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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 我的文學同代人(圖)

「我喜歡的作家,人格都很有光彩」,作家王安憶近日與文學博士張新穎暢談了她眼中的當代中國作家。她認為張承志很浪漫,莫言有魅氣,阿城好清談,王朔則「太軟弱」,話題輕鬆,頗有見地,引人關注。張承志最善於把握「歷史的詩意」張新穎:現在我們談你同代的作家吧。王安憶:同代人,我想張承志肯定是要說的。傷痕文學過去了,他是尋根的時候才出現的,就是八十年代——張新穎:不是,比如說他的《騎手為什麼歌唱母親》就很早。張承志的《騎手為什麼歌唱母親》、《黑駿馬》,以前都得過全國獎。王安憶:不過我注意到他的時候已經蠻晚了。他是1983年由《收穫》的一個老編輯帶到會議上來的,他也是在這個會上領獎,是領一個全國優秀小說獎吧,那是我們第一次交談,我覺得他特別誠懇,而且他也很謙虛的。他和我談到他寫的《北方的河》。有了這種談話以後你就會有個很大的期待了。張新穎:以後你們的交流怎麼樣?王安憶:他不知道我是很尊敬他的,我真的是很尊敬他的,他的意見我非常重視。後來他到日本去一段時間,那時他很消沉,我給他寄卡,讓人給他帶酒,而且寫信寫得都蠻長的。那段時間他真的是很激憤的。他的感受格外尖銳,做了個決定是退伍吧,公職都沒有了。那個時候人人都很受傷,很受創的感覺。我們在北京的玉淵潭公園見面,那次談話談得特別長,一整個下午,夏天漫長的下午。我就覺得特別放鬆,他也很放鬆,也不談文學,就是像普通的朋友在公園裡面聊天。那個時候大家也不急急忙忙地寫東西,變得很閑,多出了許多時間,使我們反而能正常地交流。自那以後我們的相處一直很順利,也很積極。最近的一次是在雲南開會,我們有一天晚上在一起聊天,聊得非常廣泛,他自己說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說我現在再寫《心靈史》的話,肯定會和那時候不同了。他說寫《心靈史》的時候啊——這段話講得很好,我把它記下來了——他說我們都是被那個時代慣壞了,他指的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那個時代,他說那個時代你看我們一個個多盛氣凌人啊。他這句話說得很好,我覺得,我們就是被那個時代慣壞了,他說他經常回憶那個時代,那個時代有正當的競爭,有很好的編輯,包括很好的官員,現在是非常想念他們的。他後來不大寫小說了,寫的都是散文。我覺得他,怎麼講,現在說這話不要緊了,他已經對我有免疫力了,我覺得他太沒有匠氣了,太不像匠人了;而我是個匠人。就是他對做活這件事情太不滿意了,他是個詩人,他一定要直抒胸臆,他一定要抒發情感。張新穎:他還是沉默的,不說話的人。王安憶:對,無論怎麼接近他,都不能夠理解他一點點。尤其是對女性的拒斥,這簡直讓天下女性絕望,他的魅力似乎專針對於女性,可卻偏偏不讓女性了解。張新穎:1985年我考上大學,坐火車,我背包里就放了兩個作品,一個是《北方的河》,一個是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王安憶:張承志也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就沒脾氣了。張煒說,其實啊張承志,你就像個大姑娘,很靦腆的。張承志說,你沒看到我發脾氣的樣子。然後張煒就說,你發脾氣還是個大姑娘。張新穎:張承志的語言有些特別。王安憶:他的語言呢,是一種很「做」的語言,就像在刀鋒上走,「做」得好就好,「做」得不好啪的一下就掉下去了。「做」得不好的話就實在是造作,「做」得好的話,也實在是好。張新穎:他的作品,包括他的文字,和他學的專業有沒有什麼關係?王安憶:他曾經公開地講,他學的是考古,就是歷史么,學了歷史他好像積蓄了很多感情,這個專業已經容納不下他的這麼多感情。因為考古需要的是一種科學的嚴謹態度,他太浪漫了,他是個感情很泛濫的人,考古實際上太嚴格了,每一個東西都要反反覆復地證明。而感情是無邊無際的。張新穎:他對歷史是有感情的,這也是比較特別的,因為很多作家對歷史沒有感情。王安憶:歷史裡面的詩意都被他攫取了。比如他學的民族史裡面有遷徙,這個遷徙就能夠展開很多想像;然後戰爭,這種東西就是能使人激情澎湃的。莫言元氣充沛,有一些魅氣,但他從不攻擊人張新穎:你和莫言認識應該是比較晚的吧。好像《小鮑庄》和《透明的紅蘿蔔》是發表在同一期雜誌上。王安憶:對的。呵呵,當時說到紅蘿蔔,我就說,紅山芋也可以啊,為什麼非要紅蘿蔔。因為我是一個寫實主義者嘛。這句話傳到他耳朵里去了,結果可想而知。所以我和莫言開始的時候也不協調的。但是後來慢慢慢慢我就和他變得越來越融洽了。張新穎:呵呵,因為你成名比較早啊,人家有壓迫感。王安憶:那個時候他們都在讀我的《新來的教練》啊什麼的。我覺得莫言是個元氣旺盛的作家,泥沙俱下的,他是可以淘得出金子來的。我覺得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他是在農民里生長出來的。張新穎:而且他這個農民的立場他一點不掩飾。王安憶:他不是說替農民代言那種意義的,而是他堅持在農民中的立場,使他獲得了一個獨立的空間,這空間在現實的層面上是人道的,審美上則是浪漫的。張新穎:你剛才說莫言的小說泥沙俱下,我覺得說得特別好,很少有作家這樣大氣,因為泥沙俱下是需要一個巨大的流量的,流量不大你帶動不了這些泥沙,好的壞的都帶動不起來。王安憶:對。你看他這麼粗壯的一個漢子吧,忽然之間能寫出這麼靈巧的東西,真的就是神來之筆。莫言還有一點蠻好的,就是至少在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很刻薄的什麼話,他不攻擊人的。汪曾祺也不攻擊人的。他恨也就是恨,罵也就是罵,不像有些人挺陰毒的,會攻擊人,莫言就不會的。張新穎:那莫言的作品裡,你覺得好的有哪些呢?王安憶:最好的是中篇,中篇是最適合他的寫作的體積。中篇裡面他一方面會有所節制,不可能那麼泥沙俱下,另外一方面他的才華可以發揮到最大限度。張新穎:長篇有的時候太浪費了,不節制,有的時候太繁複了。王安憶:短篇又太拘束了。他的自由度就是到中篇最好。他是蠻有後勁的,蠻有力道的一個人。我覺得好的作家都有一些魅氣,我覺得他也有點魅,他真有點魅的,他講他們村的鬼故事,聽聽也都很奇怪的。張新穎:他家那裡的鬼故事是很多的啊,因為他那個家跟蒲松齡那個家,已經不遠了。我們齊國人,都是聽鬼故事長大的。講鬼故事也是鄉民精神生活的一個部分。大家湊在一塊兒幹嗎呢?說說鬼故事和我們的文學閱讀沒什麼區別。我看莫言的小說,就覺得,怎麼回事,這傢伙把我們小時候聽的東西都寫出來?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就莫言的很多小說,是有當地傳說的影子的,包括《紅高粱》。王安憶:說到《紅高粱》,其實,每一個作家都是有一個莊稼作底的。莫言的高粱,張煒特別喜歡紅薯和玉米,蘇童很喜歡棉花,我很喜歡麥子的。莊稼真的很美,沒看到莊稼的人不知道它怎麼美,你想像不到一塊土地裡面,一個種子,它最後會長成這麼樣的形狀,這麼豐富的形態。這種形態根本不是人能夠製作的。阿城在台灣名氣最大,尚清談,頗有古風張新穎:賈平凹、莫言這樣的作家,都算得上異數;和他們不一樣的阿城,也是個異數。王安憶:阿城很喜歡賈平凹和莫言的,我覺得他喜歡他們大概是覺得他們有民間的風格吧。張新穎:那就談談阿城吧。王安憶:阿城就是那樣的一個人,老把式,真是一個老把式了。阿城是一個有清談風格的人。現在作家裡面其實很少有清談風格的,生活很功利,但是他是有清談風格的,他就覺得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在一起吃吃東西,海闊天空地聊天。法國人也有清談風格。張新穎:那他清談和他不寫有沒有關係呢?他現在反正也不寫了。王安憶:他其實在寫,他給我說《卧虎藏龍》就是他寫的劇本,他寫還是在寫,當然是一些賺錢的東西什麼的,但是我在想他這樣的人大概是寫不多的。後來他寫了《棋王》,最紅了。他反正特別有清談風格,漫無邊際,你不能帶問題去赴他的清談的,如果你帶著問題去問他的話,你永遠也得不到回答的,你問他此,他總是回答你彼。張新穎:阿城在台灣名氣很大的。王安憶:他是最早介紹到台灣去的作家,最早介紹到台灣去的中國的當代作家。然後才開始輪到我們這些人。可以說台灣那邊了解大陸的文學,魯迅後面就是阿城。張新穎:這樣也不錯啊,畢竟他是個好作家。王安憶:他最喜歡的事情是電影,他自己說是「迷戀」,這可能和他的寫實傾向有關,電影是最寫實的藝術,最具有寫實的手段。他有種晚清民初氣質,我很喜歡他的鬆弛的狀態,而且他的清談的風格我也很喜歡,不過我實在還是希望他能明確一點。我記得彭小蓮寫過一個《他們的世界》,寫她的父母,主要是父親,然後給阿城看,阿城就對她做了些評語,說你這裡面有一種共和國氣質,這個評價可說是針對所有我們這些人的,他和我們氣質不同。阿城要向你描繪事情的時候就會描述得非常生動,這也是寫實派的特徵,他很會描繪。描繪的生活狀態也很好。我覺得阿城有一點很好,他喜歡一種藝術吧,他一定會在生活裡面體現這種藝術。我們的藝術和生活往往是分家的,比如我在我的作品裡講這麼一件事情,可是我的生活往往完全是另外一個狀態;而他的生活狀態卻是在實踐他的藝術觀念的,或者反過來說他的藝術是體現在生活上的。就是說,他有一種生活美學的觀念。比如,說到老北京,他父親帶他去買鞋,到鞋店裡面一邊試鞋一邊聊天,沒有一句話是說到這個買賣,最後他終於試到一雙合適的,那個店員就說了一句,穿走吧!多文啊。我覺得他是有點古風的,當然古也不是太古,就古到晚清,因為他還不夠質樸。他是一個文人。王朔身上的盔甲太多了,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張新穎:接著阿城,說說王朔吧。王安憶:我覺得王朔其實是一個溫情主義者。他有一次喝了酒,我覺得他喝酒以後就特別可愛,腳是軟的,眼光也是軟的,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跟你說的樣子,他說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你不要來考驗我,我經不起考驗,一考驗我肯定叛變,立刻就成為一個壞人。他說我們中國人最最可悲,就是老是遭到考驗,大部分人不是英雄,是軟弱的,於是不能不變得很卑鄙和卑瑣了。我覺得這個人真的是溫情主義者,他很容易受傷害的。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傷痛呢,就會做出特別兇悍的樣子,他會做出特別抵抗的樣子,或者胡來胡鬧,把事情搞成一團醬。他那部《看上去很美》,前面兩萬字寫得多好啊,就寫那個很小的小孩,在幼兒園,幼兒園被他寫成充滿了暴力的一個環境,其實是剛出殼的小雞雛一下子面對的一個人世,多麼叫人驚奇,他寫那個那麼小的小孩,夜裡到洗手間看到自己的一雙眼睛那麼深那麼黑。可惜寫到這以後,就滑下來了。我在認識王朔以前,就看過他的那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我特別喜歡他第一個故事,我覺得他寫得特別傷心,他就寫一個女孩子愛上了一個流氓青年,受了傷害,決定報復他,怎麼報復,墮落,她加入到他們這一夥裡面來,濫交,犯罪,徹底改造自己的人生,放棄正常生活的希望,寫得很傷心。我覺得這是真的王朔,到後來王朔身上穿的盔甲就太多了,層層疊疊,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張新穎:他說自己是普通人,就是說他會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攻擊別人的時候,把自己放在很低的那個位置上。王安憶:我覺得那是自我保護呀,他其實就是說我已經是這樣了,你還能把我怎麼樣。簡直就是耍無賴了。這是一種抵抗的姿態,但不是上乘,有點可惜。張新穎:真正的普通人,應該是像他早期作品裡面,有你剛才說的那些傷心的、溫情的東西。王安憶:對的。他很能體會人的情感,但是我覺得他太軟弱了。張新穎:你說他太軟弱了?王安憶:是的,所以很多東西他不能抵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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