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給父親》北島
在二月寒冷的早晨橡樹終有悲哀的尺寸父親,在你照片前八面風保持圓桌的平靜我從童年的方向看到的永遠是你的背影沿著通向君主的道路你放牧烏雲和羊群雄辯的風帶來洪水衚衕的邏輯深入人心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為父親掌中奔流的命運帶動日月星辰運轉在男性的孤燈下萬物陰影成雙時針兄弟的鬥爭構成銳角,合二為一病雷滾進夜的醫院砸響了你的門黎明如丑角登場火焰為你更換床單鐘錶停止之處時間的飛鏢呼嘯而過快追上那輛死亡馬車吧一條春天竊賊的小路查訪群山的財富河流環繞歌的憂傷標語隱藏在牆上這世界並沒多少改變:女人轉身融入夜晚從早晨走出男人應該說我已經很久(半年多?)沒有要給人寫個評論的衝動了。為什麼,因為有些詩雖然好,但卻沒有從深心將我打動,所以我只會欣賞它,而不會去試圖一再進入和重複體驗它給我帶來的愉悅或震動。但這次無意中重讀北島此詩時,才讀了開頭幾句,我的心就象被電流擊中:於是,有了要給它寫一篇短評的衝動。在詩歌上認識北島已經很久了,我初三開始寫詩,北島先生的詩曾佔據我詩歌手抄本的重要一部分。「我沒有船票,又怎能登上船頭」,「邪惡的雲母」等等,其詩作當初帶給我這個16歲的少年強烈的衝擊似乎仍歷歷在目。但坦率地講,自從我開始嚴肅的現代詩寫作,以北島為代表的朦朧詩人就退居了相對比較次要的位置,1990年前後,直接影響我們寫作的群體是所謂的第三代詩人或叫先鋒詩人們。先鋒詩人對我們影響的更多的是一種詩歌精神和氣質,真正的源頭性的影響其實還是來自已經大量譯介起來的國外詩歌大師。因此,雖然我時不時會找出北島的詩歌重溫,並且仍然驚嘆其才華和豐富,並且歷史性地暗暗認可他對中國詩歌發展所起的決定性的啟蒙作用,甚至有時我不無激動和感慨地想要是否可以用「偉大」這個詞加於其詩人之身,但我終感北島先生有所缺憾,不能維持他對中國更年青一代詩人強烈的精神啟示:時代之子也同時受制於時代的桎梏。但不管怎麼說,北島等人已經是中國詩歌不可否認和不應遺忘的英雄人物。浪峰聳起之前,大潮必先洶湧,這就是風暴的原則。回顧歷史,北島等人曾經懷著無不懷疑的革命浪漫主義精神,以民族代言人的身份人,勇立於中國詩歌現代化的潮頭。他們沒有象上一代詩人一樣政治失語,他們更象是一群無用的黑孩子:因此,一種明亮而高亢的聲音,就誕生在時代滲透人心的黑中。因此,他們本質上就是由煤碳上升為火,他們生命的本質就是燃燒並且吶喊著質問強加於他們精神之上的疑惑。因此,他們的形象必然全部轉化為時代精神的鬥士:無論你採取何種策略,你最終要做的事情就是反抗並且標立本質的自我。作為這樣一個群體和這樣一種詩歌的代表,北島對於中國詩歌歷史的巨大作用始終不應忽視。基於此種意義,我才考慮偉大一詞或許可以與其相關的可能。說到底,藝術是精神的涌動的載體,從長遠看,人類爭取自由,反抗壓迫的必要性永遠不會完全喪失。在這個意義上講,北島應該對自己的寫作樹立信心:他大部分作品雖然技法簡潔,與現代派甚至顯得粗糙和稚嫩,但嬰孩和少年自有嬰孩和少年自己的價值。而且其價值並不因有成年人和老人而變得可以替代或無足輕重。說到哪了,扯得遠了。總之,我認為北島先生及其一代的詩人仍有其詩歌史與文本本身上的價值,詩歌史價值與文本價值可能已經隨著詩歌成長發展了變化,尤其是這二者立基於不同的基礎,因此有必要分開來進行分析評價。我們在評價龐德時必然會考慮到他對整個英語世界現代詩歌運動的巨大貢獻,而不僅僅只考慮其文本本身的貢獻。在談到北島先生一代詩人,甚至更上一代詩人時我們也必須採取這種的方法。回到北島詩歌本身上來。應該說,80年代政治氛圍改變之後,所有以政治壓迫為潛在背景進行寫作的人都面臨巨大的失語風險。要麼不斷地重複自己,要麼向更深處挖掘潛力和更大的金礦,要麼與時俱進,實現自己寫作上的更新甚至飛躍。其實這三種出路均可有大作為,但很可惜的是,許多人囿於寫作和思維的慣性,無法在原有基礎上拓開自己了。現在回顧前輩的寫作當然是事後扯淡,但如果認真分析一下,未嘗沒有一點詩學啟發。我自己的一個感受是:朦朧詩人們始終沒有對人類尤其中國人的生存處境和政治壓迫表現之下的思想、哲學要、制度根源進行過深度思考分析,因此,他們對於壓迫的批判不能深入人性和理想主義本身中的複雜的黑暗,而是始終對於時代、人類處境甚至詩歌,採取了直感式的簡單化的處理辦法。因此,致使他們在中國失去了真正抵達荒謬與理想主義的悖論的高度。時代氣氛一變,他們就變成了無人可以對話的殘餘憤青,呈現出創造力和自信心上的崩潰或下滑。這是其一。中國理應產生出傷痕文學中類似馬爾克斯、福克納、索爾仁尼琴甚至卡夫卡、米沃什、策蘭這樣的人物。但事實令人失望。北島沒有再深入挖掘下去,另一代表詩人多多也永遠止於個人情感體驗,縱然文本上取得了突出成績,但與真正的大師相比,其高度、深度、寬度與精神強度、力量、境界,仍然顯得令人惋惜地小了。唯一在這一方面保持了良好狀態的詩人是食指,昌耀某種意義上也是得益於時代造就的苦難。除了他二人,放眼全中國甚至華人文學世界,誰人曾對時代提出的巨大精神狀態問題,做出過有意義和價值的詩歌回答?其二,能否實現寫作上的提升與轉化。我印象中只有一個朦朧詩人值得一提。他就是詩人嚴力。我曾在一篇短評里對嚴力先生的詩歌創作給予高度評價。我認為他是唯一一個成功超越自我,並更新了自己的詩歌靈魂與氣場的朦朧詩人。他的優秀體現在他在寫作中成功否定了政治主題,而智慧地將政治批判上升為人道主義的全人類的社會、文化、經濟、政治的詩學批判。因此,只有他一人持續保持著旺盛的詩歌活力,並且不斷寫出一些令後輩詩人耳目一新的優秀詩篇。顯然,我買過北島的幾本詩集,就我有限的閱讀來看,可以想見北島先生肯定也努力做過以上二種方法的嘗試。多多的一路猛進和嚴力的境界提升是有其寫作方式和思想的內在基礎的,與他們相比,北島先生的寫作轉型或深化似乎遇到了更大不為人知的難度。按道理講,北島流亡海外多年,不但應該有所轉變和提升,更應該象米沃什、布羅茨基那樣在深刻思慮與複雜體驗的基礎上產生更大的突破。也許這樣的突破已經產生於內心,只是有待時日和機會來浮現於具體的寫作,每個人的寫作自有其命運和秘密,原因、機制很複雜,外人很難真正猜測,清楚。那麼回到這首詩本身來看,我感覺讀了以後受到很大的震動。震動的原因就是我以前一直認為北島後期幾乎沒有什麼進步。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北島肯定是在進步,在持續取得一些或大或小的成績或成就。只是因為我們現在閱讀面廣了,關注的詩人多了,全世界的大量優秀詩人和大師的作品都進入了同一個閱讀書目,當年幾個詩人一枝獨秀的場面自然難以重複。下面我簡單談談我自己閱讀這首詩主要感受。給父親。北島肯定擁有一個真實的父親,而且在北京這個敏感的政治中心。但我很容易就明白,「父親」一詞在文革一代人心目中的指稱:他不僅指血緣上的父親,更是中國某種傳統力量與權威甚至威壓的象徵。而且在中國,奇怪的是,這上奇怪的父親恰恰是這生理的、情感的和精神的、政治的、文化的歷史的父親合二為一,我們對於父親的理解和認識因此可能遠比西方人豐富:父親讓人敬愛、敬佩、愛戴、尊敬、尊重又厭煩、可恥、流氓、無奈、怨懟甚至仇恨。給父親,本質上意味著一次精神和心靈、情感的返回,返鄉運動,又意味著承認並且主動進入父親所造就、代表並且延伸下來的生存的歷史。它也代表了遊子歸家的渴望和作為人子老去的尋根衝動。更蘊含了一個詩人對於自己人生局限性和必死性照耀下的前半生的回顧。我之所以會有這些理解,是因為我們對於北島個人及其一代人的歷史遭遇和背景並不陌生。在二月寒冷的早晨橡樹終有悲哀的尺寸應當說,這首的第一節就成功把我擊中。蒼涼北方寒冷的二月,而且是在早晨,時間和親人等熟悉的事物一一向我們的回憶和心靈展開來,一株橡樹老了,到了冬天了,無論其如何高大挺立,終究難以解除季節帶來的殘酷,它巨大的尺寸不是歡樂,而是悲哀的尺寸,因此橡樹本身有多大,悲哀的尺寸就有多大,至少如此。橡樹這樣一個在舒婷《致橡樹》詩中高大堅強不屈的形象,在此發生了變異:它仍然是高大堅忍的橡樹,象徵著北島衰老而仍健鑠的真實的父親,但它如今也已經擁有了悲哀真實的尺寸,它悲哀,卻並不因此喪失其全部高大堅忍的特質,而正因為其高大堅忍,卻又反過來更加突顯了它的悲哀擁有多麼巨大和形象的尺寸。它的悲哀與它的生存等身。這就是父親帶來我們的穩固、強大和巨大得難以言說的悲痛。潛意識裡,我們可以看見在北方青灰的天空下,橫亘著這麼一棵巨大的沉穩,似乎不可動搖,生命永遠不會止息的橡樹,它與作者生存的環境構成了一種天空下的景象,一種默默堅忍承受的悲痛欲絕的激流讓我心頭震動。冬天和橡樹,連同父親,寒冷又悲哀,他們都象一種真實的靜物迎接在向我們依次展開的城市畫面中。人生和詩歌的基調因此定型:悲痛將藉助本詩,開出它莊嚴而不卑恭曲膝的花朵。父親,在你照片前八面風保持圓桌的平靜於是,在寒冷又悲哀的但又並非毫無希望的北方的早晨,父親正式登場。如何登場呢,「在你照片前」,什麼東西和理由,導致詩人必須說照片而不是提出他父親的本人呢。是死亡迫使他廢棄父親的真身而選用父親存在的遺物,一張遺照,來表徵這個引發他全部悲痛的生命相關物。於是,本來真實的如橡樹般活著的父親,現在變成了一種取代橡樹和活生生強大力量與生機的父親的死物,一張照片,泛著白光,代替一位活著的父親注視著詩人,呼喚著詩人熟悉親切的名字,振開吾子。悲痛眼前就要難以掩飾,因為父親已化成了橡樹,橡樹已化成照片,照片已化成了虛無,難以再度存在與親切相遇的影子。我感到詩人即將崩潰,如果他前面沒有提到橡樹並以它作為榜樣,固定好整首詩中的激動和深沉。他必須是平靜的,因為在災難、悲哀和死亡中,橡樹,這父親的化身是堅忍的是平靜的,作為他的兒子,另一棵稍小的橡樹,他也應該是堅忍的平靜的,在顛沛的命運面前,他必須保持一個男子應有的風度。我們因此而從門外走到了客廳的屋中。於是我們迎來了又一個令人心痛的熟悉的場景。「八面風保持圓桌的平靜」。八面風首先讓我想到的是我們人人家裡傳統上需要的代表一個完整的大家庭的八仙桌。它可能是方的,但同時也可以是圓的,誰能說八仙桌就不可以是圓的呢。尤其是對於詩人的記憶,它必須是圓的,因為他真心希望並且祈禱它是圓的。「圓」與「八面」同時是一個隱喻的象徵。哪怕就是在居屋裡,在客廳內,八面即圓桌的外部仍然有八面之多的來風,這是上演的另一種深度入侵私人生活和家庭精神的「十面埋伏」。桌欲靜,而風不止。這些風如何能夠在桌子邊發生呢,只能來自房子的外部或者房子內部。鑒於時代的情景,這兩種情況均有可能。但歸根結底,內部的風亦只能來自於外部風的吹拂。在八面風的圍攻之下,圓桌因此改變了嗎。可以說改變了,也可以沒有。桌仍然是桌,而且仍然是圓桌,尤其是已然平靜的圓桌。代表了家人和家人的心靈仍然可以在這一小小避風港中團聚並相互支持。但風畢竟是風,而且是八面來風,猛烈而無不否認。它已將詩中的家庭甚至父親嚴肅蒼白的照片吹動。但我們仍然能夠對這種無恥,無處不在的侵入採取尊嚴不落的行動:我們仍然堅守著一張中國家庭古老的傳統甚至可能是暗紅的實木圓桌,我們仍然要莊嚴地坐在這張桌子旁,默默無言,任風吹噓,而心和愛與家庭內部燃燒的溫暖完全不為所動,我們「平靜」,平靜於這一場室內展開的風暴。在二月寒冷的早晨橡樹終有悲哀的尺寸父親,在你照片前八面風保持圓桌的平靜無須更多精細分析了。這是一首因為愛而特意巧妙隱藏的悼亡詩。第一節詩已經預示並且蘊含了此詩的全部,後面的只是更多更深的回憶和展開。是對第一節詩所展開的打擊的本能反應,妄想通過增加更多的回憶和思考,來延緩打擊對我們心靈造成的傷害和震動:時間拉得越是長,越是開,悲哀就會顯得更稀薄些,悲痛欲絕的心情也許就能夠在時間的緩衝劑中得到較好的緩衝。但藝術的實質卻恰恰相反:延伸得越開,悲哀越擁有更大的尺寸。悲哀的尺寸不是橡樹的尺寸,而是整個心靈、整首詩和整個世界的尺寸。一切沒有任何改變,但女人走進的夜晚將在同樣一個北方的令人流淚的早晨,走出一個健壯的男人。這個男人可能是父親,可能是作者,也可能是你,或者任何人。限於時間,我不想再做逐行的剖析工作,有能力的讀者自然可以遵循我已然開闢的前進道路,進入北島先生這個悲哀者用詩歌構造的巨大的情感宇宙:不多不少,裡面有他,父親,一切和一棵悲哀的橡樹,在北方一個寒冷的早晨。鄭文斌即興草於2010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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