊,有時偷偷對人訴訴苦,有時就躲著哭泣。但她全部的故事不止於此;作者有更深刻的描寫。這個溫良柔弱的小女人,也有一段「壞女人」的歷史。西門慶當初本是她丈夫花子虛的朋友,她和西門勾搭上了之後,就背棄了丈夫,由他受人陷害,坐視他活活氣死。丈夫死後,她不能如期過門嫁西門慶,竟在很短時間內又姘上一個醫生蔣竹山,結果又嫌這醫生不愜意,逐了他出門去。這個女人的性格該怎樣去了解呢?恐怕很多讀者初時都有這疑問。小說開頭的章回敘事也有些朦朦朧朧的,我們雖然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但終歸有隔霧看花之感;尤其是李瓶兒嫁給西門慶以前的事,有些象傳聞,不很象親眼目擊的事。我們的疑團可能要一直留在肚裡,直到瓶兒的兒子死了,她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時,她的人格才忽然象所謂「神靈顯現」(epiphany),一下子很清晰動人地現出來。寫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聽途說,以為這本書的特色是床笫閑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學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作者獨特關心的事。中國文學與西洋文學相比,有個弱點,就是對這件人生大事不夠重視。深刻的西洋作品中,死常常都佔一個中心地位的。拿國人比較熟悉的大文豪托爾斯泰來說,他的所謂三巨著,《安娜》以女主角自殺作結局,《復活》講心靈的死亡與復活,《戰爭與和平》中,安德萊郡王一死再死,彼埃到戰場上去看人怎樣面對死亡,後來更有陪行刑的經歷。他的早期作品,無論是以西弗斯托波爾戰爭或以俄國東方地區作背景的,都愛細寫死亡的經過——酋長哈澤穆拉德與別的韃靼人、哥薩克、俄國人;後期的幾個中篇短篇,象《主與仆》及《伊凡伊里奇》,也是圍繞著這個題目來寫。西方基督教有個傳統,認為死是最重要的,生活只是死亡的準備,他們的知識分子會在書齋里放個骷髏的,死亡成為文學中的大題目是很自然的事。中國人卻從來都不愛談死。中國作家寫到這題目,往往是胡謅一番——《牡丹亭》啦、《三言》、《二拍》、《聊齋》中的人鬼戀的故事,不一而足;要不然就是得道升天,美化了或是避過了死亡。我們的絕世佳人林黛玉,死得那麼清美凄絕,燒著詩稿,直聲叫著「寶玉!寶玉!你好……」,讀者忙著詠賞怨嘆,看不見死亡的醜臉,也聞不到腐爛的惡味。中國小說家中,關心死亡所反映的人生終極意義的,只有本書作者一人。他雖只有一本書,但在這些篇幅中細細寫了許多死事:宋惠蓮、官哥、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龐春梅……。從前的人大概覺得這本書淫猥之外,又不吉利。李瓶兒是這樣死的:官哥在第五十九回夭折後,她在第六十回開始一病不起。在重陽節家宴之時,她扶病參加,酒也喝不下,坐一會就暈,回房撞倒在地,以後就沒有再離床。不久,探病的人摸到她身上都是骨頭了;接著由月娘向西門慶說出,她已經是個要死的人。她的病是很醜惡的,下體不住淌血,用草紙墊在床上吸,濕透就換,腐爛的氣味充滿房間,要靠薰香來辟除。兒子的夭折除了給她哀痛之外,又使她自覺罪孽深重。她的夢把這心理表現出來:她夢裡見到前夫花子虛抱著官哥來對她說,房子已經找好了,促她快些去同住。這是一等的夢寐心理,因為花子虛本不是官哥的生父,是她的罪業感把這兩人連在一起的。瓶兒做完這些夢就怕得很,怯生生的告訴西門慶,又不敢直言花子虛的名字,只是說「他」,說「那廝」,說「死了的」。她很不想死,聽見說有和尚法師能驅邪,就催西門慶快去請來。讀者可以很強烈地感覺到死亡時的孤寂。環繞著垂死的少婦,別的人仍舊過著日子,各人說著嘴裡的話,想著心裡的事。《金瓶梅》不厭其詳的文體,有時嫌羅唆,現在卻非常有效。我們看見重陽節來時,大家還要好好玩樂一下,有吃有喝,有歌有舞。西門慶這時仍然外出飲宴嫖客,還與王六兒通姦。醫生一個個來診治,各說醫理,擾攘一番,又一個個走了。乾女兒吳銀姐不大願來探病,她想多賺幾個錢。尼姑王姑子來了,她近日已與薛姑子有了銀錢上的糾紛,現時便在病人跟前羅羅唆唆罵這老搭檔,罵完就勉強沒有胃口的病人吃她帶來的粳米粥和干餅。從前幫忙扯過皮條的老馮媽媽,遲遲的也到了,她說來得遲是因為廟裡忙:「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裡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尚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這番話讓瓶兒那些不正經的僕婢取笑了一回,但隨後西門慶進房時,再問這老太婆為什麼久不來,她又編另一個故事,說是忙著腌菜給兒子吃:「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腌些菜在屋裡,遇著人家領來的業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與他吃?」在這鬧攘攘的孤寂之中,李瓶兒安排自已的後事。這時西門慶吳月娘也在替她辦後事,他們結果給她辦了個很體面很排場的喪禮:昂貴的壽材、妻子的稱謂、正室女婿作孝子、合衛官員來祭奠、堂哉皇哉的出殯、滿縣的人屏息看著——日後曹雪芹仿作寫成秦可卿的喪事。但這樣的榮華,對她日後的鬼魂與彌留時的心靈都沒有什麼好處。她自己的安排是請尼姑給自己念些經消災,然後就是把衣物首飾分給下人。分贈衣物首飾這一段怪凄涼的,李瓶兒好象在撒手之前,還要撫摸一下這些零碎的人世關係,因為她心裡這麼空虛。她的兒子保不住,丈夫不能長相廝守,自己又沒有做過什麼事是值得回憶的;與下人們的一點點情分也消散後,她的生命更象什麼痕迹也沒有留下。她的一生儘管不堪回首,卻又放不下。她還愛著西門慶,就在要死之時,她還很痴心地愛戀這漢子。她的情實在何止於「衣帶漸寬終不悔」,因為這漢子正是她樂園裡的蛇,正因為西門來引誘她,她才失了節,繼而背叛丈夫。現在丈夫來索命了,她也自承理虧,難道她看不見是西門慶害了她的嗎?可是,在臨終的床上,她仍然情深地叫他做「我的哥哥」,仍然希望與他相守,即使不能終老,有幾年也是好的。她虛弱得不能哭出聲了,仍用瘦得「銀條似」的胳臂扯著、摟著西門慶。這是中國小說里未見過的熱情:兩個慾海里的痴魂,象《神曲》里的paolo和Francesca糾纏在一起。我們現在看得比較清楚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了。她死時,西門慶嚎哭著一聲聲叫她「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在六十四回,她大殮之後,玳安告訴外頭管店鋪的傅夥計說,家中的下人都愛她仁厚溫和——她會任由下人揩她的油,帶著寬容的智慧說:「拿去吧,你不圖落,圖什麼來?」等等。但她怎麼又是個「壞女人」呢?答案是,她心裡的柔情——今天叫做「愛」,從前叫做「情」——太多了。這柔情的一種表現就是與異性合一的慾望,所以李瓶兒也是個「淫婦」。契訶夫的《寶貝兒》奧蓮卡真是個「寶貝兒」,她的忘我的愛在什麼人身上都能寄託;李瓶兒卻更象個普通人,她的愛要選擇人來承受的,在她前夫花子虛與蔣竹山身上就寄託不來,所以她不能為他們守節,而且由厭惡生出毒心。遇到西門慶,她是完完全全滿足了——在書里她告訴西門慶說,「你就是醫奴的葯」。她愛官哥也深,叫官哥做「冤家」,官哥一死,她就活不下去。佛家說世間罪孽的根源是人心裡的「貪嗔痴」三毒,我們細看《金瓶梅》,知道這也就是小說的主題;作者改了《水滸傳》中大英雄殺狗男女的故事,而把傳播許多世紀的「三毒」抽象之理,用故事講出來。李瓶兒的故事,突出表演的是「痴」(9)。我們今天也許會覺得李瓶兒只是個可憫的犧牲品,她受命運殘酷戲弄,倘使她一開頭就嫁了西門慶,養大官哥成人,那麼她會快樂地做一生賢妻良母,不會早死,更不會有那些敗行。作者大抵不會完全同意;他會說,瓶兒心裡那大量的、不由她自主而使她無可奈何的柔情愛意,就是「痴愛」,既有此毒作根源,罪孽痛苦是自然要來的。他讓我們看見這「痴」的情在人心中紮根怎樣深,看見李瓶兒怎樣給折磨了一生,吃過鞭子,上過吊,背著淫婦之名,最後弄上一個最醜惡的病,但至死不悔,甚至死後也不悟——她的鬼魂還一次再次來到西門慶的夢裡,還與他歡好,讓讀者簡直要惻然下淚。作者對瓶兒的態度並不純粹是貶責。事實上,作者對書中的罪人都沒有站在高高在上之處而大加責備;故事完結之時,眾罪人血淋淋的來到普凈和尚那裡聽候發落,和尚沒有罵他們,也沒有遣他們進地獄,而是讓他們再投生,等待來生中的善行潔凈他們的靈魂。作者非常寬大而富於同情心——他若不同情瓶兒,我們不會這麼容易同情瓶兒的。(什麼讀者能夠同情《紅樓夢》里的賈環、趙姨娘,或者是那些欺負少女的年長婦人呢?)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也不會稱瓶兒的情為純潔或偉大。花子虛與蔣竹山的事,明白表示瓶兒的「痴」是會產生罪惡的。西門慶身上,也有「痴」的表現。李瓶兒病重時,他常常守在房裡哭泣,不肯離房;瓶兒死時,他不顧穢氣,捧著屍的臉頰親吻,然後便在書房裡跳起幾尺高,呼天搶地的哭,不飲不食,下人來問,他把他們打罵趕出去。他責怪上天為什麼要搶走了瓶兒,而不讓他西門慶死了:這是很嚴重的話,不敬天地,很不祥的。西門慶的人品本是三毒俱全,「貪」的念非常重,很不討人喜歡,他的「痴」倒使我們覺得他還可愛。這個無惡不作的壞蛋在愛情方面竟這樣真誠,這樣可憐,簡直象個拜侖筆下的英雄了。但《金瓶梅》的天地,是很艱難的,有說不完的苦,不是對異性的一點真誠之愛就能救贖得來的。小說的前半,西門宅里似乎日夜酒色徵逐,胡作非為都沒有後果的;但是從李瓶兒病喪開始,帷幕的一角掀開了,讓我們瞥見無邊的苦海。罪孽因果之網把人牢牢纏著;比方說,瓶兒的三生,照陰陽徐先生觀看黑書所見,使沒有什麼幸福可言的: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父母雙亡,六親無靠。先與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氣;及去有夫主,互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指揮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後耽擱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中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苦是不是都由作孽而來,我們不曉得,但總之陽世陰間的哀哭聲是聽不完的。第六十六回黃真人來為瓶兒鍊度超生,提及十類孤魂,有餓死的(「好兒好女,與人為奴婢,暮打朝喝,衣不蔽身體,逐趕出門,纏卧長街內」)、客死的(「坐賈行商,僧道雲遊士,動歲經年,在外尋衣食,病疾臨身,旅店無依倚」)、刑死的(「斗惡爭強,枷鎖囹圄閉,斬絞凌遲,身喪長街里,律有明條,犯了王法罪』)、溺死的(「巨浪風濤,洪水滔天至,纜斷舟沉,身喪長江里,回首家鄉,無人捎書寄』),以及產死、病死、屈死的,等等。瓶兒死後,無邊苦海的濤聲就隱隱約約成了小說的配樂。象拜侖能寫曼弗烈以及那些近東強盜,是因為他未見過這些生死的苦;《金瓶》中所提示的苦,讀者若看得真切時,便會覺得自尊心、勇氣、以及什麼英雄氣概都不著邊際,唯一有意義的德只是慈悲。嗔 惡:潘金蓮《金瓶梅》的詞話本第一面里說,本書是個「風流故事」,講「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後不免屍橫刀下,命喪黃泉……貪她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她的,丟了潑天哄產業」(10)。這女主角當然就是潘金蓮。她是《水滸》原來故事中人物,她勾引小叔、通姦殺夫,寫得生動活潑,而且行事的動機真實。後來《金瓶梅》全書都是用這種寫實筆法寫成的,可見作者從《水滸》潘金蓮那裡得到啟發。要是我們說《金瓶梅》的內容是「貪嗔痴」三毒,潘金蓮所突出表現的是「嗔」。故事常讓讀者看到她的嗔怒,以及由之而來的惡意。在武大家中做後娘時她苛待迎兒;過了門到西門慶家,就折磨婢女秋菊。宋惠蓮的丈夫來旺酒後胡言傷了她,她一而再、再而三唆使西門慶置之死地而後已。姐妹之間,瓶兒本來很努力討她歡心,除了不吝饋贈財物,常常還肯把接近丈夫的機會讓給她,但她由於妒忌心重,不住要使瓶兒為難受苦,終至害死她母子為止。吳月娘、孟玉樓都曾信任她,最後也都翻了臉。這樣子四處樹敵很不明智,金蓮天生聰敏,應該懂得這道理;但這也表示嗔怒之情如何難以克制。那笨丫頭秋菊,在毒打、罰跪、指甲掐臉等等無數次折磨之後,終於把金蓮的姦情出首給月娘知道。除了「嗔」,其他兩毒在金蓮身上倒不太顯著。她的貪念不算重;在西門家那麼久她一直沒有怎樣事聚斂,所以後來給王婆領出去發賣時還是不名一文似的。她的「痴愛」之情就更少了:她把私生子丟進馬桶都做得出(11)。潘金蓮在《水滸傳》中已經比那些英雄好漢生動,到了《金瓶梅》里更是表現出無窮盡的生命力。月娘、瓶兒、玉樓等人,既是所謂有閑階級,在家過日子都是悠悠閑閑的,若沒有飲宴戲曲的節目,就只在家裡談天、下棋、賭小錢;金蓮卻閑不下來,她老是在那裡用心計。她動腦筋的主要目的是佔住丈夫,但這個不老實的男人,在嫖舍宿娼之外,老是覬覦別人的婦女,要籠絡他,金蓮就得想各種辦法,賄賂小廝啦,寫曲子道衷情啦,送物事致意啦,以及做「娼妓不為」的事。她的條件並不算太好的,如果與瓶兒相比,在氣性、人緣、子嗣、肌膚各方面都不及,加以有一段不光彩的歷史,所以在家中爭一席位,確是要很奮力去鬥爭。她的鬥爭大體上很成功。她把西門慶纏得相當的緊——儘管背地裡她總是用「賊沒良心,不得好死強盜」之類很惡毒的話來稱呼他,而且自己也與別人通姦。她和西門的關係也頗微妙:她得不著西門給李瓶兒那種愛,得不著他對吳月娘那種尊重,然而兩人之間自有一種契通,大抵是棄德縱慾的夥伴之間的契通吧。這種契通也有相當力量,加以由於西門慶的愛惡與弱點她都了如指掌,她想要的東西十九都拿得到手。她當面就敢罵西門慶,西門往往只是笑著分辨,說她「小淫婦子羅嗦死了」。有一回西門拿著鞭子追打小廝,她竟劈手奪下他的鞭子,折辱了這一家之主。西門宅里其他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春梅,恐怕誰也憎恨她,然而誰也讓她三分五分,怕她的嘴。那是一張鋒利無匹的嘴,滿口粗鄙野蠻的話,把是非黑白顛倒得一塌糊塗,然而有氣有力,淋漓盡致。我們看得出,作者對女性饒舌的精力,欣賞得入迷。舉一個例吧,在第七十二回,潘金蓮的丫頭與奶媽如意兒爭用棒棰,她罵如意,如意反唇相譏,她就動手揪人家頭髮打人家肚子;這時孟玉樓來到,拉了她回房間,問是怎麼回事。她的回答是這麼長長的一大堆話:「我在屋裡正描鞋,你使小鸞來請我,我說且躺躺兒去,歪在床上還未睡著,只見這小肉兒(指春梅)百忙且捶裙子,我說,"你就帶著把我裹腳捶捶出來』。半日,只聽得亂起來,卻是秋菊問她(指奶媽如意兒)要棒棰使使,她不與,把棒棰匹手奪下了,說道,"前日拿了個去,不見了,又來要,如今緊等著與爹捶衣服』。教我心裡就惱起來,使了春梅,"你去罵那賊淫婦,從幾時就這等大膽降伏人?俺們手裡教你降伏?你是這屋裡什麼兒?壓折轎竿兒娶你來?你比來旺兒媳婦子差些兒!』我就隨跟了去,她還嘴裡必里剝剌的,教我一頓卷罵,不是韓嫂兒死氣力賴在中間拉著我,我把賊沒廉恥雌漢的淫婦心裡肉也掏出她的來!要俺們在這屋裡點韭買蔥,教這淫婦在俺們手裡弄鬼也沒鬼。大姐姐(指大婦吳月娘)也有些不是,想著她把死的來旺兒賊奴才淫婦(指宋惠蓮)慣得有些折兒,教我和她為冤結仇,落後一朵膿帶還垛在我身上,說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這個老婆(如意兒),又是這般慣她,慣的恁沒張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許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們眼裡是放得下砂子的人?有那沒廉恥的貨(指西 門慶),人(指李瓶兒)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還在那屋裡纏,但往那裡回來,就望著她那個影作個揖,口裡一似嚼蛆的,不知說些什麼。到晚夕,要茶吃,淫婦(如意)就起來連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兒替他蓋被兒,兩個就弄將起來,正是個久慣的淫婦!他說丫頭遞茶,許你去撐頭獲腦雌漢子?為什麼問他要披襖兒?沒廉恥的(指西門)便連忙鋪里拿了綢緞來替她裁披襖兒。你還沒見哩,斷七(瓶兒死後七日)那日,她爹(西門)進屋裡燒紙去,見丫頭老婆(迎春、綉春、如意)在炕上撾子兒,就不說一聲兒,反說道:"姐兒,你們若要,這供養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後面去,你們吃了吧。』這等縱容著她,象的什麼?這淫婦還說:"爹來不來?俺們不等你了』。不想我兩步三步扠進去,唬得她眼張失道,就不言語了。行貨子,什麼好老婆?一個賊活人妻淫婦,就這等餓眼見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攬下,原來是一個眼裡火爛桃行貨子,想有些什麼好正條兒?那淫婦的漢子說死了,前日漢子抱著孩子,沒有門戶打探兒?還瞞著人搗鬼,張眼溜睛的。你看她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樣花哨,如今別模改樣的,你看又是個李瓶兒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後邊,只推聾兒裝啞的,人但開口,就說不是了。」這一段文字,寫潑辣婦人的心理固然精采,用「意識之流」的筆法也到家。更有一件可圈可點的,那就是,潘金蓮雖然氣虎虎的,她說的這番話還不完全是老實話,其中有些是她的觀察與印象,有些是編造出來的。她說叫春梅去罵如意兒的那些話,差不多都是她自己親口罵出來的,而且罵得很露骨很潑辣,但她不好意思告訴孟玉樓。她被如意反嘲,說她害死李瓶兒——(金蓮道:「……你背地乾的那繭兒,你說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來,我也不怕!」如意道:「正景有孩子還死了哩,俺每倒得那些兒?」)——這一節,她也略去了不提。從文學史的觀點來看,潘金蓮的家庭鬥爭是個裡程碑。這差不多是中國文學上頭一回拿婦女的精力作寫作題材。在這以前,中國文學中的女性,只從事男性欣賞的活動;讀者只見她們長得如何姣好動人,然後她們怎樣戀愛,怎樣守貞,怎樣持家。美人上陣打仗,男人倒也能欣賞,所以古詩里有花木蘭,逸聞有梁紅玉,通俗小說有樊梨花等等,但女人有妒忌小氣爭吵的惡習,有男人所應付不來的情與欲以及其他要求,這些東西男人就不欣賞了。女人要過自己的生活,男人也不欣賞,於是文學也不描述。從前中國文學本是寫來嘆賞的多,不可賞的女性自然少見。可是《金瓶梅》卻不是寫來給人嘆賞的。這裡的潘金蓮,不僅只是個男人欣賞的美女,還是個有心思有慾望有自己生活的人。她一出來,中國文學的想像力便開拓了一個新範圍,以後婦女的精力與她們自身的活動可以寫了。(我們可以拿《紅樓夢》中的女性為例來說明這開拓工作。大觀園裡那些美好的小姐,都是舊日中國文學傳統的女性,而且基本上是浪漫戲曲里的人物;但那個要強的王熙鳳則遍身散發著《金瓶》的氣味。這位管家事的年輕媳婦,精力過人,很象我們面前的潘金蓮。她兩足不停,嘴巴也不停,向上是奉承,向下是壓迫,一時放債,一時亂倫,私通之餘,又去捉姦。別的大觀園美人的活動真是少之又少,她們除卻與賈寶玉作各種形式的戀愛之外,幾乎一片空白;作者顯然也覺得不安,幸而發覺美人作詩是清雅可賞之事,於是便讓那些小姑娘作詩,寫完一首又一首,雅集一回又一回。王熙鳳卻完全倒過來:她一首詩都吟不出。這不是很奇怪嗎?她是個大美人,是正冊里的金釵之一,是金陵名門王家的千金小姐,何以文采反不及李紈、或者出身寒微得多的邢岫煙、境遇不好的史湘雲等人呢?那時代的女子不能詩文當然是很正常的,但何以書中其他的美人都出口成章,偏偏她不能呢?她天生聰敏,口齒又絕不欠伶俐呀。但我們細看一下,她的口齒原來是《金瓶》中女性的口齒,她擅長的不是詩文.而是說話,說的話裡帶著許多比喻,許多俗語和歇後語,沒有什麼文飾,沒有什麼避忌.非常的潑辣。我們又看見她最愛說笑話,這是《金瓶梅》的特色,而《紅樓夢》的美人中只有她一個人有這嗜好。至於性格人品,她就更象個《金瓶》人物。把這一切考慮在內,我們用《金瓶》所解放了的想像力來解釋王熙鳳的面目,是很適當的。)潘金蓮寫得非常的生動有力——也許是全書中最生動有力的一個.然而我們有時會嫌她稍欠真實感。《金瓶梅》中別的人物顯得真實,是因為他們的感情與動機都很可以理解的,而愈是異乎尋常的行為,愈能表現出作者的洞見。比方宋惠蓮,驟看之下似不近人情.但我們分析過,她的「畸行」其實很有道理,而情緒的漲退上落也很自然。整本書中,行為與人迥異的,似乎只有潘金蓮和武松這兩位《水滸》人物。武松不再論了;潘金蓮呢,她欠自然之處,在於她的妒忌怨恨與害人之心種種,都超人一等,而且強度從不稍減,從不受一些慈愛溫柔之情的影響。她的惻隱之心好象不會起的——眼見稚子入井,她大概就任由他淹死。她沒有後悔,也沒有一陣輕微的厭倦或哀愁來打斷一下,緩和一下慾念與怨怒。作者寫書之時,也許是覺得一個象《水滸傳》中潘金蓮那樣的女人,帶著無限的怨毒之力,正宜表達那種天地開闢以來萬古常新的人心中之嗔惡。但這金蓮同時也是一個人。她的人性,在小說中是以她分嘗到的人生之苦來量度的。儘管她內心的嗔毒有神魔的強度,她的肉身卻軟弱一如常人,是情慾的奴隸;她的命運也與常人無異,是不由自主的。小說講到西門慶死後,就一點點告訴我們,金蓮少年時如何坎坷,偏又生得聰明敏感,而且還念過書來。最了解她的春梅告訴人家,她對母親不好,不是沒親情,是要面子,受不了母親拿人家的施捨。我們又想起她從前為了要一件皮袍子,費了多少周章:這種值錢的衣物,李瓶兒有一大箱,吳月娘孟玉樓都有,獨她沒錢買。到我們的偏見漸減而同情漸增之時,作者卻用看透表裡的目光,帶著對人生的喟嘆,寫她的結局。她被月娘逐出是由於與女婿陳經濟通姦有了孕:子嗣,這是她從前千方百計都求不到的東西,是她妒恨與毒害李瓶兒母子的因由,現在來了,但何姍姍其來遲啊!她只好把白胖的男胎墜進馬桶里。逐出門後,她在王婆家等候發賣時,武松來報仇了。她本也可能逃過這大難的,因為陳經濟正在籌錢來買她,春梅嫁到守備府也在央周守備來贖她;可是作者讓我們看見,生死只系在一點點很瑣碎無聊的東西之上:陳經濟的路程趕不及,而周守備的手下雖然身上帶著銀子,卻為了和王婆爭閑氣,偏偏要拖延一下,讓武松有了機會。金蓮一生聰明,這時卻吃情慾的虧,想嫁武松,這便上了武松的當。金蓮心中的大毒是嗔,現在來到生命盡頭,卻遇上這個嗔心同樣的重,說不定更重的武都頭。都頭這次回鄉,除了要殺人之外,心裡什麼也不想——不但捨得把銀兩完全給與王婆,還又冒亂倫娶嫂的大不韙來色誘金蓮,而報起仇來但事殺戮,自己親侄女兒的生活也毫不理會。金蓮被殺之時,書里有詩這樣詠嘆:堪悼金蓮誠可憐,衣裳脫去跪靈前。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足玩。…………詩句粗朴不文,不待多說,但是把人生的甘與苦一口氣同時道出,而且說得這麼直白徹底,除了金瓶梅,哪裡去找?龐春梅:《金瓶梅》的命名《金瓶梅》書名中的「梅」字來自龐春梅,由此可見她是書中重要人物。她出場很早,但她的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即是她貴為守備夫人以及與陳經濟離離合合的經過,都發生在書的末尾。這時西門慶已經身亡家敗,作者也顯出興緻闌珊的模樣——他對生活的愛戀已表達過了,對西門糟蹋人生機會也惋惜過了。他寫春梅和陳經濟時,好象沒有了原先寫作的熱情。本來,在作者的構想中,龐春梅一定是一位很突出的女性。她有一種自然的尊貴;作者曾用很清晰利落的幾筆,把她的特色很有力地勾畫出來。她不是書中最美或最聰敏的一個——在這些方面她未必及宋惠蓮。可是惠蓮不珍惜毛羽的,心中雖有節操,日常的行為太隨便了;她正相反,生下來就有傲氣與身價。那時她在西門府里的地位,與玉簫、迎春、蘭香相等,四人是挑出來一起學彈唱的,但她總是鶴立雞群,瞧那三人不起,罵她們貪吃愛玩,也罵她們好與僮僕狎混。她自己並不貪吃玩,有一回嫌沒有好衣服,象「燒糊卷子」似的,就不肯出門。至於男女之事,雖然她先後也失身於西門慶與陳經濟兩翁婿(都是潘金蓮命令的),但是教彈唱的李銘在第廿二回想動她腦筋,她馬上疾言厲色相向,使李銘十分狼狽。大抵就是這樣與生俱來的身價感,使吳神仙來西門宅看相之時,從一群淫賤的媵妾之間,認出這婢女長著個貴相。由於傲,春梅相當殘酷。她除了使李銘難堪,又曾因為申二姐不肯快快的為她唱曲子而把那盲女子臭罵了一頓,罵得非常惡毒(第七十五回)。另一方面,她對故主始終保持尊卑的關係。吳月娘在八十五回嫌她與潘金蓮狼狽為奸,叫薛嫂領她出去賣了,出門之時她卻依足禮法到月娘處拜別,因為最初她本是月娘房中的丫頭。後來她貴為周守備的夫人了,在永福寺重遇月娘,月娘慌忙想逃跑,怕她羞辱報仇,沒料到她不廢舊禮,拜見月娘,並送金飾給孝哥為禮物。這表示什麼呢?是她的奴性不改嗎?大概不是的,因為她不是個膽怯、保守的人;她的行為反映出很高的自尊心。平庸的僕婢發了達而重見破落的故主時,恐怕不會有這樣的把持的。作者對春梅有很特別的愛惜,愛惜到偏頗的地步。他在前面大半本書中,完全不寫出她的淫行,雖然明白說出她失過身。在《紅樓夢》中《送宮花賈璉戲熙鳳》章里,「脂評」說若是王熙鳳白晝宣淫明寫出來,就會「唐突」了「阿鳳」;現在我們的作者好象也不願要春梅公開出醜。這樣的偏頗在本書之中是很罕見的;作者對書中人物雖然很同情,但寫他們做壞事、傻事以及見不得人的事,卻絲毫不留餘地。春梅起初既這樣受重視與珍愛,在末尾幾章中的描述自難免教人失望。她之貴為夫人,重會吳月娘,看見舊家池館,尤其是最後縱慾亡身,這些項目料想是作者心中早已定了的,而且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可是寫得實在缺乏深度,而歸根到底是缺乏熱情。《金瓶梅》中人物死亡的情景,向來是很動人的,象宋惠蓮、李瓶兒、潘金蓮的死,我們都細論過;西門慶的死與死前那段日子裡跡近瘋狂的自戕行為,也用了萬鈞之力;現在春梅在全書完結最末一章中死去,死的經過僅用百數十字敘述,實在太草草。所 以我們要猜想,作者寫完西門的故事後,已經興緻闌珊了。但是且不管這些吧,我們面前還有個關係到作者的態度與全書意義的問題未答,那就是,這本書為什麼要以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三人來命名呢(12)?這三人有什麼特質而得以名列眾人之前呢?若說小說的主題是西門慶的身死與家敗,事情也不是與這三個婦人都有密切關係而與別的書中人無關:我們說潘金蓮害死西門慶是可以的,但李瓶兒和龐春梅就沒有什麼責任——起碼不會比鄭愛月、林太太那些人的責任大。那麼,這三人是最什麼呢?最壞?顯然不是;最美?也不見得;後來令西門慶欲心大熾的何千戶娘子和王三官妻子,大抵都比她們更美。《紅樓夢》中那一群年輕女子列在金陵十二釵的正冊、副冊、又副冊上,次序大抵是依據才、貌、社會地位、與男主角接近的程度這幾項而定的,但金蓮三人在這幾方面都不能超逾別人。分析起來,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這三個,她們所共有的特質,其實只是強烈的情慾。情慾本是人的通性,《金瓶》中有淫行的人不知凡幾,可是真正無法應付自己情慾的重要角色,除了男主角西門慶外,就數這三個婦女。她們生活在情慾里,走情慾驅策的路,最後都慘死在情慾之手。作者拿三個大淫婦來命名小說,是什麼意思呢?是警世懲淫嗎?作者對三人的品行當然是不恭維,我們看著她們把生活弄糟了,最後遇到了「藝術中的公道」,死得很苦。但作者貶責之時,仍有很深的慈悲。許多人認為《金瓶梅》的警世態度偽善得很,因為書中寫了許多淫行,而那些苟合的男女雖謂不得善終,卻沒有受到很明確的譴責。有些批評家嫌李瓶兒表現出來的溫良不合理,又嫌西門慶比《水滸傳》中的原身改良得太多(13)。《金瓶梅》寫性事,我們下面再論;但是嫌作者對罪人誅伐得不夠,即是嫌他慈悲。李希凡明言覺得《水滸》對待壞人的無情態度才是合理的(14)。《水滸》的作者與讀者面對犯過的人,有一種很原始的、得來輕易的優越感;《金瓶》並不給我們這種優越感。我們想鄙視眼前這三淫婦,他就說,瓶兒很仁厚,對西門慶的真情至死不渝;春梅天生尊貴,當年也曾鄙視貪吃愛玩的同伴;即使是金蓮,她的聰明與精力,未必輸給你和我。作者的態度,與寫《卡家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有譯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杜斯陀夫斯基相近。在《卡家兄弟》中,那個神父向卡家的老大深深鞠一個躬,不是因為老大的德行好,而是因為他的情與欲很強,人生的道路會是很苦的。神父的慈悲是基督教的慈悲,《金瓶》里的慈悲則來自佛教,來源雖異,性質與表現卻很相象。我們的三大淫婦都走很兇險的路,吃大苦頭,死得凄慘,作者以之命名小說,也是向人生的苦致意。但三個「淫婦」雖說並非不值得同情,卻也不會使讀者覺得需要為她們的下場抱不平。她們都可說是罪有應得。李瓶兒自知罪孽深重,她所以印許多佛經來贖愆,又請人替她念經消災;潘金蓮和龐春梅即使沒有這種自知,但也總了解到自已走的是什麼路,而這路是她們自動走上的,不是人家迫上去。這「罪有應得」之感是很重要的;這感覺加上前述的慈悲與同情,構成了本書的一點特色。若說只是讓讀者覺得罪有應得之人物,中國文學中也很多,諸如長篇小說戲曲中的奸佞反賊,公案故事中的盜匪,以及行為苟且的狗男女,這些人落得個不好下場時,讀者拍手稱快,不會同情或憐惜。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作品極得讀者同情的,如《竇娥冤》與《紅樓夢》,讀者見主角受到那些無辜之苦,不禁為之抱屈,眼中含著熱淚,心裡充滿怨憤。不過,怨憤不平,並不是凈化了的情感——把《竇娥冤》和《紅樓夢》稱為偉大悲劇的人都忽略了這一點。我們讀畢《金瓶梅》的心境卻是比較凈化了的,怨憤不平固然沒有,輕佻的優越感大抵也不會多,有的是那種看到了人生盡頭的難過,而且多少有些好象什麼話也不想說。 論《金瓶梅》的諷刺藝術,最後還要說到世間事物外表與內里的分歧(8)。《金瓶梅》作者感到無限興趣的是這種分歧, 上兩節所分析的各種行為只不過是表裡之別的一些表現。作者對這個課題真可說是喜愛得入迷;從前約翰遜博士說莎士比亞見到可以作文字遊戲的機會必不放過,本書作者寫表裡歧異也同樣樂之不疲,小說的結構經常都借用這觀念來營造。西門慶一樣一樣得來的東西,後來一樣一樣失去,方式差不多相同。他死後,他的妻妾之中,從妓院里拿錢買來的李嬌兒「盜財歸院」去了;當初動了春心而嫁過來的孟玉樓又動了春心而嫁出去給李衙內;因通姦而進門的潘金蓮,又因通姦而給月娘逐出門去,連婢女春梅也交由當初經手買入的牙婆薛嫂發賣了。從前的手下人,以及借奉承來吃飯揩油的幫閑朋友,現在也都—一或偷或騙搶走他的遺產。當初西門慶覦覬友人花子虛的妻子和家產,花子虛蒙在鼓裡,還盲目地信靠他;後來女婿陳經濟做事勤謹,西門慶很高興,也很信任,以為「我也得託了」,怎知再後陳經濟遺棄他的女兒,又與他的妾潘金蓮及婢女春梅通姦。潘金蓮是很狡猾的,所以李瓶兒和吳月娘都一度聽信她的話,以為她是好人;但潘金蓮最終落入武鬆手里,是因為她相信武松要與她及迎兒重新組織個家庭。她有一回因為失了算命的機會,傲慢地說,管它將來是「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等到她被武松殺了時,割碎的屍體丟在街上,幾天都沒有人收葬。這些節段,過去讀者大抵都以「果報」來理解。報應故事一般都有「推想的結果」和「想不到的,事實上的結果」兩回事,所以表裡之間也大有歧異;但是本書作者感興趣的,是比較果報更根本的觀念。他愛寫的現象,即使拿出「命運的譏諷」,也還未能說盡。我們且舉一個例子來細說作者的用心。《金瓶梅》中有好幾次講到西門慶宅里在講佛教的變文或寶卷,其中在第卅九回官哥兒寄名和潘金蓮生日時,兩個尼姑來講的是禪宗五祖的前生。故事說五祖前生本是個張姓財主,有八位妻妾,家財無數,一日想到生死無常,就決定棄家去修行;他的妻妾一齊來號哭勸阻,應許將來在陰間替他承擔罪過;他便假意置酒謝她們,喝酒時開一個玩笑,證明沒有人能替他受罪的;於是他出了家,後來死後再投胎而成為五祖。這個故事不是胡亂拈來的,因為這裡的財主張員外就是西門慶的影子,故事的教訓西門慶應該領受的。但是,西門慶根本沒有聽到(他平時就不愛見到尼姑來串門子,那些尼姑聽見他回家便要急忙從後門溜掉的);他的妻妾聽是聽了,卻也沒有醒悟。作者並不指出她們其實聽而不聞:她們還照著慣例,一邊聽,一邊齊聲接佛;可是當尼姑休息時,大家就說笑,好象如釋重負。故事說到張員外既象耶穌又象摩西那麼樣投胎到河邊洗濯的千金小姐腹中,「潘金蓮熬的瞌困上來,就往房裡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綉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等到五祖出生,「李嬌兒、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裡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呵欠來……」月娘於是打發眾人去睡,剩下的故事是王姑子和她同床睡時始講完的;講完了,她就教月娘找薛姑子去取頭胎的孩子胞衣來配藥,好去生兒子爭寵。這整段都講得自然極了,比《紅樓夢》硬搬出壇經中六祖與神秀爭衣缽的故事來得自然得多,然而恐怕有一千人記得《紅樓》有六祖故事,也沒有一個人記得《金瓶》有五祖故事。書中其他各回講佛經故事的情形,都讓我們感受到表裡不一的味道。那些故事和經文都勸善,勸看輕不可靠的塵世,可是演講的王薛姑子等人,本身就不善良,又貪塵世的財物,為了印經的錢便互相攻訐咒罵;聽的人也聽如耳邊風,他們在聽寶卷的前後,往往叫李桂姐申二姐這些歌女妓女唱情慾饑渴的淫詞艷曲。我們再舉一個例吧。《金瓶梅》里有個一言不發的重要人物,就是在第三十回,李瓶兒為西門慶生下的男孩子。這個小孩理應有個非常幸福非常可羨的童年,因為他是個大富人家的長子;他的生母雖然位僅妾侍,但是是最得寵的少妾,私己錢多,人緣又好;他的大母親吳月娘頗識大體,對這個家的嗣子很愛護。他父親西門慶愛他愛得不得了,由於他是自己娶過八個女人後養的第一個兒子,是瓶兒所出,兼又「腳硬」,帶來官爵和錢財;西門雖是嫖飲之後睡眠不足,睜眼見這官哥兒就眉開眼笑。他們給他請個奶娘,又讓幾個丫環圍護著他。這小寶寶在其後的二十多回書中常常露面,作者並沒有象寫惠蓮那麼樣一口氣用很長的篇幅細細描寫,可是對這個生長在富貴繁華里的小孩子的命運,有很清晰的構想,小寶寶原來沒有幾天好日子過。吳月娘說他的膽子特別小,這判斷是否正確姑置不論,他家裡的生活卻真是要天生身體和膽子都很粗壯才混得過的。首先,也許我們都未很覺察到,西門宅里飲宴作樂,其實嘈吵得很。月娘在第四十三回請喬姓親家來玩,請了幾個妓女來彈唱助興,她們一齊彈唱之時,「端的有落塵繞樑之聲,裂石流雲之響,把官哥兒唬得在桂姐懷裡只磕倒著,再不敢抬頭出氣兒」,月娘就笑他是「好個不長進的小廝,你看唬得那臉兒。」西門慶看見又生了子又當了官便要去上墳祭告祖先,他花錢把墳塋修繕得很壯觀,叫齊了儀仗,帶了小孩去,到儀式開始時,「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得在奶子懷裡磕伏著,只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大人又要剃他的頭髮,先叫潘金蓮看曆書,說「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於是剃起來;小孩呱呱哭,剃頭的慌了,愈是剃得急,小孩哭得幾乎閉氣送了小命。平時家裡的人都拿他當玩具。在第卅九回,由於他多病痛,替他找吳道官為起了一個「外名」叫吳應元,道士送來一套道袍,吳月娘就叫李瓶兒抱他出來穿上看看,「李瓶兒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於是把小孩弄醒出來穿道服,「戴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終於把小孩嚇得哭了,拉了一抱裙奶屎。那回請喬親家時,官哥看見一屋子都是人,把眼睛不住的看了這個看那個,妓女李桂姐逗引他,他就要桂姐抱,有人說他竟也會喜歡漂亮女人,月娘說:「他老子是誰?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個小敗頭兒。」李桂姐還與他親嘴。他的小嘴兒給很多不大幹凈的嘴唇親過,潘金蓮和女婿陳經濟調笑,大家都親他的小嘴,後來兩人躲進山洞去鬼混,卻把他丟放在洞口外面,讓貓兒嚇了他。李瓶兒天生懦弱,想要「人緣好」,也就不能好好保護這小孩。不久,成年人的惡毒就臨到他身上。潘金蓮一向妒忌李瓶兒,現在見她養出男孩,妒忌變成壓不住的惱恨,於是常借故打狗、打婢女秋菊,吵得官哥從夢裡驚醒。她又曾把官哥抱得高高的讓他吃驚,最後更訓練貓兒雪獅子去抓小孩,終於有一天有機會把官哥撾傷而且唬嚇壞了。以後呢,小兒科太醫、劉婆子、錢痰火等人的醫術巫術一齊來,又燒艾火來燙,小孩兒便送了命。李瓶兒傷心得發了狂,家人扛屍首出去埋時,她不答應,哭著叫吳月娘出面干涉:「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的!」可是那時一屋裡亂鬨哄的,除了李瓶兒似乎沒有誰特別介意。西門慶初時很暴躁,他問知是雪獅子抓了小孩,氣沖沖的跑去把貓摔死在石階上;但摔死了貓兒,好象氣也出了,也沒有再怎樣追究,還怪瓶兒傷心得太過分。我們說過,這個富室寵妾所出的長子,理應是幸福得很。作者起初也似乎鼓勵我們朝這邊想去,他敘述這孩子生下來時是個「滿抱的孩兒」,滿月之時「面白唇紅,甚是富態」。應伯爵奉承著說他將來一定有紗帽戴,於是取名「官哥」。我們要讀很久,直至看見吳道官給他一個外名叫做「吳應元」,才可能依照諧聲(「無因緣」?)而猜到他會有不幸的命運。拿小孩子來說成年人——馬克吐溫的男孩、狄更斯的男孩女孩、《戰爭與和平》中窺看庫圖索夫元帥在農舍里舉行軍事會議的小村女——是西洋小說在十九世紀中葉後發展出來的伎倆。官哥的故事並沒有這種技術意識,故事是東一句西一句,散散漫漫地講成的;我們叫官哥做小說中「人物」,是很廣義的叫法,廣得略如人家說巴黎等歐洲都會是詹姆士小說中「人物」那個意思。不過,從本節的總結看,這嬰孩在作者心中是個很不簡單、很不含糊的構想。契訶夫就會拿一個很長的短篇小說,講一對上流社會裡的時髦夫婦怎樣款待客人,怎樣各別在慾望與疑慮中整整鬧了一天,把妻子腹中的胎鬧下來為止;《金瓶梅》的作者不這樣講故事,但他的故事不是一樣的嗎?他與契訶夫看錶里不一的眼光是一樣的。IRONY(暫時就音譯為「艾朗尼」吧)的概念,反映出觀者了悟到大千世界中人生萬象,有很複雜矛盾的性質。拿這概念作為一種尺度,以衡量作家是否成熟,不能說是毫無道理。由於我國的傳統文學批評少用這概念,有人以為看內外不一與意義相歧的眼光是西歐文學的特色,這其實是一種錯覺。我們在前頭分析《金瓶梅》,已經反證出這種錯誤。中國詩歌里也常可見到艾朗尼,而且過去的讀者雖不用這辭來解說,卻一樣能欣賞。比方元稹的「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若不是有著一個絲毫不寥落的背景——都護府遍設到中亞的天可汗玄宗明皇帝、驕橫奢侈而正當盛年的貴妃、漁陽叛將的鼙鼓聲、馬嵬坡的泥土——味道就少得太多了。滕王閣是古迹,「閣中帝子」早已成了灰土,沒有什麼好說,可是檻外的長江依舊,而高閣的本身也還宏麗如昔,起碼還有「畫棟如飛南浦雲,珠簾夕卷西山雨」的氣概,這就使人要動情緒。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間對自然與人事之不同所感的驚愕,是很明顯的。再如以「長門」、「永巷」為題材的宮詞,詩中主角是失寵女子,心境落寞悲苦,然而環境卻往往不是凄涼肅殺得適足寫照的——不是衣衫襤褸站立在殘垣荊榛之間,甚至未必是在冷清清的樓台之內,對著滿園秋草流螢——而會是舒適華美,甚至豪奢,滿眼都是水晶簾、鴛鴦枕、畫屏與金鷓鴣,季節則是春天,或者暮春初夏,早已盛放的花朵開始落瓣,日光暖洋洋的,黃鶯也唱倦了。大抵在文字與情感兩方面都自覺應付裕如之時,作家就會開始用觀看艾朗尼的目光來寫作。中國小說方面,這種目光確是不多見。這似是中國小說藝術比較不發達的證據之一。我們手中的《金瓶梅》因此顯得非常的突出。這本十六世紀的早期作品,本身是頭一本非講史演義、毫無依傍的小說,好象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雅典娜,一生下來就已經是甲胄齊備的了。我們稱作者為不世出的天才,這是一點原因。德行:吳月娘與武松我們現在可以進而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以及小說的重要意思。我們且從西門慶的妻子吳月娘說起。西門慶宅里,上上下下,沒有什麼可欽足式的人物。服侍西門慶的人群中,那批幫閑漢道德卑下,不待再說;幫他做生意的,賁地傳和韓道國競相縱容妻子與他通姦來取利,韓道國的妻弟王經也陪他睡覺,後來他死了,他們與崔本、甘潤、來保、來旺等,各各搶騙他孤兒寡婦的錢財。再下一層的僕婢,年少新進門的,例如歌童春鴻,還比較天真單純;服役久的就少有好人了。象「嬉遊蝴蝶巷」的玳安就很壞。有個佼仆叫琴童,很早就與潘金蓮私通;有個書童,與月娘婢女玉簫苟合,後來給潘金蓮撞破了,書童懼而拐款私逃,玉簫則只好乖乖地做金蓮工具,替她打探情報。這玉簫早就會跑來跑去助西門與人通姦,曾勸過宋惠蓮要依從主人的欲心,不可強項而致吃苦頭。《金瓶梅》里的僕婢好象費爾丁寫出來那些,是實寫的人物,沒有美化過的。他們並不特別壞——起碼不比他們的主人家壞;但既出於那唯利是視的污泥,也不能不有所染。西門慶的妻妾,平均來說,只是在穿戴食用方面比那些下人高。潘金蓮的品德不必說了,她差不多是中國小說中最邪惡的女人。李嬌兒是勾欄出身,後來自自然然回到李家院子里;孫雪娥是廚下婢,心眼小,卻又會和來旺通姦,最後給人賣到青樓去。李瓶兒是拋棄親夫的通姦婦人;孟玉樓再醮到西門家,後來三醮歸了李衙內。作者給西門慶找來這麼多敗德婦女,也可說費了些苦心;只在西門的正室吳月娘身上,他似乎算是讓一步。但是多大的一步呢?吳月娘的德行值得打多少分數,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在康熙年間的「張竹坡本」里,評書的張竹坡對月娘批評得非常苛刻。他在書頭的總評以及書內各處的眉批夾批里,不住攻擊月娘,遇有涉及錢財的事就指責她貪婪小氣,見她與人爭執便罵她愚頑或奸詐,等到西門慶做壞事時,又怪她縱容丈夫。張竹坡力言作者對月娘深為不滿,並且在書中字裡行間有很微妙的指斥。張氏看來顯然深受金聖嘆評《水滸》的影響,他對吳月娘的看法,與金聖嘆對宋江一模一樣。依他的看法,《金瓶梅》中最壞的人不是別個,正是這「奸詐」的吳月娘。我們拿小說來仔細地看,發覺張竹坡太誇張了,辭不了偏頗之名。吳月娘肯定不是沒有缺點,可是她明白是很想做好,並以賢妻良母自勉的;說她奸詐,她一定會指天誓日否認。依作者的寫法,她確實是比較良善,待人較為寬厚,有同情心,而且有道德勇氣。比方拿她與孟玉樓相比,玉樓嫁了西門後行為也還規矩,但處處表現出是個自了漢,不肯做為人吃虧的事;月娘則有擔當得多。還有最要緊的一點理由,就是這小說需要個有德向善的人來支撐。作者愛把人性中的慾念與其他缺陷戲劇化,把潛在的傾向演成實在的事件,所以全書人慾橫流;但是書寫到這境地時,若再沒有一些向善的「正面人物」,就不能夠產生善惡衝突來表現價值。假使連月娘心裡也沒有道德觀念與力量,西門家敗之時,在小說內外都引不起痛苦與同情的了。不過,張竹坡看出作者對月娘有微詞,卻很正確。在作者的構想中,月娘是有德,但她的德行並不是那麼難能而可貴。她在家庭之內和社會上的地位,會驅使她進德。我們看見西門慶死後眾妾都散了,獨有她肯守節,但是事實上她守節比她們守節的好處要多得多,因為她管理和操縱著家產,而且只有她憑著大婦的身分有可能受到朝廷旌表,眾妾都不能有此奢望。對著李瓶兒生的兒子小官哥,潘金蓮是恨得不得了,她卻很愛護,顯得比金蓮仁厚得不知多少。當然,她天性可能很溫良,所以有這樣的表現,但我們須知,官哥若他日長成掙得功名,金蓮是一點光也沾不著的,而她(月娘)身為大母,得封誥還會在官哥生母瓶兒之先——這一點,瓶兒在盼望她善待官哥時,已明白說了出來。再如她夜間私禱,許願祈求家宅興旺,不但感動了無意窺見秘密的西門慶,也感動了日後的曹雪芹,因之《紅樓》里的賈太君也來一次夜禱許願;這樣的行動當然表現出責任感,可是若視之為一件於己有害無利的絕對道德行動,那也還是太簡單一點。總言之,若有人說月娘的道德力量還未及那位人盡可夫的宋惠蓮,作者未必不同意。月娘性格上的主要缺憾,是自以為是。她不僅以賢良自勉,還很以之自許自豪;張竹坡說她奸詐,雖雲過當,但自以為是的人所免不了的偽善,她亦不能免。《金瓶梅》里的女人都愛罵人,不過是背地裡罵的多,月娘罵人卻是當面罵的,是理直氣壯的罵。她天生本不聰明,加上對自己的德行有這信心,於是常表現出所謂「愚而好自用」,問題不甚會解決,而不住與人吵嘴生氣,或是中人家圈套。潘金蓮初進門時騙得她團團轉,後來與她衝突,氣得她手臂都麻了。李桂姐只比她小几歲,見西門慶做了官,就來拜她為娘,她高高興興接受,於是放一個妓女進門來接近自己放蕩的丈夫。沒有什麼中國小說寫人之自以為是寫得這麼好。月娘之不敏,是作者一點重要的意思。作者用了不少筆墨寫她處處不如人:不如潘金蓮,不如李桂姐,不如龐春梅,甚而不如別的普通妓女僕婢。她在家裡的地位最高,眾妾侍叫她大姐姐,她自己亦以大姐姐自居,可是由於不夠機敏,教育又少(象潘金蓮反而能看書和作小曲兒),年齡閱歷也不比別人多,領導不來,反而常鬧笑話。比方西門慶初加官時,一屋裡來賀的小妓女在談笑,她竟一句也聽不懂。另外一回,她和眾妾、西門大姐、宋惠蓮等人在花園裡盪鞦韆,她盪不來,後來卻走出來講一個孕婦在鞦韆上盪下胎兒來的見聞,告誡眾人。這警告是多餘的,因為當時誰也沒有懷孕,但這樣打斷了遊戲,敗大家的興。其後不久,我們看見她自己多事,跑去爬很斜滑的樓梯,倒真的把自己肚裡的胎落下來,以後便眼光光的看李瓶兒生產,自己只得再求那些尼姑弄些葯來受孕。作者花這些筆墨來寫月娘不敏,主要的目的不在得些笑料,而在讓讀者看見,德與智之間是有衝突存在的。月娘之有德,正因為她笨;書里描寫她長著一張銀盤似的臉,看相的吳神仙從中看出她有德行和福澤,在作者構想中,那大抵是一張鈍鈍的圓臉。西門慶六個妻妾之中,最笨的是她和李瓶兒,人品最好的也是這兩個;潘金蓮最壞,最聰明的正是她。連西門慶本人都嫌太聰明了:在第五十七回,他捐款五百兩重修永福寺,又在薛姑子那裡刻印佛經五千本來流傳,事後很輕薄地對月娘說,只要他這樣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沒有關係了。現代小說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一個主題是認為人聰明就啟疑竇,就不忠信,於是成就不了德行;《金瓶梅》的作者也有這種悲觀色彩,他的月娘、瓶兒都是笨人,就象康拉德的《麥回爾船長》(Captain Mc Whirl)和《傻祖》(「Stupid Joe」,Joseph Mitchell)。《金瓶梅》里不是沒有好人,連好官也有幾位。比如來旺給西門慶誣告,武松報仇時誤殺了李外傳,都靠一些好官象deus ex machinas解救了。廉明的御史曾孝序把蔡太師也狠狠的參了一本,嚇得西門慶魂飛魄散,陣腳大亂。可是這些好人都是遠看比近看為宜,他們的德行是未受試煉的居多,受到引誘與恐嚇之後他們還能不能保住節操,就不一定了。我們提過楊時和陳文昭兩位的情形。再如春梅所嫁的周守備,金兵南侵時他盡忠守土,終於馬革裹屍而還;從一個角度看這當然是位可欽可敬的人物,史書方誌都應給他寫上好好的一筆。但我們看見小說所述他的私生活,從私生活可看得出他的品格:他很縱慾,極可能得一個西門慶那種可恥的下場,所以遇上金兵而死在刀槍之下,其實該算是他的好運氣。《金瓶梅》的人物都是這麼真實的,讀者若要找些形象來膜拜、嘆賞,得要到《水滸傳》、《紅樓夢》那些書里去找。說到《水滸傳》,梁山上倒有個英雄在《金瓶梅》里扮演一個不大不小的角色,而兩書對他描畫,很能反映出兩作者對道德的不同了解。這位英雄就是武松。他在《金瓶梅》開卷不久就露面,那時我們覺得這是一條好漢,他的故事是個好人報仇不成反遭歹人坑害的故事。他重臨小說之中是在第八十七回,這一趟他報仇成功,就如同在《水滸》中一樣,在武大靈前殺了嫂子。可是他留給我們的印象非常恐怖,非常惡劣。我們讀《水滸》時不大反對殺人,是由於在這誇張的英雄故事的天地間,我們不大認真,只是在一種半沉醉的狀態中欣賞那些英雄;但《金瓶梅》是個真實的天地,要求讀者很認真;一旦認真,殺人就不能只是一件痛快的事。被殺的潘金蓮,無論怎麼壞,無論怎樣死有餘辜,這個拖著一段歷史與一個惡名而把自己生活弄得一團糟的女人,我們是這麼熟悉,她吃刀子時,我們要戰慄的。《金瓶梅》把武松這次報仇的謀殺本質寫得昭然若揭。武松遇赦回鄉,知悉自己的一個仇人西門慶已死,另一個仇人潘金蓮正在王婆家發賣,他就帶了銀子去找著老太婆,假說想娶金蓮回家與侄女迎兒重組家庭。他使用了最有效力的辦法,對那老虔婆施的是一百兩身價再加五兩酬金的利誘,對金蓮施的是她慣常使用然而自己也最抵擋不了的色誘。我們讀者知道武松包藏禍心,就是笨鈍的吳月娘聽說武松來買嫂時也大吃了一驚,可是潘金蓮是沒法冷靜思考的。她老早就迷戀這位打虎的英雄,而今日她更是個卅二歲的中年婦女,在人生的戰場上已一敗塗地,無依無靠,她自然很想相信他說的是實話。武松心裡那些教人打冷戰的意圖收藏得好好的,臉上若無其事,還裝成一個不會處理自己生活的老粗模樣,對王婆說,「敢煩媽媽對嫂子說,她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今迎兒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武松是個真正的亡命漢,他覺得沒有什麼手段是不能用的,潘金蓮這時哪裡還有半線生機呢?作者隨後就把潘金蓮還給《水滸傳》了。讀者也許暗中希望武都頭如果一定要下毒手,就象在《水滸傳》里殺人那麼快捷,象很多美國西部片中槍戰那麼英武而不帶血腥味道吧;可是《金瓶梅》的作者卻象一些晚期西部片的導演,把現場描繪得令人反胃:這武松一面就靈前一手揪著婦人,一手澆奠了酒,把紙錢點著,說道:「哥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二與你報仇雪恨。」那婦人見頭勢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後腦揪翻在地。那婦人掙扎,把鬏髻簪環都滾落了。武松恐怕她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她肋 肢,後用腳踏她兩隻胳膊,便道:「淫婦,自說你伶俐,不知你心怎麼生著,我試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攤開她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登踏。武鬆口噙著刀子,雙手去干開她胸脯,撲扢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迎兒小女在旁看見,譃的只掩了臉。武松這漢子, 端的好狠也。(八十七回)作者這樣讓我們看,把一個人象宰一隻畜牲似的活活殺死是怎樣的一回事。這裡的香灰塞口、靴踢肋肢、簪環滾地、內臟從胸腹腔中生扯出來、半死的人還只顧蹬腳,都不是《水滸》的文字,然而確是蓼兒窪英雄的行徑,是《水滸》天地容許的事。(武松用來買金蓮的一百兩銀子,不正是施恩相贈的嗎?)武松報仇的故事還有一筆,就是迎兒。這女孩兒在《水滸傳》中是武大家裡的小婢,但《金瓶梅》把她變成了武大的女兒,即是武松的親侄女。為這目的,《金瓶梅》還修改了武大的生平,說潘金蓮是他續弦的後妻,前妻是迎兒的生母。這樣一來,武松就有了一個血親,多了一些責任與試煉。假使武松除卻虛榮心之外,還有真摯的手足情,那末他要為親侄女安排生活與前途,應當尤急於為亡兄雪恨才是。可是這是比殺人放火更大的擔當,這需要小心耐性,不若報仇來得痛快;這不是梁山泊里所講的德行。武松也就不肯負這責任。初時他去騙潘金蓮,假裝打算負這責任的;後來卻只顧殺人,生剮了金蓮之後,又割了王婆的頭,還打算到隔壁王家殺王婆的兒子王潮兒:那時也有初更時分,(他)倒扣迎兒在屋裡(按:即兇殺現場)。迎兒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兒,我顧不得你了。」他找不著王潮兒,但捲走了王婆的財物,於是重上梁山,再也不理會失了怙恃的小侄女,不理會她會不會淪落到青樓,或是在長街上討飯。痴愛:李瓶兒吳月娘之後,我們談李瓶兒。她是使本書得名的三女性之一。我們說過,她和吳月娘相象,都比較愚鈍,同時也比較溫良。她在西門慶家裡的地位很優越,初過門時雖受了些羞辱,但不久就變了最得寵的妾,原因是她長得好看(她特別白皙的皮膚是潘金蓮妒得不得了的),最先養下男孩,而且從前的公公花太監又留給她許多私己錢,她毫不吝嗇地給人花用。不過,由於生得不聰明,常都受人欺侮。那些尼姑、吳銀兒、老馮等人騙她的錢也罷了,潘金蓮受她惠之後還整治她。她不會反擊,有時偷偷對人訴訴苦,有時就躲著哭泣。但她全部的故事不止於此;作者有更深刻的描寫。這個溫良柔弱的小女人,也有一段「壞女人」的歷史。西門慶當初本是她丈夫花子虛的朋友,她和西門勾搭上了之後,就背棄了丈夫,由他受人陷害,坐視他活活氣死。丈夫死後,她不能如期過門嫁西門慶,竟在很短時間內又姘上一個醫生蔣竹山,結果又嫌這醫生不愜意,逐了他出門去。這個女人的性格該怎樣去了解呢?恐怕很多讀者初時都有這疑問。小說開頭的章回敘事也有些朦朦朧朧的,我們雖然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但終歸有隔霧看花之感;尤其是李瓶兒嫁給西門慶以前的事,有些象傳聞,不很象親眼目擊的事。我們的疑團可能要一直留在肚裡,直到瓶兒的兒子死了,她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時,她的人格才忽然象所謂「神靈顯現」(epiphany),一下子很清晰動人地現出來。寫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聽途說,以為這本書的特色是床笫閑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學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作者獨特關心的事。中國文學與西洋文學相比,有個弱點,就是對這件人生大事不夠重視。深刻的西洋作品中,死常常都佔一個中心地位的。拿國人比較熟悉的大文豪托爾斯泰來說,他的所謂三巨著,《安娜》以女主角自殺作結局,《復活》講心靈的死亡與復活,《戰爭與和平》中,安德萊郡王一死再死,彼埃到戰場上去看人怎樣面對死亡,後來更有陪行刑的經歷。他的早期作品,無論是以西弗斯托波爾戰爭或以俄國東方地區作背景的,都愛細寫死亡的經過——酋長哈澤穆拉德與別的韃靼人、哥薩克、俄國人;後期的幾個中篇短篇,象《主與仆》及《伊凡伊里奇》,也是圍繞著這個題目來寫。西方基督教有個傳統,認為死是最重要的,生活只是死亡的準備,他們的知識分子會在書齋里放個骷髏的,死亡成為文學中的大題目是很自然的事。中國人卻從來都不愛談死。中國作家寫到這題目,往往是胡謅一番——《牡丹亭》啦、《三言》、《二拍》、《聊齋》中的人鬼戀的故事,不一而足;要不然就是得道升天,美化了或是避過了死亡。我們的絕世佳人林黛玉,死得那麼清美凄絕,燒著詩稿,直聲叫著「寶玉!寶玉!你好……」,讀者忙著詠賞怨嘆,看不見死亡的醜臉,也聞不到腐爛的惡味。中國小說家中,關心死亡所反映的人生終極意義的,只有本書作者一人。他雖只有一本書,但在這些篇幅中細細寫了許多死事:宋惠蓮、官哥、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龐春梅……。從前的人大概覺得這本書淫猥之外,又不吉利。李瓶兒是這樣死的:官哥在第五十九回夭折後,她在第六十回開始一病不起。在重陽節家宴之時,她扶病參加,酒也喝不下,坐一會就暈,回房撞倒在地,以後就沒有再離床。不久,探病的人摸到她身上都是骨頭了;接著由月娘向西門慶說出,她已經是個要死的人。她的病是很醜惡的,下體不住淌血,用草紙墊在床上吸,濕透就換,腐爛的氣味充滿房間,要靠薰香來辟除。兒子的夭折除了給她哀痛之外,又使她自覺罪孽深重。她的夢把這心理表現出來:她夢裡見到前夫花子虛抱著官哥來對她說,房子已經找好了,促她快些去同住。這是一等的夢寐心理,因為花子虛本不是官哥的生父,是她的罪業感把這兩人連在一起的。瓶兒做完這些夢就怕得很,怯生生的告訴西門慶,又不敢直言花子虛的名字,只是說「他」,說「那廝」,說「死了的」。她很不想死,聽見說有和尚法師能驅邪,就催西門慶快去請來。讀者可以很強烈地感覺到死亡時的孤寂。環繞著垂死的少婦,別的人仍舊過著日子,各人說著嘴裡的話,想著心裡的事。《金瓶梅》不厭其詳的文體,有時嫌羅唆,現在卻非常有效。我們看見重陽節來時,大家還要好好玩樂一下,有吃有喝,有歌有舞。西門慶這時仍然外出飲宴嫖客,還與王六兒通姦。醫生一個個來診治,各說醫理,擾攘一番,又一個個走了。乾女兒吳銀姐不大願來探病,她想多賺幾個錢。尼姑王姑子來了,她近日已與薛姑子有了銀錢上的糾紛,現時便在病人跟前羅羅唆唆罵這老搭檔,罵完就勉強沒有胃口的病人吃她帶來的粳米粥和干餅。從前幫忙扯過皮條的老馮媽媽,遲遲的也到了,她說來得遲是因為廟裡忙:「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裡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尚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這番話讓瓶兒那些不正經的僕婢取笑了一回,但隨後西門慶進房時,再問這老太婆為什麼久不來,她又編另一個故事,說是忙著腌菜給兒子吃:「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腌些菜在屋裡,遇著人家領來的業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與他吃?」在這鬧攘攘的孤寂之中,李瓶兒安排自已的後事。這時西門慶吳月娘也在替她辦後事,他們結果給她辦了個很體面很排場的喪禮:昂貴的壽材、妻子的稱謂、正室女婿作孝子、合衛官員來祭奠、堂哉皇哉的出殯、滿縣的人屏息看著——日後曹雪芹仿作寫成秦可卿的喪事。但這樣的榮華,對她日後的鬼魂與彌留時的心靈都沒有什麼好處。她自己的安排是請尼姑給自己念些經消災,然後就是把衣物首飾分給下人。分贈衣物首飾這一段怪凄涼的,李瓶兒好象在撒手之前,還要撫摸一下這些零碎的人世關係,因為她心裡這麼空虛。她的兒子保不住,丈夫不能長相廝守,自己又沒有做過什麼事是值得回憶的;與下人們的一點點情分也消散後,她的生命更象什麼痕迹也沒有留下。她的一生儘管不堪回首,卻又放不下。她還愛著西門慶,就在要死之時,她還很痴心地愛戀這漢子。她的情實在何止於「衣帶漸寬終不悔」,因為這漢子正是她樂園裡的蛇,正因為西門來引誘她,她才失了節,繼而背叛丈夫。現在丈夫來索命了,她也自承理虧,難道她看不見是西門慶害了她的嗎?可是,在臨終的床上,她仍然情深地叫他做「我的哥哥」,仍然希望與他相守,即使不能終老,有幾年也是好的。她虛弱得不能哭出聲了,仍用瘦得「銀條似」的胳臂扯著、摟著西門慶。這是中國小說里未見過的熱情:兩個慾海里的痴魂,象《神曲》里的paolo和Francesca糾纏在一起。我們現在看得比較清楚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了。她死時,西門慶嚎哭著一聲聲叫她「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在六十四回,她大殮之後,玳安告訴外頭管店鋪的傅夥計說,家中的下人都愛她仁厚溫和——她會任由下人揩她的油,帶著寬容的智慧說:「拿去吧,你不圖落,圖什麼來?」等等。但她怎麼又是個「壞女人」呢?答案是,她心裡的柔情——今天叫做「愛」,從前叫做「情」——太多了。這柔情的一種表現就是與異性合一的慾望,所以李瓶兒也是個「淫婦」。契訶夫的《寶貝兒》奧蓮卡真是個「寶貝兒」,她的忘我的愛在什麼人身上都能寄託;李瓶兒卻更象個普通人,她的愛要選擇人來承受的,在她前夫花子虛與蔣竹山身上就寄託不來,所以她不能為他們守節,而且由厭惡生出毒心。遇到西門慶,她是完完全全滿足了——在書里她告訴西門慶說,「你就是醫奴的葯」。她愛官哥也深,叫官哥做「冤家」,官哥一死,她就活不下去。佛家說世間罪孽的根源是人心裡的「貪嗔痴」三毒,我們細看《金瓶梅》,知道這也就是小說的主題;作者改了《水滸傳》中大英雄殺狗男女的故事,而把傳播許多世紀的「三毒」抽象之理,用故事講出來。李瓶兒的故事,突出表演的是「痴」(9)。我們今天也許會覺得李瓶兒只是個可憫的犧牲品,她受命運殘酷戲弄,倘使她一開頭就嫁了西門慶,養大官哥成人,那麼她會快樂地做一生賢妻良母,不會早死,更不會有那些敗行。作者大抵不會完全同意;他會說,瓶兒心裡那大量的、不由她自主而使她無可奈何的柔情愛意,就是「痴愛」,既有此毒作根源,罪孽痛苦是自然要來的。他讓我們看見這「痴」的情在人心中紮根怎樣深,看見李瓶兒怎樣給折磨了一生,吃過鞭子,上過吊,背著淫婦之名,最後弄上一個最醜惡的病,但至死不悔,甚至死後也不悟——她的鬼魂還一次再次來到西門慶的夢裡,還與他歡好,讓讀者簡直要惻然下淚。作者對瓶兒的態度並不純粹是貶責。事實上,作者對書中的罪人都沒有站在高高在上之處而大加責備;故事完結之時,眾罪人血淋淋的來到普凈和尚那裡聽候發落,和尚沒有罵他們,也沒有遣他們進地獄,而是讓他們再投生,等待來生中的善行潔凈他們的靈魂。作者非常寬大而富於同情心——他若不同情瓶兒,我們不會這麼容易同情瓶兒的。(什麼讀者能夠同情《紅樓夢》里的賈環、趙姨娘,或者是那些欺負少女的年長婦人呢?)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也不會稱瓶兒的情為純潔或偉大。花子虛與蔣竹山的事,明白表示瓶兒的「痴」是會產生罪惡的。西門慶身上,也有「痴」的表現。李瓶兒病重時,他常常守在房裡哭泣,不肯離房;瓶兒死時,他不顧穢氣,捧著屍的臉頰親吻,然後便在書房裡跳起幾尺高,呼天搶地的哭,不飲不食,下人來問,他把他們打罵趕出去。他責怪上天為什麼要搶走了瓶兒,而不讓他西門慶死了:這是很嚴重的話,不敬天地,很不祥的。西門慶的人品本是三毒俱全,「貪」的念非常重,很不討人喜歡,他的「痴」倒使我們覺得他還可愛。這個無惡不作的壞蛋在愛情方面竟這樣真誠,這樣可憐,簡直象個拜侖筆下的英雄了。但《金瓶梅》的天地,是很艱難的,有說不完的苦,不是對異性的一點真誠之愛就能救贖得來的。小說的前半,西門宅里似乎日夜酒色徵逐,胡作非為都沒有後果的;但是從李瓶兒病喪開始,帷幕的一角掀開了,讓我們瞥見無邊的苦海。罪孽因果之網把人牢牢纏著;比方說,瓶兒的三生,照陰陽徐先生觀看黑書所見,使沒有什麼幸福可言的: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父母雙亡,六親無靠。先與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氣;及去有夫主,互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指揮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後耽擱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中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苦是不是都由作孽而來,我們不曉得,但總之陽世陰間的哀哭聲是聽不完的。第六十六回黃真人來為瓶兒鍊度超生,提及十類孤魂,有餓死的(「好兒好女,與人為奴婢,暮打朝喝,衣不蔽身體,逐趕出門,纏卧長街內」)、客死的(「坐賈行商,僧道雲遊士,動歲經年,在外尋衣食,病疾臨身,旅店無依倚」)、刑死的(「斗惡爭強,枷鎖囹圄閉,斬絞凌遲,身喪長街里,律有明條,犯了王法罪』)、溺死的(「巨浪風濤,洪水滔天至,纜斷舟沉,身喪長江里,回首家鄉,無人捎書寄』),以及產死、病死、屈死的,等等。瓶兒死後,無邊苦海的濤聲就隱隱約約成了小說的配樂。象拜侖能寫曼弗烈以及那些近東強盜,是因為他未見過這些生死的苦;《金瓶》中所提示的苦,讀者若看得真切時,便會覺得自尊心、勇氣、以及什麼英雄氣概都不著邊際,唯一有意義的德只是慈悲。嗔 惡:潘金蓮《金瓶梅》的詞話本第一面里說,本書是個「風流故事」,講「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後不免屍橫刀下,命喪黃泉……貪她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她的,丟了潑天哄產業」(10)。這女主角當然就是潘金蓮。她是《水滸》原來故事中人物,她勾引小叔、通姦殺夫,寫得生動活潑,而且行事的動機真實。後來《金瓶梅》全書都是用這種寫實筆法寫成的,可見作者從《水滸》潘金蓮那裡得到啟發。要是我們說《金瓶梅》的內容是「貪嗔痴」三毒,潘金蓮所突出表現的是「嗔」。故事常讓讀者看到她的嗔怒,以及由之而來的惡意。在武大家中做後娘時她苛待迎兒;過了門到西門慶家,就折磨婢女秋菊。宋惠蓮的丈夫來旺酒後胡言傷了她,她一而再、再而三唆使西門慶置之死地而後已。姐妹之間,瓶兒本來很努力討她歡心,除了不吝饋贈財物,常常還肯把接近丈夫的機會讓給她,但她由於妒忌心重,不住要使瓶兒為難受苦,終至害死她母子為止。吳月娘、孟玉樓都曾信任她,最後也都翻了臉。這樣子四處樹敵很不明智,金蓮天生聰敏,應該懂得這道理;但這也表示嗔怒之情如何難以克制。那笨丫頭秋菊,在毒打、罰跪、指甲掐臉等等無數次折磨之後,終於把金蓮的姦情出首給月娘知道。除了「嗔」,其他兩毒在金蓮身上倒不太顯著。她的貪念不算重;在西門家那麼久她一直沒有怎樣事聚斂,所以後來給王婆領出去發賣時還是不名一文似的。她的「痴愛」之情就更少了:她把私生子丟進馬桶都做得出(11)。潘金蓮在《水滸傳》中已經比那些英雄好漢生動,到了《金瓶梅》里更是表現出無窮盡的生命力。月娘、瓶兒、玉樓等人,既是所謂有閑階級,在家過日子都是悠悠閑閑的,若沒有飲宴戲曲的節目,就只在家裡談天、下棋、賭小錢;金蓮卻閑不下來,她老是在那裡用心計。她動腦筋的主要目的是佔住丈夫,但這個不老實的男人,在嫖舍宿娼之外,老是覬覦別人的婦女,要籠絡他,金蓮就得想各種辦法,賄賂小廝啦,寫曲子道衷情啦,送物事致意啦,以及做「娼妓不為」的事。她的條件並不算太好的,如果與瓶兒相比,在氣性、人緣、子嗣、肌膚各方面都不及,加以有一段不光彩的歷史,所以在家中爭一席位,確是要很奮力去鬥爭。她的鬥爭大體上很成功。她把西門慶纏得相當的緊——儘管背地裡她總是用「賊沒良心,不得好死強盜」之類很惡毒的話來稱呼他,而且自己也與別人通姦。她和西門的關係也頗微妙:她得不著西門給李瓶兒那種愛,得不著他對吳月娘那種尊重,然而兩人之間自有一種契通,大抵是棄德縱慾的夥伴之間的契通吧。這種契通也有相當力量,加以由於西門慶的愛惡與弱點她都了如指掌,她想要的東西十九都拿得到手。她當面就敢罵西門慶,西門往往只是笑著分辨,說她「小淫婦子羅嗦死了」。有一回西門拿著鞭子追打小廝,她竟劈手奪下他的鞭子,折辱了這一家之主。西門宅里其他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春梅,恐怕誰也憎恨她,然而誰也讓她三分五分,怕她的嘴。那是一張鋒利無匹的嘴,滿口粗鄙野蠻的話,把是非黑白顛倒得一塌糊塗,然而有氣有力,淋漓盡致。我們看得出,作者對女性饒舌的精力,欣賞得入迷。舉一個例吧,在第七十二回,潘金蓮的丫頭與奶媽如意兒爭用棒棰,她罵如意,如意反唇相譏,她就動手揪人家頭髮打人家肚子;這時孟玉樓來到,拉了她回房間,問是怎麼回事。她的回答是這麼長長的一大堆話:「我在屋裡正描鞋,你使小鸞來請我,我說且躺躺兒去,歪在床上還未睡著,只見這小肉兒(指春梅)百忙且捶裙子,我說,"你就帶著把我裹腳捶捶出來』。半日,只聽得亂起來,卻是秋菊問她(指奶媽如意兒)要棒棰使使,她不與,把棒棰匹手奪下了,說道,"前日拿了個去,不見了,又來要,如今緊等著與爹捶衣服』。教我心裡就惱起來,使了春梅,"你去罵那賊淫婦,從幾時就這等大膽降伏人?俺們手裡教你降伏?你是這屋裡什麼兒?壓折轎竿兒娶你來?你比來旺兒媳婦子差些兒!』我就隨跟了去,她還嘴裡必里剝剌的,教我一頓卷罵,不是韓嫂兒死氣力賴在中間拉著我,我把賊沒廉恥雌漢的淫婦心裡肉也掏出她的來!要俺們在這屋裡點韭買蔥,教這淫婦在俺們手裡弄鬼也沒鬼。大姐姐(指大婦吳月娘)也有些不是,想著她把死的來旺兒賊奴才淫婦(指宋惠蓮)慣得有些折兒,教我和她為冤結仇,落後一朵膿帶還垛在我身上,說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這個老婆(如意兒),又是這般慣她,慣的恁沒張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許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們眼裡是放得下砂子的人?有那沒廉恥的貨(指西 門慶),人(指李瓶兒)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還在那屋裡纏,但往那裡回來,就望著她那個影作個揖,口裡一似嚼蛆的,不知說些什麼。到晚夕,要茶吃,淫婦(如意)就起來連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兒替他蓋被兒,兩個就弄將起來,正是個久慣的淫婦!他說丫頭遞茶,許你去撐頭獲腦雌漢子?為什麼問他要披襖兒?沒廉恥的(指西門)便連忙鋪里拿了綢緞來替她裁披襖兒。你還沒見哩,斷七(瓶兒死後七日)那日,她爹(西門)進屋裡燒紙去,見丫頭老婆(迎春、綉春、如意)在炕上撾子兒,就不說一聲兒,反說道:"姐兒,你們若要,這供養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後面去,你們吃了吧。』這等縱容著她,象的什麼?這淫婦還說:"爹來不來?俺們不等你了』。不想我兩步三步扠進去,唬得她眼張失道,就不言語了。行貨子,什麼好老婆?一個賊活人妻淫婦,就這等餓眼見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攬下,原來是一個眼裡火爛桃行貨子,想有些什麼好正條兒?那淫婦的漢子說死了,前日漢子抱著孩子,沒有門戶打探兒?還瞞著人搗鬼,張眼溜睛的。你看她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樣花哨,如今別模改樣的,你看又是個李瓶兒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後邊,只推聾兒裝啞的,人但開口,就說不是了。」這一段文字,寫潑辣婦人的心理固然精采,用「意識之流」的筆法也到家。更有一件可圈可點的,那就是,潘金蓮雖然氣虎虎的,她說的這番話還不完全是老實話,其中有些是她的觀察與印象,有些是編造出來的。她說叫春梅去罵如意兒的那些話,差不多都是她自己親口罵出來的,而且罵得很露骨很潑辣,但她不好意思告訴孟玉樓。她被如意反嘲,說她害死李瓶兒——(金蓮道:「……你背地乾的那繭兒,你說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來,我也不怕!」如意道:「正景有孩子還死了哩,俺每倒得那些兒?」)——這一節,她也略去了不提。從文學史的觀點來看,潘金蓮的家庭鬥爭是個裡程碑。這差不多是中國文學上頭一回拿婦女的精力作寫作題材。在這以前,中國文學中的女性,只從事男性欣賞的活動;讀者只見她們長得如何姣好動人,然後她們怎樣戀愛,怎樣守貞,怎樣持家。美人上陣打仗,男人倒也能欣賞,所以古詩里有花木蘭,逸聞有梁紅玉,通俗小說有樊梨花等等,但女人有妒忌小氣爭吵的惡習,有男人所應付不來的情與欲以及其他要求,這些東西男人就不欣賞了。女人要過自己的生活,男人也不欣賞,於是文學也不描述。從前中國文學本是寫來嘆賞的多,不可賞的女性自然少見。可是《金瓶梅》卻不是寫來給人嘆賞的。這裡的潘金蓮,不僅只是個男人欣賞的美女,還是個有心思有慾望有自己生活的人。她一出來,中國文學的想像力便開拓了一個新範圍,以後婦女的精力與她們自身的活動可以寫了。(我們可以拿《紅樓夢》中的女性為例來說明這開拓工作。大觀園裡那些美好的小姐,都是舊日中國文學傳統的女性,而且基本上是浪漫戲曲里的人物;但那個要強的王熙鳳則遍身散發著《金瓶》的氣味。這位管家事的年輕媳婦,精力過人,很象我們面前的潘金蓮。她兩足不停,嘴巴也不停,向上是奉承,向下是壓迫,一時放債,一時亂倫,私通之餘,又去捉姦。別的大觀園美人的活動真是少之又少,她們除卻與賈寶玉作各種形式的戀愛之外,幾乎一片空白;作者顯然也覺得不安,幸而發覺美人作詩是清雅可賞之事,於是便讓那些小姑娘作詩,寫完一首又一首,雅集一回又一回。王熙鳳卻完全倒過來:她一首詩都吟不出。這不是很奇怪嗎?她是個大美人,是正冊里的金釵之一,是金陵名門王家的千金小姐,何以文采反不及李紈、或者出身寒微得多的邢岫煙、境遇不好的史湘雲等人呢?那時代的女子不能詩文當然是很正常的,但何以書中其他的美人都出口成章,偏偏她不能呢?她天生聰敏,口齒又絕不欠伶俐呀。但我們細看一下,她的口齒原來是《金瓶》中女性的口齒,她擅長的不是詩文.而是說話,說的話裡帶著許多比喻,許多俗語和歇後語,沒有什麼文飾,沒有什麼避忌.非常的潑辣。我們又看見她最愛說笑話,這是《金瓶梅》的特色,而《紅樓夢》的美人中只有她一個人有這嗜好。至於性格人品,她就更象個《金瓶》人物。把這一切考慮在內,我們用《金瓶》所解放了的想像力來解釋王熙鳳的面目,是很適當的。)潘金蓮寫得非常的生動有力——也許是全書中最生動有力的一個.然而我們有時會嫌她稍欠真實感。《金瓶梅》中別的人物顯得真實,是因為他們的感情與動機都很可以理解的,而愈是異乎尋常的行為,愈能表現出作者的洞見。比方宋惠蓮,驟看之下似不近人情.但我們分析過,她的「畸行」其實很有道理,而情緒的漲退上落也很自然。整本書中,行為與人迥異的,似乎只有潘金蓮和武松這兩位《水滸》人物。武松不再論了;潘金蓮呢,她欠自然之處,在於她的妒忌怨恨與害人之心種種,都超人一等,而且強度從不稍減,從不受一些慈愛溫柔之情的影響。她的惻隱之心好象不會起的——眼見稚子入井,她大概就任由他淹死。她沒有後悔,也沒有一陣輕微的厭倦或哀愁來打斷一下,緩和一下慾念與怨怒。作者寫書之時,也許是覺得一個象《水滸傳》中潘金蓮那樣的女人,帶著無限的怨毒之力,正宜表達那種天地開闢以來萬古常新的人心中之嗔惡。但這金蓮同時也是一個人。她的人性,在小說中是以她分嘗到的人生之苦來量度的。儘管她內心的嗔毒有神魔的強度,她的肉身卻軟弱一如常人,是情慾的奴隸;她的命運也與常人無異,是不由自主的。小說講到西門慶死後,就一點點告訴我們,金蓮少年時如何坎坷,偏又生得聰明敏感,而且還念過書來。最了解她的春梅告訴人家,她對母親不好,不是沒親情,是要面子,受不了母親拿人家的施捨。我們又想起她從前為了要一件皮袍子,費了多少周章:這種值錢的衣物,李瓶兒有一大箱,吳月娘孟玉樓都有,獨她沒錢買。到我們的偏見漸減而同情漸增之時,作者卻用看透表裡的目光,帶著對人生的喟嘆,寫她的結局。她被月娘逐出是由於與女婿陳經濟通姦有了孕:子嗣,這是她從前千方百計都求不到的東西,是她妒恨與毒害李瓶兒母子的因由,現在來了,但何姍姍其來遲啊!她只好把白胖的男胎墜進馬桶里。逐出門後,她在王婆家等候發賣時,武松來報仇了。她本也可能逃過這大難的,因為陳經濟正在籌錢來買她,春梅嫁到守備府也在央周守備來贖她;可是作者讓我們看見,生死只系在一點點很瑣碎無聊的東西之上:陳經濟的路程趕不及,而周守備的手下雖然身上帶著銀子,卻為了和王婆爭閑氣,偏偏要拖延一下,讓武松有了機會。金蓮一生聰明,這時卻吃情慾的虧,想嫁武松,這便上了武松的當。金蓮心中的大毒是嗔,現在來到生命盡頭,卻遇上這個嗔心同樣的重,說不定更重的武都頭。都頭這次回鄉,除了要殺人之外,心裡什麼也不想——不但捨得把銀兩完全給與王婆,還又冒亂倫娶嫂的大不韙來色誘金蓮,而報起仇來但事殺戮,自己親侄女兒的生活也毫不理會。金蓮被殺之時,書里有詩這樣詠嘆:堪悼金蓮誠可憐,衣裳脫去跪靈前。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足玩。…………詩句粗朴不文,不待多說,但是把人生的甘與苦一口氣同時道出,而且說得這麼直白徹底,除了金瓶梅,哪裡去找?龐春梅:《金瓶梅》的命名《金瓶梅》書名中的「梅」字來自龐春梅,由此可見她是書中重要人物。她出場很早,但她的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即是她貴為守備夫人以及與陳經濟離離合合的經過,都發生在書的末尾。這時西門慶已經身亡家敗,作者也顯出興緻闌珊的模樣——他對生活的愛戀已表達過了,對西門糟蹋人生機會也惋惜過了。他寫春梅和陳經濟時,好象沒有了原先寫作的熱情。本來,在作者的構想中,龐春梅一定是一位很突出的女性。她有一種自然的尊貴;作者曾用很清晰利落的幾筆,把她的特色很有力地勾畫出來。她不是書中最美或最聰敏的一個——在這些方面她未必及宋惠蓮。可是惠蓮不珍惜毛羽的,心中雖有節操,日常的行為太隨便了;她正相反,生下來就有傲氣與身價。那時她在西門府里的地位,與玉簫、迎春、蘭香相等,四人是挑出來一起學彈唱的,但她總是鶴立雞群,瞧那三人不起,罵她們貪吃愛玩,也罵她們好與僮僕狎混。她自己並不貪吃玩,有一回嫌沒有好衣服,象「燒糊卷子」似的,就不肯出門。至於男女之事,雖然她先後也失身於西門慶與陳經濟兩翁婿(都是潘金蓮命令的),但是教彈唱的李銘在第廿二回想動她腦筋,她馬上疾言厲色相向,使李銘十分狼狽。大抵就是這樣與生俱來的身價感,使吳神仙來西門宅看相之時,從一群淫賤的媵妾之間,認出這婢女長著個貴相。由於傲,春梅相當殘酷。她除了使李銘難堪,又曾因為申二姐不肯快快的為她唱曲子而把那盲女子臭罵了一頓,罵得非常惡毒(第七十五回)。另一方面,她對故主始終保持尊卑的關係。吳月娘在八十五回嫌她與潘金蓮狼狽為奸,叫薛嫂領她出去賣了,出門之時她卻依足禮法到月娘處拜別,因為最初她本是月娘房中的丫頭。後來她貴為周守備的夫人了,在永福寺重遇月娘,月娘慌忙想逃跑,怕她羞辱報仇,沒料到她不廢舊禮,拜見月娘,並送金飾給孝哥為禮物。這表示什麼呢?是她的奴性不改嗎?大概不是的,因為她不是個膽怯、保守的人;她的行為反映出很高的自尊心。平庸的僕婢發了達而重見破落的故主時,恐怕不會有這樣的把持的。作者對春梅有很特別的愛惜,愛惜到偏頗的地步。他在前面大半本書中,完全不寫出她的淫行,雖然明白說出她失過身。在《紅樓夢》中《送宮花賈璉戲熙鳳》章里,「脂評」說若是王熙鳳白晝宣淫明寫出來,就會「唐突」了「阿鳳」;現在我們的作者好象也不願要春梅公開出醜。這樣的偏頗在本書之中是很罕見的;作者對書中人物雖然很同情,但寫他們做壞事、傻事以及見不得人的事,卻絲毫不留餘地。春梅起初既這樣受重視與珍愛,在末尾幾章中的描述自難免教人失望。她之貴為夫人,重會吳月娘,看見舊家池館,尤其是最後縱慾亡身,這些項目料想是作者心中早已定了的,而且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可是寫得實在缺乏深度,而歸根到底是缺乏熱情。《金瓶梅》中人物死亡的情景,向來是很動人的,象宋惠蓮、李瓶兒、潘金蓮的死,我們都細論過;西門慶的死與死前那段日子裡跡近瘋狂的自戕行為,也用了萬鈞之力;現在春梅在全書完結最末一章中死去,死的經過僅用百數十字敘述,實在太草草。所 以我們要猜想,作者寫完西門的故事後,已經興緻闌珊了。但是且不管這些吧,我們面前還有個關係到作者的態度與全書意義的問題未答,那就是,這本書為什麼要以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三人來命名呢(12)?這三人有什麼特質而得以名列眾人之前呢?若說小說的主題是西門慶的身死與家敗,事情也不是與這三個婦人都有密切關係而與別的書中人無關:我們說潘金蓮害死西門慶是可以的,但李瓶兒和龐春梅就沒有什麼責任——起碼不會比鄭愛月、林太太那些人的責任大。那麼,這三人是最什麼呢?最壞?顯然不是;最美?也不見得;後來令西門慶欲心大熾的何千戶娘子和王三官妻子,大抵都比她們更美。《紅樓夢》中那一群年輕女子列在金陵十二釵的正冊、副冊、又副冊上,次序大抵是依據才、貌、社會地位、與男主角接近的程度這幾項而定的,但金蓮三人在這幾方面都不能超逾別人。分析起來,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這三個,她們所共有的特質,其實只是強烈的情慾。情慾本是人的通性,《金瓶》中有淫行的人不知凡幾,可是真正無法應付自己情慾的重要角色,除了男主角西門慶外,就數這三個婦女。她們生活在情慾里,走情慾驅策的路,最後都慘死在情慾之手。作者拿三個大淫婦來命名小說,是什麼意思呢?是警世懲淫嗎?作者對三人的品行當然是不恭維,我們看著她們把生活弄糟了,最後遇到了「藝術中的公道」,死得很苦。但作者貶責之時,仍有很深的慈悲。許多人認為《金瓶梅》的警世態度偽善得很,因為書中寫了許多淫行,而那些苟合的男女雖謂不得善終,卻沒有受到很明確的譴責。有些批評家嫌李瓶兒表現出來的溫良不合理,又嫌西門慶比《水滸傳》中的原身改良得太多(13)。《金瓶梅》寫性事,我們下面再論;但是嫌作者對罪人誅伐得不夠,即是嫌他慈悲。李希凡明言覺得《水滸》對待壞人的無情態度才是合理的(14)。《水滸》的作者與讀者面對犯過的人,有一種很原始的、得來輕易的優越感;《金瓶》並不給我們這種優越感。我們想鄙視眼前這三淫婦,他就說,瓶兒很仁厚,對西門慶的真情至死不渝;春梅天生尊貴,當年也曾鄙視貪吃愛玩的同伴;即使是金蓮,她的聰明與精力,未必輸給你和我。作者的態度,與寫《卡家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有譯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杜斯陀夫斯基相近。在《卡家兄弟》中,那個神父向卡家的老大深深鞠一個躬,不是因為老大的德行好,而是因為他的情與欲很強,人生的道路會是很苦的。神父的慈悲是基督教的慈悲,《金瓶》里的慈悲則來自佛教,來源雖異,性質與表現卻很相象。我們的三大淫婦都走很兇險的路,吃大苦頭,死得凄慘,作者以之命名小說,也是向人生的苦致意。但三個「淫婦」雖說並非不值得同情,卻也不會使讀者覺得需要為她們的下場抱不平。她們都可說是罪有應得。李瓶兒自知罪孽深重,她所以印許多佛經來贖愆,又請人替她念經消災;潘金蓮和龐春梅即使沒有這種自知,但也總了解到自已走的是什麼路,而這路是她們自動走上的,不是人家迫上去。這「罪有應得」之感是很重要的;這感覺加上前述的慈悲與同情,構成了本書的一點特色。若說只是讓讀者覺得罪有應得之人物,中國文學中也很多,諸如長篇小說戲曲中的奸佞反賊,公案故事中的盜匪,以及行為苟且的狗男女,這些人落得個不好下場時,讀者拍手稱快,不會同情或憐惜。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作品極得讀者同情的,如《竇娥冤》與《紅樓夢》,讀者見主角受到那些無辜之苦,不禁為之抱屈,眼中含著熱淚,心裡充滿怨憤。不過,怨憤不平,並不是凈化了的情感——把《竇娥冤》和《紅樓夢》稱為偉大悲劇的人都忽略了這一點。我們讀畢《金瓶梅》的心境卻是比較凈化了的,怨憤不平固然沒有,輕佻的優越感大抵也不會多,有的是那種看到了人生盡頭的難過,而且多少有些好象什麼話也不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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