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張棗於2010年3月8日因病在德國辭世。作為獻給摯友的紀念,陳東東以書信體的方式與張棗展開跨界對話。實際上這一對話開始於二位詩人認識之前,陳東東公佈的私人通信對瞭解德國時期張棗的寂寞心境、他的日常生活、對詩和學問的看法都極有價值。原文刊登於《今天》總89期「張棗紀念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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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張棗:
你離席的意味分明。當時卻誰也不會那麼想。菜已經上齊,一桌人圍坐,餐館橙黃的燈光恰到好處地照著,也罩著,像是能隔開周邊另桌的說笑嘩然。此桌人也在說笑,津津有味地品嘗,對廚師的手藝贊不絕口。紅燒肉、響油鱔糊和小炒豬腳皮,這幾樣最合你胃口。這幾樣正是你從菜單裏精選出來的。你近乎專注地抽牡丹煙,喝青島啤酒,饕餮,但是被大咳打斷。突然,你說:「不行了,扛不住了,太難受了,我先走了……」你從一桌人中間站起來,獨自離開。走之前還把單給買了。
那天是2009年11月5日。以後我就沒再見過你。過了三天,你飛離上海,發給我一條簡訊:「狼狽回京,大咳不止,這回真慘。」我回覆要你修整好了「捲土重來」。對上海,我知道你意猶未盡。
可是沒有了你的消息。MSN上看不見你,你的手機也撥不通。或許回德國了?我還是疑惑不已。有時想起你來,就會撥你的電話,然而總是關機。直到12月25日,聖誕節上午10點多,當我從車站接一個朋友,穿行在人流中,習慣性地又去撥打,竟然聽到了你手機鈴響。很快,你的聲音傳來,前所未有地嘶啞:「我在德國」——那麼是那裏的凌晨四點,此時手機反而開著?你嘶啞的聲音馬上就把令人震驚的壞消息也傳了過來:「我是肺癌晚期……」你的語調,鎮定極了。你猜到我定會語無倫次,不讓我說話就趕緊講了具體情況,有所安慰的是這麼一句:「但也並不是毫無希望了……」我這頭,方寸大亂:「一下子真不知說什麼才好,怎麼說才好……我先把電話掛了吧,棗。」
2010年元旦下午,我才又打電話給你。跟幾天前比起來,你的聲音更嘶啞、低沉、黯然,無力地說自己正在醫院裡化療。我再次無言以對,掛機後發簡訊:「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嗎?」——沒有你的回覆。我不敢再打電話給你——我不知道該跟你,一個垂危的詩人,一位或許離終點不遠的密友說點兒什麼……
一個月後,鼓起了勇氣。電話那頭的你像是重又回來了:「我正出家門,要去醫院。」聲音裏有你一貫的滋潤和甜適。對於病,你說:「醫生也已斬釘截鐵地表示了樂觀。」一會兒你發來一條簡訊:「生機在上升,但這個月的治療仍複雜。醫生也開始樂觀,但,隨運而化吧。」這是你給我的最後一信,收到的時間是2010年2月4日17點41分。它讓我樂觀了一個多月。
除夕,你差不多就可以坐到朋友們相聚的餐桌邊上了。你在電話裏抱怨德國沒有春節的氣氛,又咯咯地笑,要求至少把一頭好豬的大半個屁股給你留著。你說只剩下擴散到腰椎部分的癌細胞尚待被控制,前景很看好,甚至可以考慮三四月份回中國,接著聊,你說……
但是,張棗,很快就來了幻滅。就在我又想要打個電話給你的時候,噩耗說:「詩人張棗於中國時間三月八日凌晨四點三十九分在德國圖賓根大學醫院去世。」——難以相信!難以接受!——我撥打你的手機,鈴聲在另一個世界響起,一遍又一遍,你故意不接。我又撥過去,你還是不接。又撥,你不接……
另一封信打開後喊
死,是一件真事情
你曾在《哀歌》裏這樣唱。
東東
2010.3.15,你的頭七忌日,於上海
親愛的東東,近好!
這麼長時間沒有給你去信,你一定生我的氣了吧?!我這個人真是討厭,幹什麼都沒有計劃,受情緒的影響,動不動就灰心失望,能夠活在人世當中本來就算大奇蹟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唾棄我的這個性格呢。但我總是盼望你能夠體諒我:體諒我太孤獨,慢慢喪失了說話的願望;而且想到海闊天空,我們相隔那麼遠,就覺得灰心,覺得寫了信也不可能抵達。不過我內心卻是常常想到你的,無聊的時候也常讀讀你想像力豐富的詩作。
有一個不是不重要的客觀原因,就是我的確太忙了。你可以想像國外生活的緊張節奏嗎?不但省略了我們十分頹廢的午睡,吃飯也馬馬虎虎,睡眠也隨隨便便,生活就是一隻錶,晝夜不停地運轉。對於我們支那人,尤其是我這種好逸惡勞的傢伙,算是一場大懲罰。比較文學博士已開始做了,還得補修德國文學(修二年),計劃是到明年底做完一切,然後就成張博士了。聽上去真叫人不寒而慄。我是一個會做學問的人,但是對學問徹頭徹尾討厭,因為我同時又是一個不耐煩的人,你看我的字就知道了。做學問應該在亂世,而我們正處於一個大好時代,對嗎?記得我在國內做碩士的時候,一字不改地抄了某部書的一章交上去,打字的時候不耐煩,錯了懶得改正,後來評委團就這一點說了大半天,卻不知道通篇都是抄的,令我十分開心。不過在德國不能開這樣的玩笑,這是一個美麗的科學的國家,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做。做老實人做老實事真要命。我竟然開始脫頭髮了,前幾天才發現,無意中一摸腦袋,嘩啦啦掉下一大片。令我心驚肉跳!不過很科學地做研究到底很有意思的,你一步一步地追蹤某一個東西,某一個已經有了的東西,然後發現了它,並且將其四平八穩地描述出來,下一個結論。這其實很有幾分像寫詩,寫詩不是在發現一個已經存在了的東西嗎?不同的是,寫詩是回憶,而科學是想像。
通信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兩個人打架,熟人之間當然就是面對面地扭打,從未謀過面的人呢,比如我和你,就好像是我們躲在台下,手中牽著兩個木偶在打,當然打的玩架。我特別喜歡後者,因為當我們演完了戲,從後台站出來,可能說的就是另外一種話,另外一種玩法了。我特別想有機會跟你見見面,結束這種「玩笑」。去年回來我本是有打算去上海看你的,只是沿途發生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兒,延了我,到後來一算時間不夠了,加上天冷,只好逃回了德國。今年如我還會回來,回來一定去看你。即使這一次還不行,我們見面的日子總會有的,因為我打算回國,選擇成都定居,不過可能是三、五年後的事了,做完博士我想去英國或美國工作一段。我是傾向於回來的。不過我們真能見面嗎?也許你和我並未存在呢?
國內文壇很亂,狼煙四起,我平心而論,是一個好的現象。我對其他人的態度似乎寬容多了。我以為我們的天敵是我們固有的文化,至於形形色色的反叛者,我都引為同道。他們將如何發展,如何確定自己,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們要幹的是我們自己的事,希望人家也別干擾。
郵來近作一批盼指正。給我及時回信吧。我一定感謝不盡,同時保證再也不拖延了,我發誓!
祝好!
你的棗
1988.7.23,Trier
張棗:
聽說你的壞消息後,我打開一些紙板箱,找你當初給我的信,找到近二十封,不全。不過我估計比你留存我當初寫給你的信,還是略多。我聽你講過,那時你老是把我寫給你的信貼到學校教室外面的走廊牆壁上,讓那些正在學中文的德國學生看。你當不會把貼出去的那些信又揭下來收起吧。
我們的通信,就像你說的,帶點兒空幻成份,通信時我跟你還不曾謀面。後來見面了,你我就再沒有通過信。你首先寄信給我,第一封信我現在找不到了,那幾乎就是寫給一個陌生人的。而八十年代的方式恰是如此——因為詩和理想主義而互相找尋、徹夜長談、剖腹傾心、結盟江湖……對此我一向並不響應,因為不適應,對那種誇張的激情和轟轟烈烈還頗為反感,常常就以消極冷處理。不過,當初,時間是在1986年的深秋或1987年的初春?一封來自西德的信卻把我喚起。在我當時給你的回信裏,並沒有談論過這種喚起,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談。關於那第一封來信,我仍能記起的是你語調裏的甜蜜,還有一句邀情:「期望今後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這句話之後,一來一回我們通了十年的信,十年後,1996年見面,我們之間已毫無陌生感——用你的話說,還不認識就熟透了,一見面就趕緊接著談……
看到你把通信比作兩個人打架,我想到的是你所謂的對話關係,而這又牽扯著你的知音觀念。這些你自己說了不少,別人也就你這些方面講了很多。所以,它們已是你公開的寫作秘密,也不妨說,它們正是你人生的目的。緣於此,親愛的張棗,我才又坐下來,要以給你寫信的方式再跟你打一架——這回,我的架勢是扭打,你呢,又去躲起來操縱木偶?
你當年躲著不見面則出於很多無奈,很多艱辛,像你在來信裏透露的那樣。有一次你打電話給我,說到自己在那兒的窘困:「幾乎就不能動,不能旅行,甚至不能出門,因為我現在每個月能用的錢,只相當於你們這裡的人民幣70多塊……」那時大概是1991年。
還好你有個幾乎是信仰的詩歌信念,這也是我們對話的基礎和前提。有人說你的幸運在於遠在國外,避過了國內物慾衝擊詩意理想和詩歌寫作的時期,你的詩才,像是得到了神的保護。但在我看來,正相反,是詩歌把你從遠在國外的孤寂難捱裏拯救出來了。要是你不寫詩,你在德國會怎麼過下去呢?有好幾次,半夜裏我這兒突然就來了德國長途,你在那頭的語氣振奮:「我正在寫一首新詩,很重要,現寫了四句,你聽聽……」也許過了一刻鐘,也許過了兩個小時,電話鈴會又一次響起,你的語調還一樣振奮:「又『科研』了幾句,你聽我念……」
一般而言,你對自己的才能、聰明勁兒、說話的甜蜜程度有相當的自信,表現得最自信的,當然是你的詩歌。儘管「我們要幹的是我們自己的事……」不過我知道,對此你也總是有一層擔憂,其表現形式,則稍稍有點兒自戀。1990年的時候,你在一張明信片上寫:「我今年的寫作數量銳減,不知何故,莫不是江郎才盡了吧。」差不多二十年後,在上海莫干山路的一間畫廊外面,你蹲進暮色,講起自己近來寫不出什麼詩來:「我一向很膽小,寫東西可以說是如履薄冰。」不過,然後,你說了一句對自己寫作成果的評價:「就我寫詩的這個向度而言,我可以說,五十年內沒有人能趕上來超過我……」這句話,誰會不同意?我想你其實期待著不同意。
2010.3.18,於上海
東東近好:
謝謝你的及時來信和詩作。這兩首我相當喜歡,認真看了多遍。我認定你正在進步,一些陌生的東西,尖銳的東西,蛇的和鷹的東西在進入它們。作品一下子顯得十分集中和豐富。顯得很真。我衷心地祝賀你。有機會不妨多寄來些近作。我的時間稍多一點就想跟你最具體地討論一番。
但你還不夠,我們都不夠。
你逐漸認識了我的一些朋友是件很令人鼓舞的事。他們都是精英。尤其是來自四川——那個中國最神秘的省份。一般說來四川詩人應該多走走江南,而江南詩人也得找機會入川。中國古代的文人都這樣做了。比如陸游就說過:
衣上征塵雜酒痕,
遠游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
細雨騎驢入劍門。
本質上說的就是詩人不入川還難作詩人。跟四川詩人交遊並入川看看對你都是相當重要的。
「第三代人」這個名稱如大家都不贊同,我當然不能勉強。不過我認為你們的考慮不一定成熟。詩人的社會生存實則上是一種策略。不知你跟柏樺認真談過沒有。可惜我沒時間去信,請向他轉達我的考慮,並問候他祝福他。我是十分思念他的。我在海外是極端不幸福的。試想想孤懸在這兒有哪點好?!不過這是神的意旨,我很清楚。這個牢我暫時還得坐下去。但過三、五年一定回來。我想去成都開闢「紅色根據地」,建立我們的「巴黎公社」。不知你會不會來。我認定本世紀末中國的詩人藝術家應重點聚在一個城市。大家不妨從現在起就積極籌備。
「詩論」我沒有交。我在準備一個大論文曰:「論正午的抒情詩和統領者」。我需要時間。我不能說一些還不成熟的意見。請一定轉告出版社我的處境。我還有一個請求:非經我許可的我的私人言論書信不能引作我的詩論。因此此書出版時我缺詩論。不一定要統一。我的詩已經說了很多。我希望能被你和出版方面理解。惟一可能救急的辦法是:四年前(我在川時)我曾給柏樺一封英文信談我的「早晨的風暴」等。但柏樺輾轉流徙,此信可能不存。你若有耐心不妨問一聲。此信也只能請柏樺轉譯中文。之後我和柏樺曾談過這封信的意義。他可能還記得。
我目下正在創作一部長篇小說,《蝴蝶的傳說》,說的是一個中國詩人在歐洲。有自傳的成份。我最近才發現我身上非凡的小說天才。可惜時間不多,我得犧牲其他的許多,白天抽一個小時寫。我迷上了這部小說,計劃一年內完成。
謝謝你代勞一切。你現在幾乎是我國內惟一通訊的朋友。我太沒時間了。代向大夥問候。請原諒我。神給我了其他任務,我必須完成。
最後,大家能否推薦陸、黃、鍾鳴入集?為什麼就十人,如果不止十人的話,這又不是「選美」。一個選集要誠實,去偽存真。我們應該奮力推薦,必要時大家可以一致抵制。藝術家應該為自己的權益鬥爭,不能讓他們錯過這個機會,我請求!!!請轉達我的意見給出版者和在集的朋友。切切!
我非常盼你給我寫信。
你的張棗
19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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