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賦予人生一種格調

《南方人物周刊》2004年 採訪記者:劉天時

思考本身給了人生一種格調,使你不會太在乎瑣碎的問題。——周國平

郭世英對我一生影響最大

人物周刊:您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寫自傳的想法?

周國平:一方面是因為一家很有實力的出版社主動來找到我,他們認為我的書在市場上沒有做夠,應該有更廣泛的需求,希望與我合作。另一方面,我寫自傳的想法由來已久。

我從初中就有了寫日記的習慣,到了大學,正是文革,由於政治形勢非常危險——日記里有小資有懷疑,另一個原因是我日記的主角——對我的大學甚至一生影響最大的人郭世英的去世,使我非常絕望,所以我把一大紙箱日記都燒了。後來,在廣西工作期間,我又開始對那段時間做了斷斷續續的回憶——並有幸保留至今,成為我自傳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是喜歡把日子過得明白一點的,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系統地回顧自己。一個人到這個時候,應當可以回顧一生了,也算是送給自己的退休禮物吧。

人物周刊:您在這個寫作過程中的精神狀態如何?是否對自己有新的認識?

周國平:我歸納自己的人生態度,可以用三個字概括,就是真性情。功利的,外在的東西並不重要,我更重視自己的內心生活,包括知性和情感生活。這樣的生活態度——通過系統的回憶和反思,我發覺是和我小時侯的身心狀況有關係的。

我小時侯就很敏感,身體上的、神經上的。比如手上划了一個很小的口子,盯著它看,看著看著,我就想,血啊,我也許就要死了,然後就真的昏過去——一般的垂危的場面都非常容易讓我昏過去。我真的非常敏感,比較關注自己的感受,關注得比較細。這一點,使我在與外界交往上有障礙。我在初中是一直受同學欺負的,我還記得:有一次,一個女同學來我們男生的學習小組教我們做紙花,別人不給她開門,我開了,後來女同學走了,他們就把我的手背過去,按倒。所以,幾乎每次從學習小組出來,我都是哭著回家的。對一個孩子來說,那是很難受很傷心的。

這一點,這些年都沒變,不過是比以前更堅強了。比如現在,我成了點名,好像比較老練了,但其實在心裡,還是對人際交往很怵的,很怕別人讓我做講座,能推的盡量推。

人物周刊:您的年輕時代的精神成長環境如何?

周國平:大學期間與郭世英交往那一段,占很大比重。他確實是影響我一生的人,我的精神追求的方向都是他奠定的。

進大學之前,很懵懂。從童年到少年,我的生活中沒有導師,沒有一個震住我的人——讓我覺得就應當這樣做人。我也不知道讀什麼書,儘管那時候是很愛讀書的:家境貧寒,初中每天上學5站地我一小時步行,省下4分錢的路費,去中國書店買舊書,如果看到一本心儀的,就天天去盯著,直到自己的錢攢夠了。那時候就是覺得讀書是有意思的,自己是要一輩子做學問的,直到大學認識郭世英——認識他,讓我認識到:學問、知識本身不是第一位的,生活、精神追求才是。

我是1962年進北大,正是文化專制嚴重時期,階級鬥爭,反修,都開始了。大學課程非常教條,雖然是哲學系,但是哲學內涵非常少,也不是馬列,是教條化的簡單化的馬列。統一的教材,是我們第一號的官方哲學家艾思奇的《辨證唯物主義》。讀哲學系的人,基本都是中學的學生幹部,要走仕途的。我當時的報考是出於求知,以為哲學橫跨文理。

但入學不久,就發現在這樣的大學學不到什麼。認識郭世英,讓我豁然開朗。郭在那個環境里完全是異類,對我來說是全新的人的類型。高大英俊,幽默成熟,非常有人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他對真理認真的態度。印象非常深的是,入學教育討論上,他反省自己,如何從一個「好學生」到開始問「為什麼」,甚至問「馬克思主義」為什麼……他讀了大量我們無從接觸的書,視野和我們非常不一樣。他常說,人生的意義在於內心的充實。

人物周刊:這之後的思想成長曆程又是怎樣的?

周國平: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烙印深的還有在廣西的8年半時間。我當時是縣委小幹事,後來是黨校教員。主要工作是給農村幹部讀報,配合中央的宣傳中心。這在農村已經是思想理論工作,但其實沒有任何精神內涵,沒有獨立思考。我工作起來還是仔細認真的,比如批林批孔的時候,我非常認真地讀了《論語》、《孟子》、《韓非子》,把儒家、法家比較一番,課講的還是很有內容的,但怎麼也不是創造性工作。有的人是有很強的精神本能的,我就是這種。當時突然發現人類的廣闊的精神世界和這裡沒有任何關係,覺得非常可憐可怕。在那樣年復一年的貧乏的環境里,看不到前途,異常壓抑寂寞。

人物周刊:精神生活的來源呢?

周國平:想辦法讀書啊,宣傳部書架里39卷的《馬恩全集》和39卷的《列寧全集》,我通讀了。然後發現縣中學圖書館有一套解放前商務出版的萬有文庫,也想辦法讀到了。後來批林批孔,就可以看到古籍了,《史記》、《三國》都是那時候讀的。我還寫點東西,比如韓非的法制理論,還有一篇很長的研究列寧的一個思想——社會主義革命容易在落後國家發生,但很難完成,它反而更容易在先進國家完成,在落後國家是很容易復辟的……等等。我也沒想發表,就是想盡量弄明白這些問題。

人物周刊:這一階段您對自我和世界的認識有什麼變化?

周國平:我的人生態度是在這時候確立並牢固起來的。當時和我同去的有60多個大學生,基本是兩種出路,要麼是完全被同化了,沒什麼精神追求了;要麼就是走仕途。論世俗的功利,我是有機會的——60來個人里,只有我一個一開始就分在縣機關,但我不珍惜、不爭氣,就知道看書,也不會坐辦公室。

後來我的一些同學相繼到省城了,我卻被調到偏僻的黨校。我也不是不羨慕。但有次出差去看他們,回來我就堅定了——我不要那樣的生活。他們勸我,搞什麼理論問題啊,那是有人定下來的,不是你的事,你就搞好人際關係得了。我一沒這個能力二也厭惡,所以也就算了。忽視外在功利,更注重內心,這個基本方向,也就定下來了。

人物周刊:現在的自己和那時候的自己有什麼區別?

周國平:大的方向沒有變,只是人變平和了,更看重普通生活的樂趣——比如與家人,與朋友在一起——年輕時候是很不屑的。

頭腦的認真和靈魂的認真

人物周刊:您是否介意被稱為「暢銷書作家」?

周國平:不介意。要看你怎麼定義了。首先我不是特別暢銷——當然在研究哲學的人里還算是暢銷的。作家的暢銷有兩種,一種是為市場而寫,就是盯著暢銷去的,寫手一類;另一種是「恰好」暢銷。我算後一種吧。而且我的書也是長銷的,至今前幾本書還在重印。

人物周刊:您對自己的讀者的定位是什麼?或者您只是寫您心中所想?您希望讀者從您的書中收穫什麼?

周國平:沒有讀者定位。讀者對於我來說是非常抽象的。而且我向來不是胸有大志要解決社會問題的。我更多的是關注自己。我希望讀者通過我對問題的思考,學會面對自己的困惑,而不是沉溺或逃避。想清楚,會好受些。

人物周刊:您長期以來以寫作哲理散文、性靈小品著稱,您的哲學專業研究進度如何?這兩種工作衝突嗎?

周國平:我的哲學研究項目,主要有:1990年代初以前是尼采,1990年代中後期與徐友漁合作研究「當代語言哲學的比較」,之後,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一個課題,有關西方哲學傳入中國的接受問題——這個問題,我早就有興趣了。長期以來,中國接受西方哲學的態度,一直是簡單化的,不把哲學當哲學,而是當思想武器,要解決問題的,非常功利地為我所用。比如尼采之於魯迅,主要引進的是主人道德與奴隸道德,要做主人不做奴隸,還有嚴復引進英國自由主義、進化論,都是如此態度。

之所以在尼采之後我沒有做更長期的專項研究,是因為我個人生活的很多突變,失去女兒妞妞,離婚,等等,使我不能長時間集中精神從事那種類型的工作——那是非常枯燥、系統、嚴密的工作。

人物周刊:您能不能給哲學家做一個界定?哲學家應該有哪些必需素質?

周國平:每一個人對哲學工作者定義都不一樣,差不多都是以自己的形象為標準的,都是自我辯護,我也難免啊。也許有兩條標準:一個關注根本問題,以理性和感性方式,關注人生社會自我和他人的根本問題;二是憑獨立思考解決這些問題。哲學家應有宗教家的靈魂和科學家的頭腦。

人物周刊:在目前中國,哲學家這種身份有什麼象徵意義?

周國平:落伍過時的人。

人物周刊:當代中國,可以稱為哲學家的有誰呢?哲學家們的生活和精神狀態如何?

周國平:「哲學家」這三個字一般被用在三類人身上。一是哲學天才,真的能創造新的哲學思想,有一套可以為後人發展繼承的理論體系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當下一個哲學家也沒有;二是從事哲學研究工作的人,那就多了;第三,有哲學家的靈魂的人,為那些根本問題苦惱,以此為頭等大事的人,這樣的人在其他職業中的分布甚至比在哲學工作者中更多些。我就認識一個安徽農民。他認為自己發現了哲學的真理,非常執著投入,找到北京,一定要發表他的論文,似乎不這樣,真理就會和他一起死去。所以說,我們有的基本只是哲學工作者和哲學瘋子。真正熱愛這門學問的,勤奮踏實,學術上有貢獻的不多。很多人,也就當個職業,無論從學術上還是從哲學本意上來說,都沒熱情,也就沒有什麼真成就——當然他可能會有很大的工作量,也可以評上職稱。

人物周刊:您自己呢?您認同的自己的第一重身份是什麼?哲學之於您呢?以哲學為專業對您日常生活的影響是什麼?

周國平:人,影響是不易察覺的,潛在的。可能看問題的角度會不一樣,主要是好的影響。哲學是一種分身術,有哲學思考習慣的人,就容易把自己分離,把內在的自我與外在的生活著的受苦的自我分開,站在上面看。有這樣的習慣,可以活得明白點,可以度過難關。

人物周刊:您似乎很強調「認真」一詞。

周國平:認真,是西方人文思想的關鍵。如果把人性分三個層次,生物的、社會的、精神的,那最高級的精神性的,就應當包涵頭腦的認真和靈魂的認真——絕不糊裡糊塗。中國文化里是沒有這個傳統的。科學精神和嚴肅宗教的缺失,很大程度因為這個。

人物周刊:您看新聞嗎?關心時政嗎?對經濟政治體制改革、國際關係,譬如中美、台灣、伊拉克問題的看法又是什麼?

周國平:我基本不看電視,偶爾經過時看一眼。報紙翻一下,看看國際部分。我覺得基本是在浪費時間,那些信息絕大部分毫無意義。我不操心日常生活。至於改革、國際關係,我認為在報紙上看不到實質。我也沒有去專門思考,因為那需要佔有大量時間,我不可能花時間在上面,那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比較關心伊拉克,恐怖主義是大問題。

人物周刊:那您怎麼看公共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您認同自己的這重身份嗎?您怎樣評價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在社會結構中的作用?

周國平:我從來沒有給自己這樣的定位。當然知識分子是有社會責任的,包括我本人也應當有。但我認為,知識分子首要的責任不是社會責任,而是對神聖價值絕對價值的責任,沒有這個就不宜談社會責任。要清楚的一點是,在社會責任之上,還有對上帝(普遍意義上)的責任。談到這個問題,我經常會有些偏激,我反對僅僅強調社會責任,因為我看到太多沒有靈魂生活的知識分子,他們自己的內心是很糟糕的,很污濁的,與他們的公眾形象是不吻合的。

人物周刊:您有什麼社會兼職嗎?每天的工作日程是怎麼安排的?您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嗎?娛樂生活有哪些內容?

周國平:我的生活很單調。早上跑步,9點開始工作到下午5點。晚上看看書、陪陪孩子。偶爾外出講座,朋友圈子基本是學界的,也有藝術家朋友,我喜歡和他們玩,喜歡他們生命的奔放,我自己是很木訥的。喜歡看看義大利電影。

人物周刊:回顧往事,您最驕傲的事是什麼?最後悔的事是什麼?

周國平:驕傲的是有啾啾,後悔的是失去妞妞。

人物周刊:您最愛做的事是什麼?最討厭做的事是什麼?

周國平:愛做的是讀書寫作。討厭的是搞人際關係——很害怕,不舒服。現在情況好多了。寫作讓我經濟上寬鬆了很多,使我可以不必為利益(可能是應得的)在權力人士間走動。訴說自己的需要這是難免的,比如為了房子。雖然要求是合理的,但我還是覺得那樣做有些屈辱。現在自由了點,給就給,不給就算了。

人物周刊:您偏愛哪些作家、思想家?最近在讀什麼書?

周國平:哲學家裡,尼采、叔本華——他們激情關注人生,柏拉圖、康德——他們深刻,有創建,休謨、蒙田——平易親切。文學家裡,永遠的最愛還是托爾斯泰,從他的日記和小說里,我看到一個真正關注靈魂、不停地反省和詰問自己的、苦惱真誠的人,他對人對生活的觀察異常樸素,讓我望塵莫及。

最近在讀一本《娛樂至死》,批判圖像文化取代文字文化的,不錯。另有一本《哲學的慰藉》,一般,實用主義傾向嚴重,把哲學的靈魂去掉了。還有一本博爾赫斯的《80憶舊》,非常好。

人物周刊:您覺得您的父母對您有什麼影響?

周國平:我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父親是小職員,母親是家庭婦女。他們對我的影響是:老實做人,過簡樸的生活。

人物周刊:您最想您的孩子明白的道理是什麼?

周國平:一,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並做到盡善盡美。二,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則。前者是幸福所在,後一個是尊嚴所在。

人物周刊:您覺得做人首先要對什麼負責?

周國平:自己,人的生命最可貴,沒有人能讓你再活一次,如果你虛度,也沒有人能真正安慰你。

人物周刊:您曾經感到孤獨嗎?

周國平:經常會。這個挺好。比較不好的是,現在孤獨的機會少了。家裡熱鬧了,獨處的時間少了,很遺憾。

人物周刊:您認為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周國平:就是去思考人生的意義!早就發現了,沒有答案的。但思考本身給了人生一種格調,使你不會太在乎瑣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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