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陳道明
張藝謀看美劇《紙牌屋》,陳道明推薦的,推薦並不是因為有多好——甚至他覺得第二季劇情「有點離譜」,推薦是因為他覺得這可能是的另外一種拍法。和《紙牌屋》的主演凱文·史派西一樣,陳道明也是舞台劇出身,無論面對影視作品的鏡頭,還是面對南方週末的採訪鏡頭,陳道明保持著自己的舞台節奏,這是一種難以攻破的氣場。影片《歸來》,是陳道明和張藝謀的第二次合作,上一次是《英雄》——被認為開啟了國大片時代的標誌性電影。也是從那部影片起,人們開始用另一種姿勢「批判張藝謀」。「批評一點問題都沒有,一個好的批評,他筆尖的酸刻和溫度任何人都能夠體會到。但是你現在上網,看到的那些留言,但凡不合他心意的人與事,不管與他有沒有關係,真是如有殺父之仇一樣。」陳道明一直對南方週末記者強調一個詞的重要:癒合。「明明知道這個東西壞了,一點一點粘接它,癒合它,這會產生感動。我覺得現在這個社會需要這個。」今天的陳道明,受到兩個人影響:一位是他父親,一位是錢鍾書。1989年,陳道明面臨兩個選擇:拍《圍城》,還是做《正大綜藝》的主持人:「《正大綜藝》第一期找的就是我,那是我第一次面臨職業選擇。按理說那個節目利益大,知名度也大。」眾所周知,陳道明選了《圍城》,此後也從未涉足過電視節目;姜昆做了《正大綜藝》第一期的主持人,這個節目後來捧紅了楊瀾。1990年代演完「方鴻漸」,陳道明處於浮躁之中,他去錢鍾書家三次,至今記得錢家惟一響的東西就是藥罐子,在錢家能聞到的是書香。他感覺到,在文化面前自己「什麼也不是」。有一段時間,知識分子在中國「也不是什麼」。陳道明的父親陳宗寬,一位典型的知識分子,畢業於燕京,後來一直在天津醫科大學教英文,然後運動、牛棚、五七幹校……和所有中國知識分子一樣,經歷過「文革」的這些「標準程序」:「我很清楚地記得,『文革『抄家最凶的時候,晚上十點,『匡、匡、匡』我們家大門響,就聽見我母親說了兩個字:『來了。』你知道他們每天在等待什麼嗎?不定什麼時候你就會被剃成陰陽頭了,你們家所有的東西就從窗戶扔到馬路上了。」陸焉識是和陳道明距離最近的人物:「我看到我父親的那一聲歎息、那種發呆、那種回來的緊張、那種待人的惶恐……」他給陸焉識畫的第一幅畫,就是類似父親的臉——戴著同樣的眼鏡。「沒有怨言、沒有回憶、沒有控訴。陸焉識和馮婉瑜一直在癒合,癒合歷史上給我們留下的斑斑傷痕。」陳道明說,《歸來》能和觀眾「說點事兒」。「我經常能看到『仇恨』」南方週末:我們從「批判張藝謀」開始。陳道明:張藝謀一定也有不好的片子,我就在咱們《南方週末》上說過,我說逼著張藝謀都去拍「三槍」了。我也覺得他不應該拍出這樣的電影,但是我不覺得該讓他如臨重錘。我們的社會確實寬容度不夠,所謂的尖銳和犀利,往往是基於生理的釋放,不太考慮釋放完了以後的結果是什麼。南方週末:不是改變嗎?陳道明:有的是不改變,有的是更差。我陳道明演了很多差片子,說實在很差,並不是我不用心,也不是我用功,創作作品有時候是可遇不可求的。你覺得這個片子不應該這麼差,但它就是這麼差。南方週末:為什麼「就是這麼差」?陳道明:我歸結為。第一不能賴編劇,第二不能賴導演,第三不能賴團隊,就是你自己解讀人物的能力不行。你有沒有解讀這個人物的本事,包括體現人物的能力。作家寫,也不能說字字珠璣,誰都不能保證。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態度,看待一個事情的態度要大於他所謂的能力。我們太結果論了,說這個片子不好,這個人就是王八蛋了,這個人就是無能了,這個人就陽痿,誰又敢說自己在行業中,事事是光彩,件件是標準呢?我首先看他執行這個片子當中是不是認真了。如果他根本是在玩忽職業,開罵,一點問題沒有;如果他很認真、很用心,但是效果不好,我們是不是該採取另外的方法呢?南方週末:比如什麼方法?陳道明:討論式的、提醒式的。現在我經常能看到的是「仇恨」。對於一個作品,批評一點問題都沒有,一個好的批評家,他筆尖的酸刻和溫度任何人都能體會到。但是你現在上網,看到那些留言,但凡不合他心意的人與事,不管與他有沒有關係,真是如有殺父之仇一樣。我特別奇怪,這些人的戾氣從哪兒來?而且揮之不去,互相感染著,激發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拍一個壞片子,對我們演員來講,對一個導演來講,都是有職業代價的。你拍了一個壞片子,下次請你的時候人就含糊了,說給你投資8000萬,人說你有這個能力給我賺回來嗎?給你投4000萬吧。這都是代價。「來了」,你想吧南方週末:劇本《歸來》什麼東西打動你?陳道明:原因就兩個:我們寫知識分子的電影很多,《人到中年》、《太陽人》……很多很多,包括《芙蓉鎮》,但我始終覺得沒有一個有典型性的知識分子形象出現。陸焉識是新中國知識分子在運動中比較典型的;另外一個原因,他跟我的有相當契合的東西,我的父親。我看到陸焉識,我給陸焉識畫的第一幅畫就是……南方週末:一個背影?陳道明:不是,背影是另外一個。我第一幅畫是一張臉,像我父親的臉。陸焉識的造型裡,有幾副眼鏡,我挑了最像我父親當年戴的一副眼鏡。張藝謀在找我之前,我就看過《陸犯焉識》,他一來找我,我就說,那個人物形象我有。南方週末: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畫人物的習慣?陳道明:從開始拍戲就有這樣的習慣了,這也是我的一個創作習慣,我演的人物,看完劇本的時候,我就會先勾畫這個人物的基本輪廓。我覺得這個人物應該穿長衫,這個人物坐的時候是這樣的,形體應該是這樣的;我演的時候,會復原這個人物的文學形象和我想像中的畫面形象,把他們結合起來。這種方法對我很有用。筆最勤的時候是我在學員隊裡,雖然我只是群眾演員,但我會把全劇的角色都畫出來,比如說《霓虹燈下的哨兵》,趙大大應該是什麼樣的,童阿南應該是什麼樣的,春妮應該是什麼樣的?特別可惜,那些畫現在找不著了。現在畫畫其實很功利,只是用時才提筆,非常荒蕪無力了。南方週末:說說你當時認為的陸焉識,應該是什麼樣的?陳道明:當時一邊討論劇本我就一邊在想,這個人物到底從哪兒入手為上?借用形象、借用細節、借用情緒、借用想像力……在形象和文字中間磨來磨去,琢磨出來一個我想像出來的陸焉識和我父親的結合體,此乃畫中人。我只有通過我經歷過的、體會到的,從小記事以來能夠想起來的,在各種運動面前我看到我父親的那一聲歎息、那種發呆、那種回來的緊張、那種待人的惶恐……這是誰都不會代我體會的。我創作這個人物的時候心裡特別瓷實。陸焉識是我演過的數十個人物中,跟我生活距離最小的,我想起陸焉識,就能想起我的父親。不管是《圍城》也好、《末代皇帝》、《康熙王朝》、顧維鈞,角色其實離我生活挺遠的。我只能是照貓畫虎描著來,唯獨這個人物是我可以體驗著來。滿目皆是陸焉識。從小處說,是紀念我的父親;往大裡講,是致敬中國真正的知識分子。這都是通的。這個人物我沒有覺得在創作上給我造成剝離感,沒有距離。一部電影不可能去還原歷史、解讀歷史、認定歷史,但一個電影可以記錄歷史當中典型且永恆的一瞬。南方週末:你父親的命運?陳道明:還算慶幸,起伏不算很大。我父親的經歷也蠻豐富的,還是我父親相對老實吧。命運多舛有時候跟自己的性格有關,他還好,起伏屬於丘陵式的,不像陸焉識是懸崖式的。我父親的焦慮、恐慌可能大於苦難,沒有太多具體的非常苦難的過程,當然,「五七」幹校、牛棚,這是很正常的。南方週末:焦慮和恐懼大於苦難,怎麼理解?陳道明: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你不焦慮嗎?你一聽見敲門,是不是抄家來了,你不恐懼嗎?我很清楚地記得,「文革」抄家最凶的時候,晚上十點,那時候睡覺睡得早,「匡、匡、匡」我們家大門響,就聽見我們母親說了兩個字:「來了。」這個「來了」,你想吧,正是抄家開始的時候,就說了兩個字「來了」。你知道他們每天在等待什麼嗎?不定什麼時候你就會被剃成陰陽頭了,你們家所有的東西就從窗戶扔到馬路上了。反正我把苦難當經歷,把經歷當財富了。這是我們轉換基因的一個方法。把歷史的傷痕一點一點地癒合,這裡頭有悲憫的東西,觀眾明明知道它癒合不了,這個人還在癒合。這個電影你不能很概念地去給它扣一個什麼樣類型的電影,但希望從此你對張藝謀電影的看法能有所改變。「一個知識分子對歷史的大度」南方週末:《歸來》的開篇,是那個特定年代裡,親人的背叛和出賣,但是幾筆帶過。陳道明:背叛和出賣,只是情節的增遞,的一個交織,它形成不了一個層面。我也跟導演討論過,我們到底拍一個什麼樣的電影?每個電影都期待感動別人,其實感動是一個最終的結果,感動的目的是想改變別人,改變別人的思維方式,改變別人的情感狀態,改變別人的人物關係。比如說看完電影出去,對別人好了,對別人善良了,哪怕是一時的,也都算改變。我跟導演說,所謂的眼淚有三種:第一種叫喜極而泣,我們就不要做這個夢了,現在中國電影從劇本到演員,一直到導演都沒有這個能力,我不是妄自菲薄,做不到喜極而泣,太高級了;第二種叫傷心的眼淚,比如說《苦菜花》那種,特別慘,把挺好的東西弄碎了,哭啊,傷心啊;還有一種叫癒合,叫感動,明明知道這個東西壞了,一點一點在粘接它,在癒合它。這種會產生感動,也是眼淚,我覺得我們現在這個社會需要這個。南方週末:而不是告訴大家,這個東西是怎麼被砸的?陳道明:告訴別人一個東西砸了、壞了,很簡單;但是我們把別人砸了的東西,縫上,把它癒合好,這很難,也很偉大。陸焉識和馮婉瑜一直在癒合,癒合歷史給我們留下的斑斑傷痕,這是陸焉識堅持。我們這個電影沒有怨言、沒有回憶、沒有控訴。有場戲,女兒跟我說:爸,是我告發的你。我當時就琢磨這個應該怎麼表演。按通常的表演,會很豐富:這是一個很大的事件性事實,女兒終於跟我說我有罪了,是我出賣你了。但我跟導演商量,我說我什麼都不想演,你不要給我臉,你拍我的背影就行了。最後這個鏡頭就是我的側後背,她跟我說完了這件事後,我稍稍一扭頭,這事我知道,很平淡。任何表演都沒有,這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對於過去歷史的大度。還有一個細節,我去我的同學家,去找大衛的,他的太太告訴我,大衛自殺了。按照一般的狀態就是:「啊,自殺了?」會突然間很悲天憫人的那麼一種狀態。我的處理就是:「哦。」完了,連頭都沒抬,都沒看對方一眼。為什麼我這麼處理?陸焉識見過太多的死人了。他已經是「曾經滄海」的一個人了,他到底怎麼表現這個?我用的是減法,陸焉識只考慮明天該怎麼辦,昨天的事情一概不記得。南方週末:忘了昨天?陳道明:過去說張藝謀的電影,或者我們很多在國外得獎的電影都是靠抖弄自己的破爛,抖弄自己家裡那些三寸金蓮,來博得外國觀眾,這個電影——不是!這個電影表現了一個知識分子在堅持,表現了一個普通的女人她在堅守。在任何國度、在任何制度下,他們都是偉大的先輩。有些文章說,張藝謀又拍過去的電影,其實這個電影根本不是。完全不是在控訴,連怨言都沒有。你看陸焉識念信,我為什麼這麼處理?很美!我一點沒處理他是苦的,而是很平淡的,我近乎於播音速度來處理這段戲。什麼叫播音速度?就是理性速度。我覺得我們這個戲的創作,累就累在這些細節上。「這個問題是不是太沉重了?」南方週末:有一場比較激烈的戲,當你終於知道,誰害了馮婉瑜,你去他家找他,身後拿一個鍋鏟。陳道明:知識分子的懦弱,還是心靈上的那種。不管怎麼著,二三十年的這麼一個經歷,對於他來講會造成一定不完整、不的性格和心態。到底怎麼處理,才能體現知識分子的這個側面,也是花了一番功夫。他理直氣壯地去找對方算賬,結果發現這個人也被關了起來,自己被這人的臭罵了一頓。誰也沒有想到,害我的人最後也是一個受害者,這是命運多舛。要說體會這個電影,你可以體會很多,這個電影有很好的文學基礎,選擇的角度有一定的哲學思辨,又有社會觀照,又有人文關懷。《歸來》一定也是給年輕人看的電影,它不是一個特定環境才能產生的情感的簡單表述,它寫了一個通古的人們的精神,沒有年齡差異。南方週末:這個通古的東西是不是人性的力量?陳道明:對。一個人情感也好、信仰也好等等,堅持何等可貴?知道有結果的堅持可貴,知道沒有結果的堅持更可貴,因為那叫信仰。南方週末:但人性真有這麼大的力量嗎?陳道明:這就是電影和生活的區別。不管哪個電影,它都要對生活在還原的基礎上進行精神上的擴大,或者是力量上的擴大,或者是情節上的擴大,或者是表演上的擴大,這就是一個電影所應該做的事情。電影不是紀錄片,電影一定要提高、集中,形成一種別人覺得「沒有這麼可能大的力量」。南方週末:你自己也是一位父親,如果你身處那個年代,你女兒背叛了你,你也會像電影之中那樣原諒自己的女兒嗎?陳道明:最好不做這種假設,我不去體會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這種事情會叫你心情不好,我為什麼非得假定我的女兒出賣我?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南方週末:你和你父親都經歷過「文革」,你們當時親歷或者眼見過什麼記憶猶新的出賣和背叛嗎?陳道明:太多了,我們家沒有,但是我見過,包括同學的家裡都有。正常吧,只能這麼說。他出賣了他哥,那個出賣了他爹,還用什麼深刻嗎?已經很深刻了。事實已經擺在那兒了,你不平靜又怎麼樣呢?這是人性的一部分,就像鬼子來了還是有漢奸,對吧?如果真的再來這麼一次運動,還有沒有人出賣自己的親人?我相信會有,只不過可能出賣的方式不一樣,出賣的角度和後果不一樣。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中國的歷史不能再是循環史了,希望永遠都是發展史。南方週末:在你真實的「文革」記憶之中,有像影片這樣堅持、堅守的嗎?陳道明:我相信有,我相信為數不少。那時候人們的風骨要比現在硬朗,不然「文革」當中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自殺?自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算是風骨吧。南方週末:自殺是風骨還是熬不下去?陳道明:熬不下去他完全可以妥協、完全可以投降、完全可以出賣、完全可以背叛,他為什麼偏偏選擇了自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勇氣的。不能簡單地說,他為了逃避現實,為了解脫。這個問題是不是太沉重了?砸爛簡單,粘合太難南方週末:現在中國的影視作品,反思類的越來越少,癒合類的越來越多。陳道明:我愛看這樣的,儘管我覺得那句大標語還在我腦子裡,「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但是作為我的文化期待,我還是希望癒合為主。這個我不強求別人,有人就願意看血淋淋的,有些人就願意看花前月下,沒有對與錯。南方週末:你自己都主動願意看癒合型的東西,是不是說明,大家不願意拍反思性題材,跟市場有很大關係。陳道明:不是,癒合的東西說實在的,挺難拍的。你仔細想,撕開的東西好拍,比如說這一家子我們想辦法讓他們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好寫。從父親、母親打,然後到子女打,再到鄰里之間打,把好端端的人物關係弄得支離破碎,靠這樣的故事吸引觀眾不難;但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重新癒合,這個可就難寫了,砸碎一件東西容易,要把砸碎的東西一片一片粘起來,還原——儘管它完全還原是不可能了,但是還有人堅持去努力地還原,恢復到一點痕跡都沒有,是難上加難。南方週末:調查、指正,誰把這個花瓶砸爛了呢?陳道明:那是另外一個電影,或者說不是我們這個作品要承擔的使命。南方週末: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張藝謀,現在中國現實題材少,到底是政策上不允許,還是市場不允許?陳道明:我不覺得一個好電影跟審查有絕對關係,它是相對的,這方面是有影響的,我不否認,但不能找一個其他的理由給自己的無能當擋箭牌。就像我沒演好戲,不能怪導演、怪編劇。南方週末:喜劇的憂傷?陳道明:確實有它的條框在那兒。但我覺得很多人是拿這個來當說辭。國外有很多好看的電影,是人性的主流電影,跟意識形態沒什麼關係。當然,放開了可能會題材更廣博,但是就我們中國的歷史故事、民生故事、不牽扯到敏感問題的故事,能不能寫出感人的、好看的東西呢?問題是我們不會寫,我們寫不好,於是乎怎麼辦?我們得找一個擋箭牌。我這個人一點都不保守,但在這個問題上,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不能全躺在一個理由上給自己做擋箭牌。南方週末:你最近有沒有收到過現實題材的本子?陳道明:有。南方週末:你沒有選擇,為什麼?陳道明:只能說跟我的喜好相左。我還是希望給我送來的,是一個好的文化作品,能夠和觀眾說點事的東西,不是讓觀眾純粹拿生理來看電影,哭、笑……出門,沒了。我現在越來越感覺到,一個作品符合自己的觀念很重要。符合自己的觀念的時候,你拍起來會很順利,你會心悅誠服地接受這個劇本的基本理念,並傳遞給觀眾。跟自己相悖的時候,你就會去提出很多跟劇本相對立的想法。我現在一看著劇本是在我的美學範疇、文化範疇、情感表達範疇的,我繼續看下去,如果不是,我就不看了。南方週末:你的審美觀是什麼?陳道明:比如剛才我說的「三種眼淚」,我選最後一種,感動的眼淚。你現在給我一個特別慘的電影,叫人哭得能把眼珠子哭掉了,我不想拍;那些胡鬧的,比如說現在那些打人的戲,所謂的神劇,我也不可能拍,已經超出我的範疇了。這些戲不能怪編劇,因為需要;公司為什麼需要?因為電視台需要。至於觀眾需不需要,我不知道。只有那些演員是值得同情的,他們演得越認真就越可笑。南方週末:談到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你一定熟悉楊絳。《圍城》講述了1949年之前的知識分子;《洗澡》講述了1949年之後的知識分子精神史;《幹校六記》講述了「文革」中的知識分子精神史。在我們當前的語境中,楊絳的作品有可能被電影呈現嗎?她的故事都不是「尖叫式的」。陳道明:我都看過。你要說從精神內核,從文學角度來說,我覺得沒什麼不可以。但是它變成故事的時候會不會有問題,我就不知道了。不是所有好的文藝作品都是好電影坯子。第一,從文學到電影的適應性,是不是可以有一個很適應的表現形式,不知道;第二,從眾性,作為一個電影去展現那些知識分子的時候,變成人物、變成故事、變成人物關係交織的時候,是不是能夠編織起讓觀眾注意的東西。因為我們拍任何東西,目的就是要讓人看,你這個東西才有價值。我手裡有一個夜明珠,上除了我知道,我太太、我女兒知道,誰都不知道,這夜明珠就等於沒有意義。我們要做有意義的事,通常講叫有價值的事。不管這價值大和小,但是要有。南方週末:你說的癒合的力量,人性的力量,這當然是很好,但是像楊絳那樣很平靜地講述那個殘酷年代的故事,那個東西是不是會更有力量?陳道明:也很難說力量的大和小。所謂的力量感,這力量感衝擊角度不一樣。你說打臉疼還是打胸疼?很難說。打胸能把人打死,打臉巧了也能把人打死,你說哪個力量算大呢?「別吹,實事求是」南方週末:很多中國演員看了《紙牌屋》後都在感歎,自己別演了。陳道明:那也不至於。如果我們編出這麼一部戲來,我們再有這樣的製作環境和製作經費,我們也未必一定拍不出來,真是未必。首先得有這樣的一個好劇本,可讀性的劇本、可觀性的劇本,再有這樣的經費,有創作的相對從容。當然還得有一批捧場的觀眾,因為不是所有好的作品,觀眾都是捧場的,反而國外一些很扯的作品,觀眾會去捧場。我們的創作其實很不從容、很慌張。南方週末:慌張是市場造成的嗎?陳道明:因為錢,那還不容易嗎?更多的是因為名和利。所以創作本身只有疲勞,興奮鮮於快樂,真的鮮少快樂。南方週末:你曾經說過,跟錢鍾書接觸的時候,他改變了你的文化觀和處事態度。陳道明:1990年代之後,有一段時間我確實挺浮躁的,後來我跟錢老先生一共聊過三次天,突然發現了自己特可憐,在學問面前,你特別可憐,你的自信也突然間特別無助。讓我想了很多問題,我跟我父親也聊過這個問題。我父親當時不願意讓我幹這一行的,但我當時如果不幹這行,是必定要上山下鄉的,於是就這麼著幹了這一行。明白了這個職業,你的存在可以老實一點,這是一個誇張的職業,你的優點容易讓人誇大,你的缺點一樣容易讓人誇大。你惟一的方法就是既不求人表揚你,也爭取叫人家少批評你,你做到平穩,別沒事總坐過山車。錢老先生他們家,你知道惟一響的東西是什麼嗎?他們家沒有錄像機,沒有電視機,沒有電話,惟一響的東西是藥鍋子。煎藥的藥鍋。你可以在他家裡聞到書香,在他們家可以感到安靜,你在他們家也同樣可以看到從容,真實。你突然感覺,你在文化人面前狗屁不是。我是那個時候開始學會思考自己在這個職業當中,到底應該怎麼存在才算是正常人。南方週末:現在從容嗎?這麼多年來。陳道明:比那時候從容多了。從容不從容其實並不重要,你少了一些焦慮。我們的焦慮大部分都是自找的。你在馬路上、你在單位裡、你在飯桌上、你在歌廳裡頭,一天到晚聽著一些不該聽的事,跟你無關的事情灌到你腦子裡,這些垃圾你總得消化。你看我們現在飯桌上談一些東西很多都不是美好的,你一天到晚這樣焦慮,自己能好得了嗎?我女兒跟我說,網上說我在海南打球輸了三千萬。我說我特別想見見這個人,跟他聊聊,你怎麼知道的?還有人說陳道明拍廣告耍大牌、遲到,說我耍大牌,這行,但是你說我遲到首先就是錯的。我這個人痛恨遲到,甭說拍廣告,我跟別人打球吃飯都不遲到。我如果真是遲到了,我一定會很鄭重地跟人道歉,而且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們基本的都不瞭解我,就敢造這個謠,你說他是不是成心製造焦慮呢?不要理他,一笑了之。有太多譁眾取寵的閒人了,這是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年代。南方週末:作為一個演員,你一直被看作是一個大家所敬愛的演員,而這個敬愛……陳道明:裡頭有想像。南方週末:敬愛多過於熱愛。陳道明:就這種敬愛也是有很多想像的,在替我完美。我沒有這麼完美,我也沒有這麼大本事。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我也有我的情緒,別給我想得太好,只是別把我想得太糟就行了。我始終認為,人這一生,不一定要去做多少好事,只要不做壞事就可以讓天下太平。你要往好了說,我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傷害和危害,對別人沒有威脅,我也不想威脅別人。至於給別人有多大的幫助,我盡我的能力,於人、於家、於社會都是這樣。南方週末:我理解的敬愛更多的是從你表演的角色來看,大家能夠記住每一個你,而多過記住角色。陳道明:包括演得不好的。我的,我也知道有些很醜。但別人一說丑,有時候我心裡面不太舒服,就這麼簡單。我自己可以說我孩子丑,你說我孩子醜的時候,雖然你說的是實話,我心裡還是彆扭。我有很多醜孩子,或者是不完美的孩子,就是非常完美的孩子裡頭也有短處,就像我們的《歸來》,我們說得天花亂墜,裡頭一定有疵點,一定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一定有叫觀眾覺得做得還能更好的地方。別吹,實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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