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運音樂總監陳其鋼 | 歸園隱居,只為尋找藝術與生命的真實聲音

圖:孫慧/Eric

本文節選自《橄欖古典音樂》2016秋季刊,全文請查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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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中國第五代作曲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旅居法國多年的陳其鋼在進入耳順之年後選擇以歸隱田居的方式,將生活、創作空間儘可能轉移到故土之上。對生命、情感的理解也更多地蘊藏在他的音樂作品之中。他時常隱居書院,潛心寫作。而他的音樂創作理念,也如這阡陌交通的田居生活,愈發講求「返璞歸真」。

陳其鋼《五行》

從上海出發,驅車五小時,長途奔襲400多公里,我們駛入浙江省麗水市遂昌縣,此時導航顯示距離目的地「躬耕書院」只餘50公里,而預計到達時間尚需兩小時。道路隨山勢蜿蜒,一彎碧藍的湖水在身邊展開,舉目遠方,白雲空流,青山如黛。在顛簸中開過許多個「Z」型彎道後,我們終於來到渡口。

等船。是日末班。和零星幾個村民一起,站在甲板上,船隻帶我們駛過這座曾有三個村落聚居於此的烏溪江水庫。有風,從耳際划過,很快我們就要進入黃泥嶺村到達此行的目的地。

而此刻,陳其鋼正隱世於此,潛心寫作。

深居書院:隔絕與敞開

七月,三伏酷暑,與主編商定人物採訪計劃,於是寫郵件給陳其鋼,他回復說正駐居在躬耕書院專心思考創作,如果我們到訪,他可以接待,但只能利用進餐的時間交談。

我欣喜而往。

此前聽聞書院種種,皆源於「陳其鋼音樂工作坊」,活動廣納從事作曲或相關專業的年輕人來此,在集中約一周時間內,與他一起交流、探討音樂創作。工作坊分文不取,卻門檻頗高,除了要提交幾部個人作品,還需手寫一份500字左右的命題短文:《作曲對我意味著什麼?》,問及為何要手寫,陳其鋼回答說:「字如其人。」

作為中國第五代作曲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旅居法國多年的陳其鋼在進入耳順之年後選擇以歸隱田居的方式將生活、創作空間儘可能轉移到故土之上,對生命、情感的理解更多地蘊藏在他的音樂作品之中。而某些克制、冷靜的人生追求則在他與歲月不相吻合的素然外表和鴻儒般的言談間顯露出來。

對大多現代人而言不可企及的文人化的修習耕讀生活是最初我們所希望探訪的——去尋找他與書院之間的故事,了解作曲家的寫作近況—— 於是便有了開篇提到的那一幕:抱著儘可能不打擾的虔誠心態,我們終於來到這個與外界並不相通亦不對外開放的書院。

走進的那一霎,驚覺這正是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書院為浙商阿戴所建,起初他為尋找地道農家食材而來。從2009年始,修造歷時三年之久,所有木材皆從外界運抵,設計未用一張圖紙,僅靠主理人的一雙肉眼,每日站在山頭遠眺運籌。書院的100多畝地,確乎呈現出「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盎然,傳統農耕帶來的返璞歸真,遠離喧囂才得以擁有的質樸純粹,是以「躬踐農桑知國本」;而開講堂造書齋,實踐平民教育,倡導耕讀並舉,則是在追求「耕耘經史識心源」的信念。

因緣際會,2013年,陳其鋼終於決定接受邀請,進入書院。

他說自那以後,每年會有累計約五個月時間在此進行創作及相關工作。作息的安排平實得有些枯燥,三餐定時,早飯在9點30分,中飯安排在相對較晚的午後 1點30分,晚飯7點。因為睡眠質量的困擾,短暫的午休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的大塊時間,陳其鋼便專註投入到寫作之中。

書院的環境獨立,同時又避開了現代化的城市生活,不必考慮繁雜的無法推卻的交際應酬,無需在清晨時分穿過車水馬龍的鬧市趕往排練廳,使陳其鋼得以長時間沉浸在創作思考之中,心無旁騖。

作為作品上演頻率較高的中國作曲家,這巧妙地平衡了他在寫作與演出二者之間的矛盾—— 寫作是孕育,從零星樂思在腦海中閃現,到最終付諸於案頭多達幾十頁的樂隊總譜,音響的發生與延展不僅要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更是作曲家內心聲音的外化與表達。每落一筆,都是謹慎布局,要花費大量心思;而作為「二度創作」的演繹,則無疑是培養,對作品而言,尤其是現代音樂作品,作曲家親自到場參與排練是極為必要的,和指揮、樂團的溝通磨合,對自身風格的洞悉與詮釋,在很大程度上將直接決定作品在音樂會上的演出效果,而其精彩與否,又往往會影響作品在未來的發展軌跡。

於是他在音樂會頻繁的時節活躍在業界,而選擇其他相對集中的時間於書院專心創作。2014年起,陳其鋼於書院先後完成了以崑曲同名曲牌為題、為C調小號和管弦樂團的《萬年歡》(2014)和樂隊作品《亂彈》(2015)。

有時,他也樂此不疲地花很長時間緊盯著草叢邊密布踟躕的螞蟻,或者在夜晚仰望漫天星宿與璀璨銀河,在這個相對封閉的場域中,遠離了現代生活人與人之間的緊密連接,而得到了更加廣闊、深遠的生命空間。這個空間引領他閱讀、漫步、沉思、寫作,在這獨處的世界中,緩緩顯現的孤獨感給予他面對人生真正課題的心靈感受,以一種近於倔強的態度抵抗著多元又繁雜的外部世界,體會、捕捉著生命中最細膩的部分,並用他的音樂表達著這些感悟:關於時間、永恆、愛與死亡的哲學。

叩問真我:唯樂不可偽

2008 年,陳其鋼以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音樂總監的身份進入公眾視野,他創作的主題曲《我和你》以別具一格的溫婉曲調和浪漫意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2010年起他先後為張藝謀的三部電影《山楂樹之戀》、《金陵十三釵》和《歸來》寫作電影配樂,後兩者分別獲得香港第六屆亞洲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音樂提名、第51屆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原創音樂獎。自此,他精緻細膩的風格和詩人般的從容氣質開始被更多的世人了解。但他坦言,即便是為大眾藝術形式寫作,袒露對俗世人情的理解,也始終堅守內心,不趨同不功利,這在他的專業音樂創作中表現得更為透徹。

「藝術永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要尊重自己這個獨立的個體,這是唯一真理的發源地。」真誠地表達,切近本真,是他藝術生命的本原驅動力。堅信屬於自我的那部分真理而「自成一體」,筆尖下流淌的音樂才得以生髮靈魂。

回顧陳其鋼的創作軌跡,在作曲家不斷探索、推翻、深入自我的過程中,技術觀念、人生閱歷、人格價值的變換衍展都在產生深刻影響。風格並非一蹴而就,這密切相關的一切,最終都被糅萃、消解於作品之間——「作品逐漸變成了你,而你消失了」—— 一部成功的作品應當是獨一無二的,而它的唯一性來源於真實的獨一無二的「人」。

1951年8月,陳其鋼出生在上海一家帶有中國傳統文化印記的藝術家庭,並受其氛圍的熏陶與培養:在父親的影響下,京劇音調成了他幼時關於生活的重要記憶之一;他長於北京,1964年進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學習單簧管,開始接受完全中國式的音樂教育,在附中學習不久,這個初長成的少年,經歷了特殊的動蕩年代;1973年,陳其鋼進入浙江省歌舞團任演奏員及指揮、作曲等,近距離地接觸到音樂實踐的方方面面。四年後恢復高考,他考取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師從羅忠鎔先生,26歲的他開啟了系統學習作曲技術與音樂理論的人生。而他所在的班級,便是日後在中國當代音樂創作領域「激起千層浪」並製造神話般成就的群體。陳其鋼和他的同學們——譚盾、葉小綱、郭文景、瞿小松、劉索拉、陳怡等,成為「中國第五代作曲家」的中堅力量。但每個人又是如此不同——沒有人像陳其鋼一樣,入學前受過專業音樂教育,下過基層,並歷經「文革」。

本科畢業後,他以第一名成績考取教育部公派出國研究生,開始赴法國留學遊歷異鄉,進入這個國家文化系統中最高端的人群之中,在歐洲音樂中心正值蓬勃的鼎盛時期學習全新的技法與觀念。1984年獲當代音樂大師梅西安賞識,破例成為其關門弟子。

縱觀之,在多元文化背景的造就下,作曲家彰顯出獨行特立的個性,既非全盤西化又非全盤傳統。由西方看來,用陳其鋼曾經的說法,他是「一棵移植到法國的中國樹」,於東方反觀,其人其樂是中國傳統文化經由歐式文化過濾之後的結果,他的身上,秉承著中國文人的自我意識、西方藝術音樂的既有經驗和法國先鋒派新鮮觀念,是如此鮮活又獨一無二。

這一切投射在他的音樂作品中,展現出相應的聲音態勢:紮實嚴謹的技術作為前提,傳統作為一種依託,處在當代,人格的閃光貫通其間,有文人的嗟嘆,也總能在細膩處聽得四兩撥千斤之力。

陳其鋼應法國國家交響樂團委託為大提琴和管弦樂團創作的《逝去的時光》(1995-1996),借古琴曲《梅花三弄》的泛音旋律為主題,面對當今過於物質化的喧鬧世界,抒發了對自然、寧靜與純真世界的追思;將優美的中國旋律與先鋒派的現代音樂創作手法有機地融合與穿插,表現了空靈幽遠、深邃莫測的時空轉換,以及閃爍其間的人類文明之光。

誕生十五年之久的《蝶戀花》(2001)而今仍是「 如此新鮮,一點不舊」。這部極富戲劇趣味與巧思的套曲,通過管弦樂隊、民樂獨奏、京劇青衣與西洋女高音的不同組合與角色搭配,展現出女性世界的生命力,直抵人心深處。作品所傳達的曼妙古典意韻,令許多人為之動容,這些感動來自於普世性母系文化的認同與作為個體感受的共鳴:九個段落展現了女性魅力的光與影,「純潔」由樂隊奏出的動人和弦緩緩開啟,第一女高音似有似無地輕吟,琵琶的撩撥宛如輕幔初開,有少女娉婷裊娜著由遠及近。

為交響樂團而作的管弦樂組曲《五行》(1999),體現出作曲家本人以精緻見長的風格,水、木、火、土、金的循環相生序列呈現出獨具匠心的排列層次與錯落有致的音響形態:以水為始,音樂在純粹透明的氣息中流淌而出,由金而終,在高潮中收尾,結束於鏗鏘明亮的基調上。

《亂彈》(2015)經由一隻木魚和一隻鑔在寂靜中生髮,大膽地用二十多分鐘的時間喚醒聽眾內心對無窮涌動力量的渴望,然而及至爆發般的紛繁之處,卻分明使人感受到了細流入海般的柔軟,有悲情在熱絡中迸發出來,於無涯亂世中的彈指一瞬。

早年,大概是出於學習探索目的,他熱衷於針對某件樂器寫作,《回聲》(1992)為管風琴;《三笑》(1995)為四種中國傳統樂器:竹笛、三弦、箏、琵琶。近年來,他多寫作管弦樂隊或協奏曲作品。

他並非傳統意義上的高產作曲家。「我的創作高峰不以作品數量為計」——他笑言自己寫得慢,「有時候一天只有兩三小節,也經常一整天什麼都寫不出」,「但即便只寫了一個和弦,我就很有成就感」,這些聽上去每一處細節都關聯得近乎完美的樂曲,都是陳其鋼用盡心血一個音符一個音符摳出來的。十分鐘的《五行》他寫了四個月,而今正在為小提琴與樂隊寫的新作也進展不快,他甚至用「非常困難」來形容,「要符合前因後果,有前置、有承接,同時又不是我們曾經學過的方法,而要時常自我突破,所有這些都是壓力,都不會讓我輕易寫下去」。每一個音都是紮實的,他始終堅信這樣做的成果。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找到那個超越觀念、時代、物質影響的,發自靈魂的真實的表達。

大抵是因為身上散發著中國文人特有的謙遜與剋制,許多人對陳其鋼有著不可名狀的鐘情。音樂會謝幕,他都是輕步上台,哪怕此刻台下掌聲再熱絡,他也總是文質彬彬而儒雅從容;他講話語調謙和,不張揚,不狂傲,他不為俗世所擾,以賢者的姿態追尋藝術與生命的真實,並從對「真我」的孜孜以求中汲取無限能量。

潛心理想:給予與獲得

作為蜚聲國際的當代音樂作曲家,近年來陳其鋼在國內音樂舞台的活躍度同樣頗高。繼2014年擔任第七屆上海音樂學院當代音樂周駐節作曲家之後,他在上海交響樂團2015-2016音樂季擔任駐團藝術家期間,有多達九部樂隊作品上演,這甚至在國外都不常見。他的參與「不僅使駐團藝術家這個崗位回歸了最初的定位……其價值還在於向樂迷們宣示中國作曲家正活躍著、中國作品需要大家關注」。與此同時,自2016年3月起,陳其鋼在國家大劇院的駐院計劃橫跨2016-2018兩個樂季,並應委約創作兩部作品。

他坦言這是一個進步的信號。縱觀我國嚴肅音樂的發展和演藝脈絡,邀請作曲家個人駐團的做法並非既有傳統。由於我國自身國情,歷史上類似需求大多會以創作組的形式付諸實踐,按照分配到的任務,由樂團職員組成的團隊完成作業,譬如《梁祝》當年便誕生在上海音樂學院的「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中。改革開放之後,這個體系不復存在。近年來,獨立作曲家的作品不斷出現在樂團音樂季,才又重新賦予這個角色真正的意義。委託創作的情況亦然,2013年之後,他接受的所有委約邀請都開始有國內樂團聯合參與其中,在此之前,陳其鋼作品的全部委約都來自國外。

「但是給年輕人的機會還是少,這個和國外不一樣。 」於是他極力促成了國家大劇院的青年作曲家計劃,從強大的經濟支持到聘請國際權威的評審、高水準的演奏團體,以一流的平台來助力年輕作曲家的音樂創作事業。可他總說他從中獲得了更多,他的感受甚至比這些年輕人還強烈。

開辦音樂工作坊也是如此。提起已經在2015年1月、10月分別舉行過兩屆的這一活動,陳其鋼的語氣里依舊掩蓋不住歡喜的感情。「每個人都有意思,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怪咖』。」他欣賞的,分明是他們對音樂的無條件熱情與執念,因此報名的郵件從世界各地飛來,挑選的標準卻絕不拘泥於學院派,學員來自四面八方。

有些人最初為追尋陳其鋼的創作風範而來,甚至想要切實地解決自己在寫作中所遇到的技術問題。但從第一天開始,他就反覆跟學員們強調,「工作坊的目的不是為了建立一種風格,而是為了造就獨立、自由、開放的氛圍;不是為了『陳其鋼的風格』而來,是為了找到你們每個人而來」。一周時間裡,學員們熱烈討論,暢所欲言,仍舊是在這個自成一體的環境中,大家專註地只做這一件事,相互啟示,彼此觸動。工作坊既非烏托邦,亦不是理想國,一切皆為叩問每個人心中對音樂的一片赤誠。

陳其鋼的身份與音樂學院教授無關,也從未接受過任何一個想要拜師的私人學生。他謙虛地表示「我的老師梅西安(收我為弟子的時候)比我現在高多了,而我當時比現在來找我的學生也低多了」,但他分明把無限廣闊的能量以另一種形式傳遞給了這些熱愛音樂的年輕人。

陳其鋼曾在採訪中坦然提及:「 我今天之所以可以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之所以臉上可以帶著笑,都與這個工作坊直接相關。」愛子陳雨黎四年前在蘇黎世因車禍意外離世,他選擇以自己的方式痛悼。他表示這樣的說法未免過於殘酷,但「雨黎用生命給我送了一份厚禮,他的離去改變了許多我原本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磨難是白來的,所有的磨難都是財富」。

一邊,他選擇保留「雨黎工作室」的全部器材和人員,並繼續著相關音樂工作,《歸來》的音樂製作是愛子離去16個月之後完成的第一個成果;一邊,他走進遠離鬧市的書院,小範圍設立工作坊,與蓬勃的青年們在一起,用素然的力量默默砥礪著始終寄託著哀思的現實世界。

我們的整套對話都是在餐桌上完成的,因為陳其鋼說用來創作的時間不能夠隨意被打破,於是大夥一起吃了三頓飯,席間一直圍繞音樂、作曲暢談,同時沉浸在味蕾的享受中,傳統農耕環境培育出的蔬果家禽,由農民親手分揀去皮的糙米飯,口味都真實得叫人感動。

在書院的初見是傍晚時分,陳其鋼從自己的居室沿著山間小路走到餐廳,手裡拿一根長長的樹枝和一個手電筒,「這裡蜘蛛網結得又大又快」。晚餐結束,室外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和城市不同,山間幾乎沒有燈光。

我們在的那兩天,他正在修改《亂彈》的前奏,把漫長的引子刪去近三分之一;2016年尚無暇舉辦的工作坊也希望能在日後繼續順利開展;仍在創作的小提琴與樂隊的作品還沒起好標題,「孩子要生出來才知道是男是女」,陳其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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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欖古典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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