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石舒清)
06-21
黃昏石舒清 應該說還是一個普通的黃昏,如果兩樁事不並生在一起,也許我就不說它了。 是去年冬季的一個黃昏,我照例回老家打算寫點東西。母親為了使我清靜,反鎖了大門,去親戚家了。母親一般早出晚歸,極少中途回來。臨走的時候,母親給我吃定心丸那樣,總是說,你好好寫,我不回來打攪你,誰來看到門上的鎖子,他也就走掉了。看母親鄭重其事的樣子,我真是慚愧得很。我能寫出個什麼來呀,害得母親在家裡也不能待。 我家的院子很大,除了一間偏背的房子里有個我外,其他的房子都空著。因此院子里整天靜悄悄的。我也鎖緊門,垂下窗帘,一天不出屋去。聽見烏鴉叫著從屋頂上空飛過去了。聽見風吹著樹葉發出倦倦的聲音。若是寫不出東西,實在是有些個寂寞的。要是有好日子,風和日麗,我就覺得陽光是白白地在我家院子里照拂了一天。我家的院子比一個麥場還大,日復一日,浪費了多少日光啊。 正如母親所言,有來我家的,一見門上的鎖子,大都走掉了。因此我常常覺得並沒有什麼人到我家來,有時候,偶爾的,會看到一捆韭菜什麼的在院子里扔著,說明著曾有人到我家門上來過,見門鎖著,就把帶的東西扔過牆來。沒有看見了鎖子還敲門的。但凡事總有例外,那一天,我家的鎖子就沒起作用。先是正晌午,我把兩手在爐火上面烤著,散漫地想著什麼。突然間門被敲響了。正午的原因吧,敲門聲格外顯得響,將鐵鎖及鎖環也帶得響著。我聽任門響,一動不動,同時有些不快。想著敲一敲總會走的吧,但是不,像是非要敲開不可。鑰匙我手邊倒有的。大約敲了十餘分鐘之久,這樣子是什麼也幹不成的,好在我並沒有寫東西。只好出去。滿院的陽光使人暈眩。我一步步探到門那裡去,在門縫裡看到一條黑影,在門下面看到一雙腳,那腳上的鞋使我想到大概是一個乞丐吧。一個乞丐這樣子敲人家的門,便有些不像話了。要是乞丐我就不開門。到門口立定了,由門縫裡看不到面孔,只看到一點鼻尖。這是辨認不出什麼的。我還是看那雙鞋,是一雙黑條絨跑山鞋,鞋尖已破,條絨縫裡積滿了老土陳垢,是早該扔掉了。大概是從門縫裡也看到了我,他停了敲門,一直等我走到門口,他才咳嗽出兩聲,像以此在說明他是誰似的。但我沒聽出來。便問是誰。我,他這樣說。聲音悶悶地,像是由鼻根兒里發出來的。接著問我父親在不。我說不在。因為他叫著我父親的小名,我就知道是一個長輩了。於是開門。他卻說我父親要不在就不必開了。我便不再開,隔了門和他說話。他說找我父親有個事,問我父親什麼時候能來,我說了個大概時間。他說好,到時間他再來。就走掉了。看著門下面那一雙腳的消失,我有一種看書時翻到了空白頁的感覺。思謀著他是誰,重又走回屋子來。從聲音我沒有聽出他是誰,我在村裡的日子是很少的。屋子裡黑洞洞的,窗帘垂久了的緣故,顯得有些沉重。爐火從爐蓋的邊緣躍出來。我坐著想,這個人明明看見人家的門上有鎖子,還敲人家的門,難道他知道鎖著的門裡會有人的嗎? 決定今天不寫作了,看書。蒲寧的《莉卡》讀得我幾乎要睡過去。覺得像《莉卡》這樣的小說,不是蘿蔔白菜,不是五穀雜糧,是蛋糕醇酒,一次少來一點兒是很美妙的,但要像米飯麵條那樣一碗接一碗吃,反而是會有些醉氧似的噁心。因此蒲寧的小說,還是讀短篇好,而且不可多讀,一日一篇甚至一周一篇才好。 烤著火爐,讀著小說,就忘了時間的流逝。在我幾乎忘記了正晌午那檔事時,門忽然地又響起來。我一時有些納悶。母親自有鑰匙,常常悄無聲息地打開門就進來了。門敲得很響,很果斷,似乎明知道裡面有人的。我也一下子就想起他來。心裡很感覺不快。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敲人家鎖著的門呢?人在裡面,門卻鎖著,肯定是有其原因的嘛。雖是這樣作想,但還是很快地到大門口去。這次畢竟不同於上次,上次不開門猶可,這次不開門就說不過去了。到門口,果然還是那雙鞋。問我父親回來沒有。我說沒,同時打開了門。這才看到是誰。輩分上算起來應是我的一個姑舅爺。記不得他上次留給我的印象是什麼時候了。這次的感覺是,他的變化真不小,老起來真是快,兩腮往裡凹,鬍子白得像草根,白帽子髒兮兮的,明顯是洗也洗不幹凈了,像是這白帽子也同著他一併老了。衣裳在他身上鬆鬆垮垮的,與其說穿著,莫若說套著更合適。他說話有些吃力,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總像在努力著說話的樣子。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換了一口假牙,他說話的時候,口裡像是有著某種不適。因為我家搬到了銀川,偶爾才回一趟老家。照例免不了幾句寒暄和問候。他剛開始著重打量了我幾眼,似乎要一下子觀察考量出我如今的情況。聽我父親還沒有回,他便顯出一些猶豫,望著父親要回來的巷子說,快回來了吧?我說,快回來了。他就提議先進去坐著等一等,不然回去了還得來。 我把他引到正房裡去。 我發現他走著的時候,一搖一晃的,像是以上身的搖擺帶動著兩條僵僵的腿。他並不太顯佝僂,像是他已近枯槁,連即使佝僂也不能了。但他的前襟卻顯得很長,明顯像是兩片累贅,隨著他的走,一閃一閃的。一邊的口袋破了,半片口袋布掉下來,隨著他的走,不情願地動著。 對他的情況我也略有耳聞,因此他成為這個樣子倒不使我覺得意外,只是暗暗服膺,真是什麼樣的命運便會造就出什麼樣的人來。 他這個人,六十多歲吧,兒女是有七八個之多的。前幾年,他的女人扔下他去了。那女人由於不斷地生孩子和不停地勞作,像一把用久了的老笤帚那樣,使她的個頭到後來幾乎還沒有她八九歲的孫女大。讓人覺得照這樣下去,如果是活到九十歲,那麼她真的會萎縮成老笤帚一樣大的,但她六十剛過就歿掉了。幾年過後,他又成家了。這個家成得叫人心酸,對方是他的一個表妹,早就寡居了,後來她的一個兒子竟殺掉了自家四口,被槍斃了,她就回娘家來待著。不知怎麼地他們兩個就搬到一起住了。他的幾個兒子也不成器,本事倒都不小,只是一個如今在監獄裡,一個原本是卡車司機,在新疆跑車,又找了女人,這邊的老婆自是不答應,派人到新疆去,刺瞎了他的雙眼。司機當不成了,新疆的家也稀里嘩啦散了,只好返回來和原來的老婆過日子,成天坐在矮矮的門檻上用一雙刺瞎的雙眼望天空。我聽到這些事時,莫名地會有一種不安和憂懼,我發現生活中有那麼一些人,不知什麼原因,厄運會一再地降臨到他們身上。不要說過這樣的日子,只是事不關己地聽聽,也讓人覺得亂糟糟地受不了。 正房裡的爐火用爐蓋封著,使房內有些清冷。噹噹當的座鐘聲似乎也一記一記地敲出寒意來。我拿出封火蓋,捅一捅爐子,倒了一杯茶後,就陪我這個姑舅爺坐下來。 坐下來時,他身上的衣服似乎更顯寬大,而且冰涼。我覺得他的一雙枯硬的手倒像是從冰窟窿里伸出來的。 你像是有些冷,加一件衣裳吧。他望著我說。 我就去加了—件衣裳過來。他大口喝茶,似乎那茶水極香似的。我再倒時,他卻將手撐開來罩在茶杯上不讓倒了。我還是強倒了一杯。茶几上的碟子里有蘋果,勸他吃了一個。吃得極香。吃蘋果的聲音酸得人流口水。但是香香地吃完一個後,卻不再吃了。我們這地方的人就是這樣,到別人家去,人家客氣地端上吃食來,就客氣地吃一點兒,然後就自尊地收勢不吃了。 我們似乎都找不到話說。 我自然不好意思問他日子過得怎樣。雖然我是很想知道這些的。他和那個女人結合後,村裡有一些議論,說一個村裡人,又是表兄妹,還不如早早兒就結成一對,這樣子他就無需娶那個業已入土的女人做老婆,她也就不必嫁到別處去了,那麼,後來的這若干事情,種種不幸,都不是就沒有了嗎?都知道這也只是說說而已。我是一個有些敏感的人,總是想著他是和一個兒子被槍斃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便因此會覺得不安和不適。 我不知道他這樣急切地找我父親是要做什麼。我想莫不是要借錢,父親做著一個小買賣,常有人來找他借錢。有時候借父親幾十塊錢,七八年十幾年後才還來,這還算不錯,有些便只借不還了。見了父親,遠遠地就躲開去。對於這一點,我們都很煩心,但又不知道如何對父親說才好。父親的錢,父親自己決定吧。反正借不了多少,超過一百是很少的。但借得多了,也讓人受不了的。父親有時候為了要賬,和人家吵起來,會吵得很厲害,氣得父親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我們說與其這樣,還不如不借,終了把人沒和下,還把人惹下了嘛。父親說借賬就是個惹人的事,這是他的一個經驗。但不借也不成啊。父親是有些迷信的,他怕他拒絕了別人的請求,在真主那裡就會拒絕他的請求。於是他常常折中一下,比如人家借五十,他就借三十或二十,要借一百,就借六十,來借錢的人雖不能如願以償,但也會很高興的。 我想著姑舅爺要是跟父親借錢,會借多少。他這個樣子,還起來真是很困難的啊,得十年八年吧。 我今兒找你大是個啥事呢?唉,說來話就長了。 大概是見坐得寂寞,姑舅爺主動地說起來。一說真是讓我覺得意外,並且有些慚愧,覺得自己愈來愈習慣於從惡劣的一面去揣度人了。 原來姑舅爺不是來借賬的。非但不是來借賬,而且還是來還賬的。 說來話真是有些長了,要說到一些故人和姑舅爺的父親。 是幾十年前的一件舊事,當時姑舅爺的父親兒女多,光陰緊,托我的爺爺做中間人,跟爺爺的一個朋友叫麻花客者,借到四十塊銀元。姑舅爺的父親直到歸真還沒把這個錢還上。臨終時留下遺言,三個兒子各承擔一份,務必把這錢還給人家。 現在,麻花客和我爺爺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大家幾乎都忘了世上還有這麼一份賬債,姑舅爺卻又來還債了,想通過我父親把賬還給麻花客的後人。 我放下心來。而且有些感動。 他說賬分成了三股,他的兩個哥哥和他,各擔一股。兩個哥哥的兒子們爭氣,人家的那兩股是早就還了;他呢,兒子們是這樣子,自個呢又老了,想鼓勁也鼓不上了,但心裡頭總是個負擔,老人背著賬債入土,自己再不能背著賬債入土了啊,真主賜憫,今年個莊稼好,他又跟那個女人做了一段時間釀皮子,做了一段時間醋,做了一段時間糖瓜子,總之是做這個做那個的想掙點錢把這點賬還了,大都是賣給了村裡人。說不多嘛,也賣了幾個錢,再把糧食賣掉幾百斤,也就湊得差不多了,高興得很啊,趕緊跑來找我父親,趕緊把這個賬債了卻了去。 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顯出開心的樣子來,但這樣子像不能長久,一閃就沒有了,重新換成了他那老羊皮似的面孔。 我注意到他說兩個哥哥的兒子們爭氣,而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時,口氣和表情都是很平靜的,像是並無什麼不平和抱怨。說到他和那個女人做釀皮子、糖瓜子和醋時,他竟忍不住笑起來,似乎連他自己也才知道自己竟然做了這麼多營生。 聽他說賣糧還債,我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是滋味。但還是覺得還了的好。他給我算賬說,他的股子是十三塊銀元多一點兒,就算上十四塊吧,一塊銀元合現在的六十塊錢,那麼算下來就是七百八十元錢,就算成八百吧,他手裡有個幾百塊,賣掉七百斤麥子,就夠了。 我不知道他們老兩口,即便豐收,整整一年能打多少斤麥子。最多也就是個近千斤吧。那麼突然有個不測,需要花錢時怎麼辦?但還是覺得還了的好。又想,如果遭遇不測,有個病啊災啊什麼的,幾百塊錢能頂個什麼用呢? 我一直隱隱覺得,還錢是一件讓姑舅爺很興奮的事,他有時甚至會露出一點兒得意和滿足地看我,似乎他終於成了一個能還得起債的人了,似乎還債在他是一樁夢寐以求的極為榮耀和幸福的事。 債要咬著牙還,能還的時間一點也不敢耽擱,你譬如明年還有這麼個好年成嗎?不一定了。所以就要定死在今年還,定死在這兩天還。這個賬一還,老人也就在土裡頭睡展妥睡平安了。說過這些,他似乎把要說的都說完了,然後用一隻手撫弄著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指甲,像在深深地回味著什麼。我覺得從他的任何一個指甲上都能推斷出他的身份和命運來。 白門帘漸漸地暗青下去,夜就要來了,但父親不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往日這時候,父親早就坐在門檻上喝茶了。 我拉亮燈。姑舅爺說時間還早,不必拉燈的。但他頻頻往門口看,顯出一些焦急來。 這時候母親端了飯進來,使姑舅爺略顯尷尬。母親不知何時進來,而且悄悄地就做好了飯。 我說姑舅爺是來還錢的。這話使姑舅爺輕鬆了不少,帶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姑舅爺吃了一碗飯就不肯再吃。和我的倒茶一樣,母親將一碗飯強倒入他碗里去,他才紅著臉吃掉了。 我忽然覺得辛酸和憤懣,這麼一個連吃人家一頓家常飯也要紅臉的老人,他究竟享過什麼福,要讓他受這麼多罪,承受這麼多東西。我覺得他簡直不像是個人,而是丟在倉庫里不用的一個老風箱。 他很快地吃完了第二碗飯,但是近於絕決地把手罩在碗口上不拿開了。 母親誇他們的醋做得好,釀皮子糖瓜子也做得好。他謙虛而自得地笑著,補充說,起碼有一點,自己做的自己清楚,乾淨是沒問題的,吃起來大可以放心。 母親問他的女人好嗎?怎麼常常不見出來。在我是不便問這些的。但由於母親問得自然,姑舅爺也就很自然地答著。說她就是那樣,鑽在屋子裡不出來,不過,把他侍候得很好的,他也知足了。然而他的口袋破了,布片兒都掉下來了,她難道就看不見嗎? 接下來就似乎再沒有話說。 我是很想說的,卻不知說什麼才是。這就使得姑舅爺身子發緊起來,雙腿併攏,手除了摸指甲就不知放在哪裡好,那麼大的沙發,他卻沒來由地拘謹著自己,使沙發顯得空寂寂的。 他頻頻看門帘。 突然站起來說,好了,再不等了。就是這個話,他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要是對方要糧食更好,他就不賣了,讓我轉告我父親一聲,明天他們一起去還債。 說著就出門去,我和母親趕在後面送,他的手卻不斷地向後劃拉著說不必送了,很快就走入大門外的夜黑里不見了。 父親約過了半個時辰才回來,說他是早就回來了,但是還沒顧得上回家來,就被三舅爺攔去了。原來三舅爺找父親要兌換我們的地。因為我家有一塊地臨著公路,適於蓋房,三舅爺就想給他的兒子克里木兌去,給他收拾一院子地方。 我和母親一聽就不同意。路邊的地,大家知道,現在已大多不用種莊稼了,種莊稼已太不划算。這幾年,公家不斷地征地埋光纜植路邊樹,徵用費越來越高。而且即使不被公家征去,賣給誰蓋地方也不錯啊。三舅爺他們多麼精明,不是賣,而是要兌過去置院落,什麼叫兌,那就是一分兌一分,一畝兌一畝罷了。而且三舅爺的地偏背得很,還得上塬下溝,就是種一點莊稼也不好運回來,只要不是傻子,就斷不會做這樣的買賣的。三舅爺的意思是,大家都是骨肉親戚,佔便宜嘛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吃虧嘛也沒有吃到旁處,重要的一點是,三舅爺對父親說,你弟弟克里木是個殘疾人嘛。說得多好聽。此前我們已經是兌過一塊了,夠意思了,為那塊兌過的地父親和母親吵過多少次嘴?叔叔的地也臨著路邊,為什麼不跟叔叔去兌?叔叔也是骨肉親戚嘛。還不是看著父親面情軟好說話,才一次一次這樣地來佔便宜。 我們群情激憤,給父親施加壓力,讓他千萬不要再鬆口,這一次兌了,下一次免不了還要兌的,就像上一次如果拿硬些,不兌,就不會有這一次的麻煩的,人總是不得夠的。我們的心思全在這件事上了,完全忘記了姑舅爺託付的事。 父親睏倦地笑著說,先吃飯,克里木很快就要來的。 逼得可真是緊。 父親吃飯時,我們在他的耳邊聒噪個不休,無非是,千說萬說,地不能兌,哪怕先把人惹下,以後再慢慢下話都成。 父親的飯碗剛放下,摩托車的聲音就傳進院子里來。隔著門帘也看到摩托車的燈光。夜裡的緣故吧,摩托車的聲音那麼響那麼刺耳,覺得四面的牆皮都被震裂下來了。我們都極不情願地出門去,把克里木讓到屋內。 克里木是三舅爺的次子,小我約一輪。小兒麻痹症患者。記得七八歲了,還在地上爬著走。或者就是外太太背了他走。外太太七八十歲了,孫子趴在她的背子里,兩個殘疾的腳鬆動的螺絲那樣要掉到地上來。外太太歸真後,三舅爺就給克里木做了雙拐,讓他自己走。三舅爺無疑是村子裡少見的慈父,他天天把克里木背到村小學裡讓他上學。後來克里木考上了中學,這樣的娃娃怎麼上學呢?學校一見人就把通知書收了回去。後來三舅爺求爺爺告奶奶,終於使兒子上了縣城職中,初中畢業後又花學費讓兒子拜縣城的名師劉學仁學家電修理。克里木在這些方面是有些天分的。畢業後就在村子裡開了一家家電修理鋪,由於手藝好,也有慕名而來讓他修理家電的。這樣幾年下來,就掙了一點錢。三舅爺竟讓他結婚,給他找了一個姑娘,長相嘛老實講,倒不是很醜,毛病是好吃懶做,脾氣大,稍有不如意,屁股一擰,就回娘家了。娘家在幾十里外的深山裡。這可急壞了克里木,干著急是無法勾到身邊來,又總不能使父親去叫兒媳婦吧。也是急中生智,克里木仗著自己的手藝,弄來一輛舊摩托,改裝了一下,後面安置了一個可以捎人帶貨的車廂,這樣女人再回娘家時就不用怕了,先讓女人在娘家舒舒心心地待上幾天,克里木的摩托車突然就不期而至了,停在岳母家的大門上了。於是就可以看到克里木神情激越地一路加大著油門,將女人載回來了。有時女人跑到半道,就會被克里木追上,或者是勸一勸,讓女人消消氣,回心轉意跟他回來;或者是克里木咬咬牙,買一些大米西瓜一類,追上女人,和女人一道把這些東西送到丈母娘家去,吃一頓飯,歇一歇,立即再回來。這樣女人也是很樂意跟他回來的。後來生了三四個孩子,女人的鬥志就減弱了一些,不很往娘家跑了,但好吃懶做依然如故。克里木有了摩托車,不但對女人的回娘家沒了擔心,還可以開車到縣上自己進貨,把修好的家電給外村的人送過去,同時掙一份送貨錢。這麼著,日子不能說好,但也過得去的。父親常說克里木要是有個好婆姨日子就好過了。但更多的人認為克里木有這麼個婆姨也是他的福分了。早就聽說克里木要從老院里搬出來,自己拾掇一院子地方,我們還都為他高興著,畢竟他是一個殘疾人嘛,自己拾掇一院子地方真是很不容易的,是可慶可賀的,但是沒想到又打上了我們的主意,三舅爺給他的大兒子薩迪收拾院子,就曾兌過我們的地。事後一算賬,真是吃虧不小,實際上對於上一次的兌地,到如今我們還沒有後悔罷呢。 克里木撐著雙拐進來,在爐邊的凳子上坐下。讓果子不吃,讓茶不喝。看來是直奔主題來的。 我們一家人都在屋子裡不出去,要監視著父親和克里木談判,要無聲地給父親施加壓力。 父親坐在爐子另一側,悠悠地喝著茶不開口,等著克里木說出來。 克里木似乎感覺到了一種什麼,這使他有些不安,不時深有意味地看著父親笑一笑,似乎是你知道嗎你還逼我說。我突然發現克里木不僅是個小兒麻痹患者,而且還是個鬥雞眼。他看人時你不能確定他究竟是看到了哪裡,他眼裡的眼白很多,似乎完全是用這個眼白看人的,這使人有一種莫名的不舒服。奇怪,這些年竟沒有發現他這一點。實際我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也的確是很少的。但除過他的眼睛,他的臉、嘴巴、鼻子、耳朵……他的一切都使人覺得不大對勁,好像由於雙腿的殘疾,使他的其他器官都因此受到了影響和損傷。長期撐拐走路的原因,他的上身已有些畸形了。 見父親不受他的啟發,克里木就撓著他的後頸,向我暗暗地笑一笑。他雖然坐在燈光處,但我覺得他確是暗暗地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就笑一笑。他那一笑里的意思,真是難以言說,豐富至極。只有雙方的心思都很曖昧時,只有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完全不摸底,又企圖與他交流時,只有一個人想佔便宜而又為之躊躇和羞愧時,才會有那樣的笑。人總是會受情勢的影響,說實在的,我已經有些憐憫他了。我忽然覺得,如果由我取代父親談判,一定沒有個好結果的。事實上我根本就不是一個適合談判的人。 總這麼不說話不是個事情。 克里木乾咳兩聲,還是說話了。說話前又向父親笑一笑,似乎還是你知道你還逼我說的意思。父親也老謀深算地對他笑笑。一時雙方的笑里都大有文章似的。 克里木是聰明的,他是這樣開口的,他說我大都給你說了吧,哥。 父親一愣。我們也都一愣。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父親喝了一口茶,像是比克里木還乾脆地說,說了,但是不得成。像是為自己的這話給一個好的收尾似的,父親緊接著又喝了一口茶。 優柔的父親竟如此直快地表達了他的意思,連我們也覺得有些意外。又覺得還是這樣一下子說清楚的好,而且父親的話像是將我們的心明確並統一了起來,剛剛生出的一點惻隱之意很快就沒有了,雖然我們都沉默著,但這沉默中的意味卻是很瞭然的,那就是父親的意思,也即我們大家的意思。 克里木低著頭,用一隻手指輕輕敲著爐子。他那修理了不知多少電器的手指也是殘疾的,像幾根凍僵了的豆角,真不知他是怎樣用它們來修理那些電器的。他低頭想著,像在思索著怎麼應對父親的話。 忽然又抬起頭來向父親笑一笑,這一笑里有許多請求、討好甚至欺詐和引誘父親上鉤的意思,他還近於幽默地向父親眨一眨白眼,說,行哩吧,幫幫兄弟嘛。 父親吹著水上面的茶葉,搖一搖頭。 克里木又像剛才那樣,有些幽默地向著父親眨一下眼,像以此表達著語言難以表達的意思,但父親的目光有些拘謹地落在蓋碗上,沒有看到他的幽默和眨眼。他於是不再眨眼,用他的鬥雞眼出神地看父親。父親似乎被他看得抬不起頭來。我們也覺得壓抑。這樣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打破僵局似的說,我知道你不兌換的,換上我我也不換。 父親就解了圍似的抬起頭,向克里木抱歉又帶些傷感地笑笑。 但是趁著父親的抬頭,克里木又說,不過父親要是同意兌換,他可以酌情補一些錢。這樣說了,克里木就盯住父親,不讓父親有低頭的機會。父親顯然沒料到這一手,有些著慌,頭低下去是不能的了,他就把眼神偏到一邊去,像是在掂量克里木的話。 母親適時地過去給父親舔水。她似乎很不滿意父親的曖昧和不堅決,把水倒得溢出茶杯來。 又是一陣叫人難堪的沉默。 到頭來還是克里木又一次打破沉默,他舉著兩隻胳膊,一邊挺直著腰一邊笑起來,這一笑是爽朗的,似乎事情已經有一個結果了。好了好了,再不為難你們了,我就是來問一問,他帶著一臉釋然的笑說。 接下來就不再說兌地的話。克里木這才開始喝起茶來。開始吃蘋果,母親遞一片餐巾紙讓他擦一擦再吃,他擺擺手,口裡已發出吃蘋果的響聲了。 不著邊際地談了一會兒話,問了我在銀川的一些情況,雖然要比我小一輪,但看上去他比我還老相一些的。 忽然拐子在地上一搗,立起來說,好了,不早了,你們休息吧。 我們就送他出門去。看他撐了拐子艱難地下台階,我心裡一陣難受,幾乎要改變主意了。他的摩托車就在院子里,雖說樣子是個摩托,但已被他改裝了。他像發動拖拉機那樣發動著它,將一根皮帶纏在一個隱蔽的齒輪上,猛地一拉,摩托車就誇張地顫抖著響起來,車燈也隨之亮著了,昏黃的一點光,只能勉強地來照亮。 這才看到他的摩托像一個正在修理中的機器,許多線頭和零件都裸露在外面,像一個人可以被輕易看到內臟似的。 見我在他身邊站著,他就讓我回屋去。他把拐子放在坐墊後面,準備上車。看到他的坐墊就像個破枕頭。但就在這時,他的車燈卻滅了。 他只好取出放妥的拐子,撐了過來摸黑修理。我進屋去,拿電燈出來給他照著。看見有那麼多油膩膩的線頭纏來繞去,顯得那麼地破敗又複雜,連我也看到有幾處的螺絲沒擰緊,鬆動著。他手忙腳亂地尋找線頭,用牙齒咬出線頭頂端的銅絲來,但很容易將銅絲一併咬了去。他試驗那樣頻頻地把線頭對接到一起,昏黃的電燈明明滅滅著,但是總不能持久地亮起來。有幾次似乎好了,但他剛走到坐墊前或攀上坐墊去,嘩一下它又滅掉了,在有意捉弄他似的。他氣得咕噥著。一再讓我進屋去,不要管他。夜風吹得他的清鼻涕在鼻孔下顫悠著。我發現線頭兒太多了,似乎連他自己也不完全明白它們一一的作用似的。大概是怕耗油吧,他滅掉了摩托,然後在我的手電筒光里忙亂地收拾著。我說你不要忙。他頻頻說這把你害的。過了很久,他才收拾好,銅絲和銅絲攀纏在一起,外面連膠布也沒有纏裹。摩托車重又發動起來。大燈小燈都亮起來了。所謂大燈,並不是車燈,而是一個家用燈泡,被一根鬆緊纏縛在車頭上。這是一輛什麼樣的摩托啊,實在是比他這個人強不了多少。好在燈亮起了,我也鬆了一口氣。他把那盞昏亮著的燈泡在一團麻似的線頭裡繞來遞去了許多次,才算把它穩定在車前面,但隨著車身的顫抖,似乎時刻都會掉下來。他坐上車墊去,大聲地向我道別,感激著我陪了他這麼久。但在他倒車時,大燈突然又戳破的氣球那樣滅掉了,只余了兩小坨尾燈似的弱光,病眼一般亮著。他說,你看你看,一點子給人也不鼓勁。但是再沒有修,而是掉轉頭,開出大門去了。 忘了把手電筒給他拿著,他那兩小坨弱光,遠遠比不上這手電筒光的。 很快就在前面深黑的巷子里看到了那輛摩托車,實際上車是看不到,只看到一點昏黃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燈光,只聽到摩托車的鬆鬆垮垮的響聲,聽那聲音,油門是不小的,車速是不低的,我真是有些驚訝,在如此深黑的夜裡,在那樣狹窄的巷道里,一個殘疾人開著他的破車,怎麼會跑得那樣快。 漫天繁星沉甸甸的,像是和我一同看著。 我沒有打開電燈,借著星光去上街門。直到把兩扇開著的大門合到一處時,我才突然地想起姑舅爺託付我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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