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遇到袁荃猷的那一年,他二十六歲,她二十歲。

遇到袁荃猷的那一年,王世襄二十六歲,袁荃猷二十歲。相見既是相知相許,只須一顆明凈慧心的相照。在美麗的燕大校園,兩人相約默契地十指相扣,從此六十載人間路,相濡以沫、風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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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秋,出身書香門第的優遊少年王世襄,以「玩物多於治學」方式,大大方方地讓他在燕京大學的四年「學業荒於嬉」,卻依然憑藉其紮實的國學基礎,考入燕大研究生院文學院。

▲燕京大學

然而就在數月後,年僅五十六歲的慈母金章因患高血壓,意外地過早離世。這是世事滄桑對王世襄的第一次心靈衝擊,已步入風華青年的他,深悔於以往的縱性貪玩。

▲青年時期的王世襄和其父母

於是,他驅散了鴿群,送走大鷹和獾狗,將蛐蛐、葫蘆、鴿哨,統統束之高閣,從此躲進書齋成一統,埋首苦心學問。

收斂玩心的王世襄很快顯露出其一流學者的底質,一系列彰顯其治學功底和眼界高度的文章陸續發表。而佳緣自天成,也恰在這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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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荃猷在最恰當的時候,出現在王世襄的生命里。

▲王世襄因輔導教育系的袁荃猷編寫中國繪畫教材,從而與袁荃猷相識相慕、互生情愫。

袁荃猷與王世襄的家學淵源相似,同樣是官宦之家、書香門第。

袁荃猷天性嫻淑,文雅清通,童年即有家館講授國學,並師從汪孟舒先生學習書法、繪畫和古琴。這三樣才華,是袁荃猷終其一生滋養品性的厚德之藝,也是她終其一生作為王世襄文博事業之「賢內助」的天賜之緣。

▲袁荃猷(後排右起第一位)

燕京停學,王世襄去了重慶。臨行,他送了袁一盆太平花。在四川,王世襄寫了很多信給袁荃猷,只收到兩封回信,其中一封是:

「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澆水,活得很好,但願生活也能像這太平花。」

這或許是我見過最美的情書了。

回到北平的王世襄,給袁荃猷帶了一個火繪葫蘆片小盒,這是他之前在信里許諾的——要是做好了就送給她。她打開小盒子,裡面靜靜躺著的,是兩顆紅豆。袁荃猷說,這是我們的愛情信物。

王世襄曾在其《告荃猷》一詩中寫道:

「攜手登阜丘,疊石不能阻。」

在兩人此後的一生中,確有重重的疊石之磨難,但都因了彼此深厚之學養和相互砥礪之品行而逢凶化吉,安然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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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抗戰勝利,王世襄結束了其輾轉川蜀的營造社生涯,也結束了與袁荃猷人隔千里的相思,回到北京,與袁荃猷結為連理。

▲1945年,王世襄與袁荃猷喜結連理

從此,兩位戰火硝煙中的燕大學子,攜手並肩,一起經風沐雨,走上了一條對我國傳統文化的承襲之路,也走出了一段千古稱羨的愛情佳話。

荃猷喜歡撫琴,王世襄看到好琴,願意賣各種細軟,為太太的愛好掏錢。

▲袁荃猷舊藏唐代「大聖遺音」古琴

1948年,為了買「大聖遺音」古琴,王世襄以飾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畫大觀》換得黃金約五兩,再加翠戒三枚(其中一枚為王世襄母親的遺物),才購得此琴。

▲袁荃猷舊藏唐代「大聖遺音」古琴局部

在《自珍集》里,他這樣說:

「唐琴無價,奉報又安能計值,但求儘力。」

古琴壞了,荃猷著急,王世襄請來青銅器修復專家高英先生特製銅足套,並仿舊染色。琴身背面,是王世襄請金禹民刻的題記:

「世襄荃猷,鬻書典釵,易此枯桐。」

管平湖先生調了漆灰,把銅足套牢牢粘在孔里,笑曰:

「又至少可放心彈五百年了。」

他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太太撫琴,自己陪在一邊,他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琴奴」。據說,他還曾經收藏過一個蚰耳圈足爐,為的是款式二字——「琴友」。

遇見這個爐子時,袁荃猷正在學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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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某日,袁荃猷在天津團泊窪幹校,收到了王世襄從湖北咸寧幹校寄來的一把小小的掃帚,並有附信謂曰:

「用灶余竹根、霜後枯草製成,蓋藉以自況」。

她自然明白王世襄的心意。

敝帚者,自珍也,世道艱辛,千里相隔,王世襄意在鼓勵愛妻記住他們之間約定的「自珍」精神,以更堅強的內心和更自律的言行,一起度過難關。

1971年在咸寧幹校期間的某日,王世襄澆灌菜園子,忽見一株根莖將折的倒地菜花,依然在陽光下搖曳其金燦燦的花朵。一時情境交融,於是吟詩一首,更清晰地表達出這種自珍的信念:

「風雨摧園蔬,根出莖半死。昂首猶作花,誓結豐碩子。」

1976年,文革風波頓歇,王世襄夫婦重新回到北京的芳嘉園。此時的王世襄已年過花甲,卻依然精神矍鑠。

而更令他內心欣喜的是,終於可以與袁荃猷一起,重進書齋,堂堂正正地以一顆純明之心,悠遊於藝苑學壇。

▲袁荃猷為王世襄80歲生日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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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後二十年的時間裡,王世襄夫婦全身心地投入學問的研究和創作當中,共出版了將近40部著作,並發掘和挽救了許多行將消失的中國文化。

王世襄埋頭著述,袁荃猷則用其生平所學,成為王世襄的得力助手。王世襄的每一本著述,都隱含有袁荃猷的靜雅身影。

1989年,歷經三十載的苦心積澱,王世襄古典傢具研究的扛鼎之作《明式傢具研究》在香港和台灣兩地同時推出,一時爭購者眾,洛陽紙貴。

▲《明式傢具研究》

而當我們翻閱書中出自袁荃猷之手的一張張細緻精美的手繪傢具線圖時,又怎能不感佩於她才學之豐贍和治學之刻苦。

一位儀態恬靜的花甲老人,為丈夫的利人事業而孜孜奉獻的形象,躍然紙上。

▲方形傢具腿足與方托泥的結合

▲座屏風墩座結構

▲夫人袁荃猷先生為王世襄作的速寫,描繪王世襄在其「漏室」研讀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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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王世襄獲得荷蘭克勞斯親王基金會授予的最高榮譽獎,基金會會長安克·尼荷夫女士說:

「王世襄對於中國傢具設計技術和歷史研究久負盛名,他的收藏使世界各地的博物館、手工藝者和學者都得到鼓舞。這些收藏成為國家級文化遺產珍寶。」

這些收藏,指的是1993年王世襄夫婦將幾十年收集到的79件明式傢具入藏上海博物館。這一舉動,亦來自荃猷,她對王世襄說:

「物之去留,不計其值,重要在有圓滿合理的歸宿。」

荷蘭克勞斯基金會獎勵給王世襄十萬歐元獎金,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荃猷已在醫院,「病危而神智清醒」,她和王世襄同時說:

「全部獎金捐贈給希望工程。」

在生命的最後,他們還保持著驚人的一致性。

2003年,荃猷去世,王世襄悲痛欲絕,在他的《錦灰堆》里,句句都是對荃猷的愧悔,他後悔沒有帶荃猷遊山玩水,這是她最想做的事情;他後悔慫恿荃猷晚年出版自己的刻紙集,覺得破壞了老伴兒的健康。

▲《錦灰堆》

他說,我負荃猷。

他寫了14首《告荃猷》,字字泣血:

「我病累君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我怨,我痛無時已。」

他把她的東西都拍賣了,只有一件東西保留著,那是他與荃猷一起買菜的提筐。他說,等到自己百年之後,要請人把這個提筐放在墓里,就像他們兩個人,一起拎著這個提筐去買菜。

王世襄說,這叫生死永相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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