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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永遠是美的

第一次見鐵凝,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樣好的一篇小說,竟然是由這麼年輕、這麼美的一位女青年寫出來的。我沒有用美麗來形容她,因為覺得「麗」字對她來說顯得有些輕浮。鐵凝之美是純凈的、優雅的、沉穩的、莊重的。初見她那一刻,印象就定格在三個字上:一是「小」,二是「好」,三是「美」——如此樸素而漂亮的姑娘,卻能寫出那般美好而圓熟的錦繡華章。

那是在1982年,那篇小說是刊登於《青年文學》上的《哦,香雪》。其實,早在1973年,鐵凝16歲時,就推出了處女作,是一篇學生作文,名叫《會飛的鐮刀》。寫了6名女中學生下鄉學農,商量好勞作前要先磨鐮刀。第二天起床,發現鐮刀已磨好。詢問後得知,是兩個「紅領巾」幫著磨的。故事有曲折,有懸念,有趣味,受到老師讚賞,被文學界發現,發表在河北《保定文藝》雜誌上。我是相信天賦的,認為有些人的才能智慧是與生俱來的,自幼出人頭地,日後多成大器。果不其然,在當代作家隊伍中,鐵凝的文學歷程,就是一個典型例證。

《哦,香雪》脫穎而出,別開生面,我感覺異乎尋常之好,彷彿進入一種清新脫俗的優美境界。作為《人民文學》的責任編輯,我不禁有些遺憾:如許佳作,卻沒能發表在我所供職的雜誌上。1984年,在《花溪》上又看到了她的《六月的話題》,認為出類拔萃,推薦本刊轉載。第二年,這一篇便獲得了中國作家協會主辦評選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我向鐵凝約稿時,她二十多歲,模樣卻仍然像一個小姑娘,而且是很美的小姑娘,容顏美,身材美,氣質美,文采美。前三項屬外貌,普通人可達到;後一項屬內心,非一般人能具備。這四項美薈萃於一身,鐵凝的外貌美奪人眼目,文采美沁人心脾。這在作家群里是少有的。

鐵凝成為名家後,我的職責已不再是直接與作者打交道,跟她也就少了來往。最近,《傳記文學》雜誌的編輯要我寫鐵凝印象,當時懵懂應承,過後有些懊悔。我在崗時也只讀過鐵凝的部分短篇小說,而今退休多年,未曾留意過任何當代作家作品及有關資料,哪裡有能力來寫這位中國當代文學藝術界的奇女子!

然而既已接受,只得勉為其難,就從外貌的觀感開端。老作家汪曾祺生前曾對鐵凝品頭論足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兩腿修長,雙足秀美,行步動作很矯健、輕快,眉濃而稍直,眼亮而稍略狹長。」他稱鐵凝的神情像英格麗·褒曼一般純潔、高雅。

在我看來,鐵凝比那位好萊塢明星更美。英格麗·褒曼面龐略長,鼻頭略高——洋人特點,不可為據,然而那是擺拍出來的,未免有些矯揉造作。鐵凝的純潔、高雅,完全是天然素質,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這一副樣子:清清爽爽,亭亭裊裊,純潔如童稚,高雅如神祇。

鐵凝的身材勻稱而幹練,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神態明媚而晴朗,讓人恍若置身初春的晌午;面容似鮮花綻放,展露著甜美的微笑;聲音似銀鈴振響,清脆悅耳;舉止生氣勃勃、神采奕奕,又和藹可親、平易近人。這都是天生的、自然的,初出茅廬時是這樣,身居高位後依然是這樣。每逢公眾聚會,只要鐵凝出場,就猶如星空中升起了圓圓的月亮,即刻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她走過來跟你交談,你身旁便彷彿依傍著一顆小小的、暖暖的太陽。

鐵凝最美的是眼睛,她天生擁有一雙大大的、亮亮的黑眼睛。常言說透過眼睛可以窺測心靈,鐵凝的眼睛展示著她心靈的純凈,透露著她秉性的精明。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撲閃著長長的睫毛,曾引起過女伴的懷疑。她的一位河北同事向記者透露:「有一年,女作家諶容和鐵凝去南方領文學獎,同住一室,諶容總是望著鐵凝的眼睛,端詳了又端詳,以為她安了長長的假睫毛。直到親眼看鐵凝在盥洗室洗臉驗證一切為真時,不由得連連稱奇,讚嘆不已。」

鐵凝的眼睛格外秀美,更在於她對人、對事、對生活、對世界的觀察敏銳透徹。這是作家的首要能力,勝似探測儀和攝像機,能隨時隨地把觀察並積累的各種各樣的人情事理化為形象,創造出一片天地,構建出另一個雖虛幻卻真實的世界,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給讀者以親臨其境的切身感、現場感,讓讀者沉浸其間,流連忘返;使讀者歌哭與共,忘所以然。在這個基本點上,鐵凝的功夫精準強勁,細緻入微。她能從常人未曾著眼、更難入心的小小細節入手,把讀者帶進一座座完整豐美的世外園林,經受一場場健美身心的精神洗禮,提升人性的品位,拓展人生的閱歷。

鐵凝在散文《長街短夢》里曾表示:「假若人生如一條長街,我就不願意錯過這街上的每一處細小的風景。假若人生不過是長街上的一個短夢,我願意把這短夢做得生機盎然。」這是她的性格特點、生活習慣,也是她的藝術理念、創作經驗。

在小說《哦,香雪》里,她引用為作品焦點的細節,是中學生的一隻鉛筆盒。她所攝取的最美鏡頭,是短暫相遇的一場交易:在火車路過只停一分鐘的一座小站台上,一個名叫香雪的農村少女,用一籃雞蛋跟車上的一位女大學生換了一隻渴望已久的鉛筆盒。鐵凝運用一系列手段,又是心理活動,又是景物烘托,又是穿插回憶,又是起伏曲折,如歌如舞,如畫如詩,群星拱月,捧出了這個高舉著鉛筆盒的農村少女香雪。

在這裡,鉛筆盒成了嚮往文化和現代文明的象徵。柔弱嬌小的香雪,對新的生活痴痴嚮往、苦苦追求。當這個小小心愿好不容易得以實現時,「面對嚴峻而又溫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這是一顆多麼純潔、美好而高尚的心,讓人怎能不又愛又憐、可欽可敬。這個短篇小說,情節幽雅簡潔,意境深遠綿長。我讀《哦,香雪》時,唯有一個美字縈繞在心間。但那時期講求政治意義,這種感覺只有暗自珍藏。後來看到老作家孫犁給鐵凝的信,油然共鳴,深為感動。孫犁將讀後感告知鐵凝:「今晚安靜,在燈下一口氣讀完了你的《香雪》,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如一的。它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

《哦,香雪》面世之初,文學效應相對平淡。待到孫犁給鐵凝的信公布,才引起了巨大反響。諸多讀者尋找並閱讀這篇小說,已看過的也重新加以審視。1983年1月,為向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活動推薦,《小說選刊》雜誌選載了《哦,香雪》,隨後轉載了孫犁給鐵凝的信。起初,第一批備選篇目里沒有《哦,香雪》,第二批才列入。第一次評委會上,沒有人提《哦,香雪》;第二次雖提到了,但大都在最後表態。

有評委在認定備選篇目後作了補充:「我個人最喜歡的,是《哦,香雪》。」有評委便隨後跟上:「我也偏愛《哦,香雪》,原先不敢講,現在既然有人講了,我就提出來把它的名次往前排吧。」有評委則明確提出:「把《哦,香雪》提到前五名來。」按照評獎慣例,前五名屬一等獎。當年的評選結果是,《哦,香雪》名列第五。

在總結該次評獎時,我曾表示:「儘管如此,仍不足以顯示它應有的地位和實際的價值。《哦,香雪》之美能被感知,感知之後敢於表達,有一個遞進過程,表明在評價作品藝術性和社會性的含量與交融上,有些人還有些被動與波動。強調政治需求時,社會性就受重視;對文學的限制寬鬆時,藝術美感才得以更充分地煥發其魅力。今年《哦,香雪》雖未列第一,但多年後被評為第一的或許會被忘記。而《哦,香雪》將以其純凈的詩情、雋永的意境,常被憶及,經久不息。」

在人們對文學的感受與認知進程中,《香雪》是一個美的標識,一座美的界碑。

作家一生投身創作,儘管難以超越時代和社會的制約,但在藝術史的畫廊上,總得留存一些能夠經受得住時間與後人考驗的作品。如果一篇也沒有,充其量不過就是文壇的一名匆匆過客。唯有及早推出品位足以傳世的華章,才可望登上藝術的最高殿堂。鐵凝正是這樣一位早慧、早熟、早結碩果、早獲讚賞的作家,年紀輕輕就已奠定了能夠成為真正的、純粹的、穩固的一流大家之基石。

一流大家,不僅只會一種套路,而且熟練各種技法。《哦,香雪》以抒情感人,《六月的話題》則以喻理醒世。1983年6月,S市文化局傳達室收到一份報社給莫雨的稿費匯款單,許久無人領取。該稿檢舉了局長的不正之風,不知是誰化名寫的?直到限期的最後一天,作者才露面,竟是副局長。這篇《話題》,可謂揭示官場弊端的開篇之作,至今仍有現實意義。當反腐敗已經成為普遍的話題,重讀此篇,殊深慨嘆。而其藝術品位如金如玉,精粹高貴,必將成為一代又一代讀者長遠的「話題」。鐵凝在一次獲獎感言里說過:「如果用體育項目來作比喻,短篇小說好像吊環和平衡木,瀟洒、健美。但條件是苛刻的。這裡起重要作用的是機智,而首先是勇敢,勇敢的發問。」好一個「勇敢的發問」,這該是作家的良知與責任,鐵凝將之視為作家的本分。其所推崇的瀟洒健美何止其短篇的素質,也在於中篇的風度。

鐵凝的《永遠有多遠》,就寫得瀟洒健美,令讀者可信可親。第一人稱說家常話,描述了20世紀90年代北京衚衕里美與丑相輝映的兩類年輕人。物慾誘惑,道德滑坡,「西單小六」和「要吃女人飯的郭宏」等人一味追求私利;主人公白大省則依然像小時候那樣「傻裡傻氣」,堅守「仁義」。在眾多讀者心目中,鐵凝是一位播撒美與愛的靈魂園藝師。她揭示了生活中丑的一面,也將之設置在愛與美的大環境里。這一部中篇小說,與其說是對丑的貶抑,毋寧說是對美與愛的追尋。

2016年11月30日,中國作家協會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和中國文聯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習近平總書記講話指出:「中國不乏生動的故事,關鍵要有講好故事的能力;中國不乏史詩般的實踐,關鍵要有創作史詩的雄心。我相信,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文學家、藝術家不僅有這樣的雄心,而且有這樣的能力,一定能創作出無愧於我們這個偉大時代、無愧於我們這個偉大國家、無愧於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優秀作品。」

鐵凝作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致辭回應:「這是充滿文化魅力的講話,情感激越深沉,內涵深邃豐厚,視野高遠宏闊,通篇溫暖振奮人心,需要我們靜下心來花氣力學習領悟,也鼓勵廣大文學創作者要用心捧出好作品。」

鐵凝是在2006年中國作協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選主席的,前兩屆主席分別是大師級的老作家茅盾、巴金。因而,第三屆選哪一位,成為擺在與會代表面前的課題。記得當年手持選票,我也曾經有所猶疑。論才華論資歷,有一位也可謂首屈一指,但其年齡已過古稀。而年輕一輩的作家圈裡,創作的能力和成果都不輸於老作家的,唯有鐵凝堪稱前驅。選舉結果表明,這不僅是我,而且是絕大多數代表所認同的。

五年後,第八屆,鐵凝連任;十年後,第九屆,仍然是鐵凝連任。何止於此,這一次作協是跟文聯聯席開會的,鐵凝又同時當選為文聯主席。我把兩張選票一起投進票箱之際,心頭升起一股慶幸如意的欣喜。無論作家協會還是文學藝術聯合會,都是美的事業,創造美、評審美、傳播美,用美的雨露滋潤社會的環境和民眾的心靈。鐵凝本人就是美的體現,她作為美之隊伍的領軍人,更是美的化身。

參與這次會議時,我被安排的住處與鐵凝的房間在同一樓層。有一次赴會時,在過道里和她不期相遇,彼此點頭致意。這是我近來又一次近距離地見到鐵凝,不由得專註於她的身形面容。驚鴻一瞥,詫異稱奇,鐵凝的外貌與我34年前頭一回見到她時竟無太大差別。悠悠歲月,陣陣風雨,卻沒給她留下多少痕迹,她依舊那麼美。鐵凝永遠是美的。「永遠有多遠?」永遠就是無限,沒有止境,沒有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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