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七章(轉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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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七章 大成合縱(1)一、大梁公子出奇策進了魏國,蘇秦有一種奇特的憋悶。當他的三國車騎聲威赫赫地進入大梁時,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平靜得一點兒波瀾也沒有,非但郊野沒有觀者如潮的景象,連看熱鬧的傳統地方城門口也是冷冷清清的。街市照樣繁華錦繡,人流如梭,市聲如潮,可蘇秦無論如何也沒有感應到一種勃勃生氣。所能感到的,只是一種平靜的麻木,一種深刻的淡漠。蘇秦沒有偏見,不至於因為魏國人沒有夾道歡迎而對大梁生出失落或憤懣。對魏國,他是抱有最大期望的。他期望魏國成為六國合縱的真正軸心。雖然魏國衰落了,但按照諸般實力與曾經有過的輝煌,魏國依然是最適合扛起合縱大旗的盟主國。然進得大梁,蘇秦的心卻直往下沉。住進華貴的國賓驛館,魏國掌管迎送的「行人」前來通報:「魏王尚在逢澤狩獵,兩日內不能還都,敢請武安君先行歇息。」趙勝氣得滿臉通紅:「豈有此理?我去找魏無忌說話。」匆匆大步走了。蘇秦送走行人,對荊燕笑道:「換上便服,到市井看看去。」蘇秦曾經遊歷各國,每進一城,他都要先到市井街區轉轉看看。有時候竟日流連,許多名勝去處都被耽延了。蘇秦有個說法:「市井之區,邦之經脈,細細把之,可得國命。」當年游臨淄,天下對齊國尚不看好,可在遊覽齊市三日後,蘇秦對老師詳細描述了臨淄的民生民氣,斷言:「齊國有強盛之象,絕不在魏國之下。」老師大為讚賞,對蘇秦的預言下了八字考語:「善把國脈,獨具慧眼。」教張儀很是發急了一陣子。對於大梁,蘇秦並不陌生,當年每次出遊,都要經過大梁,幾個月前北上燕趙,也還從大梁過了一趟。應該說,大梁是蘇秦所到次數最多的大都,也是蘇秦最熟悉的一座都城。天下人將大梁的商市稱為魏市。魏市分成了老市、新市兩個區域,未做都城前的市區叫老市,做了都城後擴展的市區叫新市。經過一番歸併,老市街區成了私市交易的大市場,一切不受官府控制的貨品都在這個區域交易:絲綢、衣物、珠寶、傢具、車輛、牲畜、五穀並各種日用器物分做了幾條大街,琳琅滿目,市聲如潮。新市被民間稱為「官市」,舉凡官府控制的物品都在這裡交易。當時各國控制的市易不盡相同,越是窮弱之國,控制的貨品就越是多。譬如燕國有一段禁止戰馬的交易,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前是連醋都禁止私自買賣的。當時的醋叫做「苦酒」,因為要用糧食釀造,所以常常在饑荒之年受到官府的控制。魏國是最先富強的大國,貨品限制最少,官市經營的主要是鹽、鐵、兵器三項。這個「鐵」主要指鐵料銅料——鑄鐵塊、銅錠以及源頭產品鐵礦石銅礦石等,而不是所有鐵製品。在鐵器成品中,官府尋常只控制兵器交易,其他鐵器則視國家情勢而定。魏國大約是各大戰國中控制最鬆弛的。商鞅變法後的秦國是「依法市易」,當是控制貨品最多的國家,但其控制的方式與山東六國又有不同。對於官市,蘇秦尋常都是走馬觀花,走一遭便知大概。對於私市,蘇秦則看得仔細,他所說的「國脈」,根基便在這熙熙攘攘的私市人潮之中。蘇秦出門,正在行將暮色而尚未掌燈之時。大梁是天下第一商市,其不夜鬧市也是天下有口皆碑的。按尋常慣例,這大半個時辰正是商家最為忙碌的一段。店小們一面要輪流吃飯,一面還要繼續招呼那些趁著「日市尾子」磨價錢的上門客官,還要同時準備燈火與適合夜市擺賣的特殊貨品,大體上每個店鋪在這時都要高聲呼喝一陣子,而且大多數店東或執事都要親自出來,幫著打點一番。蘇秦走遍天下大市,對這種夜市前的特殊嘈雜最是熟悉不過。可今日走進大梁私市,卻覺得空蕩蕩的,市人在慢慢消散,幾乎有一半店鋪在「呱嗒咣當」地上門板,沒有上門的店鋪也是一番悠閑景象,只有眼見的幾家在點碩大的風燈準備夜市,一眼看去,也都是外國商家。蘇秦有些驚訝了,這是大梁夜市么?「老伯呵,如此早射門,不夜市了么?」蘇秦上前問一個正在射門的老人。「呵呵呵。」老人將門板交給一個後生,回身淡淡地笑著,「先生外國人,多日不來大梁了吧。也說不清因由,反正這大梁的夜市啊,不知教甚個風一吹,它就淡了,沒了。再去看看官市吧,半後晌就沒有人了,真是怪也。先生,你可是要買貨?」厚道的老人似乎覺得自己太嘮叨,耽擱了客人正事。「只想買幾卷白簡罷了,沒大事。」「看,前頭那街是文品街,都黑了一大半了。往常,文品街可是紅火得不得了呢。中原文士,誰不想在大梁買白簡、筆墨、羊皮紙,如今這大梁啊,沒人來了。看看,老朽又多說了。要在往常啊,這時辰,老朽哪裡有工夫和人說話?先生,你去買吧,前邊,走好了。哎,後會有期,後會有期。」望著半明半暗的蕭條街市,蘇秦不禁有些悵然,曾幾何時,大梁繁華不再?大梁商人素來領天下風氣之先,那種「天下第一」的張揚與得意是任何旅人都能感覺到的。他們可以放肆地嘲笑外國人的口音,也可以粗聲大氣地對買主喊出:「言不二價,這是大梁。」買主回頭,他們又會在背後撂上一句:「這是大梁,沒錢別來。」人們艷羨大梁,氣恨大梁,又對大梁商人的做派無可奈何,終了還得說一句:「誰教人家是魏國也。」當初,魏國北面攻趙、南面攻韓、東面威懾齊國、西面壓迫秦國、東南逼得楚國唯魏國馬首是瞻的時候,大梁人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大梁的魏市是何等的風光?而今,大梁商人的聲音蒼老了,凄涼了,聽得出,瑣碎的嘮叨後面是大梁人的沮喪與麻木。「走,到中原鹿去。」中原鹿,是大梁最豪華的酒家,也是大梁名士聚集的中心。當初魏國都城在安邑的時候,安邑白氏的洞香春天下有名,也在於它是天下的消息集散中心。魏國遷都大梁,白氏商家隨著歲月流散,洞香春雖依舊留在安邑,卻也風光不再了。這時候,大梁的酒肆行業突然出現了一家更為豪闊的酒家,名字便叫中原鹿。市井傳聞:這中原鹿的真正主人,是魏國老丞相公子卬,大梁的酒肆都得讓它三分。開始,高傲的魏國人不認這個陌生而又咄咄逼人的新貴酒肆,力圖在大梁擁戴出一個像安邑洞香春那樣的名貴老店。無奈時過境遷,一則是名貴如洞香春那樣的赫赫老店,朝夕間無從尋覓;二則是以大梁富商為常客的酒肆人流,再也沒有了安邑那種高貴的底色,「天下名士爭往遊學,列國冠帶趨之若鶩」的景象,在大梁已經不復存在了。大梁做了都城,魏國人似乎也變了味兒:只要豪華舒適,對領先天下文明的自信與情趣卻是大大淡漠了。時日蹉跎,這中原鹿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大樑上流人物的聚散之地,而大凡這種地方,不想做消息議論的湖海都難。蘇秦就是想看看,想聽聽,仔細掂掂魏國的分量。中原鹿很是氣派。一幢三層木樓,富麗堂皇地矗立在最寬闊的王街入口處,林木掩映,燈火通明;六開間的門庭前,三十六盞巨大的風燈照得六根大銅柱熠熠生光,美艷的侍女在燈下矜持柔媚地微笑著,像是天上的仙子;西面樹林間的車馬場,高車駿馬穿梭進出,門庭前錦衣如流,各種華貴的服色燦爛交織令人目眩。這一切,都驕傲地宣示著這裡的財富等級,也冷森森地阻隔著貧寒布衣的腳步,與方才商市的蕭瑟落寞相比,直是另一重天地。蘇秦駐足凝望,不禁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先生,這廂請了。」兩個仙子飄了過來,殷勤主動地引導蘇秦與荊燕。「最大酒廳。」荊燕生硬地吩咐著。「是了。」侍女輕柔地答應著,「請上樓,小女來扶先生。」荊燕冷冷甩開仙子的小手,徑自寸步不離地跟在蘇秦身後,嘴裡嘟噥著:「這腳下軟得怪,要醉人一般,嘖嘖嘖!扶手都是金銅,魏國真富,鳥!」蘇秦回頭使個眼色,荊燕臉紅了一下,板著臉不再吭聲了。上得二樓,眼前頓時豁亮,偌大的廳堂用綠紗屏風隔成了幾十個小間,可見人影綽綽,可聞高談闊論,卻又互不相干,倒也是別有一番意味。蘇秦多有遊歷,自然知曉其中門徑,瞄得一眼道:「就在臨窗處。」侍女立即嫣然一笑,對一個飄過來的長裙侍女道:「先生要臨窗坐席。」說完深深一禮,飄然去了。長裙仙子一身輕紗,雪白的脖頸上拖一抹曳地的紅綾,長發烏雲般垂在肩頭,渾身散發著醉人的香氣。「阿嚏!」荊燕不禁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口水立即星濺到仙子裸露的脖頸胳臂上。仙子一面咯咯咯笑著,一面輕柔利落地將手心一方白巾捂在了荊燕鼻頭上。荊燕大急,順手一推,仙子嬌笑一聲跌倒在地。荊燕卻彎腰頓足,「阿嚏阿嚏」地連連打起了更猛烈的噴嚏。仙子旋跌旋起,幾乎是起舞一般,又咯咯笑著飄過來扶荊燕。荊燕躲避不及,大吼一聲:「給我滾!」仙子頓時臉色發青,嚶嚶抽泣著跪在地上:「小女得罪,敢請客官懲罰。」「這這這,這是甚路數?起來起來,我又沒……」荊燕大急,手足無措。蘇秦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道:「起來吧,我等小國寡民,沒經過這陣勢也。」「多謝先生了。」仙子破涕為笑,「先生這廂請了。」再也不往荊燕身邊靠了。臨窗確是雅座,既看得大梁街景,使荊燕一飽眼福,又聽得清全場議論之聲,使蘇秦大可靜心品評。落座之後蘇秦道:「兩鼎逢澤鹿,一壇趙酒,半壇蘭陵酒。你不用在此侍候,我等自飲。」那個仙子臉上笑著口中應著,飄飄去了。荊燕氣狠狠地嘟噥了一句:「鳥!氣死布衣也。」蘇秦笑道:「兄弟忍住了,大梁風華奢靡,原非燕國可比。」荊燕也「哧」地笑了:「大哥,你說這等國家,富得流油,還能打仗么?」蘇秦笑道:「能否打仗,不在窮富,秦國不富么?」正在說話間,一隊濃施粉黛的仙子飄了過來,一陣鶯聲燕語,擺好了鹿鼎,斟好了酒爵,又帶著一片香風飄去了。荊燕聳聳鼻頭,眉頭大皺,回頭正要猛打噴嚏,卻生生頓住,霍然起身:「大哥,別動。」話音落點,荊燕站到了屏風入口,一柄短劍已經赫然在手。蘇秦沒有覺察到如何異常,驚訝莫名,卻知道荊燕有「神獒」之稱,眼力聽力與嗅覺遠超常人,便也坐著沒有動。荊燕回頭低聲道:「像是公子趙勝聲音,好像在找你。」「趙勝?他如何找到這裡?有了意外么?」偌大廳堂人聲哄嗡,蘇秦甚也沒有聽見,但他相信荊燕絕不會聽錯,略一思忖道,「找趙勝過來,大事要緊。」「噓——他來了。奇怪,兩個人。」這時,蘇秦已經隱隱聽見侍女與趙勝的對話聲,似乎說那個先生不讓侍候……只要是趙勝,不管他帶來了何人,都已經不用擔心,蘇秦起身離座,準備與趙勝回去。「先生,有個客官請見。」一個仙子飄進來柔聲稟報。蘇秦一怔,驚訝這少年公子如何懂得這般古禮?思忖間也依禮高聲作答:「蘇秦掃庭以候,公子請了。」綠紗屏風外影影綽綽,可見趙勝拱手道:「在下帶來一位高朋,同來拜會先生。」蘇秦不禁笑道:「公子儘管進來。」只聽趙勝一陣笑聲,走了進來道:「先生莫怪罪我,是我這姐丈哥非說甚『賓座如宅,禮同拜會』。你看,先生不是拘泥之人吧。」一通爆豆兒般快語,蘇秦荊燕都笑了起來。趙勝卻恍然道:「看看,還沒中介。先生,這位是公子魏無忌,我的未來姐丈。這位先生是武安君蘇秦。那位,是將軍荊燕。」趙勝身後站著一位紅衣青年,端嚴凝重,氣度沉穩,上前來深深一躬:「無忌對先生心慕已久,今日得見,不勝榮幸。」轉身又一拱,「無忌見過副使。」早已在二人進門時,蘇秦便留意到了這位公子,同是及冠青年,他與趙勝站在一起,顯然有一種趙勝所缺乏的沉穩厚重,先就有了好感,及至聽趙勝說,這位公子要在如此場合以古禮拜見自己,便覺此人不同流俗,莊重地一躬到底道:「蘇秦幸會公子。」趙勝低聲道:「先生,換個地方說話,事情或有轉機。」「好。」蘇秦精神頓時一振。這時只見一位素裝長裙的美麗女子走到了屏風外面:「請諸位跟我來。」說著將綠紗屏風順勢一推,面前出現了一條幽靜的小徑,走得三五丈便到盡頭。素裝女子又一擰牆上一個凸出的小木輪,便見牆面像大門一樣打開,裡面隆隆吊下一個巨大的銅筐。素裝女子先請四人進筐,然後她自己也走了進來,搖搖筐邊一條細繩,隱約聽見高處「丁零」一聲,銅筐徐徐升起,外面的牆面也徐徐合攏,片刻之間,銅筐便停了下來。素裝女子一摁牆邊機關,牆面又像門一般打開,女子對魏無忌笑道:「公子,這廂請,我已經安置妥當了。」「好,你領道,先生請。」魏無忌對蘇秦拱手一禮,堅執請蘇秦先行。蘇秦一行跟著女子走過一條鋪著大紅地氈的長廊,便覺眼前驟然一黑……仔細一看,竟來到了滿天繁星的露天樓頂。說是露天,四面卻是半人高的厚厚板壁,唯獨頭頂露出了一片碧空。夜風習習,滿城燈火盡收眼底,河漢燦爛如在身邊,彷彿置身於一艘大船,漂在無邊天河之中,說不出的開闊愜意。「有此等佳境,果見公子品位高雅。」蘇秦不禁由衷讚歎。「好地方!不憋氣!」荊燕高興拍掌,連連深呼吸幾番,「那味兒實在難受。」趙勝笑道:「先生不知,我這預備姐丈是通天徹地,中原鹿這機密,魏王都不知道也。」「又信口開河。」魏無忌笑道,「先生,此處總執事,曾經是我之門客,如此而已。」這時,那個素裝女子走了過來道:「公子,收拾妥當,敢請入席。」魏無忌做請,蘇秦跟著女子來到樓頂唯一的寬敞隔間內。此時正逢下旬,半個月亮剛剛爬上城樓,可見隔間內的四張長案上已經是酒菜齊備。素裝女子為每案斟了一爵,對魏無忌作了一禮道:「公子不要侍奉,我便去了,若有急需,搖鈴。」魏無忌笑道:「好了,你去,莫教任何人上來。」女子答應一聲,輕柔地飄走了。四人落座,月光下相互朦朧,別有一番韻味。魏無忌舉爵笑道:「勉為東道,且先為先生洗塵。來,幹了此爵。」一飲而盡。蘇秦正要說自己不能飲烈酒,及至舉爵,一股熟悉的蘭陵酒香竟撲鼻而來,不禁對這位公子的細緻周到大是感慨,一聲「多謝」,也舉爵一飲而盡。趙勝先開了口:「先生,我也是在大廳找見公子的。我與他正在理論,他卻聽得外邊聲氣不對,說是像燕國武士打噴嚏。我出來一瞄,果然是先生的背影。他思忖一番,方才決斷在這裡拜會先生。」魏無忌作禮道:「唐突冒昧,尚請先生恕罪。」蘇秦對趙勝說法感到驚奇,爽朗笑道:「無妨無妨,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荊燕卻忍耐不住道:「敢問公子,燕國武士的噴嚏不一樣么?」魏無忌微微一笑道:「聽趙勝說,無忌只是覺得連打噴嚏,很不尋常罷了。」荊燕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道:「那,那味兒,香得,刺鼻……」趙勝驚訝道:「荊兄啊,聽人說,只有狗不喜歡聞這種香氣,你也受不了么?」蘇秦忍不住「噗」地噴出了一口酒:「公子好眼力。荊燕被軍中稱為『神獒』,不知道吧。」魏無忌與趙勝轟然大笑,趙勝連連打拱道:「得罪得罪。」荊燕卻大惑不解:「狗也不喜歡?難怪也。」三人更加樂不可支,前仰後合大笑起來。良久平息,趙勝向魏無忌努努嘴:「該你東道唱了。」魏無忌慨然一嘆道:「先生有所不知,趙國贊同合縱後,我對大父魏王講說了此事。可大父王不置可否。念起先生終將前來,必能說服大父王,無忌也沒有再作糾纏。不想大父王明知先生已經從韓國出發來大梁,卻到逢澤去狩獵,當真令人汗顏。」默然有頃,蘇秦道:「大梁朝局,可有微妙處?」「今非昔比。」魏無忌臉色沉重,「自從魏國遷都大梁,朝野風氣大變。魏國恰似泄氣之鼓風皮囊,又好似霜打之秋草,一日一日地癟了,一日一日地幹了。大父也老了,雄心不再,除了狩獵,便是和老孟子談天說地。權臣們也都是花天酒地,沒有一個龐涓那般的強硬人物出來說話。連韓國都抖起了精神,魏國卻如此沉迷,無忌當真是欲哭無淚也。」趙勝憤憤道:「先生不知,公子小輩,上有老祖父壓著,下有太子父親擋著,公子雖有主見,諸多朝臣也擁戴公子,老魏王卻是優柔寡斷,任何大事都是拿捏不住。」「勝弟休得亂說。」魏無忌打斷了趙勝,顯然不想涉及朝局。蘇秦明白此中奧秘,卻也不能理會,只是喟然一嘆道:「魏王當政四十餘年,豈能不知秦國威脅?但能見得魏王,蘇秦必使他決斷合縱。」魏無忌眼中驟然生光:「先生有此心志,無忌當全力促成。」「如何做法?」趙勝緊緊追問。「我陪先生直赴逢澤,可保先生見得大父。」「何時可行?」趙勝目光炯炯。「明日寅時出發,午後可趕到逢澤行營。」「如此,蘇秦謝過無忌公子。」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逢澤依然壯美如昔,所不同的是,湖畔山麓多了一道長長的城牆,城牆中有了一片巍峨的宮殿。這是遷都大梁後,丞相公子卬為魏惠王修建的狩獵行宮。可魏惠王說這裡陰冷,住了一次後再也不來了。後來每次來逢澤狩獵,魏惠王都堅持住在行轅大軍帳里,說帳篷里暖和舒適。這次也一樣,逢澤北岸的山凹地帶,便成了轅門行營的駐紮地。這裡避風向陽,在秋天是不可多得的小陽春之地。站在山腰望湖台上已經兩個時辰了,遙望著茫茫逢澤,魏惠王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麼?總歸是有些傷感,不想離開這渺茫的大湖。四十多年前,魏罌還是剛剛加冠躊躇滿志的英俊公子,奪太子、平內亂、首稱王、大戰天下,一舉成為戰國盟主。那時,魏國是中天的太陽,沒有一個國家不在她的煌煌光焰下誠惶誠恐。那時,安邑比大梁可是小多了,但是,魏惠王所有的驕傲卻都是在小小安邑獲得的,所有的夢想,也都是在安邑實現的。倏忽二十三年,他做了多少事情?魏國領土在那二十多年幾乎擴大了兩倍,三十萬鐵騎威震天下,幾乎就要滅了秦、趙、韓三國……可世事偏偏無常,不知不覺間魏國就萎縮了,他也老了。又是倏忽二十來年,河西千里全部丟了,離石要塞丟了,崤山西大門丟了,上黨北大門丟了,巨野東大門也丟了,魏國又回到老祖父魏文侯時代的老疆域了。魏罌已經六十多歲,是滿頭霜雪的老人了。他平心靜氣地想了許久,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鑄過何等大錯,一切都是天意——上天興我我則興,上天亡我我則亡,豈有他哉?自從惠施做了丞相,魏惠王對陰陽五行說有了興趣,常常通宵達旦地與惠施商討。他說大梁風水不佳,累了國運,要惠施用陰陽學說多方論證,好再次遷都。然也奇怪,惠施雖說在論辯術之外酷愛陰陽說,卻偏偏彆扭,老是聒噪道:「我王切莫熱衷此道,強兵富國於陰陽五行,臣未嘗聞也!」每每掃興,魏惠王只有邀請老孟子到大梁盤桓,終日說叨些遠古奇聞與小國寡民井田制,無奈老孟子雄心猶在,總是勸他「力行仁政,廓清天下」。魏惠王覺得老孟子迂闊可愛,便老是打哈哈。老孟子總埋怨說「王顧左右而言他」。魏惠王更是哈哈大笑一通了事。老孟子一生清高,自也耐不得性子,終究是拂袖去了。於是,魏惠王到逢澤行獵,也沒有心情邀惠施同來,便只有孤獨地消磨這長長的時光。要說也不是沒有朝臣可見,沒有國事可議。然魏惠王歷來有「大王之風」,最煩大臣拿瑣碎細務來糾纏他,也最厭煩與大臣商討具體政務。除了任免丞相、征伐敵國,魏惠王以為其他所有事情都該是臣下「依法度辦理」。六國使者們常常說:「天下之大,魏國做官最輕鬆,權大事少俸祿高。」魏國官員們卻每每愁眉苦臉地說:「魏國做官最煩惱,做不得事,立不得功,替人代罪做犧牲。」魏惠王也聽到了這些話,每次都是哈哈大笑了事,身為王者,豈能沒有包容四海的胸懷?不管朝野如何風吹草動,他依舊只見丞相,只說大事,剩下的時日寧可自己消磨。女人玩膩了,狩獵過去了,便對著煙波浩渺的大湖發發獃。「稟報大王,公子無忌請見。」老內侍聲音很輕很柔。「無忌?他來何事啊?」「公子說,給大王舉薦一個清談名士。」魏惠王笑了:「孫兒有心啊,知道找個人陪大父說話。好,宣他來。」片刻間,魏惠王看見少孫帶著兩個人上了山階。站了半日,魏惠王自覺疲憊,斜躺在竹榻上閉目養神,準備享受難得的清談樂趣。「無忌拜見大父。大父康健。」魏惠王睜開眼睛笑道:「無忌啊,起來,難得你記掛大父,回頭賜你大珠一顆。」「謝過大父。」魏無忌站了起來,「大父,這位是趙國公子勝,屢次請求一睹大父威儀,無忌斗膽帶了他來。」魏惠王笑著:「公子勝?是我孫兒的那位內弟么?一表人才,好!」「趙勝參見王大父。王大父威儀煌煌,如中天之日,趙勝不勝榮幸。」趙勝本來玲瓏聰敏,一通頌詞清亮悅耳,說得順溜之極。魏惠王大樂:「起來起來,賜座。趙語後輩若此,大福也。」「大父,這位是洛陽名士蘇秦。」「蘇秦參見魏王——」「蘇秦?蘇秦?」魏惠王思忖片刻,恍然笑道,「無忌啊,你對大父說過這位先生,好像是?噢,對了,合縱。」魏惠王竟從榻上站了起來,虛手相扶道,「大魏國求賢若渴,這無忌竟將先生做清談名士待之,豈有此理?先生請入座。」說完,魏惠王自己也在竹榻上坐了起來,以示敬賢之道。老內侍連忙走過去,給老王推過來一個高大的獸皮靠背,讓老魏王舒適地靠坐著。蘇秦聽說過許多老魏王的傳聞,知道此王素有「敬賢不用賢」的名聲。天下許多大名士都與魏惠王有親密過從,最著名者如孟子、慎到、鄒衍、孫臏、許行等,但都是禮遇優厚而一一離去。至於商鞅、犀首、張儀等曾經被薦舉或撞到魏惠王面前而離去的名士,還不在其「敬賢」之內。不管途徑如何,只要一個名士能到魏惠王面前,這位大王都會很耐心地聽你說話,如果說辭與國事無關,這位大王則更是虛心求教興緻盎然。儘管如此,這樣的機會對於蘇秦仍然只有一次,而且不能失敗。「蘇子遠來,何以教我?」魏惠王頗為鄭重地開始了敬賢之道。「蘇秦無才,只想給魏王說個故事,聊作笑談。」「噢?先生能說故事?好!聽聽了。」魏惠王臉色頓時舒展。蘇秦微微一笑:「蘇秦生於村野,能知獸語。當日居破舊田屋夜讀,曾經聽到一場田鼠論戰,大是奇特,至今不能忘懷。」「如何如何?田鼠論戰?」魏惠王哈哈大笑,「奇!先生好本事,快說來聽聽。」「天旱饑荒,田中無糧,田鼠們大訴其苦,一致要搬遷到人家去謀生。一隻老碩鼠慷慨唏噓:『我輩原是家鼠,吃不愁,喝不愁,子孫繁衍不愁,五十三鼠居於一大戶之家,何等悠遊自在?』此言一出,群鼠大嘩,紛紛責問老碩鼠:『為何搬家,使我輩流落荒野?』老碩鼠答曰:『不是我輩願意搬家,而是來了一隻黑貓。』群鼠憤憤然:『一隻黑貓算甚?我輩不是咬死過三隻黑貓么?』老碩鼠嘆息一聲:『那時我輩也是這樣想了,說定黑貓一出來,我輩便四面擁上,縱然被那廝咬死幾隻,也要撕碎了那黑物!剛剛說定,黑貓便吼叫著猛躥了出來。我鼠輩卻是爭相四散逃命。黑貓抓住了一隻逃得慢的,便細細吃了……如此反覆,兩個月後,鼠輩只剩下老奶奶我一個了。那日我正在傷心,黑貓又猛躥出來。老奶奶我也沒想活,與黑貓拚命廝咬!半個時辰,我渾身是血,還是與黑貓糾纏。不想黑貓突然吱吱尖笑說:『今日一個拚命,何如當初一齊拚命?若一齊拚命,我貓大人豈不嗚呼?』老奶奶我咬牙切齒地發誓:『若得逃出,定要讓鼠輩一齊拚命,咬死爾等貓類!』黑貓尖笑說:『鼠輩爾爾,還能一齊拚命?放你出去,看鼠輩如何變法?』如今,孫孫們要回人家,先好好想想,敢不敢同心拚命?』一席話畢,鼠輩們竟無一吱聲,那隻老碩鼠嗚嗚哭了……」聽著聽著,魏惠王皺起了眉頭,不禁搖頭道:「此等故事,大有異味兒。」「敢問魏王,方今天下可有一隻大黑貓?」蘇秦依舊輕鬆地微笑著。魏惠王眯起了一雙老眼,思忖沉默片刻,悠然笑道:「先生所言,也有道理。無忌向我說起過此事,當初也沒想到,燕國這個老蔫兒竟出了一回彩。先生若能第一個來大梁,由我大魏動議合縱,那是何等力道?如今么,既然燕趙韓三國都合力了,老夫也樂觀其成吧。我大魏不懼秦國,然畢竟做過山東盟主,不能撇下盟邦也。」他說得一派真誠,趙勝卻只是想笑不敢笑地使勁兒努著嘴巴。魏惠王突然一拍竹榻道:「本王決斷,依趙國例:拜先生為上卿,派公子無忌做魏國特使,隨同先生促成合縱!」「謝過魏王——」蘇秦心中大石落地,立即以臣子身份行了大禮。「無忌謹遵大父之命!」魏無忌顯然也很興奮。「趙勝代主父謝過魏王!」這位公子終於笑出了聲。魏惠王擺擺手,慢悠悠道:「且慢。此等大事毋得急躁。若辦不下來,本王出面收拾,畢竟,我這老盟主比你等有數。上卿以為然否?」蘇秦憋住笑意拱手正色道:「我王洞察深遠,臣自當遵命。」魏惠王高興地呵呵笑了:「蘇卿果然幹練。來人,賞賜上卿府邸一座、全套出行儀仗、三百名鐵騎護衛,恩加一輛鑲珠王車,以壯蘇卿行色。」蘇秦雖然久聞魏惠王出手豪闊不吝賞賜,但還是為這瞬間重賞驚訝了。燕文公、趙肅侯、韓宣惠王都是常規處置——未曾實建功效,君封至於儀仗。而據蘇秦觀察,在他的「捧辭」之前,魏惠王是決然沒有想到如此賞賜於他的。一言之喜,便寵愛有加。若一言有失呢?蘇秦驟然想起魏國官員們流傳的魏王口碑,不禁心中一抖。然則,這種賞賜是決然不能推辭的,蘇秦立即深深一躬:「臣謝過我王——我王萬歲——」「好!」魏惠王指著小孫子,「無忌啊,還有你這個趙勝,要聽命於上卿,啊!」「謹遵大父命。」魏無忌恭敬回答。「遵命。」趙勝笑著作禮。從望湖台下來,魏無忌在行營官署辦理了王命君書並調兵虎符,主張立即回大梁。蘇秦欣然贊同,四人策馬加鞭,一夜疾行,次日清晨便回到了國賓驛館。蘇秦在驛館設了小宴,四人聚酒,商議下一步行程。蘇秦慨然舉爵:「若無公子襄助,合縱幾乎半途而廢。為公子大義高風,我敬此一爵!」說罷破例地大飲了一爵趙酒。趙勝與荊燕也是同聲相應,大幹一爵。魏無忌卻慨然一嘆道:「今日一行,先生當知我大魏國振興之難也。」說罷淚光瑩然,舉爵猛然飲盡。蘇秦心知魏無忌所指者何,卻也無法附和,輕輕一嘆道:「魏有公子,後國之福也。」趙勝卻哈哈笑道:「說那些何用?還是魏人不利落,放在趙國,打翻便是。」魏無忌瞪了趙勝一眼,破顏為笑道:「大事要緊,先生指派,無忌聽命。」蘇秦心中舒展,便說了下一個目標去楚國,並大體敘說了快馬使者在楚國的聯絡情勢,末了笑道:「如今這合縱特使已經是四國了,千餘人馬,加上車騎、輜重、儀仗,行止便要統一號令,否則無法合同做事。我意:無忌公子任行軍主將,統一調遣;公子勝與荊燕輔之,如何?」趙勝拍掌笑道:「先生慧眼!我這預姐丈熟諳兵法,人稱兵痴,做行軍主將最妙不過!」「勝弟又信口流淌。」魏無忌對蘇秦拱手笑道,「無忌只是比他長得兩歲,自當為先生分憂。若有不當,先生說破便是,無忌最忌客套虛禮。」荊燕笑道:「我老燕武士一搭眼,便知公子有能耐,荊燕唯公子馬首是瞻。」蘇秦慨然笑道:「不想公子果然知兵,此乃合縱大幸也!天賜公子於我,合縱如何不成?」又與三人舉爵同飲良久,方才分頭去做上路準備。《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七章 大成合縱(2)二、南國才俊多猛志中原結盟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楚國,郢都被震動了。楚威王夜不能寐,在園林中悠悠漫步。秋風吹來,已經是夜涼如水,他卻覺得渾身燥熱。自他繼承王位十年來,楚國經歷了一個奇特的轉折:擴張與收縮並存,聲威與屈辱俱來。四年前一戰滅越,楚國完全佔據了淮水江水以南的廣袤土地,楚國歷代君主的第一夢想,便是吞吳滅越,一統華夏泰半。這個夢想,在他手裡終於變成了事實,使他得到了「威加江南,振興大楚」的朝野讚頌。但接踵而來的卻是丟失房陵、喪師漢水、被迫遷都,使楚國蒙受了立國以來的最大屈辱。至今,楚威王都說不清楚國在自己這十年當中,究竟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每每捫心自問,他都覺得愧對列祖列宗。羋氏部族立國數百年,大半時間受到中原諸侯的強烈蔑視。北上中原爭霸,顯示問鼎中原的實力,便成為楚國的第一國策。能否與中原諸侯一爭高下,是楚國歷代君主的成敗標尺,與內政失誤、吳越騷擾相比,中原爭霸永遠都是第一位的。楚莊王數年不鳴,一鳴驚人,就是內政失敗卻爭霸成功從而成為一代英主的。如今,他雖然滅了越國,但卻在中原爭霸大業上一敗塗地,認真說起來,還是恥辱大於功勞。更何況,滅越之戰本來就不是楚國君臣的謀劃,而是張儀與田忌的功勞。想起這兩個人,楚威王就痛悔不已:一謀之失,一戰之敗,何至於怒而問罪,將兩個天下大才逼得逃出楚國?當時若能善待張儀、田忌,請兩個人留在楚國效力,彌補他們對楚國的損失,以兩人的名士本色,必能全力謀劃以報楚國。有此二人,楚國何至於狼狽若此?可自己當時血氣方剛,就是覺得這兩人誤了他的第二次變法的時機,竟聽任昭雎加害於他們,當真是悔之晚矣。一陣秋風掠過,楚威王猛烈地咳嗽了一陣,雪白的汗巾上喀出了一片血跡。「稟報我王,左司馬屈原求見。」「屈原……」楚威王粗重地喘息著坐到草地石礅上,「宣進來。」內侍去了,楚威王卻疑惑起來。一個掌管軍中政務的司馬,在楚國只是個與下大夫相當的官員,若論官職,是沒有資格晉見國王的。可這個屈原不一樣,他是楚國老世族屈氏的貴胄子弟,職官在他身上便成了並不主要的東西。楚國的世族制一直沒有根除,昭、屈、景、黃、項五大部族始終是支撐楚國的根基力量,如果再算上王族羋氏,楚國的權力和財富幾乎被這六大部族全部分割。世族子弟在加冠前後的青年時期,在楚國的實際地位並不取決於官職大小,而取決於他在本族內所領封地的大小、繼承爵位或被賜爵位的高低。青年貴胄的官職,最多只表示著他是否有了實際功業而已。這個屈原,是楚國世族中湧現出的一個新銳人物,加冠兩年便做了左司馬,名滿楚國朝野。究其竟,一則屈原是屈氏部族的嫡系長孫,加冠之時立即被賜亞大夫爵位,在族內襲受封地一百里;二則這屈原才華橫溢,性格又坦誠熱烈,在貴胄子弟中大有人氣。所以,青年屈原在郢都早已經是聲名鵲起的名士了。楚威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屈原,是在自己即位的第二年。那次,老臣屈匄陪楚威王巡視雲夢澤,帶著他十餘歲的長孫屈原。那時,楚威王心思沉重,明月初升時便在船頭獨自徘徊。「我王思治楚國,便當動手。」一個脆亮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來。回頭一看,一個英俊少年在月下如玉樹臨風,不由驚奇道:「子是何人?妄言君心。」少年拱手回答:「布衣屈原,不敢妄言。」楚威王恍然,對少年屈原的老成之氣頗有興緻:「算我思治楚國,當如何動手?」少年屈原沒有片刻猶豫,高聲回答:「效法商鞅,徹底變法!」楚威王愣怔,不禁笑道:「為何不是效法吳起?吳子可是在楚國第一次變法了。」「吳起不足效法,商君方為天下楷模。」少年依舊毫不猶豫。「卻是為何?」楚威王第一次聽到楚國人說「吳起不足效法」,有些認真了。「吳起治表不除根,商君治本真變法。」楚威王當真驚訝了。一個弱冠少年,對國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確堅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量也。他關切地詢問了屈原的族脈、年齡、喜好,還談天說地般考察了一番屈原的學問,結果更是驚訝非常——這個少年對《詩》三百篇,幾乎能倒背如流!對天下流傳的名家著作如《計然策》、《商君書》、《吳子兵法》等,也是如數家珍。不知不覺的,他和這個少年屈原在船頭月下竟整整海闊天空說了一夜。從那時候起,楚威王有了在楚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的志向。倏忽八年,諸多梗阻,第二次變法被擱置了起來。漸漸地,屈原也二十多歲了,曾經幾次晉見,竟都沒有再請命實施變法。他隱隱約約地疑惑惋惜,這個才俊之士是否成名太早,雄心不再了……「屈原參見我王。」一個英挺的身影已經站到了茅亭外邊。楚威王恍然:「屈原啊,進來吧。」屈原走進茅亭,見楚威王面色蒼白地斜倚在竹榻上,不禁驚訝關切地問道:「我王可是不適?當及早請名醫診治為是。」楚威王略顯疲憊地笑了:「略受風寒,咳嗽而已。坐下說。夤夜晉見,有何大事啊?」屈原坐到了竹榻對面的石礅上:「啟稟我王,臣得游騎探報:蘇秦率四國特使南下楚國,旬日後將到郢都。」「曉得了,無非邀我結盟而已。如今天下,盟約最不值價也。」「我王差矣。此次盟約絕非尋常,它是上天賜予楚國的一個大好時機!」「噢?此話怎講?」楚威王淡淡笑了,覺得這個才俊之士又在故作驚人之語。「臣請我王思之:十年以來,楚國二次變法擱置不行,因由何在?秦國奪我房陵、滅我大軍、迫我遷都於淮南小城。多年來,朝野無得片刻安定,豈能談得上變法?秦國威脅不除,楚國不得安寧。這便是今日大局。此次蘇秦合縱中原,其所以已得四國響應,便在此大局已經為天下共識。楚國若得與中原五大戰國結盟,非但秦國威脅消除,中原亂象亦可自滅。楚國至少十年安寧,豈非天賜良機?」楚威王已經霍然坐起:「卿以為合縱有此功效么?」「臣雖不知合縱具體款約,但據臣遠觀:蘇秦能使三晉與老燕國冰釋恩怨糾葛,其中定然對列國有絕大裨益。天下第一利害,無非國家安危,豈有他哉!」楚威王目光一閃,又陷入了沉默。屈原一鼓作氣道:「我王思之:楚國雖經吳起短暫變法,然世族領地並未觸動,老楚國本土民治分割六塊;加之東滅吳越,擴地千里,增口兩百餘萬,吳越舊世族又形成新的世族領地;楚國之下,諸侯林立,但凡國家大事,不聚世族首領不能推行;王命不出二百里,政令不能統一。如此陳腐舊制,民不能治,財不能聚,兵不能齊,如何能與強秦抗爭?如何能與中原抗爭?商鞅變法之前,楚國已是外強中乾,勉力與中原保持均勢而已。強秦崛起,楚國立成風中之燭。當此之時,深徹變法乃楚國唯一選擇,合縱抗秦更是變法之唯一時機。我王若再猶豫,楚國將永遠被時勢拋棄!」楚威王坐不住了,站起道:「依卿之見,與世族領主無須商討?」「我王明斷!」屈原堅定果斷,「變法治本,正在根除世族割地,若要商討,豈非與虎謀皮?楚國諸侯林立,變法大計不能與中原一般大張旗鼓,須得依時而行,另闢蹊徑。」「噢?卿有謀劃?快說。」「臣有一請:敢請我王允准臣秘練一支精銳新軍,以為變法利器。與此同時,秘密制定新法,秘密網羅吏治人才。明年今日,可以雷霆之勢厲行變法。」「啪」!楚威王拍案而起,卻又猛然打住,盯著笑道:「屈原啊,你可是世族貴胄,想過沒有,變法大潮一起,屈氏部族也將被淹沒?」屈原粗重地喘息了一聲,聲音出奇的平靜淡漠:「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屈原誓做商君第二。」「好!」楚威王拉住屈原的雙手,「卿做商君,我安得不做秦孝公?」「我王有孝公之志,楚國大幸也!」楚威王哈哈大笑:「來人,上酒!與屈子痛飲一番。」片刻酒來,楚威王與屈原邊飲酒邊議論,變法大計便漸漸地明晰起來。楚威王說,應當再有一個才智之士,與屈原共謀大事。屈原薦舉了公子黃歇。楚威王大笑道:「正合我意也!」酒過三爵,楚威王宣來出令掌書當場記錄,賜封屈原「執圭」爵位,左司馬升遷大司馬執圭,楚國的第三級高爵,僅次於君、侯;大司馬,執掌全**事行政,同中原戰國的國尉職權。。明月西沉,屈原方才出宮,打馬一鞭,向公子黃歇的府邸而來。次日清晨,一支馬隊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向淮水北岸疾馳而去。軺車前一面「黃」字大旗迎風招展,軺車傘蓋下挺立著一個黧黑精悍的青年,頭戴六寸白玉冠,手持三尺吳鉤劍,金色斗篷鼓盪飛揚,分外的意氣風發。這便是公子黃歇,奉屈原轉達的楚王命令:兼程北上,迎接合縱特使。黃歇並非楚國羋氏王族,但母親卻是楚威王的族妹,雖是外戚,在楚國傳統中也算王族成員,也稱為「公子」。在楚國貴胄子弟中,青年黃歇是一個才智名士,機變多謀,隨和詼諧,極善應酬周旋,在楚國人望極好。說也奇怪,黃歇性情隨和,卻與奔放熱烈的屈原甚是相得,常常竟日盤桓,唱詩和歌,較武論文,情誼甚篤。時日一久,郢都便有了「雙子星」一說。楚威王其所以欣然贊同屈原薦舉黃歇為助手,共圖變法大計,非但因為黃歇是自己的外甥,更重要的是因為屈原與黃歇少年意氣相投,能夠坦誠共謀且風險共擔,對於秘密謀劃大事而言,精誠一心勝於智計百出。楚威王所料不差,當屈原連夜向黃歇轉述了秘密謀劃後,黃歇二話沒說,義無反顧地全力投入。他所承擔的第一個使命,便是北渡淮水,迎接蘇秦使團南來楚國。按照列國使節來往的慣例,楚國無須迎出國界。事實上,趙、韓、魏三國也都沒有這樣做。但屈原力主破例出迎,楚威王思忖一番,也便贊同了。屈原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謀劃:楚國不能僅僅是參與合縱,而是要借合縱之機,振興楚國聲望,力爭成為合縱盟主。此前,楚威王無論如何沒作此想,及待屈原剖析了六國情勢,方才贊同了這種做法,至於能否如願,楚威王確實心中無底。毋寧說,他之所以贊同,是想實地檢驗一下屈原的料事與謀劃能力。然則黃歇卻是一力贊同,且顯得極有成算:「噢呀,六國之中,唯楚國君明臣賢,一片亮色。蘇秦何許人也?豈能沒有此等眼光?」對魏楚之間的淮北地帶,黃歇極為熟悉,馬隊沿潁水河谷北上,兩日後便走出了楚國北界二百里,卻還是不見蘇秦車騎蹤跡。黃歇不禁大起疑惑,派出飛騎斥候前出探測,半日之後得到回報:蘇秦車騎在女陽谷地遭遇神秘奇襲!黃歇大驚,立即催動馬隊疾馳北上。這場襲擊,來得十分突然,異常神秘。按照當時的官道,從大梁南下楚國,沿潁水西岸的大道直下是最近便的走法。魏無忌酷愛兵法,對魏國的地理山川自然是熟悉不過。他謀劃的南下路線,也是這條大道。四國特使出使楚國,早已經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走捷徑小道當然遠不如官道來得萬全。魏無忌思慮周密,一路之上命斥候游騎前出百里探路,全無絲毫異常。趙勝笑他「太得謹細,淑女出嫁一般」,他也只是一笑了之,絲毫沒有放鬆警覺。誰也想不到,在女陽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地方,竟然真的出事了。潁水西岸有座小城,名字很奇特,叫女陽女陽,見《水經注》,亦做汝陽,今河南周口市西南。。據學問之士考究,此乃「缺稱」。此城本名「汝陽」,曾經是汝水的河道,小城在汝水之北,依地名慣例便叫了「汝陽」。不知何年,這條汝水斷流乾涸而改道,民間便呼為「死汝水」,老老實實地將「汝陽」變成了缺「氵」的「女陽」。而今,乾涸的河道變成了深深的土山峽谷,幾乎與潁水並肩南下。舊河道淤泥肥厚,又無人開墾,兩岸與谷中林木參天。潁水官道從女陽開始,自然利用了這段平坦的老河道,從峽谷密林中穿出,百里之後方重新回歸潁水西岸。行至女陽城正當晌午,魏無忌下令在城外紮營歇息,明日黎明開始上路。如此調度,為的就是要一個白日走完這段峽谷密林。紮營之後,魏無忌來到蘇秦大帳,與蘇秦秘密計議了一個時辰,諸事安排妥當方才歇息。次日黎明,魏無忌下令拔營整裝。曙光初露時分,車騎馬隊已經進入了老河道峽谷。前行開路者,是趙勝率領的三百趙國騎士,斷後者是荊燕的兩百名燕國武士。魏無忌居中策應,率領魏國五百精銳與自己的一百名門客,親自護衛蘇秦軺車與輜重車隊。峽谷中旌旗招展,號角相聞,斥候穿梭,車馬轔轔,當真與一支大軍無異。天氣涼爽,車馬只在中途歇得片刻便連續趕路,暮色降臨時分,堪堪就要穿出谷口。突然,一陣凄厲的虎嘯猿啼,道中戰馬紛紛人立嘶鳴。魏無忌大喝一聲:「騎士勒馬,毋得亂動!」話音未落,便聞隆隆雷聲轟鳴,山崖密林中滾下無數巨石,直衝馬隊中央砸下。與此同時,兩邊樹林中箭如驟雨,帶著勁急的嘯聲齊射中央軺車。剎那之間,魏無忌立刻明白,手中令旗一劈:「兩頭掩殺!中軍後撤!」話未落點,但聞「咣啷咔嚓」一陣巨響,蘇秦軺車驟然被砸翻壓碎,血濺當場。只聽山崖上一聲虎嘯,滾石箭雨頓時消失。唯有趙燕馬隊呼嘯追殺的聲音響徹河谷。魏無忌卻巍然勒馬,魏國騎士的方陣也依舊旌旗如林,井然有序。「鳴金!」魏無忌高聲下令。一陣大鑼「鏜鏜」響,追殺的兩支馬隊迅速回撤。趙勝、荊燕旋風般卷到中央車隊前,幾乎是異口同聲:「先生如何了?」荊燕猛然瞥見那輛被砸得支離破碎的青銅軺車與地上的血跡,大吼一聲:「魏無忌!武安君在哪裡?說!」燕國兩百名死士「刷」地舉起長劍,向旌旗林立的魏國馬隊圍了過來。趙勝驟然變色,一時間手足無措。「將軍少安毋躁。」年青的魏無忌面無表情,「啪啪啪」拍掌三聲,身後的一片旌旗分開,一個雙手執定一面大旗的紅衣騎士沓沓出列。荊燕驚喜地大叫一聲:「武安君!」滾鞍下馬便撲了過去。「紅衣騎士」笑道:「荊燕魯莽,還不向公子賠禮?」荊燕恍然大悟,走到魏無忌馬前撲地拜倒,頭在地上直碰得咚咚響。魏無忌連忙下馬扶起:「將軍赤子之心,我卻如何承當?」趙勝驚訝了:「車中死士是誰?」蘇秦沉重地一嘆:「公子門客,天下義士也!」魏無忌回身對一名書吏吩咐道:「速將舍人屍身收拾妥當,就高岡之上安葬。回得大梁,再為舍人請功定爵。」書吏一聲答應,帶人去辦理了。蘇秦下馬肅然拱手:「公子,我去義士墓前祭奠了。」「先生且慢。」魏無忌橫身當道,「古諺云:禮讓大義。此時刺客未必退盡,先生當以六國大義為重,豈能親身涉險?」「有理!武安君當立即南下!」荊燕急吼吼地嚷道。「那就別僵在這兒了,武安君,走。」趙勝笑著上前扶住蘇秦,要他上馬。蘇秦正要上馬,卻聞峽谷外隆隆馬蹄急風暴雨般捲來。魏無忌驟然變色,厲聲大喊:「全體上馬!丟下輜重,退上北岸山頭!魏兵斷後!」就在趙燕兩支馬隊擁著蘇秦撤進密林,魏無忌的紅色鐵騎剛剛列成衝鋒隊形時,谷口馬隊隆隆湧入,一騎當先飛到,手舉一面黃色令旗高喊:「楚國公子黃歇到——對面可是魏無忌公子——」魏無忌凝神觀察,見衣甲旗幟口音的確是楚國馬隊,走馬前出道:「我是魏無忌,黃歇公子何在?」話音落點,對面黃色馬隊分列,一輛輕便軺車疾馳而出,車中人遙遙拱手高聲急迫道:「噢呀,無忌公子,先生安在?」魏無忌拱手笑道:「黃歇公子別來無恙?先生無事。」說罷回身吩咐,「號角。」一陣悠揚的牛角短號,山頭樹林的兩支馬隊隆隆下山。魏無忌高聲道:「先生,黃歇公子特意迎接你了。」蘇秦走馬上前道:「多謝公子了。」黃歇驚訝地對著蘇秦上下打量著,恍然大笑道:「噢呀,先生瞞天過海,好高明也!」蘇秦笑道:「此乃無忌公子謀劃,在下也是恭敬不如從命。這位是趙國公子勝,這位是燕國將軍荊燕。」三人相互見禮,略事寒暄,魏無忌便問:「前路如何?」黃歇笑道:「噢呀,楚國境內,跟我走便是了。」說著對魏無忌一拱,「末將請命,楚軍做先鋒。」魏無忌笑道:「豈敢言命?到得楚國,自當客隨主便了。」黃歇大笑道:「噢呀,還是魏公子爽快。好,楚軍開路!」一陣號角,五色馬隊轔轔上路。黃歇來時已經安排好了沿途驛站的迎送事宜,軍食、馬料、宿營等幾乎沒有任何耽擱,三天行程,便到了郢都郊野。時當午後,秋陽西沉,遙望十里長亭下旌旗招展,隱隱的鐘鼓大作。蘇秦遊說合縱已經四國,這是第一次遇到郊迎大禮。戰國之世禮儀大大簡化,這種帶有古風的郊迎禮儀已經很少了,且黃歇已經出迎數百里,還用隆重的郊迎么?正在疑惑,蘇秦見一輛青銅軺車迎面而來,六尺傘蓋下站立一人,大紅斗篷,白玉高冠,身穿軟甲,腰懸吳鉤,一副大鬍鬚飄拂胸前,威猛瀟洒盡在其身。蘇秦雖然目力不濟,卻也看得清爽,不禁高聲讚歎道:「江東子弟多有才俊,好個人物也!」黃歇哈哈大笑:「噢呀,武安君好眼力也!這是楚國大司馬屈原。屈兄,這是武安君,正在誇讚你。」軺車堪堪停穩,屈原肅然拱手作禮道:「屈原見過武安君,見過兩位公子。」蘇秦三人一齊還禮,相互致意。屈原恭敬下車,扶蘇秦上了自己軺車,然後跳上馭手座位,親自為蘇秦駕車居中前行。魏無忌周到細緻,早命隨行司馬帶開輜重車隊,整肅儀仗隊形,大張四國旌旗,隨後沓沓跟進。對面郊亭下已是樂聲大起,莊重悠揚而又委婉動聽。與黃歇並馬的魏無忌笑問:「這是《頌》、《雅》、《風》么?」黃歇笑著搖頭:「噢呀,屈原兄是樂道大師,肯定是他選的樂曲了。這是楚樂,不入《詩》,稍待問他便了。」到得亭下,宴席已經擺好,蘇秦居中首座,屈原對面主位相陪,魏無忌、黃歇、趙勝、荊燕四案分列兩廂。黃歇笑道:「噢呀,這雲夢銀魚、蘭陵老酒,都是楚人口味,不知先生用得慣否?」趙勝興緻勃勃道:「算你蒙對了,先生不飲我趙酒,歷來只飲蘭陵酒。銀魚嘛,天下美味,多多益善。」黃歇哈哈大笑道:「噢呀,這可是屈原兄蒙的,與我不相干了。」一片笑聲中,屈原起身舉爵道:「武安君身負天下興亡,歷經艱險,兼程南來。屈原與公子黃歇奉我王之命,專程迎候。今日郊宴,特為先生並諸位洗塵。來,我與公子,先敬先生並諸位一爵。」說罷,與已經站起的黃歇一飲而盡。蘇秦也舉爵起身:「多謝大司馬、黃歇公子,我等為楚國振興,干此一爵!」「為楚國振興,干!」魏無忌三人同聲響應,一飲而盡。屈原笑道:「先生與諸位遠道而來,先請一睹楚樂楚舞如何?」「噢呀,這可是屈原兄親寫的歌兒了。」蘇秦很想見識屈原的才華,自是欣然贊同。魏無忌、趙勝原是洒脫不羈的貴公子,聽說屈原親自寫歌,更是齊聲叫好,只有荊燕微笑靜觀。屈原謙遜地笑笑:「此歌乃越人歌,不入《詩》,我略改幾句罷了,先生諸位聽個新鮮而已。」說罷,向亭外樂師班頭一揮手。但聽龐大的編鐘陣形中飄出曠遠的樂聲,亭下瞬間便是亘古無人的幽幽山谷。八名身著粗朴短裙的半裸山姑,在曠遠的樂曲中飄了出來,舞了起來,一名同樣是山姑裝扮的女歌師婉轉明亮地唱了起來: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共一舟明日何日兮願偕君子四海游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思君兮君不知君不知兮愁煞我魂魄繞君兮到白頭到白頭兮何所求江水滄滄兮相知悠悠……隨著一聲響遏行雲的高腔,滿場靜寂,餘音猶自繞樑,久久不散。「好!」蘇秦情不自禁地高聲讚歎,「樸實無華,情深意切,真正庶民心聲。」魏無忌長噓一聲,彷彿剛剛從沉醉中醒來,恍然驚訝道:「素聞楚風雄健粗獷,山氣甚重,如何竟有如此本色動人之曲?」「對呀對呀。」趙勝迫不及待,「這首歌兒唱得人心裡酸楚,卻又美得人心醉。看看,荊燕兄都抹眼淚了。」屈原爽朗大笑道:「楚地數千里,隔山隔水不通言語,風習民歌豈能一律?方才乃楚地越歌,柔韌綿長天下無雙。楚歌更有《射日舞》,高頌九頭鳥之兇猛;《山鬼舞》,頌英靈魂魄生生不息。此等盡皆剛猛無匹,改日再請先生並諸位觀賞了。」蘇秦意味深長地一嘆:「大司馬所言無差,楚國山川廣袤,壑谷深邃,一朝振作,承擔天下重擔者,舍楚其誰也!」屈原目光炯炯地看著蘇秦:「楚國振作,也許便在今朝。郊宴之後,敢請先生到我府一敘,屈原尚有請教處。」「大司馬言請,蘇秦自當從命。」郊宴禮罷,已是暮靄沉沉。蘇秦一行住進驛館,隨行的四國馬隊在驛館外空地紮營。一切安排妥當,屈原已經派車馬衛士來請。蘇秦邀魏無忌、趙勝同往,二人一齊推卻,魏無忌笑道:「盟約確定後我等自當拜望屈原、黃歇。今日先生初談,涉及楚國利害,微妙處甚多,我等迴避為宜。」蘇秦見二人心中清白,釋然一笑,也不多說,自帶著荊燕去了。屈原雖做了大司馬,卻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國原是地廣人稀,郢都又是新遷都城,城牆圈地甚廣,官署民居卻是疏疏落落,使人覺得空曠寂涼,遠不能與中原大都的繁華錦繡相比。屈原的府邸,是一所庭院寬敞房屋卻很少的園林式府邸。說是園林,其實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幾片小樹林、一片小湖泊,粗簡之象絕不能與洛陽、大梁、咸陽、臨淄的精緻庭院相比。只是那草地樹林中的幾座茅屋,卻是實實在在的別有情致,看得蘇秦嘖嘖讚歎。黃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獨行,不愛廣廈樓台,卻偏愛這草廬茅屋。」屈原也笑了:「你倒是樓台廣廈,湖光山色,卻偏偏愛到我這野人居來。」蘇秦慨然一嘆:「佔地百餘畝,草廬三重茅,縱然隱居,亦非大貴而不能。天下多有貧寒布衣,幾人能得此茅屋一住?」黃歇頓顯尷尬,黧黑的臉膛變得紫紅:「噢呀噢呀,此話怎說?原是小事一樁,先生卻當真了也!」屈原卻對蘇秦深深一躬:「先生濟世情懷,令屈原汗顏。」蘇秦心下讚歎,連忙拱手一禮道:「蘇秦唐突,敢請屈子見諒。」「噢呀,這是么子一出?請請請,先生請進了。」黃歇呵呵笑著扶蘇秦走進了正中茅屋。茅屋廳堂寬大,六盞風燈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輕盈地進來擺置茶具。鼎爐、木盤、陶壺、陶碗,片刻間在四張紅木大案上安放整齊。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夜我等以茶代酒如何?」蘇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贊同。黃歇卻笑著擺手:「噢呀,你的茶太苦,我卻要淡些,茶醉可不好受也。」屈原大笑道:「何等時刻,能教你醉么?今夜四爐,均是淡茶溫飲,如何?」「淡茶溫飲。」蘇秦點頭微笑,「屈子為清談定調,當真妙喻也。」黃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學會了清談?嘖嘖嘖,奇聞一樁了。」屈原大笑:「知我者,黃兄也。得罪處,尚請先生包涵。」一直沒有說話的荊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個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馬,是否該屏退左右?」屈原揮揮手:「先生將軍放心便是,這幾個侍女都是啞女,不妨事。」「啞女?」蘇秦臉色頓時陰暗下來。楚國的奴隸制遠遠沒有剷除,難道這個屈原,竟也在這美麗的茅屋園林中蓄養奴隸不成?一想到製作啞奴,蘇秦的心一陣劇烈的顫抖,身上驟然生出了雞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選定為啞奴坯子;被選定的少男少女,要被強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燒紅的木炭塊,將咽喉發聲部位全部燒死;而後再天天服藥,使咽喉恢復吞噬功能;再由專門的歌舞師訓練他們如何用身體動作表達各種意思。許多主人製作出啞奴,並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來行賄或換取更多的黃金地產。蘇秦在洛陽時,一個老內侍曾經帶他看過一次王室尚坊製作啞奴,當那個美麗少女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時,蘇秦當場就昏了過去……至今,蘇秦依然不能忘懷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陰鷙癖好,如何能與之共謀大計?看看蘇秦神色驚愕,黃歇哈哈大笑道:「噢呀噢呀,屈原兄這是從何說起?先生聽我說了:這四個啞女,都是屈原兄在奴人黑市上強買回來的。為此,屈原兄還殺了一個族長,只差被削爵。買回啞女,屈原兄請來樂舞大師教她們舞技,還教她們識文斷字,對她們就像親妹妹一般。昭雎丞相幾次要重金買這幾個啞女,屈原兄堅執不給。他啊,要將這幾個啞女送到太廟做樂舞女官。可這幾個女子啊,寧肯餓死,就是不離開屈兄……」說到後面,黃歇唏噓不止了。四個煮茶啞女一起回頭,殷殷地望著蘇秦,那種熱烈的首肯是不言而喻的。蘇秦怦然心動,肅然拱手道:「屈子情懷,博大高遠,蘇秦多有得罪。」屈原淚光閃爍,慨然一嘆:「蘇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義高風也。只是我楚人苦難良多,國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蒼生於萬一,此心何堪也!」驟然之間,蘇秦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難得的奇才。此人才華橫溢,品格高潔,胸襟博大,志向高遠,更有激情勃發,當真是楚國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國當政,六國合縱便堅如磐石,強秦的光焰便會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道:「屈子謀國救世,為天下立格,蘇秦願與屈子攜手並進,挽狂瀾於既倒。」「好!」屈原慷慨激昂,「壯士同心,其利斷金。屈原願追隨蘇子,雖九死而無悔!」「噢呀,苦茶一盞,明月作證啦。」黃歇不失時機地笑吟吟站起。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飲下了一碗碧綠的茶水。黃歇笑道:「噢呀,我看還是說說正題,六國合縱,談何容易啦?」「各為國謀,公心自當本色。兩位有話明說便是,蘇秦不會客套。」「敢問蘇子,六國合縱,相互間恩怨如何了卻?」屈原立即正色發問。此一問正在要害。蘇秦遊說合縱的真正難處,也正在這裡。秦國的威脅,目下已經不難為各國承認,結盟抗秦也不難為各國接受,因為這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選擇,各國君臣都不是白痴。可是,中原戰國一百多年來相互攻伐,恩怨糾葛實在太深了。誰和誰都曾經做過盟友,誰和誰都曾經有過血海深仇。合縱是一種協同抗敵,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可是,有這一百多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糾葛纏夾在中間,說不清道不明,信任從何談起?而沒有起碼的信任,合縱又從何談起?燕趙韓魏四國其所以贊同合縱,也都是從強秦威脅與自身穩定出發的,但四國君主權臣都曾經撂下一句話:「該說的話,到時還是要說的。」顯然,這「該說的話」不是別的,就是想討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盡量使本國得到一個公道。每個國家都如此堅持,豈非又成了一鍋粥?除了燕韓兩國,其餘的魏楚齊趙四國實力大體相當,糾纏起來肯定是互不相讓,如果事先不能有一個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迴避,合縱必將付之東流。屈原能提出這個問題,意味著楚國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齊國呢?齊威王更是一世威風,人稱戰國英主,又豈能不提到這個要害?看來,這個棘手的問題已經擺到案頭上來了。蘇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貿然拿出。「屈子洞察要害,蘇秦敢問:以屈子之意,如何處置方為妥當?」「噢呀先生,如何皮球又踢了回來?」「屈子有問,必有所思。蘇秦實無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賜教。」解釋中蘇秦又一次請教。蘇秦虛懷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堅執其辭,沉默有頃,屈原緩緩道:「為合縱計,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當有一個適當的處置,使列國都能接受,蘇子以為然否?」蘇秦點頭:「敢請屈子說下去。」屈原微笑著搖搖頭:「言盡於此,方略還得蘇子釐定。」蘇秦略感意外。他原以為屈原激情坦率,定會順著話題一吐為快,卻不料屈原突然打住。當然,方略由蘇秦提出,楚國便有見機迴旋的餘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則楚國事實上就變成了一種事先承諾。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國不會堅持清算,不會斤斤計較。從這等適可而止的應對來看,屈原絕不僅僅是個激情滿懷的詩家,而且是一個練達老到的無雙國士。面對如此人物,雕蟲小技只能適得其反,最好的辦法是以真誠對真誠,心換心地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間,蘇秦一拱手道:「不敢說釐定。蘇秦的謀劃與屈子一轍:不宜迴避,不宜清算。大計是:秦國東出之前的舊賬,一概不提;秦國東出三年多來,中原六國間的爭奪,一律返回原狀。」「噢呀,也就是說,六國間只清結這三年以來的土地、城池?」「正是。公子以為如何?」「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緊。這幾年倒是宋國、中山國佔了諸多便宜了。」屈原靜心思忖,「啪」地一拍長案:「好方略!合縱目標,在於抗秦。秦禍之前,一概不究。秦禍之後,爭奪作廢。如此一來,六國恩怨消解,唯余對秦仇恨,妙!」「噢呀,趙失晉陽,魏失崤山,韓失宜陽,楚失房陵,大仇盡在秦國!」黃歇興奮間卻又突然沉吟,「唯有齊燕兩國未被虎狼撕咬了,他等……」蘇秦笑道:「公子毋憂,對齊燕兩國,蘇秦自有主張,必使兩國鐵心合縱。倒是楚國,三年來失地最多,奪得淮北幾縣又須得退還韓魏,楚王能否接受?」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嘆道:「楚國之難,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三人又商討了一些細節,一路說來,不知不覺已是四更。秋霜晨霧輕紗般悠悠籠罩了樹林、茅屋、草地,蘇秦回到驛館,已經是雄雞高唱了。辰時日上三竿,郢都王宮的大殿里聚滿了楚國權臣。楚威王聽了屈原的詳情稟報,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單獨會見蘇秦,便下書召集了這次朝會,教蘇秦直接面對楚國的貴胄權臣說話。邦交大事每每關係國家安危,沒有柱石階層的認同,國王也是孤掌難鳴。尤其是楚國,羋氏王族雖然勢力最大,但對於整個吞併吳越後的大楚國來說,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廣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個自領封地的部族勢力來聚攏彙集。沒有世族大臣的認可,舉國協力就是一句空話。將最終的決策權交由御前朝會,對於世族權臣是一種尊嚴和體面,對於楚王則是進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藉此考驗蘇秦的膽識才華,以決定對合縱的信任程度。郢都新宮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個席位,權臣貴胄全數到齊,幾乎是座無虛席。蘇秦進來的時候,大殿中鴉雀無聲,大臣們目光炯炯地盯著這個紅衣高冠大袖飄飄鬚髮灰白卻又年青冷峻的當世名士,艷羨妒忌讚賞氣憤,還夾雜著諸多說不清的滋味兒,一齊從銳利的目光和各異的神色中涌流出來。蘇秦卻是旁若無人,從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級台階下深深一躬:「蘇秦參見楚王——」「先生無須多禮,請入座。」楚威王虛手示意,當值女官將蘇秦引導到王座左下側一個顯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蘇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見兩邊各有三排坐席,滿噹噹的人頭白髮者多黑髮者少,如屈原、黃歇等少壯人物都在前十座之後,不禁心中慨然一嘆:「人道楚國暮靄沉沉,果不虛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場口舌大戰,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靜候楚王開場。「諸位大臣。」楚威王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地開了口,「幾個月來,合縱之事已經在朝野傳開。然我楚國,尚未決定是否加盟合縱。先生身兼四國特使入楚,意在與我磋商合縱大計。今日朝會,便是議決之時。諸卿若有疑難,盡可垂詢於先生,以便先生為我解惑釋疑。」寥寥數語極為得體,卻又留下了極大的迴旋餘地。蘇秦聽得仔細,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殿中片刻沉默,前排一位老人顫聲發問:「老夫景珩,敢問先生:合縱抗秦,對我大楚究竟有何好處?先生彰明義理,公道自在人心也。」這景珩是楚國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數百里,私家勢力直追春秋小諸侯。景氏與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學,楚威王拜他做了太子傅,領侯爵,算是楚國一個四面都能轉圜的人物。蘇秦聽他的問題,便知其老謀深算——只引話題而不置可否。「合縱抗秦,首利在楚。」蘇秦從容道,「強秦東出,楚國先失房陵,輜重糧倉盡被洗劫一空;再失漢水,步騎十萬潰不成軍。兩戰之後,楚國匆忙遷都,江水上游與漢水山地竟成空虛。若秦國一軍出彝陵彝陵,今湖北宜昌地區。,順江直下,直指楚國腹心;一軍出武關、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後,楚國豈非大險?列位思之,秦國固然威脅中原五國,然可有一國如楚國這般屢遭欺凌踐踏?方今天下,楚國與秦國已成水火之勢,其勢不兩立。秦強則楚弱,楚弱則秦強。所謂合縱,實是楚國借中原五國之力以抗秦,於楚國百利而無一害。唯其如此,合縱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為然否?」大殿中死一般寂靜。蘇秦絲毫沒有粉飾太平,而是**裸地將楚國的屈辱困境和盤托出。對於楚國人,這是難以忍受的痛苦與屈辱。幾百年來,楚國屢屢挑戰中原,自詡「大楚堪敵天下」。對中原戰國,楚國曆來保持著極為敏感的大國尊嚴與戰勝榮譽。房陵大敗遷都淮南後,楚國君臣對恥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沒有在朝會上公議過這些敗績。如今,誰也不願直面相對的傷口,竟被蘇秦公然撕開,楚國大臣們的難堪可想而知。「蘇秦大膽!」一個甲胄華貴的青年將軍霍然從後排站起,「子蘭問你:勝敗乃兵家常事,如何誇大其詞,說成亡國之危,滅我楚國威風,長虎狼秦國志氣!」「子蘭公子,當真可人也。」蘇秦揶揄笑道,「一個大國,若將喪師失地、遷都避戰也看作吃飯一般經常,其國可知也。」這子蘭乃是楚國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國將軍之職(掌都城護衛),卓爾不群,酷好談兵論戰,常以「名將之才」自詡,曾對田忌敗於秦師大加撻伐,對楚國兩次大敗也極是不服。此刻受蘇秦嘲笑,大是羞惱,面色漲紅,厲聲喝道:「蘇秦,楚國兩敗,皆因田忌無能,誤我楚國!若子蘭為帥,戰勝何難?!」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子蘭公子,若非田忌,楚國何能滅越?」一語出口,斂去笑容正色道,「田忌雖非赫赫戰神,卻也是天下名將,一戰滅越,足以證明其絕非庸才。然則,同一名將,率同一大軍,勝於越而敗於秦,因由何在?非田忌無能,而在楚國實力疲弱也。秦國乃鐵騎新軍,楚國卻是戰車老卒;秦國糧草豐盛,楚國卻捉襟見肘;秦人舉國求戰,人皆銳士,楚國卻一盤散沙,人多畏戰。如此國情,雖吳起再生而不能戰勝,況乎未經戰陣的子蘭公子?」「如先生所說,楚國唯有合縱一途了?」座中一個白髮老臣拍案而起。蘇秦悠然一笑:「前輩若有奇策,合縱自成虛妄。」「老夫卻是不信!」白髮老臣鬚髮戟張,「我項氏一族領有江東,可召三萬子弟兵。若大楚五族共奮,可成三十萬精銳大軍與秦國死戰!何須那牛拽馬不拽的合縱?」蘇秦肅然拱手:「楚國項氏,尚武大族,前輩亦當是沙場百戰之身,何以論兵卻如此輕率?蘇秦敢問:縱然募得三十萬子弟,須得多久方能訓練成軍?戰馬須得幾多?甲胄、馬具、兵器、精鐵須得幾多?雲梯、弓弩、軍帳、旌旗、木材、布帛、獸皮,須得幾多?糧食、草料、干肉、輜重、賦稅,須得增加幾多?以秦國之強之富,商鞅二十年變法,只練成新軍五萬。莫非老將軍有呼風喚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萬大軍?若非如此,三十萬子弟兵也只是魚腩而已,安有死戰一說?」白髮老臣滿臉通紅,無言以對。這位項氏老將軍原是一時憤激,蘇秦問得合情合理,字字擊中要害,如何能強詞奪理?思忖無計,「咳」的一聲坐了下去。「先生之言大謬!」一個老臣沙啞憤激地高聲問,「我黃氏不服:今日楚國,無論如何比當日秦國強大。當初六國鎖秦,秦國與誰合縱了?也未見滅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變法!我楚國並未到衰敗崩潰之時,為何不能變法自強,卻要與中原五國沆瀣一氣?他們屢屢坑害楚國,還嫌不夠么?」此人乃公子黃歇的祖父,黃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左尹,即令尹副職。楚國令尹即是丞相,副職為左尹、右尹。戰國尚左,左在右前。。黃氏部族領地雖然不算廣袤,卻與楚國王室淵源深厚,數代結親,子弟多是實權職位,在楚國影響甚大。此老說法自然須得認真對待。蘇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里,及末不及根。時移勢易,豈能做刻舟求劍之論?蘇秦敢問:楚國變法,最需要者何?」大殿肅然無聲,眾臣被問得愕然,唯有屈原目光炯炯地盯著蘇秦。楚國大臣多認為楚國是經過吳起變法的新戰國,誰也沒想到楚國還要變法,又如何有人思慮變法需要什麼?一問之下,大臣們面面相覷。「大凡一國變法,最根本者乃是國勢穩定。」蘇秦侃侃道,「何謂穩定?內無政變之憂,外無緊迫戰患,是謂穩定也。戰國百餘年,內亂外戰而能變法者,未嘗聞也!六國鎖秦之時,秦孝公忍辱割地與魏國媾和,又派密使分化六國盟約,方爭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賢變法。及至魏齊趙韓間四次大戰,中原無暇顧及秦國,方成就了秦國二十年變法,此乃天時之利也。若今日楚國變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則天時何在?穩定何在?強秦在側,五敵環伺,楚國雖有三頭六臂,也當疲於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來變法時機?」大殿中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蘇秦大袖一揮:「楚國若想變法振興,唯有合縱,舍合縱不能救楚國。因由何在?合縱能給楚國安定,能使強秦望楚而卻步,能使中原五國化敵為友,能使楚國安心內事,振翼重興。不結合縱,楚國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蘇秦戛然而止。「哼!」一聲冷笑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傳開,前排首座那位白髮蒼蒼的乾瘦老人緩緩站了起來。蘇秦知道,他是楚國令尹昭雎,楚國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國實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他慢悠悠地環視了一周,卻似乎誰也沒看,沙啞蒼老的聲音一字一頓,透出一種久居高位浸泡出來的矜持:「先生與諸公,大論合縱變法,無稽之談也。」一句話,便將蘇秦與論戰的楚國大臣全數否定。舉座錯愕,蘇秦卻是微微冷笑。昭雎依舊是誰也不看地掃視著全場,款款數落著,「誰說楚國要變法了?難道楚國沒有過變法么?楚國是舊諸侯么?楚國不是新戰國么?我大楚立國數百年,從來都是領先時勢,未嘗落後也。稱王第一,稱霸第一,問鼎中原挑戰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吳起變法,與魏武侯同時,也是領天下之先。抹殺祖宗功業,侈談重新變法,居心究竟何在?」如同肅殺秋風,殿中氣氛頓時冷僵。對楚國君臣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明確警告:楚國絕不會第二次變法,誰也不要想動搖楚國舊制。楚國大臣中本來也沒有變法呼聲,論戰中基於維護楚國體面,話趕話趕出來而已,誰也沒有當真去想。昭雎卻如同一隻老鷲,警覺地嗅出了其中的異常——如此話題會給居心叵測者提供變法口實。楚國之大,安知沒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藉此時機大敲一記警鐘,合縱一成,朝局便難以掌控。但是昭雎沒有料到,這一番既無對象又囊括全體的「訓誡」,卻使朝會宗旨猛然扭曲,楚國君臣頓時在赫赫合縱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內政危機。這是邦交禮儀場合最大的忌諱,楚國君臣頓時陷入大大的難堪。按照尋常規矩,要不要變法這種大政決策,非君王不能輕言。昭雎身為令尹,縱然是實力權臣,籠統的訓誡論斷也顯然是越矩的。但是,其餘朝臣卻無法開口。而楚威王若出面矯正,則無論支持還是否定,都會將一個尚在秘密醞釀中的決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亂。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著沉默,殿中一片奇特的肅靜。「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蘇秦站了起來,臉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開口,他便看穿了這個首席權臣的用心,也看見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見了黃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臉。可是,他們都不宜正面與昭雎碰撞,打開這個僵局的合適人選,只能是蘇秦。而且必須給這個老鷲一點兒顏色,壓下他的氣焰。否則,楚國在合縱中的作用將大受掣肘。蘇秦氣靜神閑地笑道:「今日朝會,本是議決合縱。變法之說,本為延伸之論,涉及合縱能夠給楚國帶來的利害而已,無人決意要在楚國變法,如何便成無稽之談?如何竟有『居心何在』之問?論辯爭鳴,歷來講究『論不誅心』,老令尹動輒兇險誅心,非但一言屠盡忠臣烈士,而且與合縱之議南轅北轍,置合縱大計於歧路亡羊之境,與國無益,於事無補,弦外之音卻大有殺氣。蘇秦敢問: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虛傳也。」昭雎老到地笑了。蘇秦一句「弦外之音卻大有殺氣」使他心頭猛然一顫,立即斷定不能再教此人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打斷蘇秦,昭雎一臉莊重之色,「方才只是題外之話,權且作罷。老夫所疑者:六國間爭鬥百餘年,恩怨至深,一旦合縱,如何保得相互誠信?」蘇秦見昭雎插斷,又主動找回話題,便知他已生退心,也樂得重回合縱本題,於是悠然笑道:「六國宿怨,不可不計,不可全計。蘇秦以為:合縱盟約在於抗秦,秦國東出之前的六國爭奪,一筆勾銷;近三年以來的六國爭奪,各自返還原狀。老令尹以為如何?」昭雎默然片刻,轉身向楚威王一禮:「此中利害,敢請我王定奪。」楚威王心知昭雎做出一副尊王姿態,意在委婉地修飾方才的越矩,卻依然是面無表情,不置可否,給了昭雎一個軟釘子。群臣卻少有覺察,一個高亢的聲音急迫發問:「右司馬靳尚不明:宋國奪我大楚的兩座城還不還?我大楚滅越,退不退?啊!」「轟」的一聲,殿中哄堂大笑。屈原霍然站起,一聲怒喝:「愚蠢靳尚,還不退下!」蘇秦看時,原是後排座中一個面如冠玉的俊秀青年在說話。見屈原怒斥,他面紅耳赤地嘶聲喊道:「屈原,爾無非一個新任大司馬!我靳尚乃六年右司馬也,你敢當殿侮辱大臣?靳尚請我王秉公處置!」喊聲未落,殿中又是一陣轟然大笑。這個靳尚,本是小吏世家子弟,因俊秀風流而被稱為「郢都美少」。偏偏這個「美少」懶於讀書修學,開口便顯愚笨可笑,卻又忒愛人前邀寵而爭口舌之功,每每引得人樂不可支。因了少年弱冠,反倒被人視為憨直可愛。有貴胄紈絝子弟者,便將這個「郢都美少」引薦給太子羋槐。不想這「美少」竟大得羋槐歡心,三五年間竟做了太子舍人。雖是下大夫一般的小官,畢竟進入了「臣子」之列,也是他祖輩小吏的靳氏家族最為榮耀的高職了。沒過幾年,太子羋槐又薦舉靳尚做了右司馬,與屈原這般貴胄俊才比肩了。屈原本非驕矜貴胄,更無蔑視平民子弟之心,無奈這靳尚每每在議論軍務時口沒遮攔,大嘴巴信口開河,惹得不苟言笑的一班軍中將領大為不快,屈原便開始從心底里厭惡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市井痞子了。新近屈原做了大司馬,右司馬是他的部屬官員,理當出面申斥。可這靳尚仗恃太子寵愛,竟不將屈原放在眼裡。楚威王大怒,「啪」地拍案:「來人!將豎子剝奪冠帶,趕出王宮,永不許為官!」四名武士轟然一聲上前。靳尚「哇」的一聲坐地大哭道:「我王做主,靳尚冤枉!太子大哥,快來救救小弟弟啊……」楚威王面色陰沉之極,正要大發雷霆,四名武士已經猛然捂住靳尚嘴巴,將他飛一般拖了出去。殿中寂然,無人再笑得出來。這時黃歇站了出來,向楚王深深一躬,以慣有的詼諧口吻道:「噢呀,我王明鑒:大國如江海,魚龍混雜也是常情,無須我王與這般豎子較真。臣以為,我王當決斷大計,決策合縱才是了。」黃歇雖年青,卻長於折衝周旋,言談溫和雅緻,那笑在言先的「噢呀」口頭禪,更是雖雷神火暴也不能峻拒的「善引子」。他寥寥數語,殿中氣氛頓時緩和下來。楚威王點頭笑道:「黃歇大是,本王倒是肝火過盛了。」隨即掃視大殿,肅然正色道,「朝會論戰,合縱大計已無異議,本王決斷:楚國加盟合縱,舉國跟從先生。今命:公子黃歇為本王特使,隨先生謀劃合縱;與合縱相關之內政,由大司馬屈原一併處置。」決斷完畢,轉身對著蘇秦深深一躬,「合縱功成,先生便是楚國丞相。」蘇秦連忙大禮拜下:「外臣蘇秦,謝過楚王。」朝會散去,魏無忌、趙勝、荊燕三人早已經在驛館門口迎候蘇秦。蘇秦將朝會情形細細一說,三人興奮異常。正在談笑間,公子黃歇前來相邀到府中做客。黃歇已成楚王特使,將與一眾同行,本來也有諸多事務需要磋商確定。蘇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荊燕坐鎮,立即登車上馬,轔轔來到黃歇府邸。進得正廳,宴席已經安置妥當。黃歇本是剛剛從王宮辦理出使王書出來,便先對蘇秦幾人講述了楚王對合縱的決心與期望,轉述了楚王的八個字——全力促成,願擔重責。蘇秦大為振奮,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如果說大殿朝會只是一種姿態,對黃歇的這八個字顯是楚王真實的意願了。楚為大國,又是受秦國傷害最深的國家,一旦加入,合縱便成功了一大半,蘇秦如何不感到高興?趙勝卻有疑惑,瞪著一雙大眼問:「這『願擔重責』卻待怎講?六國合縱,職責不同么?」魏無忌卻只是微笑不語。蘇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時懵懂而已。六國合縱,須得有大國做盟主。此事蘇秦自有主張,只是尚未到商討時機。待齊國底定後,此事自會水到渠成。此時先告諸位:蘇秦必定處以公心,不使盟主之位成為合縱羈絆。」「好!」魏無忌拍案讚歎,「有先生公心,合縱必有大成。」黃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國受秦欺凌最甚。我王之意,是願多出兵出糧,可沒有二心也。」四人一陣大笑,卻聽院中有人高聲道:「好啊!聚酒行樂,竟無我份,豈有此理?」「噢呀,屈原兄!」黃歇一聲笑叫,人已經到了廊下,「你不是進宮了么?」「進宮就不出來了?」屈原大袖飄飄,神采奕奕。蘇秦三人已經站起:「大司馬酒中豪傑,來得正好,快請入座。」屈原坐定,先與四人連幹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嘆:「想不到,今日朝會竟成楚國振興之轉機,屈原謝過先生了。」蘇秦微笑道:「大司馬有好消息?」屈原笑而不答,卻又徑自幹了一爵,粗重地喘息了一聲,顯然在壓制內心的興奮:「楚國,終於等到了這一日。屈原,終於等到了這一日!」雙眼潮濕,一拳砸在案上,大爵「咣當」落地。蘇秦也不細問,舉爵慨然道:「來!為屈子耿耿情懷,干!」五爵相撞,一飲而盡。黃歇輕聲問:「決斷了?」屈原輕輕點頭:「你走之後,立即開始。」「噢呀,了不得了……」黃歇也激動得喘息起來。蘇秦三人都沒有插話。誰都能感覺到,楚國將要發生一場出人意料的變化。在戰國大爭之世,除了變法,還能有何等大事使人激動若此?如此一個廣袤縱深的大國,若進行一場如同秦國那樣的雷霆變法,天下格局又當如何?閃念之間,一陣風暴不約而同地滾過三人的心田。蘇秦默默地慨然嘆息,魏無忌緊緊咬著嘴唇,趙勝愣怔怔地瞪著雙眼。「噢呀,都愣怔何來?我與屈兄並無密談了。」黃歇一陣大笑,「來來來,還是說正事了,幾時去齊國?」蘇秦恍然笑道:「公子若無急務纏身,後日如何?」「噢呀,一言為定,就後日了。」「我已經派斥候探明,濰水正在枯水期,無須繞道……」魏無忌尚未說完,突聞府門馬蹄如雨,眾人驚愕間,荊燕已經大步匆匆進來道:「稟報武安君並無忌公子:斥候急報,濰水突然暴漲,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餘里!」「如何?」魏無忌驟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來洪水?」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濰水上游在魯國境內,有四條支流。當年楚齊爭戰,倒是都到上游峽谷堵過水,而後放水淹沒河道,阻止對方軍馬。可目下,誰肯花此等力氣?」趙勝急迫道:「此事看來不簡單,即使河水退了,十餘里寬的爛泥塘,十天半月也過不了河。」「能否繞路?」蘇秦急問。魏無忌面色陰沉:「繞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國、魏國,再經薛國、魯國到達臨淄,加上轉換關文,足足得磨上一個月。」「噢呀不行,宋國這個地頭蛇惡氣正盛,一定從中作梗!稍有麻煩,豈不陰溝裡翻船了?」黃歇情知楚國與宋國交惡,實在是不放心這條路。蘇秦思忖片刻,斷然道:「就過濰水!明日便出發。荊燕打前站,找幾條漁船等候。」「我立刻便走。」荊燕一拱手轉身走了。蘇秦五人又商議了片刻,散了酒宴,各自分頭準備去了。《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七章 大成合縱(3)三、壯士捨身兮濰水茫茫樗里疾可是著急了,驛館庭院的綠草被他踩出了一大片白地。來臨淄已經二十餘日了,竟然見不上老齊王,急得他直罵田因齊老梟。每當他想拂袖而去,那個專門陪他的公子田文便會說:「我王病情好轉,三兩日可見上大夫。」可當他興緻勃勃地做好了準備,公子田文又會來說:「我王病情發作,敢請上大夫稍待兩日。」如此反覆了幾次,樗里疾也皮了。原本是著意趕到蘇秦前邊來臨淄,就是要先穩住齊國,使蘇秦的「六國合縱」少去一個重要支柱,變成瘸腿。可如今一耽擱,這「搶先一步」就變得毫無意義了。可要不見老齊王一面便走,又實在不妥,畢竟秦國現在要自己解困,是有求於齊國。等在這裡吧,又實在是著急。今日,樗里疾又在庭院草地打圈子,懶得再罵齊王老梟,慢悠悠踱步,慢悠悠思忖,倒是冷靜了下來。對呀,這分明是那隻老梟有意拖延,既不想放他走,又不想立即見。這隻老梟意欲何為?對了,一定在等待蘇秦一行。這隻老梟要將秦國和「蘇秦五國」都握在自己手裡掂量一番,既要利用秦國壓「蘇秦五國」,又要利用「蘇秦五國」壓秦國,然後權衡取捨,使齊國從中謀到更大利市。呀,好一隻狡黠的老梟。想到這裡,樗里疾不由自主地笑了:「鳥!你個田因齊,竟敢拿咱黑肥子作耍。咱就逗逗你這隻老梟,沒結果咱就不走,看你如何了結這場博戲?」「上大夫啊,和誰說話?」一陣清朗的笑聲在背後響起。「反正啊,沒和你這公子哥說話。」待樗里疾轉過身來,卻見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笑吟吟地走來。此人身材高大,散披長發,一身紅色軟甲,外罩一領大紅綉金斗篷,左手一口闊身長劍,活生生一個戰國劍士。樗里疾上下端詳一番,揶揄笑道:「雖說像個劍士,到底富貴氣忒重,少了布衣劍士的肅殺凜冽,倒像個荷花大少一般。」來人大笑道:「樗里子,不管你如何罵,我還是沒辦法也。」「你田文沒有辦法,我有辦法,怕甚來?」「樗里子又要走?」田文目光驟然一閃。「哼哼,你才要走。」樗里疾冷笑道,「我呀,吃不到豬肉也要守著豬,你齊國總得給一根豬骨頭了。」「惡人自憐。」田文又是一陣大笑,「秦國威風八面,齊國敢得罪么?樗里子哪裡是要一根骨頭,分明是要囫圇吞下一口肥豬也。」「嘿嘿嘿,豈有此理?秦國可是沒拔過齊國一根豬毛也。」田文笑不可遏地點點頭:「倒也是。哎,我說樗里子啊,我今日請老兄去市井一樂,如何啊?」樗里疾將鼓起的肚皮拍得啪啪響,一本正經道:「老也肥也,能與你等少年風流同樂?罷了罷了。」「哎——」田文神秘地笑笑,「臨淄聖境,天下獨一份,真不去?」「那……」樗里疾眨眨秦人獨有的細長三角眼,「嘿嘿,莫非是國王后宮不成?好,走。」也不啰嗦,跟著田文便走。到了驛館門口,一輛寬大的篷車正等在門口,田文笑吟吟伸手做請,樗里疾也不客氣地坐了進去。田文跟著坐進,腳下一跺,篷車放下前廂厚厚的垂簾,轔轔啟動了。樗里疾在暗幽幽的車廂里打量,只見這車廂特別寬敞,並排兩個寬大的座位,腳下還有隆起的腳凳,坐著特別舒適;不可思議的是,後邊還有一個小巧的卧榻,一個人蜷卧在那裡是綽綽有餘的,顯然,這是特製的一種篷車。「齊人費神,這叫甚車?」樗里疾笑問。田文笑道:「沒見過吧,這叫逍遙車,野遊是四馬駕拉。後面那張卧榻還可伸縮,小到一個座位,大到一張卧榻。榻下有一個暗箱,裡面酒肉茶齊全。鋪上錦被大枕,這逍遙車便一個銷金窟也,要不要改日試試?」「嘖嘖嘖!」樗里疾不禁咋舌道,「臨淄貴胄了得,了得也!」「秦人真是少見多怪。」田文大咧咧笑道,「這種車在臨淄多了去,我這逍遙車算最寒酸的了。齊王的逍遙車,車廂展開有一丈見方。就是幾個元老權貴的逍遙車,也是**尺見方,裝三兩個美女大是寬敞也。」樗里疾黑臉已經繃緊,本想痛斥一番,可轉念一想,卻是嘿嘿嘿笑了:「臨淄已經領天下文明風華之先,超越大梁了。想必稷下學宮的士子們,也快一人一輛逍遙車了。」「別繞著彎兒作踐齊國了。」田文笑道,「文明風華?虧你想得出!灌我**湯,教齊國繼續荒唐奢靡么?稷下士子一人一輛,齊國不得趴下了么?」樗里疾哈哈大笑:「齊國有公子,總算還有一口氣了。」田文慨然一嘆:「樗里子,大石滾山,獨木也是難支。到了,下車。」樗里疾下車,只見篷車停在一道街口,抬眼打量,街口的高大石坊正中有四個大字「綠谷勝境」,街中一色的綠頂木樓,雖不甚寬闊,卻整潔異常。最為不同的是,石坊下站著四名帶劍的文職小吏,在認真查勘每個進街人的照身牌。照身牌是齊國發給外國商人、使節的一個銅牌,上面刻有持牌者的畫像、姓名、國別,背面還有鑄牌尚坊的銅印,私人決計無法仿造。田文低聲笑道:「樗里子,這裡只許外邦人士進去,尤其歡迎外邦商人,然則只能步行。」樗里疾點點頭,揶揄笑道:「嘿嘿,這就是管仲老兒掏外國人錢袋的鳥物事么?怕人家不給錢跑了,便不許坐車騎馬。還綠谷勝境,嘖嘖嘖!老面皮說得出。」「管仲可是齊國功臣,不得亂說。」田文笑笑,「若非陪你,我也進不去。」樗里疾大笑道:「啊,田文也有借光的時日嘛。好!帶你進去風光風光。」說著遞上特使銅牌,小吏驗看後對兩人恭敬作禮。樗里疾二話不說,拉著田文走了進去。街兩邊全部是兩層的綠頂小木樓,仔細看去,各擅勝場,一座與一座決然不同。各個樓前臨街的正門,都矗立著一座石刻,石上刻著自己的字型大小:「綠月樓」、「散仙居」、「河漢春」、「白雲澗」、「**渡」、「陽春雪」……樗里疾一路念叨,連呼肉麻,田文笑得不亦樂乎。最後,樗里疾指點道:「陽春雪嘛,差強人意。」田文笑道:「那就進去,別夫子氣。」不由分說將樗里疾推進了「陽春雪」的門廳。不想這陽春雪豪華得令人咋舌。十丈見方的寬闊大廳,一色白玉大磚鋪地,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兒來。門廳兩邊,兩片婆娑搖曳的綠竹,在雪白的玉磚地面襯托下和諧雅緻。大廳盡頭是一面幾乎與牆等高的銅鏡,將門廳外的綠色長街映成了無限縱深的甬道,客人迎面走來,彷彿要走向無可揣測的神秘去處。左面牆上一個孤零零的大字——食。右面牆上也是孤零零一個大字——色。樗里疾看得渾身局促,臉色漲紅道:「嘖嘖嘖!齊國真是富,這簡直就是金餅堆起來也,管仲老小子真黑,黑!」「又村氣了?不聞孟夫子高論:食色,性也?」田文開心地看著樗里疾的窘態。「嘿嘿,還孟夫子?老頭兒要知道兩個字寫在這裡,還不活活氣死?」「噓——別扯了,媽媽來了。」「媽媽?」樗里疾笑不可遏,「這地方有媽媽?你媽媽還是我媽媽?」田文可勁兒捏了樗里疾一把,低聲道:「只是媽媽,誰的都不是。」「莫得亂捏。誰的都不是,算甚媽媽?」樗里疾更是驚訝。田文情急,伏在樗里疾耳邊狠狠道:「媽媽就是女人班頭。別聒噪了。」一個身著白紗長裙的麗人輕盈走來,向田文款款一禮道:「公子請隨我來。」田文驚訝道:「媽媽如何識得我?」麗人嫵媚地笑了:「臨淄誰人不識君?公子光臨陽春雪,也是我門一大盛事呢,請到樓上消閑。」田文釋然笑道:「我陪這位貴客前來,先生口味很是高雅,媽媽留意了。」麗人一雙清凌凌大眼飛快地掃了樗里疾一番,莊重溫柔地微微一禮:「小女子見過先生。」舉止極是溫文爾雅。樗里疾不由自主地一拱手,竟冒出了一句道:「多承關照。」田文不禁「噗」地笑了。樗里疾頓覺狼狽,狠狠地瞪了田文一眼。那位麗人卻是嫣然一笑:「先生原是貴人雅客,請了。」說罷飄然舉步,帶二人繞過銅鏡,踏著猩紅鬆軟的厚厚地氈走上了樓梯。樗里疾看看金黃鋥亮的樓梯扶手,伸手一彈,竟是「當」的一聲,不禁驚嘆出聲道:「噫!真貨!」「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卻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腳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閃。白裙麗人卻好像事先料到一般,輕輕偎身一扶,恰到好處地將田文身體穩住了。樗里疾卻嘿嘿笑了:「善有善報也。」麗人回首,眼角一瞟道:「先生詼諧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話竟使樗里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媽媽褒獎,如何敢當?」一句話出口,田文與女子不禁笑得跌坐在樓梯上,田文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你,媽媽……」樗里疾原是真不知曉此中規矩,認真搖頭道:「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之美,豈有爭媽媽之理?」看他認真爭辯的模樣,田文與女子更是笑作了一團。好容易上得樓來,麗人帶著兩人曲曲折折拐了好幾個彎兒,才來到一間綠紗環繞極為典雅的房間。麗人笑問:「公子、先生,先吃酒?先沐浴?」田文道:「先沐浴了。」「吃酒。嘿嘿,十日前我已沐浴過了。」樗里疾認真搖頭。麗人第一次驚訝地張開了小口,又連忙用一方白巾捂在了臉上。田文哈哈大笑道:「老夫子也,你多久沐浴一次?」「一個月。打起仗來就沒日子了。」「早餿了!」田文笑叫,「別聒噪了,先沐浴。」麗人已經被笑意憋得面色通紅,聞言連忙「啪啪」拍了兩掌,便見從左右綠紗後分別飄出兩名美麗活潑的少女,分頭向兩人作禮:「敢請大人行沐浴之樂。」田文笑道:「先請樗里先生,可要小心侍奉了。」麗人媽媽向少女只一瞄,那個少女立即斂笑低眉,化成了一個溫順淳樸的村姑對樗里疾羞怯怯道:「敢請阿大沐浴了。」秦人土語將父親喚做「大」,這「阿大」幾近義父之意,後來演化做「干大」,中原叫做「乾爹」。樗里疾年近四十,加之膚色黧黑粗糙,尋常也時不時以「老夫」自嘲,聽少女呼他「阿大」,自覺也當得如此少女的父輩,竟頓生淳樸鄉情,呵呵笑道:「好好好,阿大就沐浴一回。你等我,出來吃酒。」「不等,此處是自個方便。」田文笑吟吟地拒絕了。「如何能自個方便?要方便一起方便!」樗里疾已經走到了隔間口,卻回頭認真起來。田文道:「好了好了,一起方便,我等你。」麗人與少女見樗里疾走了進去,不由自主地噴聲大笑,一齊軟倒在田文身上……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一個男僕匆匆走了進來對麗人一躬道:「稟報東主,公子門客緊急求見公子。」「何人?」田文急問。「報名馮。」田文霍然起身道:「請媽媽關照,貴客稍時出來,護送他到街口篷車,我去了。」說完也不待麗人回答,匆匆去了。馮帶來了一個突然消息:濰水暴漲,蘇秦一行可能延期。田文頓時面色鐵青道:「走,回府計較。」坐在車中一言不發,心中卻是分外焦急。馮也不多問,專註驅車,片刻回到田文府邸。田文是齊威王庶孫,被齊威王稱做「田氏新銳」,在齊國貴胄子弟中可謂獨領人望。這次,田文奉齊威王密令:全力斡旋「蘇秦五國」與秦國特使,為齊國謀劃最佳出路。田文很清楚,無論自己如何權衡,最終都要老齊王親自接見雙方作最後決斷。而這位曾經英氣勃勃的國王,如今年事已高,痼疾纏身,近日愈見不善,眼看是隨時都可能溘然長逝。加之樗里疾又耗在這裡,蘇秦一行自然是越早到越好。為此,田文在六百多名門客門客,春秋戰國時期貴族權臣私家聚養的士人,即所謂「養士」,主要為權臣謀劃利益並付諸實施。中遴選出三十人的一支精悍隊伍,交給文武全才的舍人舍人,戰國時期貴族權臣的家臣稱謂,有才能的門客一般都是舍人,具體職責臨事而定。馮,由他率領這支人馬隨時探聽各國動向。蘇秦遊說趙國成功後,這支人馬撒開了大網,隨時將各種消息送到臨淄。蘇秦入楚,樗里疾入齊,齊國成為合縱與秦國雙方爭奪的焦點,這支人馬便更加忙碌了。眼下濰水莫名其妙地暴漲,馮他們竟查不出是何方神聖作祟,豈非咄咄怪事?若耽延日久,豈不大大誤事?回到府邸,田文一面派出一個精明門客去驛館找理由向樗里疾解釋,一面立即與馮一班心腹門客商議。馮早有思索,提出了三路並進的主張:其一,由他率領二十名善於泅水的騎士連夜趕赴濰水,爭取渡過濰水接應蘇秦;其二,由兩名門客攜帶田文密件,連夜趕赴濰水岸邊徵集大船,能將蘇秦全部人馬接過來更好;其三,由馴馬奇士蒼鐵駕千里車,從齊魯邊境繞道濰水,若蘇秦一行走了遠道,立即用千里車將蘇秦一人先行接來。馮說罷,其他人沒有異議,田文也欣然贊同,於是立即分頭出發。田文自己則急忙趕赴驛館安撫樗里疾,畢竟,這個秦國特使也是不能得罪的。馮馬隊出發的時候,蘇秦的五國使團剛剛抵達濰水東岸。濰水發源於琅邪郡境內的濰山,是以名為濰水。琅邪郡本是越國後期的都城,楚國滅越後,琅邪之地成了楚國的北部邊境。濰水向西北獨立入海,流經臨淄東部平原,成為橫貫齊國境內的最大河流。濰水在獨立入海的二等河流中(古人將獨立入海的江、河、淮、濟四條大水稱為「四大名水」,沒有包括流程較短的獨立入海者),堪稱大水,水流豐富,河道寬闊,過山河段則狹窄湍急。其時,濰水在楚國境內的兩岸尚是人煙稀少的荒涼地區,數百里茫茫鹽鹼灘,連當時的越國都無心佔領,而將長城修築在鹽鹼灘之南,楚國滅越後承襲了越國北境,無心派兵向北推進。齊威王初期,本想佔據這塊茫茫蘆葦灘作為向南推進的根基,後來卻覺得攬在手裡反倒惹事,便將齊長城修築在可耕田的南部邊緣。於是,這片一望無際的茫茫鹽鹼地便成為楚齊兩國的一片無人緩衝區,倒也樂於為雙方所接受。蘇秦的五國使團已經有了兩千多隨行軍馬,連同輜重車隊與文吏隨員,足足有三千人。按照魏無忌的調遣,從郢都乘楚國舟師的十艘大戰船,從淮水順流東下,穿過洪澤下船乘馬,兼程北上,再從齊國境內的高密城西渡濰水,直達臨淄。一路順利,第六日可到齊國境內。然趕到濰水岸邊,所有人都茫然無措了。尋常清澈的濰水,變成了一條惡浪洶湧的渾濁泥流。岸邊良田統統被淹沒在齊腰深的泥水裡,河邊的官道也被浸成了踩不得人馬的軟根路。遙望西岸,黃蒙蒙無邊無際,莫說無船,縱然有船,這洶湧澎湃的泥水與西岸無邊無際的淺水爛泥,又如何能過?「噢呀呀,洪水如此厲害,有船也不行!」黃歇急得聲音都變了調。「狗賊子!一定是秦國使壞!」趙勝惡狠狠罵了一句。「武安君,我看只有繞道了。」魏無忌看看蘇秦,又看看茫茫泥流,「選十匹快馬,武安君先行。路上若不出事,半個月可到臨淄。」「其餘人馬?」荊燕急問。「原地守候,能走再走。」黃歇、趙勝都沒有說話,顯然也認為這是唯一的選擇了。趙勝少年心性,見蘇秦沒有異議,便急匆匆道:「選馬的事交給我,我有現成的五匹胡馬,保你一日六百里!」「且慢。」蘇秦搖搖手,「繞道之煩之險,在郢都已經議過……沒有辦法,只有泅渡。」「噢呀噢呀,泅渡?笑話!太險了!」黃歇連連擺手,臉都白了。趙勝銳聲道:「武安君,如何泅渡?你會水么?」荊燕黑著臉:「萬萬不能!萬一出事,我無顏回老燕山了。」只有魏無忌沉默著,見蘇秦望著他,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道:「武安君一身系天下安危。諺雲水火無情……」「諸位休要再說了。」蘇秦冷靜果斷,「齊王時時有不測之危,秦國也意圖拉過齊王。豈能耽延半月一月?合縱成敗,在此一舉。行百里半九十,豈能功敗垂成?」看看幾個人的沉重猶疑,蘇秦慨然一嘆,「生死何足論,唯願死得其所也!我帶荊燕泅渡,三位公子繞道,其餘人馬原地守候。」話音一落,幾個人「轟」一下嚷嚷起來,黃歇聲音最響:「噢呀,泅渡就泅渡!為何我就不算?有比我水性更好的了?」趙勝更是面紅耳赤:「武安君大謬,瞧不起我趙勝么?趙國劍士有丟下正主兒不管的么?大謬大謬!」魏無忌擺擺手,莊重地對蘇秦一拱手道:「武安君之言氣壯山河,泅渡便是。只是,武安君命無忌掌軍行止,須得聽我分派,不能亂了軍法。」蘇秦點頭:「也好,公子分派。」魏無忌轉身肅然道:「諸位聽我將令:公子黃歇,在楚國子弟中挑選三十名水中好手,隨侍武安君兩側,專司保護;公子趙勝,遴選十匹上等駿馬,帶二十名騎士牽馬泅渡;將軍荊燕,率領軍馬留守東岸;我魏無忌,帶領二十名壯士保護一應文箱泅渡。若無異議,立即分頭準備,半個時辰後泅渡!」「我有異議!」荊燕慷慨激昂,「要我留下,荊燕立即自刎!我不能離開武安君,燕國壯士也不能離開武安君,就是這話!」說著鏘然拔劍,明晃晃的劍鋒已搭在了脖子上。全場愕然。蘇秦也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原是他從安危考慮,不想教三個棟樑人物涉險,將燕國壯士看作自己老根,才首點荊燕跟隨,如今魏無忌卻將自己的安排顛倒了過來,荊燕又是如此激烈,委實難以處置。默然良久,魏無忌輕輕一嘆:「將軍放下劍,無忌留守便了。」荊燕緩緩撤劍,卻驚訝地看著魏無忌,心中有些茫然。在他看來,趙勝最年青,該當留守才是,如何魏無忌要自己留下?他可是行軍總管啊,可轉念一想,以趙勝的少年氣盛,又如何肯放棄英雄舉動?方才他還說蘇秦瞧不起他,爭執起來,魏無忌又該當如何?想想,荊燕深深一躬道:「多謝公子成全,荊燕永世不忘公子。」魏無忌哈哈大笑道:「哪裡話來?我隨後設法趕來便是,也許,就是我留守合適。諸位,開始準備!」三個人都匆匆去了,蘇秦對魏無忌慨然一拱道:「公子屈己容人,真乃全局之才。蘇秦先行一步,定設法早日接回公子。」魏無忌笑道:「不勞先生費心,走!我幫先生準備。」最忙碌的要算黃歇。他將三百名楚國騎士與全部隨員集中起來,登上軺車高呼:「楚國壯士們,武安君為了天下安危,決意泅渡濰水!我黃歇也決意追隨。我要問,誰是水中高手?誰願共赴國難?左袒!」話音方落,人群轟然騷動,接著一片呼喊:「我是!」「我算一個!」「我等雲夢澤子弟,全數都是!」呼喊聲中,袒露的左臂齊刷刷舉成了一片黝黑樹林。「好!楚國多義士,何愁楚不興!」黃歇奮然高呼,「雲夢澤子弟前出!」楚國本是水鄉,雲夢澤漁民更是楚國腹地的澤國老民,幾乎人人熟悉水性,是楚國水軍的主要兵員地。從軍成為騎士的雲夢澤子弟,更是水陸兩硬的漁民精華。他們在左袒的同時,已經迅速地剝掉了全部甲胄,只留得貼身短褂,聽得黃歇呼喚,雲夢澤子弟呼嘯一聲大步前出,站成了白花花的一排。「噢呀……」黃歇驟然哽咽了,「諸位壯士人人賜爵一級!但有犧牲,加爵三級,還鄉厚葬。」說罷深深一拜,跪倒在軺車轅上。「雲夢子弟,誓死報國!」一聲吶喊,一片呼應,六十多名雲夢澤子弟齊刷刷跪倒了。黃歇跳下軺車道:「諸位請起,聽我分派:水中斗殺力強者,站左;善泅而膂力弱者,站右。」隊中一人高聲道:「公子下令便了,我等在水中無有弱者!」黃歇道:「好!左隊三十人護持武安君,十人前游開路,八人斷後,十人居中兩側護衛,兩人駕扶武安君泅渡。」「遵命!」左邊三十人一聲呼應。「右隊三十人,十人前行探水,十人輔助趙國壯士牽馬,十人巡迴救急。」「遵命!」「一刻準備,留言留物。一刻之後,全數列隊下水!」雲夢澤子弟們散開了,黃歇稍事收拾了自己,又對留守隨員交代了幾件事務,便匆匆來找蘇秦。一座小帳篷里,蘇秦已經收拾妥當,魏無忌正在端詳品評。黃歇卻看得驚訝不止,但見蘇秦緊束灰發,上身**,全身唯有一件緊身布包著下身。紫銅色的肌肉結實飽滿,卻又是傷痕纍纍。「噢呀武安君,如何恁多傷疤了?」蘇秦尚未答話,趙勝急匆匆走了進來,魏無忌看著渾身雪白的黃歇與趙勝,不禁莞爾道:「**裸相對,便見精鐵脆玉之別了。」黃歇也笑了:「噢呀,你魏無忌難道還比武安君強了不成?」趙勝也是驚嘆不已:「呀!武安君並無征戰,如何直與老軍卒一般?」「未經風霜,不成大器,信哉斯言矣!」魏無忌慨然一嘆。蘇秦笑了:「公子們鐘鳴鼎食,蘇秦蓬蒿布衣,時也命也,如何比得?」「噢呀。」黃歇恍然道,「秋令時節,水是冰涼,先生裸身,如何受得?」「無妨無妨。」蘇秦笑道,「我最耐寒,冰天雪地,也奈何不得我這裸身。」此時,帳外號角齊鳴。四人連忙出帳,只見荊燕已經將泅渡隊列整肅列陣,高聲向魏無忌稟報:「泅渡陣式列成!敢請公子下令!」魏無忌轉身向黃歇一拱,雙手奉上令旗道:「水上之事,還是黃兄調遣妥當,魏無忌拜託了。」黃歇肅然還禮:「大事臨頭,恭敬不如從命。」說罷大踏步跳上一輛軺車,令旗一劈高聲下令:「探水斥候,先行入水——」十名雲夢澤子弟一聲呼喊,呼啦啦越過泥灘,撲入茫茫黃水。遙遙望去,他們在河面上散開成一字排列,布滿了大約一里寬的水面。漸漸地,他們的身影變成了小小黑點,出沒在滾滾泥浪之間,漸漸地水天蒼茫,什麼也看不見了。大約有半個時辰,對岸傳來悠揚粗重的螺號聲。「噢呀,三長兩短。水底多險灘,水面多浮物,加倍小心!」黃歇轉身看看蘇秦,蘇秦平靜地點點頭。黃歇轉身高聲發令:「公子趙勝,率趙國壯士牽馬,先鋒泅渡!雲夢子弟十人遊動救急!」令旗劈下,「出發——」趙勝一聲大喝,趙國二十名勇士分別牽著鞍轡齊全嘶鳴跳躍的十匹陰山戰馬,走進了滔滔大水。只見趙勝居中關照,每三人一馬一個單元,兩個趙國勇士一前一後牽馬推馬,一個雲夢澤子弟左右遊動救急。十個單元並排前進,河面不斷傳來蕭蕭馬鳴與趙勝尖銳的呼喝之聲。聽得岸邊人心驚肉跳。半個時辰後,荊燕率領的八十名燕國騎士下水了。燕國派出的護衛騎士本是兩個百人隊,但反覆遴選,會水的只有八十人,但在這洶湧泥水中泅渡,本領顯然不如楚國子弟。荊燕畢竟不糊塗,不再堅持要燕國騎士全部泅渡,也不再堅持一定要親自護衛蘇秦泅渡,而是服從了黃歇命令,單獨率領燕國騎士泅渡了。這是水性最弱的一陣,黃歇又特意加派了落選的楚國子弟四十名,連同原來的十名雲夢澤子弟,共五十人與燕國騎士共同泅渡。饒是如此,茫茫河面也不斷傳來嗆水、溺水的救急呼喊,帶給岸邊陣陣慌亂。良久,西岸終於傳來了又一陣螺號聲。此時暮色已經降臨,黃歇有些猶疑:「武安君,明日再泅渡如何?」蘇秦卻沒有絲毫猶豫,「不,點起火把,連夜泅渡!」魏無忌大是感奮:「逆境愈奮,武安君英雄本色也。來人,點起火把!拿酒!」大片火把在沉沉暮色中燃起,魏無忌親自把酒,敬了蘇秦,敬了黃歇,敬了所有的雲夢澤子弟。而後魏無忌走上一座土丘,命令將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抬上土丘,魏無忌脫去斗篷,走到居中大鼓前,拿過那對碩大的鼓槌:「武安君,無忌為你擂鼓壯行了!」三鼓齊鳴,隆隆如雷。黃歇大喊:「壯士們,下水!——」岸邊火把連天,一片吶喊。三十名雲夢澤子弟,人人手持一支火把,簇擁著蘇秦進入了洶湧的泥流,一個火把圈子便圍著蘇秦緩緩前進了。黃歇游在蘇秦的身邊,不斷高喝著推開漂來的樹木草堆。行至河心,驟然水深丈余,波濤滾滾衝力極大,蘇秦頓感吃力,身體不由自主地隨浪漂去。兩名夾持護衛的雲夢澤子弟一聲大吼,不由分說一邊一個架住了蘇秦。恰在此時,一根巨大的斷樹在火把陰影中乘著浪頭沖了過來。右邊的黃歇一聲大喝,來奮力猛推,不料黃歇力弱,水性又是堪堪自保,竟被斷木枯枝撞向一邊,胳膊上還劃開了大大一道血口。黃歇被撞得嗆水,連連猛咳間卻見斷木直衝蘇秦而去,不禁大驚失聲:「噢呀!」這時,蘇秦右邊的雲夢子弟大叫一聲:「護住人了!」便全力沖向浪頭斷木。只見他躍起水面,迎著斷木的來勢一壓,用肩膀向斜刺里頂去,瞬息之間,斷木偏開,水面上卻漂出一片殷紅的血水。「兄弟呀——」隨著架扶蘇秦的雲夢子弟一聲哭嚎,三四名游過來的雲夢子弟順著斷木血水直追而下。大約一頓飯工夫,他們托著一個人艱難地遊了回來。黃歇嘶聲喊問:「人有救么?」一個子弟哭喊著:「枯枝插進了肚皮……」另一個子弟游過來稟報:「屈三是船家子弟,本來已經將斷木盪開,水下枯枝卻刺進了腹中。還有一口氣,死活難說!」此時已過深水河心,蘇秦在泥水中沉浮,淚水卻將臉頰泥巴沖開了兩道,腳一觸地,奮然從泥流中站起:「走!為這位兄弟治傷!」一聲嘶啞大喝,竟神奇地從泥流中走了出去……越過兩里多寬的泥灘,兩片火把終於相聚了。趙勝聽得動靜有異,早已命軍士鋪好了一堆干茅草,並從馬具里拿出了傷葯。趙勝迎到泥人,便要察看蘇秦黃歇。蘇秦啞聲大喊:「我沒事,快救楚國兄弟!」此時楚國子弟已經將屈三抬到了茅草堆上,火把已經圍了一圈。黃歇渾身帶血沖了過來道:「噢呀閃開,我來看。」但見火把照耀下,泥乎乎的屈三雙目緊閉,肚腹中還插著一根利劍般粗長的枯枝。「清水!傷葯!」隨著黃歇喊聲,已經有人端來大盆清水,將屈三身上沖洗乾淨。泥水一去,便見屈三肚腹腫成了一個巨大的淤青硬塊,枯枝周圍裂開成一個森森白口。面色蒼白如雪的屈三,眼見已經是奄奄一息了。「兄弟呀,你就這樣去了!睜開眼,看看我!」一個泥人踉踉蹌蹌地衝進來,抱住屈三放聲大哭。扶持蘇秦的雲夢澤子弟,原是屈三一對雙胞胎兄弟。哥哥在水中已經知道弟弟凶多吉少,卻只是哭喊了一聲再不開口,咬緊牙關將蘇秦護過深水區,便昏了過去。此時哥哥醒來,一見兄弟慘狀,情知無救,大放悲聲。「哥哥……我,我有爵位了……屈家,不做隸農了。」屈三神奇地醒了過來。「噢呀屈三,我是黃歇。你有爵位!全家脫隸籍!你做千夫長!聽見了么?」黃歇哽咽著嘶啞大喊,他精通醫道,心知屈三不行了,一時語不成聲。蘇秦舉著一支火把走了過來,肅然跪倒在屈三身旁:「屈三兄弟,你是為我去的,你永遠都是我蘇秦的兄弟,永遠再不做奴隸……屈三!」「武安君,公子,好,好……」帶著滿足的笑容,屈三安詳地閉上了雙眼。「屈三啊……」雲夢澤子弟們哭成了一片,跪倒在屈三身旁。秋風蕭瑟,吹來了濰水的滾滾濤聲。五國壯士們按照雲夢澤的古老習俗,將屈三的遺體放在了一隻獨木舟上,雲夢澤子弟們喊著號子將獨木舟抬進了滾滾波濤,眼看著獨木舟隨著波峰浪谷漂向了北方的茫茫大海。《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七章 大成合縱(4)四、烈士暮年的最後決策田文接到緊急密令,要他立即進宮。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到老國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這件事干係實在重大,確實需要時時晉見國王,以便得到明確指令。可國王已經今非昔比,近年來深居簡出,極少接見臣下,自己一個後進公子,目下又無實職,連爵位也還沒有確定,又如何能隨意進出王宮?其實也不僅僅是田文,即或如父親田嬰,接任騶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齊國可謂高爵重權的開府權臣,也是很長時間見不到老國王一次。雖則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誰也不敢掉以輕心。尋常時日,齊國大臣多有先斬後奏之事,近年來反倒都是謹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經王令,哪個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齊國官員沒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誠,而是官員們對老國王實在無法捉摸。經常在誰也無法預料的時刻,在誰也估摸不準的府邸,在誰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緊急王書或緊急宣召降臨,而官員所得到的決策命令,又往往的出乎預料。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實在想不到會在這個時刻緊急宣召他進宮。三個月前,當蘇秦剛剛在燕國遊說成功的時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王宮。就實而論,田文並沒有見到老國王,只是隔著一道帷帳,聽見了一個蒼老沙啞而又令人敬畏的聲音:「田文啊,你乃齊國王族之後進新銳,本王素寄厚望。」那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粗重地喘息了片刻,接著一口氣說了下去,「今聞急報:蘇秦遊說合縱抗秦。茲事體大,天下格局可能巨變。以大父老眼,中原五國受秦巨創,合縱必成。未來數月之內,蘇秦必到臨淄,秦國特使亦必到臨淄。然則,是否加盟合縱,齊國最難抉擇。齊國瀕臨東海,遠離秦國,與之素無深仇大恨。合縱抗秦,則齊國將無端樹一強敵。遊離合縱之外,則中原五國將視我為另類,遲早亦是大禍。」田文清楚地記得,說到這裡,帷帳後一陣蒼老沙啞的喉喘痰咳之聲,可是他卻絲毫不敢分心,依舊紋絲不動地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後,蒼老沙啞的聲音舒緩了一些:「今召汝來,委汝重任:汝攜我王劍,全權周旋兩方,使我有迴旋餘地,可是明白?」「田文絕不負大父王厚望。」「王孫無官無爵,又是庶出,有難處么?」沙啞蒼老的聲音平淡冷漠。「為國效力,田文當克難全功。」帷帳後再沒有了聲息,一個侍女走了出來:「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那次未曾謀面的接見,使田文在臨淄權力場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人物。尋常間逍遙平靜的公子府邸,變成了日間車馬穿梭夜來燈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來的時候,竟有如此一個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地動作,能不讓官場側目?但田文卻沒有時間去理睬,不僅僅是那口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劍賦予了他無限的權力,也是因為他畢竟是丞相田嬰的兒子。父親本是老齊王的少子,也是嬪妃庶出。長期酷烈的宮廷爭鬥,使父親變成了一個謹慎君子,在王族貴胄中最是平淡無奇。他經常告誡田文一班兒孫:「王族旁支坐大,歷來是國王大忌,爾等都要收斂鋒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親幾番推辭,想要提出召回上將軍田忌主持國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又硬生生忍住了。父親當政,奉行「減政去冗」的辦法,除了邊防急務與賦稅糾葛,凡是大政一概壓下,等待老國王召見時請命定奪。如此一來,這個開府丞相也確實清閑了不少。父親見小兒子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的大忙人,風言風語多有流播,便來到田文府中想看個究竟。不想田文卻正在與馮等心腹門客秘密議事,匆匆迎得出來,頗是神不守舍。「文,近日何事匆忙啊?」父親口氣雖然從容,目光卻是究根問底的。田文略微猶疑,終於明朗回答:「回稟父親:兒奉王命,絕非私家俗務。」父親思忖片刻,默默地走了,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田文心中歉疚,夜晚來到丞相府邸向父親賠禮。父親卻擺擺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親開口了:「知曉大父何以委你么?」田文道:「兒未嘗思之。」父親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無官職之身,似公似私,進退裕如。你有近千門客,盡皆白身白身,指身無官職的布衣之士。,可免王室國府人力之繁難。」田文默然點頭,承認父親說得對。「約束門客,慎之慎之。」父親叩著書案鄭重叮囑了一句,便出了書房。家族是個特異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這個特異家族中的一個特異人物。家族的特異處,在於這個「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個庶出支脈。一百多年前,齊國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齊國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號的諸侯君主,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漸漸強大,最後在田完時期終於發動宮廷政變,奪取了齊國政權。田完做了國君,齊國便成了今日的「田齊」。田氏宗室為了防備重蹈「姜齊」覆轍,一開始便採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勢力膨脹的國策,立下定製: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權。在這種定製之下,嫡系宗脈實際上只能確定一個太子繼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則都只能尊貴榮華,而不能掌權任事。然則田氏畢竟是齊國第一大部族,人口眾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這大爭之世無法立足。於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也漸漸有了脫穎而出的機會,時有幾個出色者做了實權重臣,庶出支脈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將軍田忌,是田氏庶出支脈的第一個顯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嬰,是田氏庶出支脈的第二個顯赫重臣。而田忌、田嬰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脈的庶兄弟。短短二十餘年,同一庶出支脈湧現兩位當政大臣,這在齊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田文很明白,父親的謹慎根源正在這裡——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田文之特異,在於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棟樑」。所謂其身不正,是說田文母親不是田嬰的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禮法嚴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爵位財產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進入戰國,禮崩樂壞,長子世襲制被衝擊得名存實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鬆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嫡長而成正宗的。雖然大勢如此,但具體到每個家族每個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這些傳統禮法,也絕非輕而易舉的事。難處之一,庶出子弟必須有過人才能與特別功勛;難處之二,嫡出長子須得確實平庸無能。二者同時具備,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只能成為憑藉自己實力去奮發的尋常士子。但是,田文最為特立獨行處,尚不在身份的瑕疵,而在於他驚世駭俗的作為——門客眾多而多行俠義。戰國中期,權力競爭加劇,貴族權臣與王室子弟紛紛招募為私人所用之士。這種「士」不受王室官職與俸祿,由權臣貴胄從私家財產中提供優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之事,成為專一為權臣貴胄謀劃私家行動的智囊庫。於是,天下出現了一個新詞——門客。招募門客,被稱為養士。戰國之世,養士之風已經成為一種特殊的風潮,趙國公子勝、魏國公子無忌、楚國公子黃歇、齊國公子田文,恰恰是當時天下最有名的四家養士公子。這時,「戰國四大公子」的名頭雖然還沒有叫響,但他們的養士之名,卻已經在天下傳開了。田文的養士別出心裁。尋常私家養士,以尋覓謀略之士為主,養武士者相對少。趙國公子勝少年征戰,又兼趙國權力爭奪酷烈,喜歡招募劍士。魏公子無忌喜歡學家名士,門客少而精。楚公子黃歇喜歡風雅之士,門客常被他薦舉到國府做官。唯獨田文養士大有不同,無分學問身份,但有一技之長者均可成為他的門客。唯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門客多有市井奇能之士。有一次來了三個市井之徒,田文問其特長本領,一人說善於學雄雞打鳴,一人說善於學狗叫,一人說善於盜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當場演技。雞鳴者一開口,笑得眾人前仰後合,雄雞、鬥雞、母雞的各種叫聲盡皆惟妙惟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雞鳴聲。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吠、春情狗吠、廝咬狗吠、覓食狗吠、撒歡狗吠等,不一而足,盡都可與真狗一般無二,竟引得田文的幾條兇猛獵犬狂吠不止。盜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過田文身邊,便拿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絲汗巾。田文心中一動,大笑一陣,竟收下了這三個雞鳴狗盜之徒。此舉轟動臨淄,引來朝野一片嘲笑,田文渾然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然則,門下的有識之士也不滿了。一日,田文到門客大院視察,遠遠聽到當門傳來一陣「叮噹叮噹」的彈劍之聲,俄而一人高聲吟誦:「雞鳴狗盜兮豎子錦衣,磐磐壯士兮無車無魚。安得駿馬兮一去千里,高山大川兮藏我布衣。」田文聽得仔細,遙遙拱手道:「怨聲載道者,可是馮?」彈劍者淡淡道:「怨聲不隱,正是馮也。」田文笑道:「從此刻起,先生便是我門下舍人,總掌府事。」轉身吩咐家老,「即刻給先生配備駿馬高車,一等俸。」家老答應著疾步去了。馮愣怔良久,方才默默地深深一躬。出得庭院,隨行一個門客幽幽笑道:「一個酸布衣呻吟兩聲,便有了高車一等俸,公子何以服人?」田文一陣大笑道:「你也如此呻吟兩聲我聽,自然一視同仁。」門客頓時紅著臉不再多說了。就是這個馮,一掌事便做了一件令田文刮目相看的大事。那時候,天下除了秦國徹底廢除了分封制,其餘六大戰國還都程度不同地保留著封地制。齊國對貴族與功臣的封地素有寬厚之名,田嬰便領有封地二百餘里。田嬰家族與中原戰國的大家族一樣,也是內部分封:父親將自己所領的二百餘里封地,分給嫡長子田彤五十里,庶出子田文四十里,由他們自己掌管封地的民治賦稅。田文洒脫不羈,素來不屑於錢財算計,便派馮代他視察封地民治並清理所欠賦稅。十日之後,一個門客飛騎回報:馮不聽隨行門客勸阻,竟將賦稅債券一把火燒了,更大膽的是,也把封邑大夫當場殺了。田文大驚,這燒債券還則罷了,封邑大夫可是國府直派的官吏,如何輕易殺得?他無暇多想,立即飛馬趕到封地,迎接他的卻是萬千民眾的夾道歡呼,「萬歲」之聲鋪天蓋地。田文查實:封邑大夫非但剋扣賦稅,假造債券,而且苛虐治民,確實罪有應得。雖則如此,他自己一個白身公子也無權先斬後奏,更何況馮一個布衣門客?馮卻很是坦然:「殺掉一個酷吏,少收千石賦稅,卻得狡兔三窟,公子不以為然么?」「狡兔三窟?」田文感到驚訝。「狡兔之窟,性命根基也。」馮的眼中閃射著狡黠的光芒,「天下大爭,齊國多事。自此以後,公子回到封地,便可得民死力,豈非一個永久洞窟?」田文恍然大笑,非但一力承擔了「私殺吏員」的罪名,且對馮更是器重異常。否則,這次白身擔大任,馮如何能做他的行動總管?當然,父親寥寥數語,也明白地告訴他:大父國王完全知曉他的門客力量,而且正是要利用這種力量的布衣身份,以使國王與國府隱身到幕後周旋,你田文孺子白身,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按此推測,國王對事件的每一步進展肯定也都清楚,只是不出面罷了。既然如此,卻為何要在他還沒有接觸蘇秦一行,事情還沒有任何眉目時召見他?「君心似海,猜不透也。」田文苦笑著搖搖頭。「來者可是公子文?」一個輕柔清亮的聲音攔在了對面。田文抬頭一看,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王宮最深處的碧玉池。奇也,軺車不得進宮,如何我的軺車能進到這裡來?匆促間田文顧不得細想,恭謹一禮道:「正是田文,奉召晉見。」「公子隨我來。」綠紗長裙搖曳著身段隱沒在燈影之中。對這些女官,田文可是不敢怠慢,一言不發地跟著走便是。近年來,祖父老國王性情大變,身邊內侍、護衛、文吏竟然全部換成了清一色女子,從妙齡少女到白髮老婦,王宮女子竟多達數百。如果是魏惠王如此,天下任誰也不會感到奇怪,魏罌本來就是個浮華紈絝子弟也。可齊威王田因齊卻是天下有名的正干君主,不近女色厭惡奢靡勤於政事宵衣旰食,懲治貪吏的酷烈壯舉曾經使天下為之變色。如此一個英名四播的君主,晚年隱身於深深宮闈,沉溺於裙帶海洋,當真是不可思議。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威懾光芒卻並未因此而絲毫減弱。本性桀驁不馴的田文,唯獨對祖父老國王敬佩有加,常感到以自己的閱歷與智慧尚遠遠不能看清這座雲遮霧障的高山。碧玉池實際上是一個一百餘畝地的大湖,湖邊草地樹林,湖中島嶼相望。一到暮色,座座島嶼的亭台上風燈點起,在碧波蕩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沒有來過碧玉池,可知道這是老國王晚年開鑿的大湖,一建成便釘在了這裡,再也不去其他宮殿,更不去臨淄外的那幾座行宮。從湖邊向里走,先過了一片草地,再過了一片竹林,又過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看見了一片隱隱燈火,漸行漸近,燈火也大亮起來。在看見燈光一片的時候,領路的女官將他「交接」給了另一個白紗長裙的女官,腳下也變成了白玉鋪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宮殿被遍體燈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後卻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田文不禁大為驚訝,臨淄地處海濱平原,哪裡來如此一座大山?仔細一想,卻是恍然——這座大山定然是開鑿大湖的泥土堆積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園囿。恍如仙境的燦爛城堡外,看不見一個護衛甲士,也沒有任何弦歌之聲,寂靜得就像天上的洞府。走進城門,田文又被「交接」給一個紅紗長裙的女官。穿過曲曲折折的迴廊,田文也始終沒有看見一個衛士。大約一頓飯的辰光,田文隨女官來到一片竹林前,穿過竹林,一座很是普通的青磚大屋矗立在面前。趁著女官又在「交接」的時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這座青磚大屋的牆體完全是一丈見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餘,很可能是兩層石樓。一丈之下,看不見一個窗戶,只有接近屋頂的部分有三個方洞。進得大屋門廳,迎面一陣暖氣烘烘撲來,與外面的蕭瑟寒涼頓然兩重天地。過得門廳,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後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蔥蘢,飄出的香氣直如春日郊野般清新。穿過天井庭院,進入了一間明亮寬敞的大廳,大紅地氈,帳幔四垂,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敢請公子入座,稍候片刻。」紫衣女官飄然捧來一盞熱茶,又飄然去了。一盞熱茶堪堪飲完,田文額頭已經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他喜歡粗豪的生活,一旦進入這細巧豪華的深宮重地,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突然,他聽見帳幔上方有一種奇特的軋軋之聲,彷彿城堡在放弔橋一般。田文目力耳力都很敏銳,立即判斷出這是樓上放下的一種天車,隨著軋軋聲止息,天車顯然已經落地了。田文心中清楚,卻只是肅然端坐,目不四顧地品茶。「稟報我王,公子文奉命來到。」紫衣女官不知何時飄了出來,站在田文身旁。田文連忙站起,對著帳幔後深深一躬道:「田文參見大父王——」「田文么?入座便了。」帳幔後傳來那個熟悉的蒼老沙啞的聲音,「蘇秦將至,樗里疾未去,你當進入直面周旋也,可有難處?」聽到這威嚴中不失關切的天音,田文心中一動,幾乎就要說出自己的難處,但還是生生忍住,高聲答道:「為國效力,田文自當冒死犯難。」「赤心報國,孺子可教,田氏有後也。」蒼老沙啞的聲音喟然讚歎,片刻喘息後緩緩道,「本王特命:田文立為田嬰世子,以本王特使之身與蘇秦等斡旋,建功後另行封賞爵位。」「田文謝過我王!」「田文,記住八個字:不卑不亢,不罪強梁。非如此,不保齊國。」「田文謹記我王教誨。」「一個月內,你可隨時晉見。好了,去吧。」田文還沒有來得及拜辭,那軋軋聲就升上了高處。田文尚在愣怔,帳幔後飄然出來一個紫衣玉冠的中年女官,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玉匣:「公子,這是齊王的令箭、虎符,一月後繳回。敢請收好了。」田文對著玉匣深深一拜,接過來抱在懷中。出得宮門,一輛軺車已經候在白玉大道,一名女官請田文上車。片刻之間,軺車已轔轔駛出王宮。田文下車,換乘自己的軺車飛馳而去了。回到府中,田文還是在夢中一般,幾乎不能相信這夢寐以求的尊貴就如此這般地如願以償了?蘇秦將到,田文最感尷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魏無忌、趙勝、黃歇三人,都是名副其實的王室公子,另加特使銜,代表三國自然是名正言順。就連燕國荊燕,也是副使頭銜。可是自己卻只是一個白身公子,而且還不是正宗世子,徒有一個公子名義罷了。如此身份,如何與燕國武安君、五國上卿蘇秦與三國公子特使會談大事?邦國交往,自古以來便是身份對等者的周旋,自己矮了一大截,豈不尷尬難堪?田文沒有更大的奢求,只想有個王室特使職分,事情便順理成章了。他也想過,若老國王始終「忘記」此事,那便意味著馬上要換人與蘇秦周旋了。迫在眉睫了還是沒換,便當不會忽略這個關鍵環節。突然召見,他也曾想過可能會解決這個難題,但他還是沒有料到自己的祖父老國王出手竟是如此大器——世子、特使、令箭、虎符,一舉便將田文變成了齊國的實力貴胄。世子是根基地位,是最根本的身份。在春秋之前,天子與諸侯國君的嫡長子才稱為「世子」。有世子身份,才有繼承王位、君位與財產的權力。入得戰國,天子與諸侯國君的「世子」都升了格,稱為「太子」。於是,「世子」便成了貴胄繼承人的稱謂。田嬰家族是王室支脈,爵位是靖郭君,又是開府丞相,其繼承者自然便是「世子」。貴胄權臣確立世子如同國君確立太子一樣,歷來有「立嫡立長」與「立賢立能」兩種章法。在凝滯平靜的年月,立嫡立長自然是難以動搖的法統。但在戰國大爭之世,立賢立能卻成為主流呼聲。雖則如此,立嫡立長還是優先,除非嫡長不賢不肖,立賢立能還是不能理所當然。能否立賢立能,一則靠家族首領的遴選確認,二則便是國君的指定。尋常時日,國君是不干預的,但在要害權臣的繼承人確定上,國君一旦指定,那便是不可改變的王命。齊威王君命田文為田嬰世子,那便是將田文確立為田嬰家族的嫡系繼承人,田嬰家族的全部權力、榮耀、財富,都理所當然地由田文繼承。對於田文這樣一個庶出子弟,這是最重要的命運改變。有此身份,特使與否便立即顯得無足輕重了。令箭,是他在一個月內隨時晉見國王的特殊權力。虎符,則是他一個月內可任意調動齊國兵馬的特殊權力。在老國王的晚年,將如此權力賜予一個新銳後進,是臨淄權臣們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的。田文在後園裡轉悠了半個時辰,方才慢慢平靜下來。他決定立即去見父親,畢竟,在此等大事上裝聾作啞,是會令父親難堪的。不想匆匆回到丞相府,在門廳便恰恰遇上父親派去接他的書吏。原來父親也同時接到了老國王的君書,要田嬰立即為田文舉行世子加冠的大典。田嬰已經將大典確定在次日清晨,要將田文召來叮囑細節,並在家族聚會中一併公布。此時,田文無可推脫,一切聽任父親做主了。次日清晨,田氏宗廟舉行了盛大的「王命世子加冠」大典。一個時辰中,田文便從一個庶出子變成了靖郭君世子,名正言順的王族公子,田文的府邸也變成了世子府。隆重的典禮剛剛結束,門客斥候便飛騎回報:蘇秦一行冒死泅渡濰水,馮已經妥為接應,晚間當抵達臨淄。田文聽罷,立即命令國賓驛館作速布置準備接待。傳令騎士剛走,田文驀然想起一事,隨後飛車來到驛館。樗里疾正在悠悠漫步,不防田文匆匆而來,嘿嘿笑道:「你這小子,又要來糊弄老夫了?明告你,那個鳥地方,老夫再也不去了。」田文哈哈大笑道:「天下之大,上大夫見識見識何妨?」「嘿嘿嘿,留下你去見識吧,老夫可要多活幾年。」說著黧黑的臉膛紅了。田文笑不可遏:「也就是上大夫可人,別人啊,田文還不費這番心思。」樗里疾笑罵:「鳥!也就是老夫孤陋寡聞,才上你這惡當!」兩人笑得一陣,田文拱手道:「上大夫,這驛館住得長了也憋悶,換個地方如何?」「噢?換到何處?」「王宮之南,稷下學宮大師堂,如何?」「也好。齊國也就稷下學宮是個正經地方,老夫還真想見識見識。」「揀不如撞,現下就搬過去如何?」「你這小子,總是風風火火。好,恭敬不如從命,寄人籬下,也只有任人欺侮了。」「上大夫竟日罵我,田文才是受氣包。」「哪裡哪裡?」樗里疾大笑間,卻突然壓低聲音頗為神秘地低聲道,「哎,老實說,你小子敢不敢到秦國去?」「到秦國?」田文驚訝笑道,「做鹽商還是馬商?」「出息?做丞相。」樗里疾一字一頓,神色鄭重。田文驚訝得張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蒙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道:「上大夫啊上大夫,一次綠街,你個老哥哥當真恨我了?捉弄人好狠也。」「胡說甚來?」樗里疾正色道,「樗里疾乃秦國特使,如何能拿此等事兒戲?」「茲事體大,我還回不過神來,容我想想再說。」田文笑道,「來,我幫你收拾。」「沒得啥收拾,你坐在這兒等便了,片時就好。」樗里疾說著擺著鴨步搖進了大廳,只聽一陣呼喝,不消兩盞茶工夫,便與三個隨從護衛走了出來。隨從抬著一口木箱,樗里疾自己背著一個包袱,若非衣飾差別,還真是難分主僕。田文不禁暗自感嘆:秦人如此實在,秦風如此簡樸,秦國安得不強?若是中原六國特使,連送的帶買的,任誰也得幾車行囊了。護送樗里疾到稷下學宮安置好,田文又與這位黑胖子特使盤桓了半日,覺得樗里疾快人快語,爽朗詼諧,當真投機。老國王叮囑他「不罪強梁」,就是指不能無端得罪秦國特使。目下看來,想得罪這位黑胖子還真是不容易。他是軟硬不吃,又從來沒有恃強凌弱的大國強橫脾性,硬是與你磨叨,你是弱國臣子,又能拿他如何?看看到了午後,田文還是硬著心腸告辭了,惹得樗里疾嘖嘖嘖地感嘆了好一陣子。這時,蘇秦一行已經到了淄水西岸,臨淄城樓已經遙遙在望了。「公子郊迎先生了!」馮指著遠處的煙塵旗幟,興奮地喊了起來。眾人望去,但見寬闊的臨淄官道上一面大旗當先,馬隊軺車銳急而來,直如離弦之箭,將滾滾煙塵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好快!絕非尋常車馬。」趙勝不禁高聲讚歎。馮道:「諸位有所不知,公子門客中有一班馴馬奇才,是以多有良馬飛車。接無忌公子的那輛車,才是真正的日行千里,人稱『追造父』!」「噢呀,追造父?那無忌公子明日就該到了。」黃歇大笑起來。蘇秦凝望著對面漸漸逼近的車馬旗幟,已經朦朧看見了那個斗大的「田」字,想到這是合縱成敗的最後關頭,不禁一陣感奮,打馬一鞭迎了上去,黃歇趙勝荊燕等立即飛騎隨後,迎向了田文車馬。田文已經遠遠看見了馮,心知對面是蘇秦一行,便將軺車放緩了速度徐徐打量而來。面前這隊人馬不過二百餘人,沒有旌旗,沒有軺車儀仗,普通得如同一支民間商旅。將近半箭之地,田文清晰地看見了鬚髮灰白衣衫仍然沾滿泥巴的蘇秦,心中不禁肅然起敬:一個布衣之士,歷經磨難而胸懷遠大抱負,面臨急難,不惜捨身泅渡,此等氣概天下能有幾人?感慨之間,田文已經跳下軺車遙遙拱手:「齊國田文,奉王命恭迎武安君並諸位公子。」蘇秦也下馬迎來:「蘇秦多謝齊王,多謝公子。來,這位是楚國公子黃歇,這位是趙國公子勝,這位是燕國副使荊燕將軍。還有一位是魏國公子無忌,可惜留在了濰水營地。」田文與幾人一一見禮,末了慨然笑道:「武安君毋憂。我已得飛鴿信報:蒼鐵已經在濰水接到了公子無忌,今夜定然可到臨淄聚齊。」蘇秦驚訝:「蒼鐵何許人也?如此之快?」「噢呀,就是那個『追造父』了。」田文笑道:「此人與田文也是一段奇遇,日後說與武安君消閑。諸位一路鞍馬勞頓,請登車入臨淄,田文為諸位洗塵接風!」說罷一揮手,馬隊中便駛出了四輛青銅傘蓋軺車。田文請蘇秦四人登車,一聲令下,馮率馬隊開路,田文自己殿後,護衛著蘇秦車隊轔轔西去。到得臨淄,驛館已經是燈火通明,護衛森嚴。驛丞向田文稟報:諸位大人的住所、騎士營地與接風酒宴已經準備妥當,請令定奪。田文與蘇秦略一商議,先行安頓騎士在驛館外樹林中紮營,蘇秦幾人先到住所梳洗更衣,半個時辰後開宴。接風宴席排在了驛館正廳,倒也是富麗堂皇。按照田文目下的地位與權力,本當在自己府邸舉行這場接風宴席。但田文的原有府邸太小,只有五開間六進,偏院還住滿了門客,多有不便。最主要的是田文想到了老國王的叮囑「不卑不亢」,接風宴席設在驛館,便是國事,進退皆可斡旋,又避免了「私結外使」的嫌疑,倒也不失為兩全之地。田文正在大廳門口等候,突然聽得驛館門外響遏行雲般的蕭蕭馬鳴。心中一動,快步走出大門,便見一輛奇特的無蓋黑篷車堪堪停在門口,四匹雄駿的胡馬正在噴鼻嘶鳴。一個黑衣勁裝的精瘦漢子拱手高聲稟報:「蒼鐵奉命趕回,貴客安然接到!」田文大喜,正要上前迎接客人,卻見一人已經從篷車中跳下,內穿鐵色軟甲,外罩大紅斗篷,一頂六寸玉冠,分外的凝重挺拔。田文肅然行禮:「得見公子無忌,榮幸之至。」魏無忌從容作禮笑道:「公子俠義雄奇,魏無忌三生有幸也。」對答兩句,兩人大笑執手,聯袂進了驛館。蘇秦剛到廳中,驚訝得揉了揉眼睛:「啊,真是公子無忌么?」田文大笑道:「大活人一個,如假包換!」「噢呀!神奇神奇,我以為齊國人虛應故事了。」黃歇興沖沖走了進來,連聲驚嘆。「大兄!」趙勝在門外便喊了起來,衝進來拉住魏無忌笑叫,「真是神!早知道有這般神車,也不用泅渡了。」田文笑道:「車再神,最多也只能坐兩人,你還是得泅渡。」眾人不由一陣大笑,田文道:「來來來,入席!無忌公子不用梳洗,正好!」六張長案早已排好,蘇秦東面居中,田文對面相陪,魏無忌、黃歇、趙勝、荊燕兩側就座。田文舉爵高聲道:「武安君並諸位今日趕到,恰遇時日。來,先干一爵,為諸位洗塵!」「干!」銅爵相向,眾人都一飲而盡。「噢呀,這齊酒如此厲害了?」飲慣了柔順蘭陵酒的黃歇,咂著嘴滿臉通紅地嚷起來。「也是,沒想到齊酒如此凜冽。」蘇秦也是額頭冒汗,嘖嘖連聲。趙勝卻大是精神:「好酒好酒!與我趙酒堪稱伯仲之間。」魏無忌只是淡淡微笑,渾無覺察,舉爵笑道:「我要敬公子文一爵,多謝你的駿馬神車。否則,魏無忌無今日口福也。」大飲而盡。「好酒量!」田文高聲讚歎,「齊酒取海濱山泉釀就,後勁忒長,尋常人須間歇飲之。無忌公子顛簸千里,空腹連飲兩大爵,佩服!」「諸位兄長不知道么?我這大兄是有名的海量君子,從來只飲不說。」魏無忌笑道:「休聽趙勝之言,無忌只是憨飲而已,與諸位善品善飲差之遠矣。」席間一陣笑聲,蘇秦舉爵向田文道:「齊國有此好酒,公子有此大才,合縱便是吉兆。來,我等與公子再干一爵!」說罷也是一飲而盡。田文爽朗大笑:「聞武安君綿長柔韌,竟能連飲齊酒,田文夫復何言?干!」飲罷一爵,心知蘇秦要將話頭引入正題,不禁置爵慨然道,「武安君,諸位兄台,齊國之事,田文自是一力為之。只是齊國近年與中原列國來往稀疏,國政多有微妙,田文尚不知我王如何決斷。」「噢呀,那個秦國樗里疾,是否也在臨淄了?」田文點頭道:「實不相瞞,樗里疾來臨淄一月,尚未見到齊王。」「咄咄怪事!那他如何不走?」趙勝少年心性,急不可耐地插了進來。蘇秦道:「此人韌性極好,齊王不作最後決斷,他是不會離開臨淄的。」「噢呀,齊王狐疑不決,難處究竟何在了?」蘇秦向魏無忌微微一笑:「公子以為如何?」「齊王之疑,根在魏國。」魏無忌不假思索地回答,「魏國衰敗,直接事端便在與齊國兩次大戰:圍魏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兩戰之後,魏國三十萬精銳大軍連同名將龐涓,悉數覆滅。此後,秦國商鞅藉此百年不遇之良機,一舉殲滅魏國僅存的五萬鐵騎、八萬河西守軍,非但收回河西,而且佔據了河東要塞離石。魏國被迫遷都大梁,從此一落千丈。齊魏兩戰,乃魏國衰敗之樞紐。」魏無忌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齊王之慮,在於魏國能否丟開這個大仇,真正與齊國和解。」趙勝急迫道:「就是說,魏齊能和解,則齊國加盟合縱;不能,則與秦國結盟?」蘇秦點點頭:「誠如是也,魏公子大有眼力。」「噢呀,這魏王齊王,都是老王。人老記仇。一輩子釀得陳酒,還真難變淡。」田文一直沒有說話,內心卻大是驚訝。自己一直以為,老國王不作決斷,是年老難以理事,甚或是昏聵不明雄風不再喪失了判斷能力,卻如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魏無忌一說,田文立即恍然,老國王對他的所有模糊叮囑都變得清晰起來,拖住樗里疾的意圖也頓時清楚。田文自感慚愧,不禁慨然拍案道:「諸公所言,田文頓開茅塞。然則,不知武安君可有解開我王心結之良方?」蘇秦正待說話,突聞大廳門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眾人不禁一怔,這驛館雖非官署,可也是國賓重地,等閑斥候是不能馳馬直入的。田文是東道主,立即站起疾步而出,旋即又大步進來向蘇秦拱手道:「我王書令,即刻召見武安君與公子無忌。」廳中一片肅然。作為使節,晉見國君自然是越早越好,這是值得高興的。但是,這無疑立即印證了蘇秦與魏無忌的判斷,六國合縱的最後一個關口便赫然矗立在面前。攻克此關,合縱大功告成,否則便是功虧一簣。座中各人都是六國合縱的直接主事者,頓時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蘇秦肅然站起,向座中拱手環禮一周,看看魏無忌,便欲舉步。「且慢!」黃歇破天荒地忘記了「噢呀」話頭,離座起身,高舉銅爵,「來,我等為武安君,為魏公子壯行,一干此爵!」六隻大銅爵鏘然碰撞,盡都一飲而盡。蘇秦已經緩過神來,朗聲笑道:「諸位繼續痛飲,靜候佳音。二位公子,走。」三輛軺車轔轔駛過臨淄市街,駛入王宮,駛入碧玉池畔,又換馬穿過草地、竹林與樹林,才被女官領引到一座大殿等候。田文心中忐忑,不知老國王要在哪裡召見他們,面對蘇秦與魏無忌又不好啟齒,只有沉默。幸虧只等得片刻,便有一名紫衣女官前來宣令:「敢請武安君、魏公子無忌、公子文,到二陵殿晉見。」田文一聽,更是困惑莫名,齊王宮中幾曾有過一個二陵殿?這會是何等地方?思忖之間,女官已經領引著三人穿過幾道迴廊,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青磚大屋前。田文恍然笑了,這不就是往昔老國王常常議事的大政殿么,何時改名叫了二陵殿?不過能在這裡接見蘇秦魏無忌,田文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最怕祖父老國王一時糊塗,將赫赫蘇秦弄到帳幔四垂的密室,自己再從天而降,豈不貽笑天下?進得大殿,蘇秦不禁驚訝了。從門廳到正廳,幾十盞白紗風燈照得通明一片,晶瑩光潤的白玉地面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紅色地氈,地氈中央是三張長大書案。最引人注目的,是兩邊牆壁上的巨大壁畫。一邊大書「桂陵之戰」,一邊大書「馬陵之戰」,畫的正是兩場伏擊戰的激烈場面。《馬陵之戰》將龐涓慘死的場面畫得尤為真切。雖然驚訝,蘇秦對齊威王的用意卻是一目了然,反倒是微笑著欣賞了兩邊壁畫。再看魏無忌,卻是兩眼一瞄再也不看,臉上渾然無覺一般。正在此時,紫衣女官高宣一聲:「齊王駕到——」隨著尖銳清亮的聲音,中央巨大的木屏後走出一位年邁的老人:一身寬大鬆軟的布衣,一頭白如霜雪的鬚髮,一臉清晰可見的黑色老人斑;沒有高高的天平冠,沒有華貴威嚴的王服,也沒有象徵權力的三尺王劍。任誰看見,也不會想到這便是叱吒風雲威震中原一舉將齊國變成一流強國的齊威王。蘇秦略微一怔,躬身拜下道:「五國特使蘇秦,魏國公子無忌,參見齊王。」老人站在六級王階上,靜靜地注視著兩人,目光犀利得如同兩柄長劍,蒼老沙啞的聲音回蕩在大殿:「蘇秦?好!是個人才:跋涉於坎坷,崛起於沉淪,終成大器也。」「齊王獎掖,催臣惕厲自省。蘇秦謝過齊王。」「公子文,請兩位入座。」老人的布衣大袖擺了擺,兩位女官飄了過來,輕柔地將老人扶進王案後的坐榻之上,還給老人腳下墊上了一個厚厚的絲綿枕。這樣一來,高坐的老人好像一個居高臨下的仙翁一般。老人坐定,微微平息了喘息,悠然問道:「先生此來,何以教我?」「蘇秦為六國合縱而來齊國。天下大勢,齊王洞察深徹,不用蘇秦贅述,但憑齊王決斷。」蘇秦破天荒的簡潔利落,全無條分縷析雄辯滔滔的說辭。老人無聲地笑了:「田因齊老矣,聽不得長篇大論了。先生簡約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先生可曾想到,此殿何名?」「二陵殿。」「何謂二陵?」「桂陵、馬陵,兩次大戰。」「兩次大戰,何國受益?何國受害?」「齊秦大益,魏國大害。」老人喟然一嘆:「先生明白人也。齊國有恩於秦,齊秦結盟,當是水到渠成。若加盟合縱,齊國卻是有大仇於魏,齊魏接壤,豈非弄巧成拙?既丟了秦國,又與強鄰為敵?此中利害,先生如何權衡?」蘇秦思忖,齊王果然老辣,三言兩語便將利害攤開,向合縱開價,逼魏國作出明確承諾,而且將秦齊結盟鄭重端出,用了「水到渠成」來說,顯然是想教蘇秦與魏無忌知道,他的本意是想與秦國結盟的。事實上,樗里疾還沒有見到齊威王,齊國在兩方之間還是保持著一種不偏不倚的中立。老齊王如此說法,顯然是想表示一個明確強硬的姿態:不滿足齊國的要求,他就會「水到渠成」地與秦國結盟。對於齊威王這樣曾經滄海的君主,任何避實就虛的說辭,他都會不屑一顧,要使他轉變,只有一個辦法:必須明確回答他的要求,行還是不行。蘇秦看了看鎮靜自若的魏無忌,向齊威王高聲道:「六國合縱,要害便是同心協力。齊王所慮,大在情理之中。蘇秦素無虛詞,不想徒然擔保。公子無忌乃魏王嫡孫特使,魏齊怨恨,公子無忌可向齊王申明。」「先生真睿智之士也。」齊威王喟然一嘆,卻突然沉聲問,「無忌公子,魏王之意,究竟如何?」瞬息之間,這位老人眼中又閃出凌厲的光芒。魏無忌生性持重,雖然心中已經全然明白齊王的意圖,卻依然不想急於說話,就要等老齊王發問。如此姿態,也是要給老齊王一個印象:魏國也不是急於要和齊國修好,魏國完全是從天下大局出發而「被迫」作出痛苦抉擇的。若急於表明心跡,反倒容易使年老多疑的齊王誤以為魏國另有所圖。見齊王發問,魏無忌鄭重作禮道:「啟稟齊王:魏王與國中大臣,原是對齊國有深仇大恨。然則強秦東出,屠戮中原,大勢所迫,兼武安君運籌策劃之功,我王方才決意加盟合縱,並決意與齊國泯滅恩仇,永久修好。強秦虎狼,目下唯獨對齊國沒有直接侵掠,齊國若能加盟合縱,實為大義之舉,列國自當以齊國為楷模,銘記齊國大恩。若與齊國計較舊恨,實為泯滅良知之舉。我王雖則多有缺失,然則大敵當前,還是決意從大局出發,向齊王申明兩則:其一,魏國推齊國為合縱盟主,以盟主號令是從;其二,願與齊國單獨訂立盟約,各守疆土,永久修好。」「噢?」齊威王悠長的一聲感嘆,驚訝、欣賞、疑問盡在其中,「魏王比老夫大是年長,果真有如此明銳?無忌公子,魏王最多是點點頭而已,這般分量之言辭,恕老夫無禮,老魏王說不出來。」片刻停頓喘息,老人又是讚賞感慨,「魏罌後輩若此,老夫眼紅得緊也!」語氣突然又是一轉,「公子明言:你既非太子,又無實職,做得老魏王之主么?」「有關合縱,魏無忌做得主。」「好。然則,老夫如何才能踏實?」這一問大有深意,魏無忌此前已經說過,魏國要與齊國單獨結盟修好,只因兩國有根深蒂固的老仇恨。可齊威王仍然有此一問,顯然是不相信一簡盟約。思忖之間,魏無忌已經明白,斷然答道:「齊王若有疑慮,魏無忌願留齊國,以做人質。」「好!有膽識。」齊威王拍案激賞,「有得先生、公子,本王決斷:齊國加盟合縱。」「齊王明斷!」蘇秦與魏無忌想不到齊威王如此明快,不禁同聲讚歎。「呵呵呵。」齊威王也高興地笑了,「至於盟主,齊國是不做的了。盟主之國,須得與秦國有大仇者擔當,請先生另行謀划了。從今日起,合縱涉齊之事,由公子文全權處置。」田文驚訝得愣怔了片刻,方才拜下高聲道:「臣田文領命!」齊威王疲倦地揮了揮手,紫衣女官高聲宣道:「召見禮成——」話音落點,年邁的國王已經靠在大枕上睡著了,一陣蒼老的鼾聲粗重地回蕩在大殿。回到驛館,蘇秦對焦急等候的黃歇三人備細說了情由,幾個人都是感慨萬分。黃歇興奮地提出重開夜宴,田文哈哈大笑,連聲吩咐擺酒慶功。這一場酒直喝到東方發白,除了不再飲齊酒的蘇秦與東道主田文,人人都醉倒了。就在朦朧的秋霜晨霧中,王宮女官快馬馳入驛館,宣布了齊威王的緊急書命:賜封公子田文為孟嘗君。蘇秦心中一動:「不好!公子即速進宮,否則只怕是來不及了。」田文大驚,飛馬進宮,大約一個時辰,王宮中傳來消息:老國王薨了《禮記》載:天子之死為「崩」,諸侯國君之死為「薨」,戰國相同。!及至午後幾人酒醒,蘇秦將情由一說,幾人不禁愕然。良久,黃歇長嘆一聲道:「噢呀,老齊王一世英雄,去得也太快了,只可惜呀……」趙勝紅著臉急道:「你究竟想說甚?吞吞吐吐好不急人。」黃歇吭哧片刻道:「噢呀,我是擔心,老齊王突然一去,往前會不會有絆馬坑了?」蘇秦搖頭道:「該當不會。合縱是老齊王最後的決斷,依他在最後時刻突然封田文以孟嘗君看,對身後的合縱大事,他定有妥善部署。我等只是要計議一番,如何參加老齊王的葬禮?無忌公子,你以為我等當如何行止?」魏無忌一直在沉默深思,似有恍惚,竟沒有聽見蘇秦的話。黃歇笑了,上前拍了一下魏無忌肩膀:「噢呀魏公子,老王去了,齊國新君自然不會留你做人質,該當高興的了。」魏無忌已經清醒,卻只是搖搖頭不說話。趙勝不耐道:「呀,又是一個溫吞水!公子說得對,老哥哥搖個甚頭?」蘇秦擺了擺手,制止了黃歇趙勝的攪擾道:「黃兄見事不透。老齊王若在,絕不會將無忌公子做人質。新王即位,卻恰恰有可能將公子扣下做人質。」話音落點,便聽「噢呀」兩聲,黃歇趙勝一齊驚訝問道:「卻是為何?」蘇秦悠然道:「舉凡征戰沙場的英雄君主,邦國讎恨都銘刻不忘,睡覺都對仇敵睜著一隻眼,老而彌辣。尋常人便以為,他們對敵國錙銖必較。實則不然,英雄君主都喜歡實力較量,都有一個明確信條:實力雄厚,邦國自安;沒有實力,在在皆空。兩位想想,戰國以來,哪個明君雄主看重過人質?老齊王若在,斷然不會扣留無忌公子做人質。他要的只是魏國一種承諾,但絕不會把邦國安危最終押在這種承諾之上。新君不然,未經錘鍊,總喜歡將邦國安危繫於某種形式,以為有了人質,便會有邦國安全。無忌之憂,正在此也。」「噢呀,慚愧慚愧!」黃歇紅著臉道,「難怪屈原老說我不深。看來要多讀書才是了。」趙勝深深一躬:「先生教誨,趙勝茅塞頓開。」魏無忌笑了:「我這些許心思,教武安君一說倒是有板有眼。實則我也沒有想透,只是覺得些許不妙而已。」四人笑了一番,正在計議如何得見孟嘗君,以確定如何應對齊國國喪,卻聞驛館外馬蹄如雨,孟嘗君田文身穿白衣重孝,帶著兩名宮中女官飛馬到來。進得正廳,孟嘗君對眾人深深一拜道:「老王薨去,田文一來報喪,二來宣告老王遺命。」說罷起身,對兩名女官一招手,紫衣女官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書:本王朝夕薨去,合縱特使蘇秦等無須為本王葬禮耽延於臨淄,宜作速運籌合縱會盟大典。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另一名綠衣女官接著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書:魏公子無忌者,大賢大才,當隨同蘇秦等籌劃合縱,齊國不得將其扣為人質。孟嘗君田文,不得受本王葬禮約束,當隨同蘇秦等奔波合縱。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兩書讀罷,廳中一片肅然沉默,人們都被老國王感動了。良久,蘇秦帶頭向案頭王書伏地大拜,哽咽長呼:「齊王明銳,大義垂範,蘇秦等謹遵遺命!」魏無忌淚如泉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晚,蘇秦的六國人馬離開了臨淄。行前,蘇秦率領四公子特意到齊威王靈柩前肅穆祭奠,並向守靈的太子田辟疆哀悼作別。既不能參加國喪葬禮,早早離開臨淄自然是上策。為了向這位英雄一世的老國王表示敬意,統率行止的魏無忌下令:三日以內,六國人馬白衣白甲,禁酒禁樂,直到河內營地方可開禁。《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七章 大成合縱(5)五、蘇秦佩起了六國相印大河從洛陽頭頂洶湧東去,南岸便成了廣闊的平原。說平也不盡平,在這敖倉以西二百里處,有兩座山頭平地拔起,時人叫大伾山。伾者,兩山重疊之象也。其所以叫大伾山,原是這兩座山連體崛起,高大重疊而又顯赫孤立。若在群山叢中,這兩座山本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丘。可它偏偏生在緊靠大河的南岸平原,便顯得不同凡響了。春秋戰國時人,但凡以「大」字為某事命名,極贊其崇高偉岸。人如「大禹」,水如「大河」。此山冠以「大」字,足見其在時人眼中的顯赫不凡。但是,這個「大」字也絕不僅僅是山有險峻雄奇便能得到的,更重要的是,這座山有著久遠的神性,有著極為重要的要塞地位。西周時期,大伾山本來是鄭國北部的界山。山上山下林木蒼莽,鄭國就勢圈為「鄭圃」,將大伾山做了鄭國公室的專有狩獵區域。周穆王喜好出遊狩獵,聞得鄭圃多有鳥獸,便率王師三千,東來射鳥獵獸。來到山下,周穆王棄車換馬全副戎裝,立即登山圍獵。掌管天下山澤的虞人虞人,西周時掌管天下山林水面的官員,本稱「虞」,春秋戰國稱「虞人」。連忙帶領三百軍士在前面掠林搜山,驅趕出隱藏的走獸大鳥以供天子射殺。不想掠至山腰,驟然發現一隻斑斕猛虎伏在蘆葦叢中。眼看天子就在後面,虞人驚慌大呼:「虎伏葭中!我王退後!」周穆王的馬前猛士奔戎一聲大喝,勢如奔雷,飛步趕來,撲入蘆葦叢中與猛虎徒手相搏。未及一刻,奔戎手執猛虎雙耳,騎著猛虎來到周穆王馬前。奔戎一聲大吼,猛虎長嘯一聲,匍匐在天子面前。群臣軍士高呼:「猛虎臣服!天子萬歲!」周穆王大喜過望,高聲下令:「虎為獸王,將其永久關押此山,毋加傷害。」奔戎便將猛虎關進一隻山洞,洞口用大石堆砌,大書了「虎牢」二字。從此之後,人們一提起大伾山,便都呼為「虎牢」。春秋時期,鄭國一度稱霸中原。當時的大諸侯晉國是晉成公在位,他聯絡中小諸侯三十餘國,會盟於黃河北岸,決心遏制鄭國。經過三日秘密商議,會盟諸國在大伾山修建了一座可以駐屯十萬大軍的城堡,這座城便命名為虎牢關。虎牢關築成,諸侯盟軍堵在了鄭國大門口,逼得鄭國不得不與盟國議和罷兵。從此,鄭國小霸一蹶不振了。進入戰國,鄭國被韓國吞滅,但虎牢關卻被吳起率軍奪歸了魏國,成為魏國向崤山與函谷關推進的要塞基地。秦國強大後奪回了函谷關與崤山,趁勢推進到函谷關以東,虎牢關的位置驟然顯得更為重要,成了整個中原的西大門。這時的虎牢山與虎牢關,歷經百餘年修葺擴建,已經成為雄奇險峻的赫赫關城。後世《水經注》如此描述虎牢關:「縈帶伾阜,絕岸峻周,高四十丈許,城張翕險,崎而不平。」就是說,虎牢關南有汜水北有濟水縈繞,建在大伾山的中央山腰,居高臨下地控制著東西兩面的要道,城高四十多丈,依山勢開合,險峻異常虎牢關在秦末置縣,即城皋縣,遺址在今河南滎陽汜水鎮西。。蘇秦選中了虎牢關,要在這裡舉行六國合縱的會盟大典。會盟地點的確定並不是輕而易舉的。出得臨淄的第一夜,他們整整商討了兩個時辰。尋常時期,會盟地點是由盟主國確定的。今盟主未定(實際上要在會盟時方能確定),與盟各國都想會盟在自己的國土內舉行,以顯示本國的實力地位。六國合縱,未定盟主,地點的選擇自然會有一番微妙的糾葛。黃歇最先提出:會盟當在楚國的淮北。韓國派使委婉提醒蘇秦:最好在新鄭會盟,以壯弱韓聲威。趙勝提出在上黨,理由是使秦國不敢覬覦河東。燕國自知偏遠,沒有提出動議。唯獨齊國孟嘗君提出在別國舉行,齊國目前不宜做東。魏無忌始終沒有說話,只說此事非大節,當由蘇秦決斷。一番思忖,眾人都不再說話,只是望著蘇秦。「虎牢關。」蘇秦似乎早已經想好,悠然微笑著講說了虎牢關的歷史變遷,最後笑道,「虎牢會盟,恰似當年晉國會盟諸侯,遏制鄭國霸權。且虎牢關直面函谷關,抗秦壯志昭昭大白,豈不大長六國志氣?」「好!虎牢關。」眾人大是振奮,異口同聲地拍掌贊同。會盟地點一確定,眾人一致公推將韓國新鄭作為會盟後援基地,以示對唯一沒有派特使參與商議的韓國的撫慰。大計定下,各特使便回國稟報並商定會盟日期。荊燕回燕國,趙勝回趙國,黃歇回楚國,魏無忌回魏國。蘇秦顧忌孟嘗君回去後可能被國喪羈絆,極力主張孟嘗君留下,與自己一起到新鄭籌劃會盟事務。眾人一致勸說,孟嘗君也就認可了。次日一早,眾人在大河岸邊約定了回報日期,便分道揚鑣了。卻說蘇秦與孟嘗君帶領六國護衛三千餘人,先行趕到虎牢關外紮好大營,立即派一員魏國將軍持魏王令箭與蘇秦書簡進關聯絡。這時的虎牢關,已變成了魏國的抗秦西大門,由青年將軍晉鄙率領五萬精銳鎮守。晉鄙驗看了令箭書簡,親率一千軍馬與十輛牛車,拉著幾十頭豬羊與幾十壇大梁酒前來犒勞。蘇秦見晉鄙穩健厚重不苟言笑,言談間也是甚為相投,便在飲酒間委託晉鄙輔助孟嘗君進行前期勞作,晉鄙豪爽地答應了。蘇秦見大事已定,次日清晨帶著一百鐵騎南下新鄭了。這時,韓國正面臨一場大戰,朝野間充滿了緊張氣氛。原來,蘇秦在幾個月前離開韓國後,韓國加盟合縱的消息便傳到了宋國。狂妄的宋王偃,立即感到這是大撈韓國一把的最後機會,立即秘密準備,撤回了駐守在邊境的全部兵馬,並派出密使與秦國聯絡,要兩路大舉進攻韓國,圖謀一舉破韓。不想在宋國的韓國商人將消息秘密傳回了韓國,韓國頓時緊張起來。一個宋國已經令韓國大為頭疼,再加上秦國泰山壓頂,韓國豈能保全?於是韓國一邊緊急備戰,一邊派出飛騎斥候打探合縱消息,一邊派出緊急特使向三晉老根——魏趙兩國求救。正當風聲鶴唳之際,蘇秦到來了。韓宣惠王一聽大喜過望,立即親自出城郊迎。及至蘇秦將合縱經過情形備細說明,宣惠王感奮不已,虔誠地向蘇秦一躬到底:「先生天下大器,救韓國於水火之際,自今日伊始,先生便是我韓國丞相!」蘇秦連忙謙讓,韓宣惠王卻生怕跑了這個目下能調動六國兵馬的救星,更是力勸不止,且立即命內侍捧來丞相大印,親自佩在蘇秦腰間方才作罷。蘇秦喟然一嘆道:「韓王聽臣一言:蘇秦斷定,宋國秦國必在三幾日內銷聲匿跡,宋國很可能還要派使與韓國結盟修好。此非蘇秦之力,而是合縱之力也。」「是么?」韓宣惠王迷惘地睜大了眼睛,突然高聲道,「先生莫忙,看個水落石出再走。」情急之相,顯是生怕蘇秦走了。蘇秦哈哈大笑:「大事未了,蘇秦如何走得?」三日之後,斥候傳來密報:秦國沒有出兵;宋國特使上路,前來議和修好。消息傳開,新鄭頓時沸騰,比打了一場大勝仗還熱鬧。韓宣惠王大宴蘇秦,感慨之情溢於言表:「合縱未動,不戰而屈人之兵。丞相奇才矣!大哉合縱也!」就這樣,蘇秦佩著韓國相印、帶著六百名韓國的鐵騎護衛與韓國的太子特使,一起回到了虎牢關。幾天之中,孟嘗君已經指揮軍士將會盟場地的各國行轅駐地大體劃好,唯等蘇秦定下次序式樣,便可動工搭建。蘇秦將韓國的情由說了一遍,感慨良多。孟嘗君大笑不止道:「世事忒煞作怪!背晦之時,要官都沒有,氣運來時,不當官都不行。我看呀,先生這相印不止一個也。」蘇秦揶揄笑道:「孟嘗君是說自己?」「對對對,我也是。」孟嘗君連連點頭,「一個庶出子,正在提心弔膽的當口,爵位高冠就雨點般地來了,打得你緩不過氣來。」蘇秦破天荒開懷大笑:「孟嘗君啊,當真可人!莫怪雞鳴狗盜之徒也追隨。」兩人同聲大笑,引得另一座帳篷的韓國太子連忙派人來問有何好事,兩人更是樂不可支。正在蘇秦準備盟約文本,孟嘗君搭建會盟祭壇的忙碌時刻,荊燕飛馬趕回,帶來了一個驚人的噩耗:老燕公溘然病逝了。蘇秦想起燕公對合縱的發軔之功,對自己的知遇大恩,不禁悲從中來,跌足大哭,在虎牢山北麓專門設置了一個祭壇,向北遙遙拜祭。直到入夜,荊燕才獨自走進蘇秦大帳,將一個密封的銅管交給了他。蘇秦默默打開,赫然一幅白紗,娟秀兩行大字:蘇子無恙乎?別來甚念。燕公驟薨,大志東流。新君稱王,我心惴惴。唯有大隱,可得全節。思君歸來,點我迷津。君業巍巍,遠人慰矣。蘇秦讀罷,百感交集,痴痴愣怔了半日。大半年來六國奔波,雖說是風雲變幻驚險坎坷,卻也是淋漓盡致揮灑才華的快意歲月。在環環相扣的緊張斡旋中,燕姬已經深深地沉到了他的心底。驟然之間,燕文公病逝,燕姬成了孤懸老樹的一片綠葉,酷烈的權力風雨,是隨時都有可能將這片綠葉撕碎的。「新君稱王,我心惴惴」,可見燕國宮廷絕不平靜,燕姬已經覺察到了暗藏的危險。「唯有大隱,可得全節」,燕姬是個奇女子,在燕文公晚年多病的幾年中,她一直是燕國舉足輕重的人物,與太子也一直相處得頗好。然則一國新君即位,就是一場權力重新分配的衝突,傳統的權力絕不允許一個女子夾在其中,除非她本身具有極大的實力。燕姬雖有斡旋之才,卻決然不是強力女主之氣象。在此危機四伏的關頭,她置身權力場之外而「大隱」,的確不失為保全自己的明智選擇。至於如何大隱?蘇秦相信燕姬能找到最合適的方式。想到燕姬一時尚無性命之憂,蘇秦心中略感寬慰,不禁長長出了一口粗氣。合縱正在最後的要緊關頭,自己如何能北上燕國?也只有等合縱告成之日,再回燕國與她相見了。這一夜,蘇秦生平第一次難以入眠,大帳踱步,直到東方發白。日上三竿,孟嘗君來邀蘇秦去視察盟主祭天台,將及大帳,突聞馬蹄聲疾。孟嘗君手搭涼棚一望,便見一騎火紅色駿馬風馳電掣般衝下官道,衝進了軍營,瞬息之間飛到了中央大帳前。見孟嘗君仗劍而立,騎士滾鞍下馬道:「公子無忌緊急書簡!」孟嘗君連忙打開,一行大字觸目驚心——魏王病逝,舉國哀痛,國喪在即,會盟似可稍緩。「豈有此理!」孟嘗君憤憤地嘟噥了一句,快步直入大帳。蘇秦還和衣伏在長案上,聽得高聲疾步,猛然睜開眼睛,見孟嘗君神色有異,心中不禁一沉,人已霍然站起。孟嘗君面色陰沉地將竹簡遞給蘇秦,卻是一句話不說。蘇秦湊近一看,驚訝得愣怔了片刻。孟嘗君冷笑道:「魏王做了五十一年國王,比我王還年長十多歲,憑甚說也是老喜喪了。如今卻要借國喪之機延緩會盟,真真豈有此理!果真延遲,我對齊國朝野如何開釋?莫非齊王國喪就比不得魏王么?」蘇秦尚在嗟嘆惋惜之中,孟嘗君的憤憤之情,卻使蘇秦頓時醒悟——此事不能等閑視之,如果會盟因此而更改,第一件大事違了誠信,六國合縱便可能就此效尤。蘇秦思忖片刻冷靜了下來道:「孟嘗君少安毋躁,我等得好生揣摩此事。」「揣摩?」孟嘗君揶揄笑道,「先生真乃鬼谷子高足也,明是魏國做大,能揣摩出小來?」蘇秦心知齊魏結怨極深,孟嘗君的刻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身為合縱總使,卻一定要熄滅了這點火星:「孟嘗君,你以為魏無忌此人如何?」「無忌公子沒說的,大器局。」「如此說來,無忌公子不會提出延緩之說了?」「那是自然。定是新君昏聵,要彰顯自己的大孝之名。」「果然如此,無忌公子難道就不能勸諫?」孟嘗君困惑地笑了:「對也,這無忌公子如何就不據理力爭?報來國君之意,將火炭團撂給先生,豈不惹天下英雄一笑么?」「無忌公子頗有機謀,絕非不能力爭,而是想借你我之力。」蘇秦頗有神秘意味地笑了笑,「以我揣摩,無忌公子乃新君之子,父王主張延緩會盟而全力守喪,無忌公然反對似有不妥。於是,公子將此意在報喪書簡中一併提及,教你我反對,他來助力,如此似乎順當一些。孟嘗君以為然否?」孟嘗君恍然大笑:「有道理!先生果然揣摩有術,田文大長見識。誰去大梁?」「我去。最遲兩日便回。」「好!田文守營,等候楚趙消息。」兩人議定,蘇秦立即忙了起來。先向新燕王修書陳明利害,力主按期赴盟。書簡寫成,荊燕立即帶著書簡飛馬北上。為防楚國有變,蘇秦又向黃歇與屈原各自修書一卷,派兩名楚**吏兼程南下。「趙國近便,有事我一併融通,祭台工期不能拖延。」蘇秦匆匆叮囑了孟嘗君一句,便帶著十名燕國騎士奔赴大梁去了。說也費解,恰恰在這最要緊的關頭,幾個大國都出了事。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三個老國君一個接一個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兩個正在盛年的國君,又同時卧病不起。只剩下一個韓宣惠王,一日三探,急得團團轉。當此時刻,蘇秦沒有慌亂。冷靜揣摩之後,他認為這正是合縱的生死關口,也是自己終生功業的生死關口,能夠挽狂瀾於既倒,合縱可成,功業可建;否則則合縱效尤,功業流水,自己將永遠成為天下嘲笑的人物。蘇秦的秉性特長,正在於他的柔韌強毅。他在奔赴大梁的途中,已經接到了楚國趙國的緊急書簡,但仍然風風火火地趕赴大梁。魏無忌正在忙碌國喪,聽得蘇秦到來,立即趕回府中。兩人秘密商議了一個時辰,蘇秦連夜赴魏王靈堂祭奠。遵照傳統喪禮,太子魏嗣只得在靈堂旁的偏殿會見了蘇秦,對推遲會盟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反覆申明了自己的大孝之心。「敢問太子,何謂大孝?」「恪守古禮:麻衣重孝,守陵三載,是為大孝。」「敢問太子,古往今來,可有一位國君做到了麻衣重孝守陵三載?」魏嗣愣怔半日道:「以先生之見,何謂大孝?」這位太子本是個心無定見之人,被一些心腹謀士說動,決意以大孝彰顯名節而在天下立格,使朝野景仰,不想蘇秦一問,立即沒了主意。蘇秦從容道:「大孝者:明大義,守君道,彰社稷,強國家也。」見魏嗣依然愣怔懵懂,蘇秦坦率莊重道,「目下天下動蕩,強秦虎視在側,大義之所在於邦國安危,社稷存亡;君道之要,在於外卻強敵,內安朝野。唯其如此,可使泉下之先人瞑目,可使新君之功業大顯。否則,國家破,庶民散,縱有麻衣守陵,卻何以為孝?」魏嗣沉默片刻,起身一躬到底:「先生之言,當頭棒喝也!魏嗣決意跟從先生,如期會盟,建功立業,以慰父王泉下之靈。」蘇秦大拜還禮道:「國無主則亂,太子當立即除服即位,稱王建制。一月半之後,虎牢關再會。」魏嗣大是振作,提出教無忌隨同蘇秦前往籌劃。蘇秦卻執意要魏無忌留下,輔佐新君安定朝局。魏嗣感動得涕淚唏噓,直將蘇秦送出王宮之外,又叮囑魏無忌郊送十里方罷。蘇秦本來很想有魏無忌這樣一個幫手,但又怕魏嗣中途再變,只有教魏無忌留下督促魏嗣。魏無忌也明白蘇秦心意,依依不捨地將蘇秦送到十里亭下,對蘇秦說了趙國的許多宮廷內情,方才看著蘇秦上馬去了。及至蘇秦馬不停蹄地趕到邯鄲,趙勝早在等候了。稍作計議,趙勝立即帶領蘇秦去見主政的太子趙雍。趙肅侯操勞成疾,近日突發腿疾,竟然卧榻不起,事屬突然。趙雍與趙勝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對君父說起合縱的緊急。蘇秦見趙雍趙勝叔侄依然如故,便知趙國並無國策變化之憂,也就放下心來。三人通氣之後,蘇秦入宮求見趙侯。肅侯趙語雖然在位已經二十四年,五十歲剛剛出頭,正在盛年之期。但這趙語少年時多有坎坷,三次受傷,患了莫名暗疾,加之即位後晝夜操勞,腿疾發作後便只有常年卧榻了。蘇秦見到趙肅侯時,他正在卧榻上聽人讀簡,小小寢宮中瀰漫著濃濃的草藥氣息。從帷幕外望去,卧榻上的趙肅侯滿頭白髮枯瘦如柴,一副英雄暮年的悲涼氣象。驀然之間,蘇秦想起了白髮蒼蒼的齊威王的最後時刻,不禁感慨萬端,雙眼模糊了起來。「帳外,可是蘇秦先生?」趙肅侯聲音雖弱,卻是耳聰目明,神志清醒。「蘇秦參見趙侯。」「先生遠來,莫非合縱有變么?」「君上明鑒:齊魏燕三王薨去,楚王與趙侯又驟然患病,蘇秦恐合縱有流沙之危,特來稟報,以求良策。」蘇秦語氣很是沉重。趙肅侯霍然坐起,目光炯炯有神道:「先生毋憂,趙語坐著輪椅車,也當撐持合縱!」一語擲地,字字金石,大是英雄本色。在這位國君心目中,合縱雖然名義上從燕國發起,然而只是在真正有實力的趙國加盟之後,合縱才成為真正可行的天下大計。趙語始終認為,趙國才是合縱大業的真正根基。趙人自來多英雄豪情,視支撐危局為最大榮耀。當此六國合縱面臨夭折之際,趙語想起與父親趙仲周旋終生的幾個老國王都撒手去了,中原戰國唯有他一棵老樹參天了,支撐合縱,捨我其誰?蘇秦肅然一躬:「但有趙侯,天下何憂?」趙肅侯哈哈大笑:「老夫也是來日無多,權當最後風光也!」趙勝在旁高聲道:「孫兒欲與先生同去,敢請大父允准!」「男兒本色在功業,守在邯鄲老死么?去!跟先生長長見識。」趙肅侯笑著答應了。邯鄲事定,蘇秦心中稍安,次日清晨便與趙勝兼程南下。兩天後趕到虎牢關,楚國方面還是沒有消息。蘇秦反覆思忖,終是心有不安,請孟嘗君與趙勝在虎牢關留守,自己又馬不停蹄地南下了。雖說是一色的快馬輕騎,但楚國山重水複,不似中原大道可放馬馳騁,想快也快不到哪裡去。蘇秦斷然下令:減人不減馬,每人兩馬,輪換騎乘,晝夜兼程。如此一來,原先的護衛騎士由十人變成了五人,連帶蘇秦六人十二馬,晝夜不停地趕路。整整四個晝夜,除了就餐喂馬,沒有片刻歇息。到達郢都城下時,十二匹戰馬齊齊頹然卧倒,五名騎士也滾落馬下,橫七豎八地倒卧在泥水之中。只有蘇秦搖搖晃晃地走到守門軍吏面前,堪堪亮出了楚王的白玉令箭,便軟軟地倒在了城門之下……黃歇聞訊,一面派人飛馬通報屈原,一面帶著太醫駕著軺車飛赴郢都北門。來到城門,只見一人倒卧在雨後泥水中,面色蒼白瘦削,鬚髮灰白雜亂,兩股之間的布衣已經滲出了殷紅的一片。驟然之間,黃歇大是驚慌,手忙腳亂地將蘇秦抱起登車,馬不停蹄地回府急救。片刻之後,屈原也匆匆趕到了。太醫堪堪將蘇秦的衣服艱難地剝下,只見兩條大腿間被馬鞍磨破的血肉猶自涔涔滲著血珠,血漬汗污已經使衣褲結成了硬板,一片濃烈的汗臭和血腥味立即瀰漫開來。黃歇驚訝得「噢呀」連聲,緊張地前後張羅。屈原卻是淚眼矇矓,久久地沉默著。及至將昏迷的蘇秦安置到卧榻,太醫說了聲「無得大礙」,屈原便大踏步轉身去了。「噢呀屈兄,待先生醒來計較一番再說了。」黃歇見屈原神色激奮,連忙勸阻。「何須等待?我去稟報楚王!」屈原大袖一甩,徑自去了。一個時辰後,屈原與一隊軍馬護衛著一輛黃色篷車來到了黃歇府邸前。車篷張開,四名內侍從車廂抬下了一張卧榻,卧榻上躺著枯瘦蒼白的楚王。卧榻抬到正廳,黃歇方才匆匆迎出,一個大禮參拜,卻是默然無語。「先生情勢如何?」卧榻上的楚威王喘息著問。「噢呀,臣啟我王:先生昏迷,尚未醒來。」「進去。我要,親守先生醒來。」卧榻抬進兩面竹林通風極好的大寢室,安置在蘇秦榻前三尺處。兩名侍女將楚威王扶起,靠在一個厚厚軟軟的大枕上。楚威王靜靜看著昏迷的蘇秦,覺得他比半年前消瘦蒼老了許多,那灰白的鬢髮,那細密深刻的魚尾紋,活生生一個久經滄桑的老人。一個剛及而立之年的英雄名士,如此百折不撓,如此不畏艱險,在六國合縱的奔波中折磨得如此疲憊蒼老,當真令六國君臣汗顏。「噢呀,先生醒來了!」黃歇興奮地叫了起來。「低聲些個。」屈原走到榻前端詳,輕聲道,「先生醒了?我王來探視先生了。」蘇秦悠悠睜開了眼睛,覺得那股沉沉綿綿的睡意實在難以掙脫,但魂魄深處卻總是轟轟響著一個聲音,使他不能安寢。那個聲音熟悉極了,河西夜行隨時都有可能倒下時,那個聲音使他挺了過來;草廬苦讀,昏昏欲睡時,那個聲音又使他挺了過來。如今,這個轟轟作響的聲音又在心底回蕩著,將他從無邊的朦朧中硬生生拖了出來……他看到了屈原的盈眶淚水,看到了黃歇的驚喜交加,看到了坐在卧榻上的那個蒼白枯瘦的黃衣人——楚王?正是楚王!蘇秦心中一震,竟霍然坐了起來要行禮參見,卻又眼前發黑,頹然跌坐在榻上被屈原黃歇兩邊扶住。「先生有傷,躺卧便了。」楚威王連忙叮囑。蘇秦閉目片刻,大是振作,堅持拜見了楚威王,又冒著滿頭虛汗簡略敘說了各國決斷,最後目光炯炯地看著楚威王:「楚王乃合縱軸心,不知病體能支否?」楚威王微微一嘆笑道:「羋商病體支離,本想延緩會盟之期。奈何先生奮身南來,令我等君臣汗顏。先生若此,我等何堪麻木?」喘息一陣,楚威王正色道,「楚秦勢不兩立,本王決意如期會盟,但聽先生號令。」「楚王壯心,令人感佩之至。」蘇秦肅然一躬到底,「蘇秦尚有一請,敢請楚王做合縱盟主,擔縱約長重擔!」楚威王道:「先生可與列國君主計議過?」「計議妥當,各國都贊同楚國擔綱,蘇秦亦認為楚王最為適當。」屈原很是振奮:「先生之意,大有利於楚國變法振興,我王當義不容辭!」「噢呀,我王擔當縱約長,可大增六國同仇敵愾之氣,大好事!」楚威王蒼白的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微微笑道:「既然先生信得羋商,楚國就勉為其難了。只是六國抗秦,聯軍事大,不可落空,尚請先生與屈卿仔細斟酌一個可行謀劃,會盟時當全力落實。」蘇秦見楚威王胸有成算,顯然也是有此準備,頓覺寬慰道:「楚王所說極是,蘇秦已有大致謀劃,晚間當與屈原大司馬、黃歇公子細加磋商。」大計商定,楚威王回宮去了。蘇秦心頭一松,酣然睡去,第二天傍晚方才醒轉,梳洗之後頓覺神清氣爽飢腸轆轆。黃歇打開一壇陳年蘭陵酒,陪著蘇秦大大饕餮了一頓。飯罷蘇秦笑道:「正好!沒耽擱晚間議事,走,到屈原兄府上去。」黃歇哈哈大笑:「噢呀,都過去十二個時辰了,這是第二個晚上也。」蘇秦愣怔片刻,不禁大笑起來:「糊塗糊塗,快去找屈原兄!」「不用找,我自己來也。」但聽廳中一陣笑聲,屈原已經甩著大袖飄了進來。三人一陣笑談,開始商議蘇秦的《六國聯軍案》,直到五更雞鳴。此日午後,蘇秦與黃歇帶著二十名護衛騎士匆匆北上了。回到虎牢關,荊燕也已經返回,帶來了燕國新君的書簡,申明了燕國發軔合縱當如期赴約的意願。至此,六國皆在國內生變的關頭扭轉了過來,重新堅定了合縱意向,可說是大勢已經明朗了。除了魏無忌尚在大梁,蘇秦合縱的原班人馬悉數聚齊。蘇秦設宴與眾人痛飲了一番,而後分派各人職責:黃歇輔助蘇秦準備一應文告;趙勝人馬負責擴整各國的行轅場地並中央會盟行轅;荊燕職司營地護衛;孟嘗君爵位最高,籌劃儀仗並職司迎賓特使。分派一定,虎牢關外頓時緊張忙碌起來,晝夜燈火,人喊馬嘶,整整熱鬧了一個月。公元前333年深秋,中原六大戰國的國君齊聚虎牢關,舉行了隆重的合縱會盟大典。這時候,除了趙國沒有稱王,其餘五國都已經成了王國:楚威王、齊宣王、魏襄王、燕易王、韓宣惠王。其中齊魏燕韓四王都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壯國君,器宇軒昂,儀仗宏大,一片勃勃生機。楚威王與趙肅侯是會盟大典的軸心,偏偏兩人都身患痼疾,一個坐著竹榻被抬進行轅,一個坐著輪椅被推進行轅,給會盟大典平添了幾分悲壯。蘇秦主持了六王初會,公推楚威王為縱約長,會盟大典有聲有色地鋪排開來。第一日,舉行了極為隆重的祭天大典。祭天台設在大伾山的頂峰,台高十丈,從山麓下的軍營望去,幾乎是直入雲霄。縱約長楚威王被三十六名楚國壯士輪流抬上祭天台。到得台頂,山風呼嘯,眾人無不擔心祈禱。可楚威王竟神奇地站了起來,天平冠粲然生光,黃絲大袖飄飄飛舞,雲中天神一般。那高亢沙啞的聲音從天上飛來,在大河平原上悠悠飄蕩:「伏唯天帝兮羋商拜祭:六國多難,強秦肆虐,生靈塗炭,國將不國。今六國結盟,合縱抗秦。祈望天帝佑我社稷,保我蒼生,使我六國,永世康寧……」山下六國的萬千人馬一片歡呼。次日是盟約大典。趙肅侯宣讀了《六國合縱盟約》。這個盟約簡潔凝練,只有六條:六國君主,會盟虎牢,同心盟誓,約法六章:其一,六國互為盟邦,泯滅恩怨,共視虎狼秦國為唯一公敵。其二,秦攻一國,即六國受攻,同心反擊。其三,六國各出大軍,組得合縱盟軍,縱約長得賜封大將。其四,自盟約伊始,六國與秦斷絕邦交,杜絕商旅,同心鎖秦。其五,六國各派特使周旋合縱事宜,但有所請,無得拒絕。其六,六國共視蘇秦為本國丞相,賜相印,授權力,總攬合縱大局。盟約宣罷,全場雷鳴般雀躍歡呼。「萬歲合縱!」「同心抗秦!」歡呼聲席捲了大河平原。趁熱打鐵,六國君主在行轅大帳立即歃血盟誓,在羊皮盟約上莊嚴地蓋上了六國君主的鮮紅大印,國各一份,盟約正式告成。之後,各國君主立即指派了本國的合縱特使,其中四個大國特使當場被君主封為高爵特使:魏國魏無忌,立封信陵君;齊國田文,已封孟嘗君;趙國趙勝,立封平原君;楚國黃歇,立封春申君。第三日為最後盟會,在楚威王主持下六國議定了各自當出的盟軍兵馬:楚國十五萬,齊國八萬,魏國八萬,趙國十萬,燕國五萬,韓國五萬,共計五十一萬大軍。兵馬議定後,舉行了盛大的六王大宴,席間最為隆重的儀式,便是六國君主一一向蘇秦授本國相印。那時候,各國丞相的權力不盡相同,名稱也各有差異,但卻都是總攬國政的開府丞相。蘇秦兼領各國相職,自然不會是實實在在的開府理事丞相,而是一種總攬邦交大事的「外相」。戰國為大爭之世,邦交斡旋常常勝過雄兵十萬,干係邦國安危,所以丞相權力的一大半便是外事。如今六國將外事大權一體交於蘇秦,當真是曠古未有的同心壯舉。當六顆金印光燦燦地用銅匣、玉匣各自捧出,又一顆一顆佩上蘇秦腰間皮帶時,樂師席奏響了莊嚴肅穆的《大雅》樂曲,行轅大帳觥籌交錯,一片讚頌歡呼……一顆一顆地接受了沉甸甸的金印,蘇秦的心情卻出奇的平靜。一個布衣之士,往往終生奔波而不能求一顆金印,朝夕之間,他卻佩起了六顆相印。平靜淡漠的笑容下,他有些恍惚了。驀然之間,他想起了張儀,那偉岸的身軀,那洒脫的談笑,驟然間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張儀啊,好師弟,你在何方?是守在陵園還是去了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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