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戶川亂步到名偵探柯南：日本推理小說是怎麼火起來的？

06-21

《名偵探柯南》漫畫在短暫休刊後終於在8月初迎來了1000話。十多年過去，這個因被迫服下黑暗組織的毒藥而身體縮小、卻憑藉聰明才智屢破奇案的「名偵探」一直牢牢吸引著粉絲的心。

正如漫畫主角江戶川柯南的姓氏所點出的，這部連載多年的暢銷漫畫作品實際上是日本推理文學的延續——江戶川是日本推理小說宗師級人物江戶川亂步的姓氏。在將近百年的時間裡，日本推理小說界人才輩出，而推理文學也在日本文壇建立起了不可撼動的地位。

什麼是推理小說？推理小說指的是描寫利用各種刑偵手法偵破偷盜、詐騙、誘拐、殺人等各類刑事犯罪的小說。在日本，推理小說也被稱為「mystery小說」（神秘小說）或「suspense小說」（懸疑小說），亦曾一度被稱為「偵探小說」，但因「探」字在日語漢字中為生僻字而逐漸被棄用。

8月12日，東華大學外語學院日語系副教授錢曉波出席了由日本國駐上海總領事館舉辦的「日本推理小說漫談」文學講座，詳述了推理小說在日本的流變。在他看來，日本推理小說經久不衰的原因，是它自發展伊始就和純文學唇齒相依；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統一審美觀、日本對民間文化的認可與傳承共同打造了豐厚的社會基礎，將推理小說推至了今天的地位。在講座最後，錢曉波向我們提出了為何中國缺少優秀推理小說作家的問題，他認為，相較於日本作家，中國作家太關注現實，忽略了「非現實」的魅力，「應該多看變格派作品，多『開開腦洞』」。

- 推理小說的興起 -

一切要從《莫格街兇殺案》說起

從世界範圍內來看，在推理小說誕生之前的古典小說時代，文學作品中就已經有了懸疑元素。無論是《聖經》、希臘神話、《一千零一夜》還是中國古代公案小說，都不乏犯罪情節；敘述的重點多不是破案的過程，而是著重於宣傳「懲惡揚善」的理念。

1841年，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en Poe）發表了全球首部推理小說《莫格街兇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他由此成為世界推理小說的鼻祖。推理小說的誕生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進入19世紀，全球第一次掀起城市化浪潮，人口不斷集中到城市，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犯罪激增的現象。1829年，英國國會通過《大都市警察法案》，現代警察制度由此成立。犯罪與破案，亦為小說家們帶來了無窮的創作靈感。

愛倫·坡與《莫格街兇殺案》

《莫格街兇殺案》在推理小說界的奠基者地位，在於它提出了推理小說的定式，為後世的推理小說貢獻了諸多要素：第一，密室殺人成了推理小說最顯著的特徵；第二，奧古斯特·杜邦這一角色成為私家偵探的原型；第三，離奇事件的發生和出乎意料的結局成為推理小說的必備橋段；第四，為了突出偵探的英明神武，小說中的警察形象笨拙魯鈍，這也是之後的推理小說通常會有的「梗」。

1887年，阿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在《畢頓聖誕年刊》（Beeton』s Christmas Annual 1887）上發表《血字的研究》（A Study in Scarlet），夏洛克·福爾摩斯這一膾炙人口的偵探形象橫空出世。1905年，為了與「福爾摩斯探案」系列一較高下，法國作家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創造了偵探兼俠盜的形象亞瑟·羅賓，成為世界冒險文學的一代宗師。被譽為「推理女王」的英國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是人類史上最暢銷的作家之一，至今其作品已被翻譯成超過103種語言，總銷量突破20億本。她在1939年出版的《無人生還》（And Then There Were None）被認為是史上成就最高的推理小說之一，「孤島殺人」逐漸成為推理文學的經典範式。在中國，程小青從1911年開始創作偵探銷售《霍桑探案集》，他也因此被稱為「中國偵探小說第一人」。

錢曉波指出，日本推理小說從一開始就和純文學不分彼此。事實上，正是純文學作家的大力推薦，推理小說才得以在日本生根發芽。

在《莫格街兇殺案》出版40多年後，這部作品在明治20年（1887年）由日本小說家、劇評家饗庭篁村翻譯改寫，刊登在了《讀賣新聞》上。饗庭篁村並不懂外語，他在他人翻譯之後改寫了這部作品。實際上，當時大部分翻譯作品都是這樣通過改寫再創作出來的，由此得名「翻案小說」。《莫格街兇殺案》的連載人氣非常高，日本讀者對推理小說的認知受到了啟迪。

明治時期，日本文學界的另外一位代表性人物森鷗外於1913年翻譯了《莫格街兇殺案》，以《醫院小巷的殺人案》為名發表——這是愛倫·坡這部經典作品首個真正意義上的日譯本。

在明治時期為推理小說的引進與發展做出巨大貢獻的，還有押川春浪和黑岩涙香。押川春浪既翻譯了包括雨果的《悲慘世界》在內的諸多世界名著，也是冒險小說的人氣作家。黑岩涙香於1889年發表的小說《無慘》被稱為日本第一部推理小說。江戶川亂步曾自述，自己正是因為在中學時代讀了他們創作或翻譯的小說，才對偵探、推理、怪奇、科幻等領域的文學作品產生了濃厚興趣。

- 日本戰前推理小說 -

本格派與變格派之爭

要論述日本戰前推理小說，我們就不得不提《新青年》雜誌。《新青年》雜誌誕生於1920年，最初是一本專門介紹外國推理小說的翻譯雜誌，後來漸漸開始刊登原創作品，繼而成為了一本原創推理文學雜誌。直到1950年休刊，《新青年》孕育了一代日本戰前推理小說家，包括江戶川亂步在內的諸多作家通過這本雜誌成名。

江戶川亂步原名平井太郎，其筆名是愛倫·坡的日語諧音。大正12年（1923年），江戶川亂步在《新青年》4月號上發表了處女座《二錢銅幣》，由此開始了推理小說的創作。

江戶川亂步

「少年時代對自然主義文學毫無興趣，因此對日本文壇敬而遠之。直至大學畢業後，開始第一份工作……有兩位作家給我影響至深，一位是谷崎潤一郎，一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偶爾有機會得到谷崎潤一郎的《金色之死》，立刻意識到這篇小說與愛倫·坡的《阿恩海姆樂園》（The Domain of Armheim）、《蘭多小屋》（Landor』s Cottage）之構思是極為相近的。日本竟然也有這樣的作家，令我改變了對日本小說的看法，頗感歡欣鼓舞。至此以來，我開始一本不漏地追起谷崎潤一郎的小說，而且越讀越愛不釋手。」江戶川亂步在《谷崎潤一郎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文中這樣寫道。

谷崎潤一郎曾四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有日本學者將他的作品特點歸納為三點：對世間之美永無止境的追求、對肉體的愉悅表現強烈慾望、對神秘與怪氣之感無限憧憬。錢曉波認為，這三點也可以用來概括江戶川亂步的作品風格，其中第三點更是日本推理小說中「變格派」的顯著特徵。

「變格派」和「本格派」的說法由日本推理文學發展初期的多產作家甲賀三郎在1926年提出。「變格派」指的是「不以社會現實為背景，而以怪奇、幻想為主題，作品充滿獵奇和夢幻色彩的作品」，這是戰前推理小說的主要風格，例如著重刻畫精神變態者的夢野久作。「本格派」指的是以縝密的思維為基礎，逐步推斷，層層剖開，形成專業性、邏輯性、推理性均較強的推理小說。

在甲賀三郎提出這兩個概念之前，本格派被稱為「健全的推理小說」，變格派被稱為「不健全的推理小說」，雖然甲賀三郎本人對後者持批判態度，但他認為「不健全」的說法有失偏頗，因此用「本格派」和「變格派」這兩個概念取而代之，並成為了日後人們劃分日本推理小說類型的重要依據。

錢曉波指出，戰前日本推理小說之所以以變格派為主，是因為明治時代的日本社會處於對文學和思想高度壓抑的時期。迫於時政壓力，很多作家不得不遠離現實，創作幻想小說。

- 日本戰後推理小說 -

社會派與新本格派

昭和20年（1945年），日本在二戰中宣布戰敗。次年，橫溝正史純解密長篇推理小說《本陣殺人事件》開始在《寶石》雜誌連載，金田一耕助這一偵探角色首次登場，改變了戰前以變革派推理小說為主流的趨勢，成為日本戰後推理小說的標誌性作品。

昭和22年（1947年），偵探作傢俱樂部成立。創立伊始即有103名會員，江戶川亂步擔任第一代會長。一同創立的還有偵探作傢俱樂部獎，即日後日本推理文學界最重要的獎項之一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另外一個重要獎項為昭和29年（1954）設立的江戶川亂步獎（為了祝賀江戶川亂步六十誕辰），以後成為專門頒給長篇推理小說的獎項，至今已歷經63屆。東野圭吾在1985年獲得了第31屆江戶川亂步獎。

隨著戰後日本社會的對外開放，推理小說家們如掙脫桎梏般，紛紛將目光投向社會現實。芥川獎獲獎者、社會派推理小說創始人松本清張於昭和33年（1958年）發表的《點和線》即是這一派別的代表之作。昭和25年（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日本由於美國戰爭特需加速了經濟復興，工業迅速恢復到戰前水平。整個五六十年代都是日本經濟騰飛的時代，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貪污受賄等經濟犯罪事件。松本清張致力於通過推理小說揭露日本社會的陰暗面，到創作後期，他幾乎不寫推理小說了，而轉向現實主義的小說創作。值得一提的是，近日網上熱議的日劇《黑革記事本》正是改編自松本清張的作品。

近日網上熱議的日劇《黑革記事本》正是改編自松本清張的作品

另外一位社會派重要作家是森村誠一。在《惡魔的飽食》一書中，他通過採訪親歷者和實地考察，刻畫了日本731部隊，將這支作惡多端的秘密部隊公諸於世。

隨著社會派推理小說的人氣漸旺，日本推理小說又開始偏離正統推理小說的軌道。不重推理、只寫社會事件成為潮流，回歸推理小說根本的呼聲漸起，這直接導致了「新本格派」的出現。

所謂「新本格派」，原來只是講談社下屬主要出版推理小說的出版社Kodansha Novels新創的廣告用語，此後同出版社的推理小說作家一道獲得了廣大讀者的認可，並形成了一股新的推理小說風潮。讀者比較熟悉的作家包括島田莊司和綾辻行人。到了當代，東野圭吾以其縝密細緻的劇情布局獲得「寫實本格派」的美名，深受中日兩國讀者的喜愛。

「現在讀者的口味是通過推理小說作品去認知日本社會。文學是一種人學，你其實是通過作品認知人的，而不僅僅是獵奇，」錢曉波說，「推理小說最初吸引人的肯定是情節，怎麼殺人，為什麼會有離奇死亡，如何破案。如果我作為犯罪者的話如何實施犯罪。漸漸你會發現，讀過了後你會發現儘管作家不斷在推出新的情節，但是總歸是密室殺人之類的東西，你會發現你是在看社會和人，一些描寫人和社會生活的情節會更有吸引力。」

錢曉波認為，和日本相比，中國沒有出現很多優秀推理小說家的原因是社會制度和社會意識的制約。《論語》中的名句「子不語怪力亂神」是中國對文學的基本認知，因此正統的嚴肅文學基本沒有怪力亂神之說，然而推理小說的魅力正在於怪奇表象下的反社會傾向。相較於日本作家，中國作家太關注現實，忽略了「非現實」的魅力。「江戶川亂步和夢野久作的現實、非現實之間的度把握得很好。中國作家應該多看變格派作品，多』開開腦洞』。」

日本推理小說能有今天的地位，在錢曉波看來，最大的原因是整個社會的推崇與認可。「為什麼日本的推理小說有那麼大的人氣？它和純文學是沒有那麼清晰的界限的，獎項的建立也是非常大的推動作用。純文學、大眾文學在日本有統一的審美觀，然而我國對文學的認識還是基於正統文學比較多，茅盾文學獎肯定不會頒發給推理小說。日本對於民間文化的認可與傳承有非常豐富的社會基礎，近年來芥川獎也不再是純文學的獎項了。」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林子人，編輯：黃月，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