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乙讀史】誰在想你，你在念著誰？

人生不滿百，能生在同一個時代，都是一種緣分。放在歷史的長河裡看，能結這種緣的概率，實在不算大。

陳子昂喊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那種沒人說得上話的寂寞，我們都懂。

這麼說來，杜甫是幸運的，他遇見了李白。李白也是幸運的，他遇到了賀知章。三個男人的情誼，明媚了唐詩，豐滿了歷史，羨煞了旁人。

言歸正傳，讓我們的故事從賀知章開始吧，誰讓他年紀最長。

賀知章是武則天時期的狀元，身居高位。留下有記載的詩只有寥寥十幾首，最為人稱頌的是他的《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後面還有四句。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銷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確實夠久的，天寶三年(744)，賀知章上疏請求還鄉。終於回到老家的他，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85歲了。

請記住這一年，這個後來在詩歌史上不斷被人們提及的一年。也是這一年，賀知章去世，但是當時的李白並不知道。

沒過多久，李白專門跑到賀知章的老家去看他，驚聞賀老已於告老回鄉的當年病逝。李白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了一首又一首的詩。

李白回憶了與賀知章相識相聚時的那種驚喜與歡樂的情景，又回憶了賀知章告老回鄉時的情景，表達了對賀老逝世的悲痛心情。從此，對酒懷人，睹物思人，李白一直念著賀老。

要說他們的緣分，還要從天寶元年（742）說起。這一年，李白來到京城。賀知章讀到李白的《蜀道難》，驚呼他為「謫仙人」——「被貶下凡塵的神仙」。

他邀請李白一起喝酒，到酒家坐下才想起來沒有帶錢，於是把腰間的金飾龜袋解下來，做為酒錢。

李白阻攔說:"使不得，這是皇家給你的飾品，怎好拿來換酒呢?"賀知章仰面大笑說:"這算什麼?我怎麼記得你說過——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這一幕讓李白記了一輩子。李白在詩中說「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為樂。」最後，連不愛哭的他都悵然淚落，「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賀知章還把李白推薦給當時最大的老闆——李隆基，李白被任命為翰林學士。作為御用文人，天天寫命題作文。

面對李隆基這樣有閑有品的主，今天要聽五言律詩，明天要聽七言律詩，後天又要聽絕句，變著法兒誇的還是同一人——楊貴妃。李白還是甩出了「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花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下瑤台月下逢。」這樣的作品。

時間久了，難免對這種體制里的生活膩煩。還好那時賀老還沒有告老，還是一起約著喝酒吧。

關於這一幕，三四年後，還有旁人念念不忘，用小報記者手法，用全白描的手法再現了當時的盛況。

一首154字的《飲中醉八仙》，部級幹部、王孫公子、政壇新星、全民偶像，醉態不一，通通拿下。

充分顯示了這位作者作娛記的巨大潛力。

第一個出場的就是部級幹部賀老爺子，「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現在我們知道酒後不開車，可是那時候賀部長喝完酒還是要騎馬回家的。上馬之後晃晃搖搖的，宛如舟行水上。

於是，夕陽西下，賀部長醉哄哄的騎著一匹馬，晃晃悠悠的遠去了。

不想，八十多的老翁醉眼昏花，竟然掉到井裡去了。那也沒什麼關係，人家在井裡睡得正香呢。

而第六位出場的正是這位作者的偶像——李白。

「李白斗酒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 自稱臣是酒中仙。」

天子最大，管轄萬民，但是仙人不在此例。李白想到稱自己為「仙」來躲避上班，靈感怕是正來源於賀老。

後人說起李白，常常會誇他豪氣縱橫，狂放不羈。證據就是這句「天子呼來不上船」。

這首給李白大大加分的詩，詩背後那個默默注視的目光，來自杜甫。

說回那個年份，天寶三年（744）。這一年，杜甫和李白相遇了。他們的相遇讓這個年份成為詩歌史上最耀眼的一年。

在這之前，天真的李白終究不能適應險惡的宮廷生活，被「賜金還山」。杜甫則名落孫山，兩人沒有囿於一己際遇得失，縱情山水，同飲同醉。

李白的「賜金還山」，在杜甫看來是「脫身事幽討」，不願服侍權貴，脫身尋討幽隱。總之，杜甫看李白，萬事皆成其好。

杜甫還對自己過去兩年「客東都」的生活做了總結，字字句句都是在給李白寬心「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腥膻，蔬食常不飽。」最後，杜甫展望未來，希望這樣快樂的攜手游，可以一直下去。

他說：「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但是真實的人生，是這樣的。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於商。」

在他們漫長的離別歲月里，專為李白而寫的詩，杜甫做了許多首。寫給別人的，但是寫著寫著又情不自禁說起李白，這樣的詩，也有好些流傳了下來。

看看標題，《贈李白》、《夢李白》、《憶李白》，《冬日有懷李白》、《 春日憶李白》、《 天末懷李白》。

最後，太長時間沒有看到李白了，也沒有他的消息，就要走到人生盡頭的杜甫寫下了他生命中最後一首為李白而作的詩，詩名就叫《不見》。

他沉痛的寫到：「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當時的李白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杜甫頻頻夢見李白，不知見的是夢中人還是逝者魂。不知道李白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杜甫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

縱觀杜甫給李白的詩，因為年齡、名氣的差距，早期的詩總有點受寵若驚的味道。到了後期，杜甫更加正視李白，也更加正視自己。

這一時期，他為李白而寫的詩，裡面多了愛惜、體諒、惋惜、規勸、正名。

那李白寫給杜甫的詩，有嗎？也是有的。比如說《魯郡東石門送杜甫》。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面對離別，李白念念不忘的是酒，一杯又一杯，幹了這杯再說吧。說到底，李白的心還在酒上。

李白說：「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杜甫說：「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強調的是「細論文」，「一樽酒」不過是佐料，而李白卻是為酒而酒。當面贈詩尚且敷衍，離別之後李白果然再沒有寫一首詩給杜甫。而杜甫為李白作的詩裡面，卻有無數情真意切的好句子流傳了下來。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有「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有「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有「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有「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有「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有「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有「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杜甫的《春日憶李白》裡面的一句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想念一個人，竟然可以散發出春的氣息。

後來古人就用「暮雲天樹」來表達思念遠方的友人。

那麼，誰在想你，你又在念著誰呢？

編輯 勁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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